認識夢公(文化界朋友對劉夢溪先生的尊稱)有十多年了,他所住在的奧林匹克小區成了我經常「朝拜」的地方。夢公有一個大而逼仄的書房:說大,是空間確實很大——錯層的兩間房;說小,是高半層的房間,一面墻壁全是書,一張書桌上是電腦,桌上、地上也堆滿了書——那是夢公的工作間,與起居會客間錯層相連,但被從地上起堆了小半人高的書墻隔開了。在起居會客間,就是一張會客桌,桌子與窗戶之間是夢公的椅子,另一邊是兩張會客椅子,除此之外,桌上、地上同樣堆上了書。
夢公坐的椅子旁,也碼了幾堆近乎一人高的書,讓我常想到「著作等身」這等俗話。他身後的窗台上放著葫蘆、南瓜等物件或瓜果,那些鮮明的色調,使這個肅穆的文化空間,多了一分靈動鮮活。書房四壁還掛了一些名家字畫,趙樸老題的「汲古得修綆,開源引萬流」尤為醒目,夢公的「無夢齋」反而隱入眾山叢中。
我去夢公那裏總是工作上的俗事居多,但這些事也讓我學到不少東西。比如夢公對書的裝幀設計非常有想法,對學術研討會的規模、會場布置、請柬的文字,甚至請柬和桌布的色彩都有自己的標準。以至於先生有一次感慨起來,說夢公的「空間感」很強,沒想到夢公非常高興,一再點贊,說是一般人沒有發現他這一特點,還向王魯湘等人說余世存看出來他有空間感。
我與先生結合的事,也是在認識夢公之後。得知訊息他大為感慨,正事拋開一邊,就說起自己對余世存的看法——「這個人,還不認識,但不簡單,不少人向我他推薦過;也讀過這個人的文章,裏面有東西淤著,還沒有開啟。但生活穩定下來,應該可以期待。」隨後我帶著先生拜訪了夢公,一再感受到老輩文化人對後輩的關愛和提攜。
夢公有夢。他是祖芬老師眼中的「讀書種子」。上個世紀80年代中期,社會上流行「文化熱」,以移介西方現代經典為主,夢公卻一頭紮進現代中國學術研究之中。他在幾年時間內,將王國維、陳寅恪、馬一浮等先生的著作書一字一字地讀過。祖芬老師說夢公讀書不分場合,在公交車上都能沈浸其中。夢公的文字都有鮮明的特色,陳越光先生說他的語言是「亦新亦舊,有文有白」。可以說夢公的學問,是從專業走向綜合,從學統走向文化道統的傳承。
除了讀書做學問之外,夢公還有更得意的領域。比如鑒貌辨色的識人本領:某某人長相如何,又是如何為學為人,其間的關聯性何在……每次談論起此類話題,他都自得而寂寞,因為能與之對話的人太少了。余世存曾說:一個成年人應該對自己的相貌負責,否則即為不義。但他與夢公似乎也沒有交流過這類話題。
夢公還有一個讀書人同樣不太關註的領域,那就是對「做夢」有心得。他清晰地記得自己的夢,用他自己的話說,「夢中景致,無所不有。有人,有故事,有山川河流,有星辰天空。夢見的人,說來還真有點講究。七十年代,經常夢見周總理。八十年代經常夢見錢鍾書先生和楊絳先生。九十年代經常夢見余英時先生。二十一世紀開始的十年,經常夢見季羨林先生。湯一介、樂黛雲、李澤厚、劉再復、龐樸、龔育之、李希凡等,也不時夢到。……當然母親、父親、家人、妻子,更經常出現在夢中。好多夢,都是和祖芬在一起。」這些夢很難說有什麽具體的意義,但可見夢公確實活在一種「文化生命」的狀態裏,他珍惜自己看重的師長和親友。我還記得夢公宴請李澤厚先生,那應該是李先生最後一次回大陸。我和先生都去參加了,夢公神情少有的激動,說起80年代的朋友,如今雕零星散,我們也預感到李先生離開後就不一定能再有機會見面了。臨別之時,夢公擁抱了一下李先生,我看見他眼裏有淚花閃爍。
夢中寫過很多書,我也曾出版過他的學術選集【將無同】、【學術與傳統】等等。前兩年感覺夢公在做減法,他辭去了中國文化研究所所長等職,新創設的浙江大學馬一浮學院,他參與設計後也很快脫身。在做完這些事後,還有一件大事需要完成,那就是他主編三十多年的【中國文化】雜誌的結集出版。
【中國文化】雜誌是由文化和旅遊部主管,中國藝術研究院主辦,是國內唯一一家在北京、香港、台灣同時以繁體字印行的學術刊物。學界的人都知道,這本華人世界頂級的學術刊物能夠堅持三十多年,全賴夢公的兢兢業業、事無巨細:除了組稿、編稿,他還要操心化緣、校對、印刷、發放稿費等事務。正是因為他的堅守,這本雜誌幾經周折,在市場大潮時代仍堅持下來,讓坐冷板凳的學者們有一塊凈土和家園。這本雜誌在夢公心中的分量,不亞於他自己的學術研究。
夢公希望出一套【中國文化三十年精要選編】(12卷),雖然倍感壓力,我覺得這是自己無從推卻的一份責任。這個工作量太大了,但有夢公的堅持,有中國文化研究所同仁們的努力,【中國文化三十年精要選編】(12卷)終於編輯成冊——共分為十二卷,每一卷都是關於中國文化的一個重大研究專題,涵蓋了從古代科技與文化傳播到藝文與審美等各個領域,展示了三十年來中國文化研究的豐富成果。其中,第一卷【中國文化對人類未來可有的貢獻】圍繞中國文化的特質、價值取向和對人類的普世意義展開探討。第二卷至第十二卷分別聚焦於儒、釋、道三家思想、經史之學、學術史、舊學商量、思想與人物、明清文化思潮、現代文化現象、信仰與民俗、古代科技與文化傳播、藝文與審美等領域。
盡管書稿內容在雜誌上發表過,但要成書又涉及到重新校對。為對學術負責,我們又延請外面的專業校對校稿,其中的辛苦一言難盡,而我的心也始終是懸的。有一次,我還拿了幾本校稿請世存過目,他看了以後說:書是好書,值得篇篇細讀,但確實有些校對和編輯方面的問題。讓我更是緊張。……好在我們幸運地與上海高克勤先生聯系上,由他所帶領的專家重新校勘,保證了書稿的品質。
書稿編輯過程中,也得到了諸多學界德高望重的前輩們的支持。戴逸、張豈之、王蒙、湯一介、李學勤、陳平原等先生都有勉勵,戴逸先生還專函推薦說這套書:「主題明確、分類精當,海納百川又不失其專精深厚,氣象磅礴而又能守持中國文化的正脈。對過往三十年海內外中國文化研究最好的總結和梳理,為我們清點和盤理已擁有的收獲,也為未來中國文化的研究和復興提供方略和進路。」如今【中國文化三十年精要選編】(12卷)終於面世,戴逸先生等幾位老人家卻已經辭世,看不到了。
【中國文化三十年精要選編】,劉夢溪主編,北京時代華文書局出版
書出版後,虞萬裏先生評論說,「煌煌十二卷,三四十年精華萃於一編,足以傳世矣。」陳尚君先生祝賀夢公說,「美不勝收,可說是全中華圈文化學者的總體站隊,先生功在不朽!」王培軍先生認為,「晚清民國時期的刊物,如【東方雜誌】【詞學季刊】【禹貢】【青鶴】【制言】【史語所集刊】【燕京學報】等等後來都出了影印本,有長久的學術價值,今之學術刊物,他時值得出影印印出的,【中國文化】必是其首選之一。」
夢公的小友,柳理先生感慨:「毫不誇張地說,【中國文化】就是當世研究和弘揚中國文化的一部不可復制的傳奇。這份同時在大陸、香港和台灣發行的刊物,網羅了海內外華文世界的一流學術人物、一流學術文章,既堅守著中國學術應有的尊嚴和傳統,又敏銳地‘從現代看傳統,從世界看中國’,深具文化風向標的引領作用。三十余年來,劉夢溪先生一直親任主編,以文史大家的慧眼和靜氣,選題選人、分門定類,是以自創刊號起,每年一春一秋兩刊,便有文化【春秋】之大觀。三十年精要編成集,置諸書案,皇皇巨制,當世優秀學者之關切與覃思可盡收眼底。厥功之偉,又豈虛榮自大者可比倫、曲學阿世輩可言說?」
我對柳理的感受很有共鳴。這些年來,社會發展太快,很多人抱怨文化沒有尊嚴,斯文掃地。但真正的文化事業從未中斷,它像地火一樣潛行、奔突。它雖然寂寞,但自有其熱度、深度和廣度,因為這是為往聖繼絕學的承擔和事業。
我個人與夢公先生結緣多年,能在他的領導下參與這一學術文化建設事業,既惶恐又倍感榮幸。在我個人看來,【中國文化三十年精要選編】(12卷))的出版,不僅是對【中國文化】雜誌三十年來優秀成果的選編,也是近三十年中國學術界中國文化研究成果的一次匯總。它為學界及大眾讀者開啟了一個文化研究的寶庫,讓我們可以更深入地了解和探討中國文化的豐富內涵。對於對中國文化感興趣的讀者來說,這是一部不可錯過的寶典。
書出版後,千言萬語,難以盡說,匯集為一句話:「一切善念終將相遇」。當然,以我對夢公的了解,【中國文化三十年精要選編】(12卷)雖然堪稱其晚年最重要的「總結」,但他可為我們奉獻的工作還有不少:比如他在主持雜誌三十多年間,來與跟師友們的上千封往來通訊,本身就是一個大寶藏。感謝夢公,讓我們看見了文化的堅守,看見了文化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