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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鑄劍女兒燒瓷,徐州父女紮根浙江龍泉16年

2024-06-08文化

老於的名字很俠氣,叫「衛國」,幹的是打鐵鑄劍的行當。

2008年,正值不惑之年的於衛國,毅然辭去了安穩的工作來到浙江龍泉。光拜師就磨了八年,對方是龍泉第一位國家級工藝美術大師陳阿金大師。憑借著在刀劍論壇裏積累的人氣與口碑,於衛國的生意逐漸步入正軌。

從數百元的刀胚到價值上萬元的長刀長劍(不開刃),他的作品得到不少收藏愛好者的認可,還得到知名導演曹盾的青睞,受邀為【海上牧雲記】和【長安十二時辰】等影視劇鑄造了兵刃。曹盾說:「於衛國的刀劍設計精美,充滿力量和內涵,大量融合了華夏歷史、神話傳說等眾多元素,成功展現了中國刀劍文化,厚重的歷史感和極致的東方美學。」

在龍泉紮根三年後,於衛國將女兒於小凡和妻子接到了身邊。如今,於衛國則專註於刀劍鑄造,女兒與男友共同燒瓷。

於衛國刀劍作品 受訪者供圖

初入龍泉

今年是老於來到龍泉的第16年,一家人的房子就租在環城西路老宮頭村委會旁,房租一年5萬元。

這個一進的院子裏,老於鑿了個六平方米的池子,裏面養著十幾條肥肥的錦鯉,池子旁邊搭了個茅草亭,擺著幾張露營椅。

池子旁就是一間三層小樓,北側是女兒於小凡的青瓷工作間,拉坯、燒窯,成品展陳,都在這兒。老於請了景德鎮的做窯師傅做了三座窯,最大的一座於小凡還不敢駕馭,因為幾年前找來的新釉礦成品率不高。

南邊的前屋則是一間頗為雅致的茶室,裏屋是雜物室,存著一張很久不用的鐵砧和一些雜物,老於打算改造成新的工作間,舊的工作室和展陳間都在西街。

工作時的於衛國 受訪者供圖

2014年,於衛國接到一位老客戶的電話,問他是否有空能去上海一趟,一句「別問」,神神秘秘。他到了上海才知道,老客戶竟是導演曹盾,當時正在籌拍【海上牧雲記】,想讓他為劇中的角色制作兵器。

來龍泉6年的老於感慨,終於接到了「大活」。

老於祖籍山東,生在新疆,父親曾是援疆軍人,他的童年在新疆度過,中學後隨母親回到徐州生活,多年的輾轉造就了他自立和樂觀的性格。他看著64開本的【三國演義】【水滸傳】長大,紙板和木棍自制的龍膽亮銀槍和方天畫戟陪伴他度過了無數歡樂時光。

然而前半生的老於過著按部就班的生活,在徐州一家商場做招商工作,業余時間則泡在刀劍論壇上自學鍛造技藝。因為知識和技術都有限,從制式到刀型,都靠野路子自學,不成章法,加之設計天馬行空,做出來的刀劍,在論壇上會有同路人問詢。

老於說,其實他一直缺一個能領著他的師父,不論是制作刀劍還是人生方向。

「這輩子就這樣了嗎?」老於說他想好了,人得為一個什麽事兒而活著。直到2008年,已步入不惑之年的老於毅然辭去工作,來到龍泉拜師學藝,開始了自己的鑄劍生涯。

初到龍泉的老於,跟著當地的朋友四處轉悠,最終花7000元租下一間工作室,開始了自己的創業之路,「國威刀劍」就這樣算是在龍泉開業了。

地以劍名

龍泉地處浙閩贛交界,「九山半水半分田」是麗水市全境的地貌特點。龍泉因劍得名,又憑借青瓷聞名世界,一武一文,鏗鏘和溫潤,成就了這座世界歷史文化名城。

20世紀70年代後期龍泉刀劍產業快速發展,老師傅們紛紛自立門戶做起了自己的生意。如今龍泉的街邊隨處可聞敲打聲,遠處襟山帶水,青岱如眉。

「山清水秀,特別喜歡」,於衛國不善言辭,只用了8個字形容龍泉,其實是想說這裏像極了武俠小說裏的樣子,安靜祥和,適合鑄劍——能磨去劍本身的戾氣保留氣質上的神采。

於衛國來到龍泉時,龍泉刀劍已經高度產業化,各個工序化繁為簡,分工早就非常明確,劍首、劍鞘、雕刻、熱處理、研磨、裝配等等,包括上遊鋼材、木材、裝飾材料和下遊的物流和銷售,甚至刀劍展架,在龍泉都有專人專店負責。

2010年之後,直播電商又為龍泉刀劍開啟新銷路,銷量連年翻番,供不應求,連附近省份的人都會來龍泉謀生,各家出了名的刀劍鋪都有自己的直播團隊。如今這裏從事刀劍相關行業的企業已經接近四千家,但多數的外來人員都是來做刀劍生意,而不是學習鑄劍。

初到龍泉的於衛國,如同初涉江湖的俠客,對這裏充滿了向往和敬畏。他想拜在陳阿金大師的門下,只因在師父家中偶然瞥見的那柄鑲嵌著馬賽克花紋的寶劍,雖然如今制作這種花紋已不再是秘密,也有成品的大馬鋼材,但在於衛國眼中,那卻是他追逐夢想的起點,「就覺得一定要拜他為師」。

然而,陳阿金婉拒了於衛國的拜師請求。面對這樣的困境,於衛國並未氣餒,他隔三岔五地上門拜訪,想用真誠和毅力打動陳阿金大師的心。隨著時間的推移,兩人漸漸熟絡起來,但陳阿金依舊沒有松口收徒。

於衛國的刀劍作品 受訪者供圖

於衛國的刀劍作品 受訪者供圖

網上學,四處看,於衛國最初的鑄造技術多是自學,如何鍛造夾鋼,如何鍛造隕鐵,如何扭轉鋼胚,如何覆土燒刃,控制淬火溫度,做廢了就重來,掄錘和夾鋼的手臂都寬了幾個圍度。

然而,初來乍到的於衛國在當地的鑄劍世家間默默無聞,缺乏足夠的客源。店鋪開張之初,生意冷清至極。在最困難的時刻,他的口袋裏僅剩下40元,只能買些掛面,用清水簡單煮食。

門店生意不濟,於衛國便將目光轉向刀劍論壇。由於資金有限,他起初只出售刀胚,尋找那些同樣熱愛刀劍但缺乏熱處理條件的愛好者,讓他們體驗磨劍的樂趣。

憑借在論壇上的高信譽和口碑,「水友們」都願意相信他,「在那個純真的年代,大家因共同的熱愛而聚集」。他透過論壇釋出貼文,引導客戶到QQ上進行交流、交易,款項透過銀行卡或郵政匯款完成。在那個網購尚未普及的時代,這種交易方式雖樸素卻充滿了信任。於衛國也很挑客戶,「透過幾句交流,便能洞察對方的性格和需求」,對於那些非真心熱愛刀劍或心術不正的人,他堅決不賣。開店十多年來,這個原則始終如一。

幾個月後,於衛國終於迎來了他的第一筆交易——一把刀胚,成交價為400元。這筆收入讓他有了久違的喜悅,他舍得下館子改善夥食,雖然點菜時仍有些小心翼翼,但心中卻是悲喜交加。

有了第一筆成交,買家們便自發地為他宣傳,向新顧客推薦這位「靠譜」的賣家。隨著時間的推移,於衛國的訂單逐漸增多,每月的收入也穩定在3000至5000元之間。閑暇之余,他還會親手打造一些小刀劍作為禮物回饋給那些最初支持他的顧客們。

常新長存

相比鑄劍師的稱呼,於衛國更願意稱自己是個「鐵匠」。

在刀劍愛好者的世界裏,購買成品劍的人通常分為兩類:一類是追求復刻,渴望擁有一把與某個歷史人物或傳奇故事相匹配的寶劍;另一類則是熱愛刀劍本身,對獨特設計和精美工藝有著無盡的追求。

由於於衛國的設計充滿創意,天馬行空,吸引了熱愛刀劍、追求個性的玩家們。他善於從各種元素中汲取靈感,融入劍身的設計之中,甚至將降魔杵的樣式巧妙地融進劍柄,這成了他最為得意的設計之一。

陳阿金大師的另一位入室弟子江龍,如今已是省級大師,說起於衛國時也連連稱贊:他的做法很新穎,用龍泉的鍛造技藝,但並不拘泥於傳統形制。江龍自己其實也是這麽做的,「想要傳承龍泉劍鍛造技藝,需要的正是形制上的轉變,不變的是它的內核。」

辻目劍:【海上牧雲記】中的帝王劍 受訪者供圖

2014年,於衛國受邀前往上海,為電視劇【海上牧雲記】的劇組打造兵刃。這部作品沒有嚴格的歷史設定,也就意味著在兵器的制作上沒有固定的制式要求,這給了於衛國極大的發揮空間。他欣然接受了這個挑戰,拿著定金趕回龍泉開始了緊張的設計工作,為了滿足劇組的需求,他多次奔赴上海與劇組溝通定稿,前後歷時兩年,設計制作了劇中人物鐵沁的王劍,穆如寒江的寒徹,牧雲笙的木劍,以及中州權力頂端的皇家刀劍,主線人物墨先生的月影噬魂等十多把兵刃。

於衛國在制作刀劍 受訪者供圖

曹盾在紀錄短片【海上牧雲記·刀劍篇】中說:「我們希望拍攝的物品能經得住細看,能拍到大特寫,能讓觀眾看到細節……就是要讓人看到好的東西,我們民族的東西真的是很美的、很好的,並不亞於別的民族、別的國家的東西。」

合作很成功,後來曹盾在拍攝【長安十二時辰】時,也給他下了單。透過翻閱大量歷史典籍,尋找流失海外的中國古兵器資料圖片,於衛國想要努力還原盛世大唐的刀劍風采,劇中主角扮演者雷佳音、周一圍等幾位主要演員的兵刃都由他設計並制作完成,隨著這些影視劇的熱播,於衛國的刀劍開始供不應求。

生意的成功沒有讓於衛國忘記自己來龍泉的目的。2016年,磨了整整8年之後,陳阿金大師終於答應收他為徒,老於算是帶藝投師。

「不愧是大師」,陳阿金的經驗如同明燈,不僅驗證了於衛國過往許多正確的實踐,還糾正了他之前未曾察覺的錯誤做法。從提高熱處理溫控的精準度,到規範兵器的制式,於衛國在師父的指導下受益匪淺,也算是有了師承。隨著時間的推移,於衛國的技藝愈發成熟。以判斷鐵塊溫度為例,過去他只能依靠燒紅的亮度來估測,而如今,僅憑火星子飛濺的形態,他便能精準地把握溫度。

於衛國家的小院

去年,於衛國收下了龍泉本地人泮林俊為徒。泮林俊大學學習設計專業,畢業後回到家鄉,在拜師的選擇上經過深思熟慮,毅然投入於衛國的門下。泮林俊敬佩於衛國的獨特理念和匠心精神,而於衛國則欣賞他的實誠和勤奮。

泮林俊在日常工作中積極協助於衛國拍攝視訊和產品圖,並線上上直播中幫助師父銷售刀劍。有趣的是,在直播間下單的往往是初級愛好者,他們出手闊綽,「一出新就下單」,而於衛國的老客戶們往往隔幾年才會購買一把心儀的刀劍。

父親打劍,女兒燒青瓷

13年前,女兒於小凡和妻子一起來到龍泉。老於帶著女兒參觀陳少青師傅的工廠,希望她能學習青瓷藝術。然而,年輕的心總是向往著更廣闊的天空,於小凡在學習了一段時間後,依然回到徐州老家,兜兜轉轉了五年之後,再次返回龍泉。

再次回到龍泉的於小凡,報名參加了當地的青瓷學校,憑借著自己的努力和天賦,成績斐然,年年都能獲得獎學金。當地政府對於學習青瓷的年輕人給予了特別的關照和支持,「不用學費,一年只要交幾百塊的書本費」,這讓她能夠更加專註於自己的學業。

於小凡在刻花 受訪者供圖

於小凡逐漸愛上了青瓷,正式拜朱知平胡王傳斌為師,開始了更為系統的學習和實踐,「學校和師父們教的還是有很大不同」。

有一次,在好友的指點下,於衛國親自上山尋找青瓷釉礦。沒想到第一次嘗試就幸運地找到了一種獨特的新釉礦,「龍泉沒有其他人燒過」,這種釉礦燒制出的瓷器呈現出純正的天青色。

於小凡在第一次嘗試燒窯時就取得了成功,這對於她來說無疑是一個巨大的鼓舞。要知道燒瓷的過程充滿了不確定性,每一個環節都可能出現差錯,「所以在龍泉,每個名家的釉礦和調配比例、如何燒釉、如何升溫保溫等都是不傳之秘,采釉的地方也只有他們自己知道」。

父女倆未曾預料到,接下來的數年,這款釉料的試驗之路竟如此坎坷。無論是氣泡、跳釉還是剝釉,種種問題接踵而至,讓於小凡在偵錯的漩渦中掙紮不已。連續幾次的失敗讓她的情緒終於崩潰,淚水奪眶而出,「數不清的燒窯嘗試,投入的資金高達數十萬元,也邀請了多位師傅前來指導,但意見紛紜,唯一達成共識的是,單釉的成型難度極大。」然而,於小凡並未就此放棄,她在釉料中融入其他礦物,終於在一定程度上增強了釉的附著能力,試驗才算勉強取得突破,這一過程耗費了整整三年時間。

過去的三年,於小凡的青瓷技藝日臻成熟,但她說,青瓷技藝學習之路永無止境,任何手藝都一樣。無論是換胎、換釉還是換窯,每一次的調整都需要重新學習和實踐。老前輩們的經驗固然可以解決很多問題,但面對新的問題和挑戰,大家仍需坐在一起共同探討、尋求解決方法。

於小凡制作的青瓷杯

幾年前,於小凡的男朋友從新疆退伍後,選擇跟隨她來到龍泉,找師父學習燒窯技藝。在他之前,燒窯的工作主要由於衛國負責,時長忙於劇組的訂單無暇顧及。如今,男友已掌握了基本的燒窯流程,讓於小凡能更加專註於自己的手藝。

這兩年,龍泉市政府對從事青瓷行業創業的年輕人提供了更好的減稅和補助政策,「還提供了免費的宿舍和場地租賃優惠,條件比我們那時好得多」,使得他們的創業之路更加順暢。於小凡說,她在龍泉辦理營業執照,僅用了兩個小時就順利領取了營業執照,光這一點就讓父女倆對浙江的營商環境贊不絕口。

由於產量有限,於小凡的青瓷作品一直以來都僅在朋友圈內小範圍流通。前不久,經父親於衛國的引薦,她的作品吸引了導演的註意,成功進入了劇組,這無疑為她的創作生涯開啟了新的篇章。

數年前,於衛國將展示間搬遷至龍泉溪北岸的西街。這是一條千年老街,街上不乏千年老樹,理發店、鐵匠鋪、打銅店、金銀首飾、蓑衣店、彈棉花等偶有其間,包羅永珍。前些年西街翻新,成了年輕人打卡新去處,老木新漆,新街老店,算是在含蓄地講,後時代的老技藝,如今依舊能煥發新生,翩如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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