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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恩·斯庫利:那個熱衷擁抱靈魂的畫家

2024-02-21文化

尚恩·斯庫利(Sean Scully)來過中國很多次了,所以當他穿著格子衫、牛仔褲出現在眾人面前侃侃而談時,沒有絲毫的生疏。「不像在日本,拘謹。」他說。這位年近80歲的藝術家仍然有著充足的活力,總是能用充滿溫暖、機智的比喻和逸事來描述自己的生活和工作,像一個脫口秀演員——他調侃自己不拘小節、對家庭的重視、與美國政治的接觸、狂熱的靈性甚至自己最擅長的抽象繪畫。

「我第一次去紐約的時候,就邀請我的姑媽來看我的展覽。她是一個在銀行工作、看起來非常粗野的女人,像是那種每天能抽我50支煙的人。(20世紀)70年代,我的畫都很有禪意,就是一條水平的直線,分出來兩種顏色。她來到現場之後,環顧四周,就問:‘畫在哪?’我指著墻上說這裏,她說:‘哦,那是一幅畫。’」尚恩·斯庫利說道。

尚恩·斯庫利的姑媽確實代表了很大一部份觀眾對抽象繪畫的認知,許多人並不清楚,這些單純的色塊、線條和沒有解答的謎面之間究竟有什麽區別。而作為當代最重要的畫家之一,尚恩·斯庫利最大的成就,便是將曾經走入死胡同的抽象繪畫起死回生。20世紀70年代,他的畫作試圖融合美國極簡主義和歐普藝術,最終以網格、條紋和色塊達到頂峰。到了1980年,這位藝術家轉而專註於他認為繪畫應該做的事情:關註人性。

如果說羅斯科刺穿了靈魂,那麽尚恩·斯庫利就是那個擁抱靈魂的人。他的作品將極簡主義的冷酷、鋒芒畢露的僵化與人性溫暖的易錯性融合在一起,就像他的摯友、U2樂團的主唱波諾曾經形容的那樣,尚恩·斯庫利是一個「靈魂的瓦工」。

所以,尚恩·斯庫利不是對著自己的繪畫進行信馬由韁的闡釋的自大狂,他總是希望把抽象繪畫「還給」觀眾。也許正是這樣的理念,歐巴馬和希拉蕊的團隊在競選美國總統期間,才會都找他繪制宣傳材料。2020年的時候,他一反常態地畫起了黑色,不祥的顏色打破了原本令人著迷的條紋畫,藝術家將其作品描述為「虛無主義和消極的」。他畫這些是為了直接回應疫情和當時不確定的人類未來。

最近,藝術界又開始驚訝於尚恩·斯庫利轉向了具象的創作。「我以前喜歡畫人物肖像畫,後來我就轉向了抽象畫。」他解釋,「現在我又一次回歸了具象的畫作。我有一本兒童故事書,裏面有傑克——一匹狼,是我為我的兒子創作的,我畫了這本故事書裏的所有插畫。我虛構了一匹具象化的狼,那很有趣。」他最近住在倫敦,陪孩子上學,他認為倫敦是最適合上學的地方。而在成為「雞娃」的爸爸之前,尚恩·斯庫利曾兩次移民:一次是1949年從愛爾蘭移居英國倫敦,另一次是1975年移居美國紐約。他出身赤貧,「以前我們每天吃三頓炸麵包」。在都柏林,他們一家人有一段時間和吉蔔賽人住在一起;當搬到倫敦時,他們還在挨餓。「我的母親是一名歌手,她會贏得所有才藝比賽。」而尚恩·斯庫利的祖母每天工作18個小時,撫養了7個孩子,並且「從未抱怨過」。

「我生命中的一兩個有趣的人讓我從一個小混混變成了一個詩人。但我認為詩人一直在我心裏。」尚恩·斯庫利說,「我曾經和我的奶奶一起去教堂,你知道,天主教是非常視覺化、非常感性的,所以這很有趣。這是一座臨時的聖女貞德教堂,實際上只是一個有鐵皮屋頂的棚屋。下雨的時候真是太棒了,我喜歡它!它給了我很多戲劇感。」在進入藝術領域之前,尚恩·斯庫利做過建築工地的磚塊清潔工、聖誕郵遞員、泥水匠,還在一家工廠裏做過堆放紙板箱的工作。也許,那些堆疊和磚塊狀的形式都為他獨特的視覺語言提供了基礎。

裏森畫廊北京空間正在展出尚恩·斯庫利個人作品展「陸光之壁」,呈現了他最近的創作。這些作品追溯了愛爾蘭和蘇格蘭鄉村地區常見的幹石墻和木墻,畫中方塊銜接處顏色鮮艷的筆觸代表了透過石墻縫隙的光線。鋁板上油畫顏料的層疊和交融,呈現出類似沈積巖層或地平線的色彩條帶,暗指大地與天空之間、自然與建築之間的交匯。看起來,那些對未來的擔憂已經隱去,這位畫家現在已經在溯源和追求更永恒的東西了。

藝術家尚恩·斯庫利。(圖/由裏森畫廊提供)

【新周刊】: 條紋作為作品的基本元素貫穿了你的整個創作生涯,你對這種形狀的執著源自哪裏?

尚恩·斯庫利: 我最初的想法,來自北非摩洛哥。然而,前幾天我在廣州的博物館裏看到一幅畫裏的夾克,也使用了這樣的大條紋。一般來說,條紋是不同文化裏非常標誌性的一部份。條紋具有強烈的形狀內容,你可以給它們一個方向,你可以讓它們互相碰撞,你可以從近到遠地改變它們。雖然我在創作的時候沒有意識到它們通常被作為伊斯蘭教的宣傳語言,但是我對此也不感興趣,因為這不是我的世界,不過抽象世界的交流對我來說很有趣。

其次我認為,條紋這種具有基本形狀的圖案實作了人與人之間的抽象交流,這種交流是實作統一認知的一種方式。當然,對此的批判是,每個人都有權利擁有自己的理解,隨之產生了人與人之間的交流、溝通。我選擇了另一條路,這和至上主義是一樣的,那就是希望創造一種全球性語言。所以說,可以到處展示我的作品,這對我來說很重要。

【新周刊】: 但這次展覽裏,幾乎所有形狀都是方形。為什麽是方形?

尚恩·斯庫利: 我最近正在這些方形上面下功夫,因為我覺得它們很有意思。你很難衡量它們的大小,也很難為它們命名。我用它們堆疊成地平線的樣子,就好像已經離開了地球表面,看著它們,就像看到一天中不同時間段裏的地平線,它們都被置於一幅畫裏。它們沒有方向性,因而是無限的,就像我現在的處境。它們必須有垂直的層次,所以我沒有把地平線視作水平的一條線,而是將其疊加起來。它看起來像梯子,象征著一種上升的情形。

【新周刊】: 在展覽中展出的作品裏有許多類似於沈積巖層或地層的彩色重影,這些又來自哪裏呢?

尚恩·斯庫利: 德國表現主義。尤其是橋社(德國表現主義流派之一)。當我看到它們的時候,我變得有點狂暴,因為它們太強大了,所以我決定把它們放在一起。而我在經過一定的訓練後擁有了可以將這些抽象敘事具象化的能力。

【新周刊】: 那色彩呢?在你的創作中,是使用什麽樣的方法選取色彩?或者你認為色彩在你的作品表達中是否是重要的一部份?

尚恩·斯庫利: 色彩必須與材料的主體有關系。在我看來,色彩不能與材料脫離,如同蒙德萊恩和羅斯科的創作,他們的色彩逐漸變得沒有實體。在我的工作中,我更註重材料本身的內容。精神和主體的統一是非常重要的,因為這一特質也與我們人類的本質高度相同。這些從理論出發的繪畫放棄了這種關系,而我的工作與之相反,我的創作面向繪畫的未來,主題更多地關註關於人類主體性的活動。

我對和諧統一的禪意有源自內心的極高認同。我認為這是一種事物的統一,而不是以分析的眼光在審視。我十分認同這種分離的視角,包括色彩主體本身。如果我畫出了藍色,那它就是藍色,它不僅在外表上的色彩是藍色,而且它本身就是藍色的東西。

裏森畫廊北京空間,尚恩·斯庫利個展「陸光之壁」展覽現場。(圖/由裏森畫廊提供)

【新周刊】: 在你的一次采訪中,你提到你的畫一直有很簡單的結構,就像藍調。為什麽是藍調?

尚恩·斯庫利 我的媽媽是個歌手,準確地說是雜耍喜劇演員,表演魔術和唱歌。音樂在愛爾蘭人的文化中很重要。愛爾蘭人和英國人看起來差不多,但二者不一樣,愛爾蘭人更像瘋子。他們有一種節奏。他們通常都來自種植園。當黑奴和愛爾蘭人一起工作時,他們會跳踢踏舞。我喜歡這種融合主義。總之,藍調的美妙之處就在於這種基礎,而不是搖滾樂。我有一個很長的播放列表,播放時,我可以「畫出」音樂。當我去畫一個噪音時,我喜歡那些與音樂有關的互動。

【新周刊】: 一般來說,哪些事物可以激發你的靈感?比如藍調,以其結構簡單打動你,還有什麽其他的特質會啟發你?

尚恩·斯庫利 自然和古建築。古建築對我來說非常有趣,因為我喜歡那些隨著時間的流逝而略失真壞的東西。例如,德國幾乎沒有歷史的痕跡,因為所有的建築幾乎都是已知的。

【新周刊】: 是戰後的建築和廢墟嗎?

尚恩·斯庫利 我以古老的東西為靈感的源泉,就像墨西哥的那些。我有7000個煙灰缸。總之,我經常從大自然或古老的墻壁中汲取靈感。我喜歡古老的墻壁,我喜歡古老的木結構,我喜歡有故事可講的東西。這就像一扇被數百萬人使用過的舊門,它們的靈魂穿過了這扇門。這對我來說非常感人。每每觸摸這樣的物件,都讓我感觸頗深。

【新周刊】: 這種情感的濃度跟你最近轉向具象的創作有關系嗎?

尚恩·斯庫利 具象藝術在辨識度上總是有優勢的,而抽象總是只有一個辨識維度。一開始,它有一個缺點,但從長遠來看,這可以變成一個優勢。抽象總是有關於某物是什麽的爭論,得出某物是什麽的認識。在我不失去抽象概念的前提下,我喜歡讓抽象變得可讀。抽象總是在未知領域,你必須有點掙紮——我喜歡這樣。

【新周刊】: 你在倫敦南區成長,現在又回到了倫敦,為什麽這裏吸引你?

尚恩·斯庫利 我遇到過一個穆斯林白人,一起去義大利餐廳洗手間,他給了我一個大大的擁抱;每次我看到他和一個印度女服務員在一起,女服務員也會一直和我說話;一家義大利餐廳裏也會有黑人女服務員。這就是我喜歡倫敦的原因,雖然這有點瘋狂。

【新周刊】: 你喜歡倫敦的多樣性。

尚恩·斯庫利 我認為這是唯一的出路。這就是為什麽我希望我的藝術無處不在,因為我認為藝術是我們所創造的最好的東西。如果你回顧歷史,那就是狗屎。什麽是歷史?歷史就是戰爭,這就是歷史。而與此相抗衡的是什麽?藝術。

【新周刊】: 不同的城市生活,都是如何影響你的實踐的?哪些城市對你的啟發最大?

尚恩·斯庫利 四處奔走是為了尋找共性。就像我常說的,我是一個融合主義者。我希望一切都融合在一起。對我來說,創造力的定義是什麽?是純凈中的雜質。我想說在倫敦長大是不可思議的,因為這是一個不可思議的成長之地。紐約顯然也對我有很大的影響,因為它的嚴謹,它的學術嚴謹。但倫敦和紐約都缺少靈魂,這就是為什麽我總是離開。我去了德國,這在哲學上對我來說很有趣。我不是知識分子,人們認為我是,我只是讀了一點哲學,但沒有讀那麽多。但我不認為大量閱讀就意味著智力超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