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聊齋故事:人蝦

2024-01-07文化

一.人蝦少爺

初夏,深夜,無月。久長縣,柯宅。

後院傳來陣陣哀嚎,在寂靜的夜裏越發可怖。上房裏只點了一盞燈,昏黃的光照著柯老爺瘦削的臉,他默默無語,除了偶爾發出一兩聲嘆息。夫人孫氏坐在床邊拭淚,每每拭去了,又有新的生出來。

下人房裏,幾個人被哀嚎聲吵得睡不著。有人罵罵咧咧:「這個死人蝦」,一旁的人聽了勸道:「算了,他也怪可憐的。」

一個多月來,柯宅每夜都是這番光景。

一個多月前,柯家少爺柯元吃罷中飯,在花園中散步消食,悠閑地哼著小曲,突然背上像是被重錘擊了一下,疼得躬下腰去。

他母親孫氏馬上叫人去請大夫。柯元背上貼了幾貼黑膏藥,喝了一碗苦藥,哼哼唧唧側身躺在床上。晚飯是孫氏端進房來,勸一下才吃一口。臨睡前,孫氏在他額上摸了幾下,仿佛他還是個小孩,柔聲道:「好好睡,睡一覺,明早就好了。」

第二天一大早,孫氏來到兒子房中,眼淚一下子就下來了。柯元已經結結實實彎成一個蝦米,在床上難耐地動來動去,口裏痛苦地呻吟。

柯元的病每況愈下,依舊是個蝦米模樣,皮膚變糙,毛發變硬,呻吟成為長嚎,連話也不會說了,日夜痛苦。父母也日夜痛苦。請了許多大夫,都不見絲毫好轉。

柯元是個飛揚跋扈的少爺,宅裏的下人們大多不喜歡他,如今見他這樣,私下裏都叫他人蝦。

一天午後,孫氏驚訝的發現兒子房中的哀嚎聲仿佛低了許多,便悄悄走進房去。

柯元依舊在哀嚎,只是聲音低了許多,仿佛也沒有平日那般痛苦。丫鬟小蘭正在擦拭床邊的一個櫃子,嘴裏哼著曲子,沒發現孫氏進來了。

孫氏輕咳一聲,來到柯元床邊,俯身看了看兒子,直起身來後看見低頭站在一旁的小蘭,冷冷道:「跟我出來。」

自己的寶貝兒子痛苦萬分,這個丫頭竟然高高興興哼小曲,孫氏氣不打一處來,把小蘭罵了一頓:「一天的天只知道偷懶耍滑,還哼起曲子來,說說看遇到什麽喜事了。」

小蘭低了頭,囁嚅道:「明日是奴婢的十六歲生辰,幾個姐妹說要小小慶賀一下,因此心中……」小蘭還沒說完,就被孫氏打斷。因為柯元房中的哀嚎聲又變大了。

孫氏急急忙忙往兒子房中趕去,小蘭也只好快步跟在後面。孫氏心中納悶,自言自語道:「好生奇怪,突然好轉了一陣子,怎麽又成了原樣了。」

小蘭若有所思,鬥膽說了一句:「夫人,少爺平日十分喜歡聽曲唱曲,奴婢天天聽在耳裏,便也會唱了。今日奴婢一不小心就唱出來了。說不定,說不定少爺是聽到熟悉的曲子,心中好受點了,也未可知。」

孫氏心想:「這丫頭倒挺會為自己開脫,還成了功臣了。」又轉念一想:「如今是走投無路了,試一試又何妨。」便冷冷道:「你既然這麽說,就唱上一曲。」

小蘭聲音清亮,唱了柯元最愛的曲子。果然,柯元的嚎聲漸漸小了不少。

這下是逃過一劫了,小蘭松了一口氣。

柯宅立刻派人去請了柯元最喜歡的一個班子,要請他們常年在家裏唱。然而,這個班子在當地炙手可熱,不願終日待在柯宅,於是婉拒了。

終於,一個快要解散的班子接了這個活。在柯元房中唱了兩日。柯元看上去果然比往日好受些。看來,這法子雖然荒謬,還是有用。

柯宅付的酬勞頗豐,班子為了討主人家喜歡,又請了一個曲子唱得好的。新來的這個姑娘叫窈娘,嗓子果然好,人生得也好。

豈料,窈娘來到柯元房中,剛唱了三個字「想那日」,柯元就發瘋似的叫起來,把窈娘嚇了一跳,趕緊跑出去了。窈娘一走,柯元便不瘋叫了,只是一聲聲嚎,看上去比以前更痛苦。

唱曲怎麽能把病唱好?說不定還吵到病人了。果然是個荒謬的法子。於是柯宅便把這個班子請走了。

柯元就這樣病著。柯老爺和孫氏簡直絕望了。

二.郎中孔鶴

遊方郎中孔鶴是在一個傍晚來到久長縣的。

孔鶴用一包藥粉和一個方子很快治好了朱屠夫背上的瘡,於是出名。朱屠夫此人在久長縣幾乎人人皆知,因為他背上生了碗大的一個瘡,終年流膿,臭氣熏天,請了無數大夫,都沒用。傳說,這瘡看上去隱約是個豬頭形狀。人們都說是死在他刀下的豬來報仇了。

孔鶴醫好朱屠夫的訊息一傳到柯宅,柯老爺和孫氏就急忙派人去請。看來這不是個尋常大夫。

一乘轎子很快將孔鶴擡到柯宅。孔鶴是個精細的人,看到這家主人急切的神情,便不接丫鬟獻上的茶,只說:「不著急喝茶,先去看病人。」

柯老爺和孫氏忙引著孔鶴去兒子房中。

初見柯元,孔鶴也吃了一驚。

走南闖北,孔鶴也見過不少疑難雜癥和奇怪病癥,但從未見過如柯元這樣的病人。

柯元的身體彎曲如蝦米,頭離大腿前側只有幾寸,頭發與汗毛都發硬,口中一陣陣嚎叫,似含著無盡的痛苦,口不能言。

孔鶴雙眉輕皺,坦言道:「我曾見過一些病人,常年被疼痛折磨,因此肢體變形,但從未見過令郎這樣的病癥。但我會試著治一治,治不好分文不取。能否將令郎得病以來的情形對我事無巨細說一遍?」

柯老爺和孫氏心中的希望熄滅了,然而還是將這一個月以來的情形細細告訴孔鶴。

孔鶴註意到兩點不同尋常之處。

其一,曾有一位劉大夫開了一個方子,柯元還沒喝到嘴裏,就開始發瘋似的大叫。那碗藥確實難聞,既然柯元不願意喝,也不能勉強。

其二,聽曲似乎能安慰到柯元,然而才聽了幾日,柯元又開始瘋叫。在柯老爺和夫人的敘述中,那日出現了一位新來的唱曲女子。

傷風之人便惡風。因心愛女子去世而患狂疾的人聽到那女子的名字便發狂。看來,那碗藥和那位女子可能有蹊蹺。

孔鶴向柯老爺討要了藥方,問了抓藥的藥鋪,又問了那位新來的唱曲女子的備細。

三.抽絲剝繭

孔鶴回到旅店後,將藥方翻來覆去看了許久。

方子用的是些祛風濕和通經絡的藥,不算高明,也並無不妥。孔鶴看不出名堂,心中悶悶的。

他胡亂吃了點中飯,就去了盧家藥鋪,按那方子抓了一副藥。回到旅店,細細看了所有藥材,便吩咐夥計去熬藥。不久,夥計端了濃濃一碗藥,小跑來到孔鶴房間,一面忍不住道:「好難聞的藥。」

藥方和藥材都看不出一點問題。

第二日,孔鶴先去了一趟柯家,又細細看了一番柯元的病情,還是沒什麽頭緒。

下午,他去了窈娘家,不巧窈娘出去給人唱曲,家裏只有一個老婆婆。老婆婆讓他傍晚再來拜訪。

待到傍晚,孔鶴果然見到了窈娘。人如其名,是一個窈窕佳人。

窈娘薄施粉黛,身上想必佩了紫羅香囊,散出淡淡幽香。她穿一身綠衣裙,頭上斜斜插一把精巧的桑木梳。孔鶴不禁想起自家小妹,她也愛在頭上斜插一把桑木梳。

孔鶴向窈娘說明來意,細問她那日所唱的曲子和柯元突然發狂時的情形。回想起那日,窈娘依舊心有余悸。那日她唱的正是柯家點的一首【魂夢遊】,據說是那位柯少爺的最愛。

窈娘此人看不出可疑之處。她在柯家只唱了「想那日」三個字,是極其平常的三個字,並沒有不妥處。

藥方和窈娘都沒問題。那柯元為何會病情加重?

接下來幾天,孔鶴每日照例去一趟柯宅。此時,柯老爺和孫氏已不再把孔鶴當作神醫,只打發小蘭應付他。

孔鶴人年輕,又平易近人,絲毫沒有架子。小蘭很快和他熟絡起來,便想請他給自己爹爹治傷。小蘭家住在離城東兩裏處的一個村中,家中有爹爹和一個弟弟。爹爹一個多月前受傷了。

孔鶴一聽就滿口答應。小蘭便乘出去買針線的工夫托人去給自己弟弟捎話,讓弟弟來接孔鶴。

小蘭弟弟第二天牽著一頭驢來接孔鶴。天氣晴好,孔鶴騎著驢,看看沿途風景,和小蘭弟弟閑聊。路程過了大半,他忽地來了興致,不騎驢了,要和小蘭弟弟一同走路。兩人走著走著,不料突然下起大雨,好在快到了。他們脫了鞋,挽起褲腿,向小蘭家飛跑去,毛驢比他們跑得還快。

小蘭娘撐了一把漏雨的破傘在離家不遠處等著,一見到人就急急迎上去。雨太大,孔鶴顧不得謙讓,雨水順著傘上的洞流進他早已濕透的領子裏。三人急忙向家中跑去。

到家後,小蘭娘絞上一把熱手巾。孔鶴道聲謝,接來擦臉擦頭發。小蘭弟弟拿來一雙滿是修補程式的鞋子,有些羞慚道:「孔大夫,你鞋濕了,不嫌棄的話,換上我這雙吧。」

孔鶴接過鞋換上,瞥見這個半大小夥自己還穿著一雙濕鞋,褲腿也還未放下,露出腿上一道猙獰的傷疤。他眉頭輕皺,問起傷疤來歷。

小蘭弟弟嘆口氣,說起一個多月前的那件事。

四.迷霧散開

小蘭家世代生活在翠峰村,以砍柴為生。附近有一座翠峰山,養活了多少砍柴人。

一個多月前,村裏的獵戶李貴歡天喜地來找小蘭的爹和弟弟,說是有一樁賺錢的事。

原來是柯家少爺柯元找翠峰村的獵戶捉一只山魈。柯元出手大方,李貴和其他三個獵戶雖然高興,卻也犯難。他們常年和山上的動物打交道,知道山魈最是機靈,最好的獵手也難以得手。

事情難辦,但這發財的機會也難得,李貴想了想,告訴柯元:「柯少爺,這山魈是最難捉的,但小的幾個一定不會讓您失望。還請多給些時日。」

柯元聽罷,哈哈大笑,道:「別擔心。我有一個法寶,有了它,包管你們不用費多少事。」

李貴就是來小蘭家找這個法寶的!

這個法寶就是桑木棍。小蘭的爹和弟弟砍了幾株桑樹,做成十來根桑木長棍,交給李貴。

捉山魈那天,小蘭的爹和弟弟也被請去幫忙。十來個人,每人手持一根桑木棍,在山間追逐一只左臂有大塊白毛的山魈。說來也怪。那山魈不甚靈活,眾人沒費多大力氣,就將它捉住。

柯元見到山魈,得意道:「你也有今天!」說罷,他用桑木棍狠狠抽那山魈,山魈的哀嚎聽在他耳中宛如仙樂。

隨後,柯元吩咐眾人將山魈牢牢捆在桑木棍上,挖坑活埋,將剩下的桑木棍也埋在坑裏。

眾人分了銀兩,歡喜下山,不料途中山上突然滑下石頭和泥土,把他們傷得不輕,柯元倒是幸免於難。

小蘭的爹將兒子護在身下,傷得重些。兒子只是腿被石頭刺傷。

孔鶴聽了小蘭弟弟的講述,若有所思,喝了一口已經冷掉的茶水,起身道:「走,去看看你爹。」

一見大夫,小蘭的爹便掙紮著想要坐起來。孔鶴忙攔住,讓他依舊躺好。孔鶴一番望聞問切,心中已經開好方子,說道:「大叔你好好休息,我開一個方子,不出一個月,你就全好了。」

出了臥房,來到堂屋,孔鶴告訴小蘭娘:「方子已經有了,下午讓你兒子跟我回城,我把藥抓好交給他帶回來。」小蘭娘千恩萬謝,付了診金,送走大夫和兒子後,她不由得感嘆:「真是個好人,好大夫,只收這麽一點診金。」

傍晚時,小蘭弟弟帶著幾包藥、兩塊肉和兩條魚回到翠峰村。肉和魚是孔鶴送的,受傷的人吃點肉才能好得快。小蘭娘提著沈甸甸的肉和魚,又不由道:「真好!真是個好人,好大夫。」

城中,孔鶴也在感嘆:「真好。」這一趟翠峰村之行為他撥開了迷霧。

五.真相大白

然而,迷霧還未散盡。

第二日,他去見了柯元。此時,柯元的哀嚎聲已經不能讓他動惻隱之心了。

他開口道:「柯少爺,你雖口不能言,神誌想必還清醒。我說不定可以救你。但你得配合我。如果我說得對,你就連嚎三聲。你若是答應配合我,也連嚎三聲。」

柯元果然神誌還清醒,連忙嚎了三聲。

兩人如此交流,竟也沒有障礙。

孔鶴說的最後一句話是:「山魈的屍體就在翠峰山,翠峰村的獵戶知道具體位置。我說的對嗎?」 聽到柯元的三聲嚎叫後,他轉身就走了。走前,他又說了一句:「你若好了,就對翠峰山的方向磕幾個頭。」

一日後的下午,孫氏正坐在兒子床邊傷心抹淚,突然她兒子掙紮著下床來,搖搖擺擺跪下,對著右邊的墻砰砰砰磕了十來個頭,然後倒地不起。

孫氏呆住了!她兒子能下床了!她兒子倒在地上的身形是直的,不再是個蝦米!然而她兒子好像是瘋了?

孔鶴就是這個時候來到柯宅的。

柯元並沒有死,只是太久沒起過身,身子不適應,便暈過去了。好在,不久之後他就醒了。

柯元將母親請出房去,獨留下孔鶴。

「我是個罪人,」 柯元如是說。

他確實是個罪人,然而如果不是受了這一場折磨,他會醒悟嗎?

翠峰山風景不錯,柯元在那裏有個別院。最近兩年,他愛上聽曲,時不時請班子在別院唱曲。他自己也頗能唱幾個曲子。

一個多月前,他在院中唱曲,忽然聽到墻頭有動靜。竟是一只山魈,左臂有白毛。原來山魈愛聽歌,聽到高興處,不由得發出響動。

柯元隨手撿起一顆大石子,向山魈砸去。那山魈一躍,跑了。第二天,柯元在院中會友,突然被一顆小石子砸了一下,竟又是那山魈。山魈砸人後就跑了。

後來幾天,山魈沒再來。柯元卻還是氣不過。竟被一個畜生欺負了!

柯元雖然不是塊讀書的料,偶爾卻愛看些雜書。他想起以前看過一本書,叫【齊山夜語】,說山魈特別懼怕桑木,於是計上心來。就有了活埋山魈這一出。

山魈被活活悶死,而且死後和它最為懼怕的桑木埋在一起,難怪怨氣沖天。這次孔鶴只是將桑木全部搬離那個坑,怨氣就散了。

柯元在家中休息兩日後,元氣恢復。孔鶴陪他去翠峰山埋葬了山魈的屍體。當時山魈被捆縛,彎成了蝦米模樣,屍體也是這般模樣。

柯家付了孔鶴許多診金,他欣然收了。

柯元對孔鶴感激萬分,然而苦留不住他。

孔鶴離開了久長縣。

後來,孔鶴把這件事說給朋友聽。聽到翠峰村之行時,朋友好奇,問道:「去了一趟翠峰村後,你怎麽就開竅了?」 孔鶴不說。

沒什麽不能說的,他只是想賣個關子,逗逗朋友。

那天在翠峰村,孔鶴聽到桑木和山魈,突然就頓悟了。他也曾看過【齊山夜語】關於山魈的記載。劉大夫開的藥裏有桑枝,所以柯元怕那碗藥。窈娘頭上有桑木梳,所以柯元怕她。至於小蘭哼曲子能緩解柯元的痛苦,多半是由於山魈愛聽曲的天性。

孔鶴也有想問的。那天翠峰山上眾人受傷,是巧合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