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12月的一天，陽光晴朗，一陣清脆的鈴聲在北京魯迅文學院的教學樓內響起。一會兒，從遠處走來一個年輕的姑娘，她有一頭黑黑的長發，臉上的笑容藏不住活力和快樂。她就是春遊，坐在大廳沙發上，春遊接受了北京青年報記者的專訪，分享處女作【黑暗裏的星星】創作初衷，以及用愛與夢想戰勝挫折的「魔法」。
春遊本名牛鈺，15年前的「5·12」大地震，11歲的汶川女孩牛鈺在廢墟下埋了三天三夜，被救出後因高位截肢，失去了右腿。她後來給自己起名叫「春遊」，是因為小時候最喜歡春遊，一聽到「春遊」，就特別高興。近幾年，她以網名「春遊哥哥」踩著閃亮的小鋼腿參加汶川馬拉松、走秀上海時裝周，一次次沖上熱搜，成為網路達人。
前不久，春遊在短視訊平台分享生活趣事，包括與帥氣消防員「藍朋友」的愛情故事，更是受到眾多網友關註。很多年輕人被她的樂觀、堅強治愈，稱她為「發光的女孩」。有網友留言說，「春遊如同一束明亮的陽光，照亮了自己的心，勇敢地面對生活。」
在魯院上課，「如果以後能一直學習就好了」
春遊的新書【黑暗裏的星星】由作家出版社出版，記錄了她從11歲地震發生到23歲的人生經歷，她努力挖掘了記憶中最痛苦的部份，翻閱了所有的日記，全情投入了創作，「這本書的文筆不算成熟，但它是我在人生每一個節點上的他救與自救，在絕望縫隙中拼命抓住的那束光。」春遊直言，連續幾個月，她在後台收到了讀者的上千條留言，很多人說看了又哭，哭了又笑，從中得到力量。「其實這種治愈是雙向的，這份力量我也收到了。」
也有的人說春遊火了之後就開始出書，春遊坦言，其實在她因為「閃光假肢」和「上海時裝周」上熱搜被大家知道之前，這本書已經完稿了。「寫這本書的一個直接原因是因為我感覺有些東西已經開始遺忘了，我想把它記下來。另一個，我感覺很幸運，而且我出這本書才意識到編輯對寫作者的重要性。」
春遊還記得，第一次去見責編，她把20萬字稿子全打印了出來。沒想到兩三個月就接到訊息，「責編老師說這篇書稿很真誠，打動了她。而且他們認為這本書不要很華麗，保留它的稚嫩，所以都沒怎麽改。」
如今回看印成鉛字的文字，春遊笑言，「天吶，我還能寫出這種東西，看著好純粹呀。」一個網友的評論給她留下很深印象，「看春遊的書，她小學的時候像小學生寫的，中學的時候像中學生寫的，大學的時候像大學生寫的，出來之後才慢慢像一個寫作者寫的。我也有這種感覺，看書好像能看見靜止的各個階段的自己，還挺神奇的。」
春遊一直對寫作有執念，從小到大，她的語文成績特別好，尤其是作文，六十分滿分的作文分從來沒下過五十分，高中時候偷偷給喜歡的作家發私信。看到魯迅文學院高研班的招生資訊，她就填了表，被錄取了。到北京那天，直到把行李搬進心中向往的那座文學園地，春遊都覺得像夢幻一樣，新奇又興奮，「我們這屆五十多個同學，我是1997年的，是最小的學生，而且跟第二小1992年的同學差了5歲，大家都很關照我。」
來魯院上課的都是北京大學或北師大的老師，春遊坦言到這裏她才真正接觸文學圈，得到很深的滋養，「比如我們第一節課就是莫言老師講文學，我覺得對我改變最大的就是資訊繭房，有的東西老師不講，真的不知道。」有一天，她沒太留意課表，當戴錦華老師走進來上課的時候她特別驚訝，「之前我就在B站刷過她，可喜歡她了。那天上課的感覺跟看視訊完全不一樣，戴老師比我想象中的更有個性。她那天主要講AI跟文學，她說今天來講課並不是來給你們傳授知識，我是來提出問題的。她把大問題劃分成若幹小問題，然後每個人都會深入想象一下應該怎麽做。獲得知識的時候，突然有種成就感。我當時就覺得，如果以後能一直學習就好了！」
剛開始春遊不敢下筆，她一直在想自己到底擅長寫什麽？是傳統文學還是型別文學？後來她想通了，「每年5·12我都會發一篇文字，2022年那篇文有4000萬的閱讀。而且我發現，好多文章只有圈內人去讀，文學破圈其實挺難的。有時候文字特別好的文章，我發給朋友看，反饋是會讀不懂。什麽樣的文字是好的文字？我閨密說，當她看了特別有感觸，以及學到了知識，就特別能打動她，那它就是一本好書。所以我還是想寫面向大眾的文章，把自己最真實的感受，自己看到的人和世界，用自己的方式傳遞給更多的人，讓大家感受到更多的東西。」
有了新體會就有新收獲吧？春遊笑言，「我才開始寫詩，【詩刊】的老師評價說，沒有看過哪個人是這種寫法。我構思兩個月，寫了一個短篇。最近在寫一個推理小說，感覺這個東西一直從腦子裏冒出來，好像非寫不可。」
「春遊她都在努力生活，那我也要繼續努力生活」
2018年，汶川地震十周年，21歲的春遊去參加汶川馬拉松，雖然跑了倒數第一名，但折返的跑者們都在圍欄兩旁給她鼓勵，大家喊著，「中國加油！」「汶川加油！」春遊踩著小鋼腿一口氣沖到了終點，「那次跑馬沖上微博熱搜，給我沖擊挺大的，因為當時殘疾人能出現在公眾視野裏還挺少的，我記得我收到的私信有一兩千條。我熬了一個通宵，一個一個點開看了，真的是看都看不完，特別感動。」
在之後，春遊發現很多人把她當樹洞一樣，一直持續給她發信，包括現在有人還在發，今天拿到了什麽證，畢業啦等等，「有些人可能已經都不記得了，在我的私信裏面記下了她的成長。有時候看大家的私信，我特別能感同身受，仿佛看到了以前的自己。不過，我還有另一個感受——因為汶川地震廣受關註，也讓我在成長經歷中，更多地體會到被社會的愛包圍長大，比如大家光是聽到你是汶川的孩子，都會對你多關心一點，看到你殘疾又會給你更多的照顧。這樣成長起來，我更願意看見正面的東西。」
在春遊看來，人生短短，更何況能活下來很不容易，她想更多地做一些自己想做的事情，「有時候來自長輩或者社會，會給你一種好像不會走錯的人生樣版，其實我更願意選擇自己想要的生活，更想做一些我認為有意義的事情。」
上大學的時候，春遊非常喜歡攝影，便專門去學攝影。後來還去上海學了紀錄片、紀實類的影視化課程。畢業的時候她想找一份攝影相關的工作，面試了20多家公司和工作室，但全都被拒絕了。曾有人直言相勸，你腿不方便，攝影師這行根本不適合你。後來，春遊成為獨立攝影師。因為做過短視訊編導，她就在想為什麽不自己做自媒體，把文字和影像結合起來，記錄和表達自己的生活感受？「其實2020年短視訊已經到了一個風口，那時我做自己帳號的時候，真的沒想過流量能跑起來。半年之內，我的內容更新得非常快，粉絲到了100萬,當時特別有成就感。然後就開始每天只睡四個小時的日子，一邊攝影一邊工作，我跟閨密白天上班，晚上拍片剪輯。我不是好的營運，我就是一個踏踏實實做內容的，我更相信內容的力量。」
春遊開始嘗試自媒體，也開始露出假肢出現在大家面前。她坦言，做自媒體剛開始特別不能接受網路暴力，「有一次罵我的電話打到我家人那裏，那一秒我確實是崩潰的，這是我不能接受的，後來我還是選擇了比較委婉的方式在網上說出來。」現在，她看到網上有些不愉快的資訊，會覺得還好，「這個還好不是說看多了，麻木了，而是我換了一種心態去看這個事情：我就想他們為什麽要謾罵一個跟自己毫不相幹的人？我好像理解了有些人會心理不平衡或怎樣，那些在網上盡情釋放情緒的人，在現實生活中可能也挺可憐的吧。」
相比網路暴力帶來的傷害，春遊坦言她現在其實更害怕那些對私人生活的侵入者，「比如網路流量跑得最好的時候，有些人會偷拍，我出門時會覺得很忐忑，以前夏天穿裙子、穿短褲，想穿啥穿啥，後來居然有點不敢穿。為了證明這是春遊哥哥，那些人就會想方設法把腿拍進去。」
做自媒體疲憊當然是疲憊，但春遊一直在堅持，就是希望它的存在就像當年那個樹洞，「每個人的內心都有沒有辦法說出來的傷痛，但可以把這種傷痛轉化成力量，我看到很多人說，春遊她都在努力生活，那我也要繼續努力生活。我知道可能有的人會在對比中產生優越感，但是我覺得這樣也行。因為不像青春期的時候，內心敏感又脆弱，我早已接納了自己的身體，我本身就是殘疾人。而且我覺得不管是看視訊，或是看書，他們能從中汲取一些能力，我覺得最重要的不是說我改變了他，是他自己願意去改變，自己拯救了自己。」
做一些利他的事情，會比較有價值
看著春遊的燦爛笑容，情不自禁問她經歷這麽多苦和難，卻活出這麽豐富精彩的人生，擁有這麽勇敢的心，究竟是怎麽做到的？「被問到了。」春遊笑了，她想了片刻，再開口時語氣裏內建一種堅定，「其實地震過後我的人生真的挺抓馬的。我的身體殘疾了，遇到的事情跟正常小孩完全不一樣，包括大家看待我的目光，我怎麽樣去對待等等。說實話，我的難走的路有很多，比如去年我就遇到非常棘手的事，再加上身體出了狀況，當時覺得世界都快崩塌了。其實沒有人能一直勇敢，失落、仿徨，會突然跳出來，生活偶爾還會來一棒重擊。我閨密也問過我同樣的問題，我說，不接受怎麽辦，不然去死嗎？不是我願意堅強，而是我不得不變得內心強大一些，勇敢一些，不然我很難去度過生活給我的那些難關。很多事情在經歷的時候，我都覺得太難了，但本質上我是一個挺快樂的人，MBTI人格測試我測過無數次，我都是E人。這有個好處就是，遇到再難的事，我依然能冷靜地去處理。」
做自媒體、寫單曲、出書，春遊說她做這些事情都有一個相同的理由，那就是在她成長中經歷過那麽多難事的過程中，好像人生的每個結點都會有人拉她一把，讓她長成了一個健康的大人，一個普通又有點勇敢的大人。「我現在力所能及想到的就去做，我覺得做一些不僅僅是利己、而是利他的事情，會比較有價值。」
她印象很深，2021年的一天，早上醒來朋友給她發訊息說：「春遊，你上熱搜了耶！」她翻著評論，心情十分復雜。「我去上海時裝周真的超緊張，在候場的時候，所有的模特都那麽自信美麗。第一次站在T台上，一瞬間我突然想起微博收到的一條私信，是一個19歲的女生發給我的，她說，我們盡管不完美，但依然很漂亮。我熱愛運動，喜歡漂亮的衣服，一只腿的缺失並不影響我對生活的炙熱。我們也可以閃閃發光。」
當春遊踩著獨一無二的機械小鋼腿亮相上海時裝周T台，展現了自己的時尚和自信時，好像世界都在發光。而她別致且充滿個性的造型，仿佛在告訴世界：即使身體有缺陷，也可以忘記傷痛、勇敢發光。「我記得特別清楚，我和那個妹妹聊了很久，也哭了很久。她13歲截肢，小時候當模特的夢想也破碎了。看到國外有殘疾人站到了T台，真的好羨慕。我後來跟她說，你站在T台的那一天，我一定是鼓掌最厲害的那一個。另外，我們是可以的，一定可以的。」
春遊的故事，不斷激勵著無數人去關註殘疾人的權益和融入社會的問題，2022年，她被共青團四川省委授予第25屆「四川青年五四獎章」，2023年，她有了一個新的身份——四川省第十四屆人民代表大會代表，1997年出生的她，也是本屆四川省「兩會」中年齡最小的人大代表之一。相比激動和自豪，春遊覺得肩上的社會責任感更重了，「我每天會收到很多私信，能收集到大家的訴求，努力讓更多人聽到殘疾人的聲音。我相信在越來越多人的努力下，殘疾人的生活狀態也會越來越好。」
把當下的每件事做好，以後應該會成為一個還不錯的人
春遊坦言，家人的愛是她堅實的後盾，總能帶給她力量和勇氣。汶川地震15周年的那天，她寫日記的時候突然發現一件事：爸好像從來沒哭過。「地震的時候他在山區檢修道路，道路損毀，也失去所有通訊，他帶著困住的老百姓往縣城的方向走，直到十根腳趾頭全部都走爛了。我埋了三天獲救後的兩個小時，他到了縣城。在聽到醫生說我要截肢的時候，他跪著求醫生不要截掉我的右腿，哭得像個小孩。但後來，他就真的沒再哭過。他說：‘我是你老子，我得比你勇敢，你才會勇敢。’他把我跑馬拉松的照片貼在墻上，把我的榮譽獎章整整齊齊放在書櫃，和他的朋友分享我的故事，然後說：‘這是我女兒啊，地震在廢墟下埋了三天都挺過來了，牛不牛！’我問他：‘你為我感到驕傲嗎？’他說：‘其實你比我勇敢。從你開始用自己的力量去幫助別人的時候，你就比我牛啦，小丫頭。’」
「萬物皆有縫隙，但那是光照進的地方」，春遊找到了一種她跟世界交流的方式。春遊努力生活，熱愛攝影，也喜歡看綜藝節目。一次，她在街上行走、跳舞，在一個旋轉後，隨著一陣「哐當」聲，她的假肢卡在了石階之間。兩個女生拔了半天也拔不出來，又擔心強行硬拔會損害假肢零部件。閨密打了119求助。那一刻命運的齒輪開始旋轉，直到後來一天，成都消防邀請春遊去直播間做節目，到了才發現，原來嘉賓竟然是上次幫她取假肢的那個「高冷」的消防員。
春遊戀愛了。後來的短視訊裏，空氣中有甜也有鹹，有網友笑稱她變成了「戀愛博主」。春遊直言，打動她的東西當時就會發，不希望被束縛住，「當時順其自然就發了，只不過有些現實中發生的事，被巧妙地記了下來，沒想到會上熱搜。其實一切都是順其自然就好。」
在她看來，婚姻是一種自我選擇，她很喜歡一句話：一個人生活挺好的，當我發現跟你結婚的生活更快樂更好，所以我選擇了婚姻。春遊覺得當下最重要的就是能握住的東西，「我不會把未來看得很長，也不會去定義自己。我相信把當下的每件事做好，以後應該會成為一個還不錯的人。」
「接納自己不完美的地方，坦然面對自己最真實的樣子，期待著生活中的驚喜，溫柔地愛與被愛；相信理想，相信可以改變世俗的目光，堅持身上的責任感；聽自己的聲音，尊重自己的靈魂，忠於自己的選擇，用這種忠於來成為更有力量的人。畢竟有幸來人間走一趟，可別辜負了這大好時光。」春遊這麽娓娓道來時，有一種旺盛的生命力，令人真切地感受著。
文/北京青年報記者 李喆
編輯/王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