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劉荒田
早晨7點出門去,目的地是遊泳池。昨天陽光燦爛,想不到此刻老天爺翻臉,鐵閘外一片迷蒙,雨聲細密。回屋拿傘這念頭壓根兒沒有,徑直走進雨中。這可是可遇不可求的雅舉。天色曖昧,路上不多的車子,輪胎因路面濕滑減少摩擦,頓時輕巧起來。綠化帶上的群鳥噤聲,是不是不忍啄破雨簾?
如何形容看得爛熟的風景?秦觀詞中的一句「無邊絲雨細如愁」冒上心頭。愁必細嗎?這等譬喻隨意性大得很。「春去也,飛紅萬點愁如海」,也是秦觀寫的。不過,雨點從白發溜下,滋潤頭皮之際,我只認可前者。與細雨配對的愁,只能以「輕」來形容,它茫茫無際。上中學的年代,一次,我在兩旁栽滿紫荊樹的小街漫步。先是微風,紫色花瓣簌簌地旋轉、起落;風漸大,花落如雨,伴著幽微的香。我站著不動,聽任花落在黑發上,落在瘦削的肩膀上,心裏滿得要溢的就是這種「愁」,近似傷感,為了浩大的艷麗瞬間落盡。它又無法確指,想哭,但沒理由。常言道:少女情懷總是詩。這「情懷」必包含細雨營造的意象,比如她無端流淚、嘆息,向一個方向凝神,卻不是看。戴望舒的【雨巷】中,油紙傘下的姑娘,就是其化身。
我開啟車門,坐進駕駛座。頭、臉和夾克都濕漉漉的,涼得好舒泰!車行在路上,被雨網兜住的綠化帶,不動聲色地綠著。我繼續探討細雨,終於醒悟,它的境界在東方美學中可以定義為「蘊藉」。若即若離,若有若無,讓人茫然、悵然,心頭隱然產生預感,將有什麽事發生。然而,一切終歸是老樣子。
元稹的【離思】中有句「水晶簾下看梳頭」,可算「蘊藉」的貼切演繹。雨是天地之間的簾。梳頭者,當然不是我等只有稀疏白發的糟老頭,而是明眸皓齒的美人。
一轉念,以物代替何妨?路過一個菜園,把車子停下,讓雨刷左右撥動,如老奶奶手裏的葵扇。放下側窗看菜園,想必是哪位老農婦的傑作,滿壟是菜。雨是篦,把筆直的香茅和微彎的韭菜理得嬌滴滴;雨是梳,將籬笆上的蕓豆和豆角理得得意洋洋。縱目望去,夜與白天交接的間隙,所有植物的色彩、光影與姿態,無不極盡綽約之能事。王國維嘗論「隔」與「不隔」,此刻無暇體悟,只陶醉於感覺。
沒有進入「蘊藉」太久了。雨絲飄進車內,把沾在唇上的幾滴吞進去,有薄荷口香糖的味道。被細雨密密縫起來的柏油馬路,變為黑緞。街燈迷離,極目處變為一滴蠟燭的淚。我的眼睛一熱,閉上、睜開,是淚?是雨?不管了,反正心裏的酸楚帶著蜂蜜的味道。
幾乎已忘卻人生居然有這樣一種情調。活了這麽大歲數,豈能無愁?然而,人們從中年起,蘊藉的愁緒從廣漠、飄忽變得實在,癢變為痛,卻無關風月。比如失業,沒了收入,房租和水電費賬單交不了,可能遭房東驅逐。比如疾病,進醫院一趟,被懷疑有癌變的可能,先按醫囑做病理切片,還有一個星期結果才出來。比如女兒在異地上大一,多天沒訊息,打電話又不接……這一類愁和細雨催生的愁沒法比,更不必說孟子所稱的「終身之憂」,因為欠缺詩意。
原來,蘊藉的愁緒只屬於青春的某一段。比如初戀行將開始,你暗暗戀慕一個姑娘,卻羞怯無比,連招呼也不敢打。今天僥幸得到重溫這種「蘊藉」的機會,怎能不感謝雨絲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