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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南聯大學者的揚武之緣

2024-04-24文化

中老鐵路建設是幾代雲南人的夢想,其前身叫石佛鐵路。民國時期,龍雲主政雲南後,社會相對穩定,政治、經濟得到良好發展,為鞏固邊防,促進貿易,遂將石佛鐵路籌建事項提上議事日程。南開大學秘書長黃鈺生和馮文潛教授在雲南社會賢達繆雲台先生的支持下,取得石佛鐵路調查委托權,並決定乘此機會創辦「邊疆人文研究室」,對鐵路沿線少數民族語言、民俗、地理及社會經濟等狀況展開調查,協助石佛鐵路建設前期工作,從而使西南聯大學者與揚武鎮結下一段不解之緣。

1942年,在陶雲逵主任的帶領下,調查組成員黎宗瓛、黎國彬、邢公畹、高華年等從昆明乘車出發到玉溪,然後靠騎馬、步行經峨山、新平、元江、金平、沿紅河而下,對哈尼族、彜族、文山苗族、傣族、納蘇等少數民族的語言、民俗、社會經濟、地理等進行了調查。拿出【紅河上遊擺夷地理環境的調查】【車裏、佛海茶葉與各部族經濟關系的調查】【揚武壩街子漢夷互市的調查】【納蘇宗教與巫術的調查】【黑夷語法】【彜族語法研究】【魯魁山倮倮的巫術】等石佛鐵路建設沿線調查學術成果,以供修築鐵路參考與套用。後因各種各樣的原因,石佛鐵路建設被長期擱置下來。2021年12月3日,中老鐵路的開通才使雲南人民近百年的願望成為現實。

陶雲逵團隊從峨山進入新平揚武壩,得到揚武鎮聯防大隊長、鎮黨部書記郭子正父子的熱情接待,協助他們圓滿完成調查任務,並取得了豐碩的學術成果。如,陶雲逵、黎宗瓛合著的【揚武壩街子漢夷互市的調查】【納蘇宗教與巫術的調查】,高華年獨著的【新平窩尼語言研究】【魯魁山納蘇語言與文字】,陶雲逵獨著的【魯魁山納蘇之社會組織與宗教】等調查學術論文,為後人了解上世紀四十年代雲南新平縣揚武鎮的社會經濟狀況提供了寶貴的原始資料。

陶雲逵先生在【邊疆人文】第一卷第一期刊出的【大寨黑夷之宗族與圖騰制】中寫道「大寨是魯魁山上十九個寨子之一……居民除少數漢人外均為黑夷,自稱納蘇,乃倮㑩部族之一部。」這一帶黑夷的社會組織中根據血緣形成的團體以家庭為最小單位,婚姻為單偶制、行族外婚,神主每代一個、長子繼承,家之上為族、父系為宗族母系為氏族,每一宗族有一族長、宗族記有宗譜、傳承族祭的習俗。作者以大寨為主,以魯魁山周邊山寨及元江的部份村寨調查為輔,提出揚武魯魁山一帶黑夷崇尚圖騰制,黑夷氏族或胞族取動植器物為姓,同一圖騰成員間禁止通婚;相信自己的祖先是受到圖騰物的庇護而生存下來,並把圖騰物作為自己的保護神;不能接觸、采食或捕殺族姓圖騰物。為此,專門講了一個例子,以水牛為圖騰的魯魁山一範姓村民給漢人幫工,漢族地主要他用水牛犁田,他不願意,但在地主的強迫下只能作罷,在犁田過程中被水牛踩成重傷,不治而亡。當地彜人認為這是觸犯圖騰禁忌所受到的懲罰。由此可見,這種動植器物變祖先的神話在魯魁山彜族繁衍生息過程中占有重要地位,目的在於加強族群的文化認可、情感聯絡和部族的團結。

陶雲逵在揚武魯魁山調查中發現當地彜族盛行雞股骨蔔,於是寫出【西南部族之雞骨蔔】一文。文中述,彜民殺雞煮熟後,要把兩雞股骨剝出作占蔔用。普通占蔔用一只雞的左右股骨,將兩骨平頭並排,用細麻束緊,把細竹簽插進股骨上的小孔中,孔在骨內的傾斜度不一樣,露在骨外的竹簽就表現出不同的方向及疏密多寡偏正之差別,這種形象便是「兆象」。「審兆」依據蔔書,左骨表示主人,右骨表示要做的事。蔔書上把雞骨及插在上面的竹簽方向之上下、數目多寡、距離疏密等用線條繪畫出來,其下註有彜文說明,方式有如易經的卦爻詞。特殊占蔔用12只雞的24只股骨擺出12付,占蔔師必須由「官白馬」(全寨大巫師)來擔任。占蔔時,「官白馬」把這12付雞骨放在一個大竹筒中,兩手拱搖三次,最後一次用力搖,其躍出之一付即作占蔔之用。納蘇人深信,只要誠心占蔔,雞骨上一定會顯示出所要解答事項之兆象。由此可見,魯魁山一帶的彜民對事物的發展還缺乏足夠的認識,因而借由自然界的征兆來指示行動,在思想上尚處於原始民族的認知階段。

黎宗瓛在【揚武社會經濟概況】一文中,分緒論、區域的環境、農業、工業和商務五個方面對揚武壩的社會經濟作了調查。緒論部份簡明扼要闡述了揚武壩的地理區位,觀察到當地人每五天趕一個街子,進行著半賣出半買入的經濟行為,並把揚武街子的放射線和影響作為調查揚武社會經濟的範圍。

區域的環境部份從兩個方面來表述:一是揚武的地理環境。揚武街子區域多為山地,西面的磨盤山峽谷有澗流,可以種稻,北面的魯魁山缺水,只能產雜糧,境內有膏粱沖河和鍋廠河兩條大的河流;揚武壩長約兩公裏、最寬處達一公裏,氣候溫和、降雨適中,壩中的田地土質肥美,被居住在此的漢人控制。二是揚武的人文環境。揚武街子區域居住有漢人、倮㑩、擺夷、山蘇等民族,其中漢人約占30%,少數民族約占70%,總戶數約1700戶,總人口約6000余人。區域內有四種語言和習俗不同的人群,居於領導地位的是居住在壩子裏的漢人,占著農工業和商務,據說他們的祖先在一兩百年前從臨安移來,原籍多為江西;倮㑩,漢人稱之為黑倮倮,自稱「葉蘇」,有語言、文字和文字記載,但多帶有濃厚的宗教色彩,他們固定住居於山地,經營農業和農村手工藝;山蘇有語言、沒文字,以打獵燒炭為生,農業屬附帶產業,在山區過著集體喬遷的生活,家庭小得平均不到三人;擺夷人口不足百人,沒文字,居住在氣候酷熱的河邊低濕地帶,主業種田、酷愛打漁。揚武的治安不算太好,家族仇殺、倮㑩青年情殺、周邊土匪搶劫時有發生,地方防禦武裝薄弱,可領導人能夠得到當地人民的擁戴和信任,軍民同心,群匪始終未敢踏入集鎮。

揚武區域內的農業具有濃厚的封建經濟傾向,大多原住居民農業生產只為家庭消費,並非為了盈利。揚武的田地集中於壩區,多為漢族地主所有。主要種植水稻和甘蔗,特產是趙米克久負盛名的石榴。倮倮婦女是勞動的主力軍,只有笨重的工作才是男人的特殊任務。揚武人多地少,勞動力過剩,魯魁山滑竿遠近聞名,青年男人兩人一組,來回擡送旅客,有的遠離故土到個舊當礦工,收獲季節常成群結隊到峨山打工。揚武土地耕耘權分散,所有權較為集中,大部份田地掌握在漢人地主手裏,一方面是谷米的缺乏,一方面卻是米糧的出口,這種畸形的現象滲染了商業資本主義的色彩。

揚武區域內的工業已到了作坊工業的初級階段,主要有榨油、制糖、釀酒等。制糖業為季節性的作坊工業,以兩條以上的牛作為動力,並僱用六個勞工,幫人代榨甘蔗每鍋抽取一盒,其中一半歸糖房主人,一半歸工人酬勞,總計糖房25家,年產糖8587.5盒,計128812.5斤;榨油廠三家,鎮上的兩家采取了作坊形式,原料有大桐子、小桐子、蘿蔔子等,榨出的油有的供人食用、有的供富庶人家點燈。釀酒為家庭產業,以家庭成員充當勞動者,總計16家,全年出酒82760提,每提1斤,可得現金13040元。酒的銷售在揚武街子最受歡迎,尤其倮倮把酒當作生活必須品,他們趕街交易得來的血汗錢,首先考慮購買的東西便是酒。

揚武區域內的商務,多為透過街子交易的表現形式。陰歷每月一、六兩日為街期,趕街人女多男少,總計約1700余人。交易的商品主要有糧食、蔬菜、煙酒、藥品、文具、家畜及生活日用品等。輸入的商品主要有玉溪土布,昆明及國外的洋布,通海、江川的黃芋,磨黑、按板的食鹽,昆明的洋火及肥皂;輸出的商品主要有谷、糖和鴉片。揚武鎮362戶居民中,涉及經商的約150戶,其中有30戶以上是專門依賴揚武街子交易謀生的。可以想象上世紀四十年代初,揚武街子的繁榮程度。

植符蘭編【高華年文集】中收錄了高華年在揚武期間的調查成果——【揚武哈尼語初探】。高華年在文中描述,揚武壩住有三百多戶漢人,附近地方有操各種不同語言的彜、傣、哈尼、山蘇等少數民族。哈尼族住在大開門的一個村子裏,距揚武壩二十華裏。他們只有二十多戶人家,大約八九十人。這裏的哈尼人受漢人和彜人的影響,七八歲的小孩幾乎不會講本民族語言了,都用漢語或彜語與人交流,只有一些年紀大的哈尼人才會講自己的哈尼話。看到這種狀況,高華年擔心這裏的哈尼語有面臨消亡的危險,便用了十二天的時間把它記錄下來,計劃將來作進一步研究或為漢藏系語言作比較提供參考。他聘請的哈尼人名叫樂一福,五十歲,只會說哈尼語,不知道有關哈尼族的傳說故事,所以僅記錄了一千多個詞匯。高華年教授的遠見卓識,為我們今天研究揚武大開門早已消亡的哈尼族語言提供了寶貴的資料,其史料價值不可估量。

閱讀增知,開卷有益。手捧民族文化先驅們早年的調查研究成果,讓我們仿佛穿越時空走進了八十年前的揚武鎮。那裏山高林密、氣候溫和,土質肥美、物產豐富,民族雜居、相安共處,商業繁榮、貧富懸殊,少數民族認知愚昧、生活艱苦。這一幅幅形象生動的畫面就這樣永遠定格在陶雲逵、黎宗瓛、高華年等中國民族學家、語言學家、人類學家的筆下。曲中人不見,山上數峰青,西南聯大學者與揚武鎮的這一段不解之緣實乃揚武之幸、新平之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