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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我們還能繼續閱讀孟洛嗎?

2024-09-10文化

7月初,加拿大作家艾麗絲·孟洛的小女兒安德莉亞·斯金納向媒體披露,自己在童年時曾遭繼父蓋瑞性侵犯,而母親孟洛知情後選擇了保持沈默,並與繼父共度終生。訊息一出,孟洛的讀者們便陷入了震驚、失望、幻滅,或是混雜著被背叛的情緒。

當言說打破沈默,當現實將虛構刺破,那些曾被遮蔽的陰影顯露出驚人的面目,我們遭遇了前所未有的復雜。

為何一位在文學中能夠敏銳洞察、帶著悲憫書寫的作家,卻在現實中呈現出道德的羸弱?我們能接受一位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女性作家不是典範的女性主義者,甚至可能站在女性權利的「反面」嗎?在了解這一切後,我們還能夠閱讀她的作品嗎?

孟洛的小女兒斯金納說:「我希望我的故事,成為人們講述我母親的故事的一部份。」

是的,我們再也無法像原來那樣看待孟洛和她的作品。正如作家萬戶所說,「孟洛的生活藏著我們從未想到過的暗流、風波和罪惡。後來我們再想起孟洛,老太太的那一頭白發也許不會是那麽純粹的,而是混入了她故事中那些紗線般的灰色。」

【好女人的愛情】是孟洛出版於1998年的作品,彼時,她已經知道了小女兒斯金納的遭遇。在這本書裏,她集中、反復地書寫著「母性」「妻性」之於女人的矛盾、痛苦與困惑。重新閱讀,既是對作者的祛魅,也是接受層面的一種修正。

無法抵達:

在出走又回歸中,同時讀到決絕與軟弱

孟洛善於體察女性內心深處的幽微情感,細膩刻畫女性主體的隱秘激情與欲望,她對現代女性生活的剖析抵達了前所未有的深度,以絕對的鋒利與精準道破女性處處受限的生存困境。

翻開孟洛的作品,我們會發現秘密、沈默、反抗、原諒是她常常書寫的主題。 她寫那些困在某種情境中的女性,她們困惑,猶疑,徘徊,不顧一切地逃離後又止步不前,在徒勞的掙紮中消化「銳痛」,無法戰勝欲望與愛情。 在她名為 【好女人的愛情】 的短篇小說集裏,這些被世俗規訓纏身的「好女人」們,經歷著持續不斷地、與自我的強烈搏鬥。

【孩子們留下】中的年輕母親包麗娜在排演一出業余話劇時,愛上了導演傑佛瑞,她「步了安娜·卡列尼娜的後塵,做了包法利夫人想做的事」,與他私奔了。丈夫為了懲罰和報復,要求她不能帶走孩子,包麗娜在痛苦抉擇後還是拋下兩個孩子離開了,並為此付出終生代價。

【富得發臭】中,羅絲瑪麗陷入三角關系中難以脫身,在更自我的情人德瑞克面前,她敏感、失態、焦躁、自我責備,徒勞地試圖「找回曾經遺失的自尊」。直到女兒也卷入了這場混亂的情感纏結,為了爭取母親情人的註意力,不小心在「惡作劇」中燒傷了自己,才終於結束了幾個人之間奇怪的關系。

孟洛筆下的這些女性在解決自身問題時,總是顯得矛盾而反復,決絕與軟弱「輪流」控制她們的行動,理性與道德常常被欲望、沖動所擊潰。 她們不是好女人,卻被要求成為好女人,而她們也終將不會成為好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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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們是一群思想被困在原地的女性,而孟洛自己或許也是其中的一個,她和她筆下的人物,在這一刻開始漸漸重合。

【公開的秘密】譯者張淩洪說:「以前我們以為孟洛是以悲憫之心俯視筆下的人物,現在意識到其實她是在平等地凝視她們。 她把自己的嫉妒、自私、情欲和恐懼都寫進了小說。

一般讀者會預設作者是高於自己的作品的,作者自己的道德是無暇的,但這件事情告訴我們其實並不是,作者可能本身比作品裏的黑暗更幽深。而我們無可否認的是,這也是一種難以動搖的真實,不管它是否殘酷、冷漠、暴力、為人所接受。

孟洛的寫作也包含了她的「道德缺陷」,她故事中那些逃離又無法掙脫的女性,某種程度上正是來自作者自身的無法抵達和難以擺脫。孟洛經歷過經濟大蕭條和二戰,在她成長和生活的年代,女性的選擇是非常少的,她的洞察和逃離都止步於文學世界。 在生活和文學之間,她選擇了文學。

「盡管在生活中沒有做到,孟洛在小說中從不自欺和欺人。她對筆下劣跡斑斑的人物總是抱著悲憫和尊重的態度,並且一次又一次寬恕了她們的軟弱、自私、謊言和盲點。」譯者張淩洪指出。

我們共情故事中的那些女性,但我們不必重復她們走過的路 ,在伸張自我的女性主義浪潮越走越遠時,我們可以、也應當為自己尋找掙脫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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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邊界:

被簡化的女性主義與重構「母職」的挑戰

探討孟洛的「女性主義」是復雜而困難的。她細致入微地復現女性生活中隱晦的困境,但她也曾明確表示過, 「女性主義作為對待生活的一種態度是別人強加給她的」 。她在寫作時「不考慮女性主義政治」,只考慮「故事情節如何發展」。

孟洛的小說內涵往往多重而復雜,她用充滿不確定性的開放情節,質疑占主導地位的父權結構,揭露性別角色作為一種強加的性別指令碼的不合理性,重點描述母性、婚姻以及家庭責任帶給女性的壓力。而她小說中的女性也並非都能擺脫性別角色的束縛,或者壓抑的婚姻生活。

在【好女人的愛情】這部短篇集中,孟洛集中描寫了多個成為主婦和母親的女性,展現她們在居家生活和母親身份中的力不從心。

【我媽媽的夢】中,孟洛從嬰兒的視角出發,創造性地描述了一場母親與嬰兒的「戰爭」——孩子爭奪母親的愛,而母親要爭奪自身的獨立和完整。【孩子們留下】中,包麗娜想要走出窒息的婚姻和家庭,代價是放棄孩子:「這是一種銳痛。後來會發展成慢性的。」

【好女人的愛情】中最耐人尋味的篇目【雅加逹】刻畫了兩對不同生活狀態的夫妻,也呈現了兩位妻子在愛情、性,以及自身在婚姻中的角色方面的不同認知。索尼耶將自己交付於婚姻和美好的愛情,相信「我的幸福系於科塔」,而她的丈夫科塔看似是激進、開放、有主見的左派人士,後來卻從他們的婚姻中消失不見,還把自己的母親丟給她照顧。凱絲是認為「結婚、生子是人生必經的考試」的傳統女性,但她也想在婚姻中堅持身為女人的靈魂和心智,不願讓自己的意誌屈服於丈夫之下。凱絲正視自身女性主體對愛與性的熱切,她不是一個「沒有為愛奉獻過,也沒有被愛獻祭過的女人」,她也會被陌生男人誘發情欲,以致將給孩子餵奶的事拋諸腦後。

孟洛寫下的故事和她的家庭事件讓我們看到女性主義話語在不同語境下的復雜: 女性自由的邊界在哪裏?當女性為了自我放棄家庭時,我們如何理解她的選擇?

作家蔣方舟說:「孟洛的小說中有個被隱藏很深的主題,‘被犧牲掉的孩子’。孟洛小說中的孩子總是無聲的、面目模糊的、被犧牲的,好像任何事情都比他們更重要,無論是情欲還是事業,‘大人幽深內心的一根火柴,把孩子的整個世界都燒沒了。’」

當我們反對女性為母職奉獻自我時,是否意味著犧牲孩子?一個母親的自私在多大程度上具有道德正當性?孟洛用她的作品和生活向我們提出了沈重的拷問,也給女性主義重構「母職」帶來了挑戰。

而透過理解這些女性在掙紮過程中那些未實作的願景、失敗的出走、深埋於心的羞辱,以及隱而不顯的刺痛,我們似乎也愈發體悟現代女性的艱難生活處境和內心情感世界。

迎接復雜:

踏入文學與道德,虛構與現實的混沌地帶

孟洛不僅被許多讀者視為文學偶像,還背負著極高的道德預期。加拿大作家希拉·赫蒂就曾於孟洛逝世後在【紐約時報】發文,稱孟洛「一直是文學純潔性的象征」:「我不想像艾麗絲·孟洛那樣寫作,但我想像她那樣生活。」

事實上,她並不完全是我們今天想要的「女性主義文學偶像」,也不是理想中謙遜、悲憫的「完美孟洛」。 這是對文學與道德之間對應關系的苛求,我們也能從中窺見在 性別道德上的雙重標準 ——施害者和失責的父親隱沒在被指責的孟洛身後,而當同樣的事情發生在男性創作者的身上時,讀者和觀眾往往對他們出於一己之私做出嚴重突破道德底線的事情習以為常:「男人很混蛋,但男人一向如此。」

當一個創作者有道德缺陷時,這是否會影響其作品的美學價值?我們能接受一個文學成就如此耀眼的作家,本性的脆弱和懦弱嗎?

如作家萬戶所說,「我願意懷著哀悼和惋惜回到她的作品之中,同時也帶著一顆質樸跳動的心臟,返回我必須身處的歷史和人間中去。我們讀到的,仍比孟洛寫出的要少;而我們能寫的,其實要遠比孟洛要多。」

知曉孟洛的家庭秘密後,她的作品已然變得更加曲折。也許,我們還可以努力嘗試著,帶著所有復雜情緒,進入孟洛的小說與她的現實生活之間的罅隙,在這被撕扯開的空白地帶中,探尋真實的意義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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