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哲貴【祭祀】選讀 | 新刊精選

2023-12-12文化

新刊精選

祭祀 (節選)

哲貴

事情是在母親死後一個月發生的。

那天下午三點,他接到大哥丁一松的電話。大哥很少給他打電話,他也很少給大哥打。大哥和他開的是眼鏡公司。大哥是大公司,他是小公司,是大哥的附屬。業務上的事,都是柯小妮聯系,柯小妮會和大哥聯系,也會和大嫂聯系,他們的電話是暢通的。家庭的事,也都是柯小妮出面溝通。

大哥在電話裏問他在哪裏,他說:

「我在家。」

「你在家樓下等我,十五分鐘到。」

丁一柏聽出大哥略略的不高興。到了大哥這種地位和身份,有不高興的情緒一般不會表現出來,即使對他這個弟弟也是如此。丁一柏知道自己的聲音肯定是有氣無力的,整個狀態想必是昏昏欲睡、半死不活。大哥聽見他大白天不去公司,而是窩在家裏,生他的氣是正常的。沒有罵他是大哥的修養。但丁一柏想象不出大哥找他什麽事,沒有事,或者是一般小事,大哥是不會打電話找他的。不過,丁一柏沒有問,也不想問,大哥找不找他,都有大哥的理由。他問不問,結局都差不多。這些年來,他早就養成習慣了。這是他的常態,也是他的狀態。當然,他知道,這也是家裏人對他最痛心疾首的地方,除了大嫂,家裏人對他的口徑是一致的,認為他懶、不上進、沒有責任心,差不多就是朽木不可雕了。丁一柏也基本認同他們的判斷,是的,我就這樣了,就是懶、不上進、沒責任心,朽木不可雕,就這樣了。

十五分鐘後,第二個電話打來,丁一柏才慢悠悠下樓。到樓下,黑色奔馳已停在那裏,大哥坐後座左邊,司機開了後座的車門等他。見了他,大哥只是看了一眼,用眼睛示意他坐進來。

上車後,丁一柏也沒有開口,在大哥面前,他習慣了沈默。大哥也是個話少之人,不到非講不可時,他不會開口。但兩個人沈默的性質不同,意義也大相徑庭,大哥的沈默是威嚴,是權威,是慎重,是一言九鼎。丁一柏知道,自己的沈默是無話可說,還有便是無能和躲避,是可有可無。

車往城西方向開去。開出一段路後,大哥才開口:

「道汪叔來電話,讓我帶你去他那裏。」

「哦。」

丁一柏若有若無地在嘴裏應了一聲。他在腦子裏快速地想了一下,想不出丁道汪叫他去的理由。他很快不想了。有大哥在,任何事不需要他站出來,更不需要他動腦子。一直如此。

車到望江路,沿甌江而上,左手是陸地,右邊是甌江。這些年,城市不斷擴大,原來的市郊,現在都算市中心了。首先是柏油馬路直而寬,其次是大型商場鱗次櫛比,再就是住宅樓連綿不絕。樓與樓之間偶爾有綠色吐出,那便是密布在城裏的小山,被枝繁葉茂的小葉榕樹覆蓋,榕樹的好處是,即使在冬天,葉子也是翠綠,一棵榕樹,遠看就像一個綠色的精靈。這些綠色的「精靈」,是自然界對這座城市的饋贈。

大概十五分鐘車程,就到丁氏祠堂了。

成為靈神傳承人和守墓人後,丁道汪就住在丁氏祠堂裏。祠堂左首有個廂房,大哥當族長後,出資將廂房裝修成小套間,有廚房和衛生間,裝上空調和有線電視,地上鋪了大理石,跟一般居民的套房相差無幾。

丁一柏每年都會來幾趟祠堂,上個月送母親的木主也來過,他也知道丁道汪住在祠堂廂房裏,但沒進來過。他不想。他和大哥來到丁道汪臥室時,裏面已經圍坐了許多人,有幾個是丁道汪的同胞兄弟,另外幾個都是丁氏家族的頭面人物,他們見大哥和丁一柏進來,不約而同站了起來,大哥沒有開口,做了一個讓大家坐下的手勢。丁一柏看見丁道汪躺在床上,他沒有起來,眼睛看著丁一柏和大哥。大哥快走兩步,來到床前,問道:

「怎麽樣?」

丁道汪還是直直躺著,看了看大哥,又看了看丁一柏說:

「大限到了。」

大哥又靠近看了看丁道汪的臉色,問道:

「準確嗎?一點跡象也沒有哇。」

丁道汪微微咧了一下嘴唇:

「不會錯的。」

大哥搖了搖頭說:

「太突然了。」

「都是這樣的。」

丁道汪說完,輕輕吐出一口氣,慢慢閉上眼睛。臥室裏其他人立即緊張起來,將腦袋齊齊抻向床上的丁道汪,又擡頭看看大哥,輕聲問道:

「走啦?」

大哥沒有回答。過了一小會兒,倒是躺在床上的丁道汪接話了:

「還沒。」

說過之後,他將眼睛慢慢睜開,這一次,他沒有再看別人,而是直直盯著站在最外圍的丁一柏。所有人,包括大哥在內,轉頭將眼睛盯著丁一柏。

老實說,在此之前,丁一柏根本不知道自己為什麽來這裏,大哥叫他來,他不能不來。再說,大哥是族長,帶他來祠堂也不需要經過他同意。他跟著來就是了。所以,他們剛才的對話,丁一柏並沒有認真聽,反正不關他的事,他也不想聽。當所有人用眼睛看著他時,他突然意識到,這事可能與他有關。

「過來。」

丁道汪從被子裏面伸出手,朝他招了招。他的手像有一股魔力,將丁一柏吸過去。站在床前的大哥自覺地讓開身體,丁一柏走到床前,他們才重新圍攏,將丁道汪和丁一柏圍在中心。丁道汪的手依然舉在那裏,丁一柏不由自主地將手遞過去。丁一柏沒有想到,丁道汪的手是那麽軟、那麽輕,丁一柏握住他的手時,根本感覺不到重量,好像他的手掌是空的,只是一個形狀。但是,讓丁一柏驚奇的是,他卻能感到丁道汪手掌傳來的熱度,他的身體像被電擊,全身一陣麻痹,第一個反應是將丁道汪的手掌甩開。他發現,根本甩不開,那手掌似乎有一股巨大的吸重力,將他的身體緊緊吸住。同時,丁一柏似乎感到從丁道汪手掌中傳輸過來一股巨大熱量,那熱量如一道光柱,從他手心進入,頃刻貫穿他的整個身體,仿佛在剎那間,將他的身體摧毀,變成一縷若有若無的青煙。他聽見丁道汪的聲音從天而降:

「從今天起,你就是丁氏家族第三十任靈神傳承人和第二十一任守墓人。」

丁一柏這時聽到的聲音是那麽不同,丁道汪的聲音仿佛雷電在他頭頂轟鳴。沒有來由,也沒有前奏,丁一柏突然想哭,眼眶發澀,鼻翼不停翕動。丁一柏咬牙忍著。他不想哭,也覺得不能哭。可他最後還是沒有忍住,「哇」的一聲,號啕大哭起來。

就在這時,他聽見耳邊有人說:

「走了。」

丁一柏一驚,睜開眼睛,發現丁道汪真的死了。他們的手依然握在一起。

這個世界有沒有神靈?各人有各人的立場和信仰,不會有統一答案。但是,對於丁氏族人來講,答案是確定的,丁道汪就是神,至少是神的象征。他在丁氏家族中地位特殊,負責丁氏子孫和祖先對話,是個傳話使者。某種程度上,他在人和神之間起到溝通的作用。這是他的責任,也是丁氏家族賦予他的使命。這責任和使命不僅僅是活著的丁氏子孫賦予的,也是祖先交給他的義務。也就是說,作為丁氏家族的靈神,丁道汪不是第一個人,而是家族傳承。他是丁氏家族的旗幟,是鮮明符號,更是象征。他代表迷霧一樣的歷史,也如謎團的現在,更預示著不可知的未來。

在信河街,丁氏家族算不上名門望族,但有兩點,其他家族無法比擬:一是傳奇性,二是神秘性。丁氏家族的始遷祖是之鑣公,族譜最早記載是之鑣公父親丁人亮,朝廷兵部郎中,之鑣公為膝下第三子,授指揮使,從三品。按照時間推算,丁氏後人猜測,之鑣公父親及其余家人,極有可能在明初靖難之變被殺,或發配奴兒幹都司為奴。唯之鑣公一支逃過劫難,在信河街蔓延。

之鑣公去世前,將五子叫來,交代了兩件事:其一,丁氏後人不能從政,要遠離政治,做一個合法商人;其二,指定二子丁初陽為第二代靈神,沒有說明不選擇其他四子的理由。交代完,他平靜地躺在床上,用眼睛逐一掃視五個兒子,安然而逝。

事情來得沒有任何征兆,丁初陽公不知如何才能成為靈神。其實,神秘之處正在於此,不知如何成為靈神的丁初陽公,在其父親過世之後,盡心盡責地承擔起這個家族的責任,以靈神的身份串聯並喚醒丁氏族人對祖先和傳統的認識和尊重。丁初陽公臨終前,將靈神的衣缽傳給他大哥的第五子丁效能公。他也沒有說明選擇丁效能公的理由,沒有交代作為丁氏家族靈神的義務和責任,更沒有交代作為一個靈神具備的基本技能。什麽說明都沒有。

傳到第十世丁遠途公時,丁氏家族在信河街繁衍近百年,子孫數百人。他們謹記之鑣公遺訓,族人一意經商,也算富甲一方了。丁遠途公作為此任丁氏家族的靈神,建樹不凡。如果說始遷祖之鑣公的影響是在丁氏家族,丁遠途公的影響已經擴大到社會層面。這一點,當年丁遠途公未必知曉,當年的丁氏族人也未必有此意識。丁遠途公和丁氏族人所做的,只是在完成某種儀式,是對逝者的尊重,並沒有深刻的意義。據族譜記載,丁遠途公召集族人,稱始遷祖之鑣公托夢,讓他辦兩件事:一是當年追隨之鑣公的將士墓塋年久失修,缺人管理,他讓丁遠途公牽頭,丁氏族人出資,建義冢,收置那些南來將士遺骸;二是建立布施冢,時明朝衰敗,又逢天災,路邊不乏餓死的逃荒饑民,丁氏族人應建布施冢,收置那些無主骨骸。丁遠途公決定遵從始遷祖之鑣公托夢之意,牽頭建義冢和布施冢。丁遠途公的決定得到族人積極響應,每戶按人丁捐款,在城西二十裏外的安固山購地六畝,建義冢四百五十五壙,建布施冢五百四十五壙。義冢和布施冢的建設前後用了十年。此後,丁遠途公又在義冢和布施冢邊上建了丁氏祠堂,丁氏祠堂原本在城內,遷移後,丁遠途公將祠堂的規模擴大了十倍。從那之後,丁遠途公除了是丁氏家族的靈神外,又多了一個「守墓人」稱號。這個稱號也一直伴隨著之後各任丁氏家族的靈神,當然,這兩個身份也增加了丁氏家族的傳奇性和神秘性,也在有形無形中影響著信河街人的世俗和精神生活,毫無疑問,對丁氏族人的影響尤甚。

從族譜的記載來看,到丁道汪這一任,歷經六百來年,已是第二十九任。也就是說,他是丁氏家族第二十九位靈神傳承人和第二十位守墓人。

無論是靈神傳承人還是守墓人,在丁氏家族的人看來,他們的身份只有一個,那就是家族的守護人,是家族榮譽的象征。因為他們的存在,丁氏家族生存於世的理由才變得充足,才變得理直氣壯。因為有他們的存在,丁氏家族的人才能顯得獨一無二,甚至自命不凡。所以,作為靈神傳承人和守墓人,在丁氏家族中,地位特殊,受人敬畏。

族譜和相關的口頭遺訓中,並沒有對靈神傳承人和守墓人的行為規則做任何規定,而且,從始遷祖之鑣公開始,對下任傳承人的指定,也沒有任何程式。臨終指定靈神傳承人倒是作為一個儀式固定下來,但沒有說明任何理由,不做任何解釋,近乎神授。不過,話也可以反過來講,正是這種模糊和突襲,正是這種不可言說,更增加了傳承的神秘性,以及丁氏族人的敬畏之心。大概也是因為這個,靈神傳承人和守墓人過世後,他們的靈位可以和始遷祖之鑣公排在一起。也可以這麽說,在丁氏族人看來,他們活著時,是半神半人,「卸任」後,便修成正果,升天成神。他們活著時,只是一個傳話使者,本身並無神的能力。但是,當他們成為真正的神後,他們也就擁有了法力,有能力庇佑丁氏家族的人,也有能力懲罰丁氏家族的人。這就不同了,庇佑是可以拒絕的,有空間和彈性,但懲罰是強迫性的,具有強大震懾力。庇佑和懲罰混合在一起,才能產生敬畏。

沒有規定靈神傳承人和守墓人是否需要成家,從族譜的記載來看,除了丁道汪,已經位列神界的二十八位靈神傳承人,只有兩位沒成家。族譜裏沒有記載他們沒成家的理由。按照丁氏家族傳統,沒有子嗣的丁氏男丁,大多會從多子女的兄弟處過繼一個兒子,以承香火。但那兩位靈神傳承人沒有,他們那一支,到他們那一輩就截止了。或許,對於他們來講,進入神界,看待問題必將與俗世凡人不同,香火傳承或許已經不是他們考慮的問題。

丁道汪是第三個沒有成家的靈神傳承人和守墓人。

…………

(刊於【小說月報】2023年第12期)

作者風采

哲貴,當代作家,浙江溫州人,1973年生。已出版小說【猛虎圖】【金屬心】【信河街傳奇】【某某人】【我對這個時代有話要說】、非虛構作品【金鄉】等。曾獲百花文學獎、十月文學獎、【作家】「金短篇」獎、郁達夫短篇小說獎等獎項。現為浙江省作家協會副主席,居杭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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