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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文化在唐宋時各有不同,而南唐對江南文化有著承上啟下的作用

2023-12-17文化

文|蘊藏冬夏

編輯|蘊藏冬夏

唐、宋二代士人,皆有深切的江南認同心理。然而其認同之焦點,有經濟與文化之異。宋代江南能因「文」而興,絕不是僅靠發揚地方文化,而是在大量保存、吸收傳統的基礎上,塑成新型文化。唐宋之間隔著禮樂雕殘的五代亂世,於此際傳承文明、另生新變者,即是南唐。

就此而言,南唐對近世江南文化實有不可忽視的意義。但江南文化之大體不僅包含詩意審美的一面,還涵括主觀情誌感染他人,實行社會群體施用的一面,乃至歸於傳統儒學之醇厚淵雅的一面。 南唐在這些方面發揮了怎樣的作用?

六朝唐代江南風物與政治之糾葛

正如許多學者註意到的,自秦漢大一統以來,「江南」地域顯然存有與中原爭衡的政治意圖。然而因地形、資源所限,當時江南的政治實力仍未足與中原並駕齊驅。這促使士人將重心轉為文化審美方面的「軟實力」,從而再造優勢。如「二陸入洛,三張減價」,不僅是文學作品之優劣使然,還意味著江南士人與中原士族的競爭。

而二陸亦有意借話語塑造江南的獨異美感,暗示南優北劣之論。「陸機詣王武子,武子前置數斛羊酪,指以示陸曰:‘卿江東何以敵此?’陸雲:‘有千裏蒓羹,但未下鹽豉耳!’」相對陸雲以「雲間」意象,朦朧表現江南特有的蕭散清秀之美,陸機更舉日常飲食,將南北美感之工拙,落實到具體生活之中。

以飲食喻審美,著重的是以飲食素材象征江南風物。六朝是中國山水美學演變成熟的階段,士人更常見的現象是直接以江南風物為主題,呈現地域自然和才性素養的雙重意義。「江南才子」之概念,正從此時萌發。但它本義是指善於抉發江南風物美感,乃至以此塑成一國風貌的作者。

北顧樓、雲、柳,均是江南景觀或富有南方美感的風物。其實後期江南凸顯的審美性,仍可視作政治的一種變形和迂回。

但政治意義的發露,可以說完全賴於對文學的詮釋,而非作品字面所露意識。一旦這種詮釋方式失去主導,後人便會根據六朝文學所書山川風物等題材,將之理解為非政治性的藝術品。進而,「江南」被理解為審美物件,與中原的政治意味對列。

六朝文學對江南風物的書寫,往往受到政治意圖的推動。唐代似乎賦予「江南」絕對的審美色彩,與「中原」的政治意涵對峙。南唐作為江南政權,又號稱承續唐代正統,就必然回溯六朝對江南風物的政治書寫,而又承襲唐代對江南美感的塑造。至於當時新興的藝文潮流,推動南唐對江南美感的進一步營造,最終影響宋人。

南唐對江南風物的書寫及占有

南唐在政治上自命為「唐子孫」,從地域上處於南朝故地。它國祚雖短,卻同時吸收了南朝與唐的文化遺產。前代塑成的江南風物之審美意義,及其旁生映帶的政治意義,皆為南唐士人共喻。

不僅如此,六朝古跡又形成江南的「人文」風景,與「自然」並立。它們介入南唐士人的日常起居,成為生活的一部份。如修睦詩言:「僧閑吟倚六朝樹」,身邊草木都是齊梁古物,是以僧人對詩的認識不止依賴書面記載,更可與切身實景相互參證。此於南唐君臣,更是常情。

在南唐士人心中,它們是真實的、具體的某一場所,所以南唐作者可以透過書寫「占有」它。宇文所安先生曾經論析唐人「占有」風景的觀念,指出文士認為經濟購買並非絕對「占有」,反而是透過文學作品抉發風景特性,而加入自身主體色彩,才可以為景物打上私人銘印。這種觀念亦為南唐士人承襲。

當作者意欲彰顯的不只是私人,而是一國風貌時,南唐的政治形象便與江南風物形象密不可分了。在這一點上,南唐超越了六朝、唐代對江南風物的觀念。且不論唐代的純審美意識,即便是六朝人有意借風物獲取政治優勢,他們的方式也只是證成「江南」之優越,與「中原」抗衡。而南唐則是借取風物在實地或既往文本中的美感,為自身政治塑形。於是,江南種種風物,無不深含南唐的政治色彩。觀者在沈浸於其美感時,也潛移默化地認同了南唐。

徐鉉認為景觀之勝乃政治昌明的表征,那麽風物引發的感性經驗,也可能觸動政治之思。尤其是徐鉉一一歷數的都是具體風景,而不再泛言山川煙雲。徐鉉更將此理論落實於寫作實踐中。

而如前引徐鉉所謂「人多暇豫,物亦茂遂」,將繁盛景物歸結於昌明政治,並由此從蔣嶠嶔崟、潮溝清淺之視覺美感,延拓為一種政治美學,是知性的另一方面。由此,北苑將物質性的感知空間,同意識形態塑成的構想空間合二為一。

【北苑侍宴雜詠詩】中羅列竹、松、水、菊等自然佳景,描摹贊嘆,但描寫在與四者平行的風時,則感嘆「狄力無人識,誰知玩物華」。這表明徐鉉詩文中貌似具象,帶給我們充分感性體驗的景觀,仍是抽象意識形態的具現。透過書寫賦予的感性體驗,給讀者造成一種錯覺,即「北苑」經由藝文的呈現,變成一種透明可見的存在,而恰恰忽略了景觀作為一個載體容許政治觀念滲透人心。

江南景觀的政治性,不只體現在皇家園囿。【十國春秋】引【鳳凰台紀事】曰:「六朝舊城近覆舟山,去秦淮五裏,至楊吳時改築,跨秦淮南北,周回二十五裏。」秦淮是金陵城的護城河,與政治關系莫大。馬令【南唐書】載,宋攻江南時,「王師屢攻秦淮口水柵,(盧)絳數拒之」,可知其為軍事要地。然而秦淮亦是遊宴佳處,【釣磯立談】載:「會上巳日,朝貴出秦淮遊讌」可證。在時人意識中,同一條秦淮河擔負了政治、遊賞的雙重意義。

亡國之後軍隊毀敗,聯系的是樓台寂寞。反過來,在升元年間或保大前期的盛世,秦淮風景之盛可以引發政權強盛的感受。

南唐自塑景觀的意識、行為,承續了六朝、唐代對江南文化的生產方式,且深化了遊觀體驗與政治功利的混融合一。江南的詩性,並不只是一個觀玩的物件,而是可以透過審美經驗的傳遞感染,發揮實際作用。

江南美感的新型藝文載體及其跨域取備

南唐並列承續六朝、唐代對江南風物、文化的認知模式,形成一種新型觀念。與之相應的是,南唐適逢五代時期,詞體大量湧現,而繪畫技法、內容亦突破原有成果。於是,南唐在呈現江南美感時,同樣采取這兩種新的媒介。詞與畫不僅拓寬了「江南」的表現可能,本身典式亦引導著時人觀看「江南」的模式與思維。

南唐作者頗寫江南山川,此屬常識。但值得註意的是,他們還重新營造了江南空間。元人湯垕言董源「平遠幽深」,即【林泉高致】所謂「平遠之色有明有晦」「平遠之意沖融而縹緲」,指出董畫疏朗而不乏江南山川明暗淺深之層次感。趙幹也以「所畫皆江南風景」聞名。陳葆真指出趙幹【江行初雪圖】由密轉疏、虛實錯雜的空間特征,認為此傳達出南唐蒼涼幽淒的美學。趙幹已是後主時人,他畫中的悲傷氣氛,可能是南唐政治哀思傾註於江南景觀之間的產物。自然的感性空間與意識形態的構想空間,再度匯合為作者體驗的空間,落實於紙上。

同樣在南唐時期,詞體文學興起,並註意描寫江南風物,前人已有論析。筆者此處欲補說者在於,南唐繪畫對江南空間之層次間隔,及其氛圍所蘊意味的認知也延展到詞體。像「堂廡甚大」的馮延巳詞,並不因情感之深厚豐富,而完全頓入「重拙大」的密集形態,反是經過景物的點綴、組合,而兼具某種類似「平遠」的「沖融而縹縹緲緲」之效果。

這裏將風格與空間層次對照,其自然地理展現出的別樣美感。例如李煜詞中作為線索引導全篇的意象,往往具有南唐的「江南國」質素:閑夢遠,南國正清秋。千裏江山寒色遠,蘆花深處泊孤舟。笛在月明樓。

全詞疏密張弛的空間感,幾乎類似趙幹【江行初雪圖】:先是一道平遠深幽的「千裏江山」,悠遠峰巒並是寒色,形成砭人肌骨的「侵襲」感受。然後作者蕩開筆墨,轉寫一片江水,及江岸的幾叢「蘆花」,再至「蘆花」深處的一艘「孤舟」,與趙畫一樣由密轉疏。孤舟泊在蘆花深處,無異於尋覓一重並不牢靠的自蔽屏障。江南山川悠遠的自然空間距離,被作者內化為心象,表現為美好理想遭遇侵襲阻隔的心理距離。後主詞與趙幹畫的類同之處,當然不意味著前者模仿後者,而是表明江南自然空間對南唐藝文普遍的內在影響。

馮詞同樣呈現一種平遠的空間距離,而與李詞趙畫微有小異,是先疏再密。詞首以「碧」色和「玉笛」聲設定淒清氛圍;以江水茫茫不見吹笛之人,書寫路程之遠,營造送客之悲。經由「蘆花」「霜月」兩種與李氏【憶江梅】如出一轍的意象鋪陳,明日關山之「隔」取代了江水之「疏」,為綿長的心理距離再設一重蔽障。李、馮二詞中空間、距離、心態轉換之關捩,均由江南風物自然引發,可證南唐詞境界之大,及其疏朗清雅形態,與江南空間不無關聯。

進一步來看,南唐士人的心靈思維,與江南山川風物形成某種同構。因而,政治元素在藝文中的呈現形式,帶有一種源自江南空間的美感。偏安政權的惶惑孤寂,正由山川遼遠的寒色,及蘆花深處艤泊的孤舟表出。我們固然可以將之視為「比興」傳統的一種變化,但更應了解它不只是一種仿如外在工具的「技法」,而是植根於南唐作者心靈的「心法」。

江南士人觀看風景,並不只是一個主客體的並置,而是一個塑造士人身份和政權形象的過程。但是在發掘自然意蘊的過程中,靜觀審美的快適又沖淡了權力的宰制色彩,反而提供了一條越出權力,使自我直面世界的路徑。江南文化以審美引導政治,而又吸收政治質素所賦予的厚重、高遠。

南唐之於江南的文教意義

從南朝到南唐,江南政權在文化方面塑造政權形象優越性的方式,似乎以闡發風物之美為主。但南唐在五代亂世中吸引唐朝士人歸附,保存唐代制度、學術,而又培植起眾多儒學世家。它對近世江南的文化意義,同樣不容忽視。

在李昪的引導下,南唐的武人紛紛轉型文事。元宗、後主兩位尚文君主,更是提倡推動文教。例如李煜「懼時運之難並,鑒謨猷之可久」,自作【雜說】百篇,推動韓熙載【格言後述】【皇極要覽】、郭昭慶【經國治民論】、陳彭年【皇綱經】等系列著作的撰寫。

即使宋朝滅亡南唐,宋人依然肯認南唐保存文化之功。如馬令【南唐書】認為:「昔韓宣子適魯,而知周禮之所在。且周之典禮,固非魯可存,而魯果能存其禮,亦為近於道矣。南唐之藏書,何以異此?」馬令前文還提及南唐「所統州縣,往往有學」,因此馬令這段話說的不僅是藏書,而是對南唐文教意義的一個總判斷。江南在五代亂世中獨存禮樂文明,即當時道之所在。

自近世文化的線索來看,南唐入宋為後者輸送大量士人,在發揚風尚、編輯圖書、引導詩體等方面發揮作用。然而,南唐之於近世文化的意義更在於將唐朝士人招徠至江南,使其落地生根,發展為地方文化世家。

南唐在五代亂世保存士人、文獻,即在文化層面造成「保江南即保中國」的態勢。而其塑成的文化家族在江南之傳承,不僅終有宋一朝未曾動搖,甚至綿延至元明,無論居鄉、入仕,皆對近世文化產生絕大影響。正如錢穆先生所言:「在野學校之提倡,在朝風節之振厲,文章之盛,朋黨之起,皆由南士。」其中除朋黨外,皆為江南士人之功績,南唐在此過程中實發揮著樞紐中介的作用。

結語

由於南唐國祚甚短,所以學者們在論析江南文化史的過程中,往往忽略了它。實則,南唐在江南文化由中古向近世演變的過程中,發揮著不可或缺的作用。自文教的大方面而言,南唐不僅保存人才、典籍於戰火,還造就系列江南尚文家族。

自藝文作品對江南美感的發現而言,南唐將六朝、唐代遊觀江南風物的模式匯合,以藝文自塑景觀。南唐對江南風物審美的新貢獻,則是透過詞作、繪畫的新體裁呈現,尤其是詞體吸收南唐畫學對空間的把握。綜上,南唐在江南文化史上應占有一個樞紐的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