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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徽地名「郢」來源補論

2024-04-11文化

江西地名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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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 今天的安徽省中部與北部,分布著近八千座以「郢」命名的村莊。究其來源,有楚遺民命名說,鹽引來源說,「營」字轉化說等。通觀地方誌、古人信函、歷史地圖等史料,輔以民間傳說、報刊文史短劄等資料,以郢為名的村莊最有可能來源於「營」字轉化。江淮大地頻繁的戰爭使營字地名逐漸增多。清光緒年間,合肥率先出現了一批「影」字地名並與營字混用。二十世紀三四十年代,郢字地名開始在皖中、皖北地區出現並逐漸取代營字地名。但當代皖北地區仍有營、郢混用的遺存。從「營」到「郢」當屬地名雅化,使人聯想到江淮大地豐富的楚文化,但其直接原因仍有待後續研究。

關鍵詞: 皖中;皖北;郢;營;地名雅化

一、問題的提出

今天的安徽省中部和北部,合肥、淮南、六安、滁州、蚌埠、阜陽、亳州七地市,以及與之毗鄰的江蘇省盱眙縣和河南省固始縣,均分布著大量以「郢」字命名的村莊。如張郢、王郢、大劉郢、小劉郢、柏樹郢、錢郢子、李郢孜等。檢索民政部中國國家地名資訊庫(https://dmfw.mca.gov.cn),上述地區現有三個鄉鎮,218個行政村(居委會),約7950個自然村以郢命名,約占該地區鄉鎮、村落總數的7.3%,但逾此範圍便見不到這類村莊,包括郢的起源地湖北省。這一獨特且大量分布的文化現象已經引起了學者、媒體以及文旅部門的關註。壽縣就曾舉辦「郢人遊郢」活動,凡身份證住址一欄有郢字者,即可免費遊覽古城景區。

為何江淮村落多稱「郢」?現有研究存在三種解釋。一是楚遺民命名說。古楚語中,「郢」指楚王的居所。楚國遷都到某處,甚至楚王遊幸到某處,便稱該處為某郢,如紀郢、陳郢、壽郢等。楚末年遷都江淮之中的壽春,亡國後,遺民為表懷念,便以郢字命名村莊。二是鹽引說。該說認為郢字村莊早先多為鹽商所居,鹽商須憑鹽引販鹽,因此這類村莊便被稱為「張引」「李引」,後異化為「郢」。三是「營」字轉化說。皖中、皖北兵家必爭,民多聚族而居,結營紮寨。太平天國運動時期,淮軍各營均取統領的名字命名,如劉銘傳的「銘字營」,張樹聲的「樹字營」,潘鼎新的「鼎字營」。民眾紛紛仿效,形成「張營」「李營」,後大多雅化為「郢」。有學者稱皖北利辛縣曾在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將縣內150余處以營命名的村莊改為郢。上述觀點均有相應的論據與論證,但總體上看,現有研究成果對方誌、碑刻、地圖等史料的研讀與探索都不夠深入。像郢字地名最早見諸方誌的記錄,由「營」或「引」轉變為「郢」的大致年代等問題,均有待進一步探究。本文擬以地方誌、歷史地圖、官府公文、私人信函、家譜、墓誌銘等史料為基礎,透過對上述觀點的評述與辨析,以期更深入地探索皖中、皖北郢字地名的來源,從細微處豐富厚重多彩的江淮文化。

二、楚遺民命名說和鹽引說均缺乏史料支撐

(一)郢字地名並非楚遺民命名

清華簡【楚居】記載,楚武王曾「潰疆浧之陂」,涸出陸地予民生息,「抵今曰郢」。【說文】:「郢······從邑,呈聲。」是以當代學者指出「郢」或源於「浧」,本意為積水排幹後形成的聚落。這樣的居民點,不僅南方多有,北方的水澤之區亦不罕見。楚遺民以郢命名村莊,不僅可以表達故國之思,也可以像「崗」「台」「圩」「嶴」等字一樣,形象標示地形地貌。但令人遐思的是,且不論楚亡於公元前223年,遺民早已星散四方,實際上早在楚國後期,其統治中心便已由長江流域北移至淮河流域。大量的楚人不僅遷居壽春,同樣也遷移至今天的蘇北、蘇南乃至魯、豫等省。例如項梁、項羽叔侄便居下相(今蘇北宿遷),後於吳縣(今蘇州)起兵反秦。因此若楚人為懷楚、哀郢而以郢命名村莊,此類村莊應廣泛分布在中國南方地區,至少是鄂、湘、皖、蘇四省,而非像今天這樣只集中在皖中、皖北,他處難得一見。

並且,檢索二十四史的地理誌、【水經註】【元和郡縣圖誌】等地理著作以及宋元以降江淮地區的地方誌,以郢命名的地名,無論州縣、集鎮、坊巷、保甲、鄉村······皆不得見。只有秦始皇推行郡縣制時,設定於楚故都的「郢縣」(屬南郡,治今湖北江陵縣東北,東漢初年撤廢),以及曹魏、劉宋、西魏三度設定的「郢州」(元末易名安陸府,今湖北省鐘祥市)。誠然,多數地方誌的【疆域】【形勝】【輿地】等篇章中只收錄坊巷、市集、鄉鎮、驛站以及山崗、河湖、港汊的名稱,不會完整收錄境內所有自然村名。但從楚亡至清末,時間已逾兩千年,楚遺民以郢命名的村莊中,應當有個別幸運兒因交通便利、人口繁衍而形成鄉鎮、市集並被收入方誌。例如明初徽商來到蘇北經營鹽業,形成多個以新安命名的居民點,以示不忘本。二百年後的(隆慶)【海州誌】即載有一座由鹽商居民點發展而來的「新安鎮」,如今已是灌南縣縣城所在地。兩千余年累積下來的厚重史料中,竟無從發現郢的蹤跡,顯然與今天江淮地區郢字村落的數量、分布範圍與密度不成正比,似乎提醒我們郢字地名的大量湧現可能為較晚近之事。

即以壽縣為例。今天的壽縣擁有9個以郢字命名的行政村,1500多個含有郢字的自然村和居民點。但在成書於光緒十六年(1890)的【壽州誌】卷一【輿地誌】【坊保】篇中,當時的壽縣分為四鄉,鄉下設裏,裏下設保,共124保。這些保的名稱以「店」「集」「鋪」為主,無一使用「郢」字(見表1)。雖然保長的住所往往是人口稠密、交通便利的大村莊,故多見「店」「集」「鋪」等地名,但如果楚人自楚亡後便以郢字命名村莊,似不至於歷經兩千余年而無一發展成為保長居住的中心村落。無獨有偶,在成書於光緒三十二年(1906)的【鳳陽府誌】中,卷十一【建制考】【集鎮】篇收錄了鳳陽府屬鳳陽、懷遠、定遠、壽州、鳳台、宿州、靈璧七州縣502座集鎮,這些集鎮的名稱亦以「店」「集」「鋪」為主,同樣無一郢字地名。通覽壽縣歷代方誌以及歷史地圖等資料,直到1944年南京文德印刷所印行的一份【安徽壽縣全圖】中,才記錄了36個以郢命名的村莊。這些村莊雖已廣泛分布在壽縣各鄉鎮,但在該圖示記的所有地名中,郢字地名占比約 6%,尚遠低於今日壽縣自然村中郢字村莊的占比(約22.3%)。

表1(光緒)【壽州誌】載各鄉、裏、保地名一覽

註:雍正十一年(1733),朝廷析壽州州城以北之地置鳳台縣。因此壽州僅有東鄉、東南鄉、南鄉與西南鄉。

事實上,通觀皖中皖北各地誌書,僅有成書於 光緒十一年(1885)的【續修廬州府誌】卷三【疆裏誌】記錄的合肥縣23個「影」字村莊,如大羅影、大李集影、許瓦屋影等(見表2),與當代的郢字村莊具有關聯。這些影字村莊均收錄在【疆裏誌】「合肥縣」條目下附錄的【各鄉新增集鎮】圖表中,該圖表收錄了自【嘉慶廬州府誌】【嘉慶合肥縣誌】纂修以來新增的集鎮和村莊。影字地名均為村莊,但占比高達36%,可見從嘉慶到光緒的八十年間,合肥縣出現了一股以影命名新興村莊的潮流。考慮到這一時期只有太平天國運動使人口大量流動,這批新興村莊最有可能出現在同治三年(1864)太平天國運動結束後至光緒十一年(1885)【續修廬州府誌】纂修的二十年間。筆者查考,如今的合肥及周邊已不存在影字地名。但上述影字村莊中,東鄉的大李集影、大呂影與大姚影,西鄉的解大影、解小影、戴大影、汪大影、董大影與李大影,北鄉的王大影、田大影與許瓦屋影均存續至今。並且除大李集影、大呂影、大姚影和許瓦屋影舍棄了影字,直接以「大李集」「大呂」等為村名外,其余村莊均已易「影」為「郢」。可見郢字地名的歷史或許並不十分悠久。

表2(光緒)【續修廬州府誌】附【各鄉新增集鎮】載新增村落一覽

不惟方誌,在李鴻章的信劄中,也出現了一處影字地名,那便是李氏家族墓址——夏小影。光緒十五年(1889)正月初七,李鴻章致信李瀚章,談到墓地選址時稱:「王少谷謂,夏小營地基的系真結,可定為他年埋骨之處。」三年後,在致長子李經方的信中,「夏小營」便改稱「夏小影」:「現距汝母之亡已將兩月矣······夏小影生壙,大伯與王少谷看定有年,汝應亦聞知······夏小影明年方向不利,即多停一半年南下,亦無妨事。現令衛汝成勘辦中廟昭忠祠之便,就近在夏小影建造享堂,以便柩至暫停,親屬有所寄寓。」1901年李鴻章去世後,吳汝綸作墓誌銘曰:「經方、經邁······葬公合肥之東鄉大興集夏小影。」俞樾作墓誌銘曰:「往者趙夫人之葬也,君蔔地於合肥縣東鄉曰夏小影。」可見「夏小影」雖未收錄在【續修廬州府誌】中,但該地名在晚清三十多年間應當持續使用。如今,編纂於2012年的當代【合肥市誌】介紹李鴻章家族時,稱該地為「夏小郢」。影與郢在合肥方言中讀音相同,是以晚清在合肥出現的影字地名與今天的郢字地名應當存在密切聯系。但李鴻章最早使用的是「夏小營」,無疑削弱了郢字村莊系楚遺民命名的觀點。

最後,家譜史料亦表明郢字村莊的出現為較晚近之事。例如當代【肥西縣誌】轉引該縣北張鄉大墻村汪大郢【汪氏宗譜】雲:「明洪武年間,始祖傳公由徽州婺源來肥南汪大墻。」金崗村馬小郢【馬氏宗譜】雲:「明萬歷年間,始祖應九公,從江西瓦礫壩遷合肥南鄉普濟庵。」金崗村廟門口郢【方氏宗譜】雲:「(先祖)由婺源遷合肥郡內,嗣後宗公徙南鄉方家崗。」······可見上述家族遷至肥西時,其落腳點均未以郢命名。李鴻章的出生地,有學者認為是「合肥縣磨店祠堂郢老宅」,但根據李鴻章為其父所作墓誌銘「(墓址)去先世熊家磚井舊廬五裏」一語,李家老宅所在地本名「熊家磚井」。或是李鴻章發跡後大修宗祠,成為當地的標誌性建築,鄉鄰皆以「祠堂郢」稱之,才將原地名取代。

綜上所述,可見江淮地區郢字村莊系楚遺民命名的觀點,尚缺乏史料支撐。江淮民眾使用郢字標識地名,目前也只能追溯到同治、光緒年間合肥出現的一批影字地名。使用影字以及後來轉變為郢字的緣由則有待進一步探索。

(二)郢字地名亦非源於鹽引

木、鹽、茶、典為徽商四大宗,尤以鹽業帶來巨額財富。明清兩代,產自江蘇沿海的淮鹽行銷蘇、皖、豫、鄂、湘、贛等省,其中往河南運鹽必沿淮河、渦河等河流而上,自東向西穿越皖中、皖北。因此盡管徽商之「徽」僅指皖南徽州,但商路沿線也容易形成本地鹽商聚集的村鎮。例如鳳陽縣臨淮關、蚌埠集(今蚌埠市),壽縣正陽關等水陸碼頭即為著名的淮鹽集散地。自北宋時起,鹽商販鹽就需要向官府購買鹽引,憑鹽引標記的數量和銷售地定點售鹽。據學者考查,「郢」字在皖中部份地區發音為前鼻音,接近「引」,因而形成了郢字村名源於鹽引的觀點。

但與楚遺民命名說相同,首先,通覽江淮地區地方誌(包括古代方誌與當代方誌)、官府公文、民間信函、碑刻以及歷史地圖等史料,尚未發現歷史上存在以「引」命名的村莊,遑論由「引」轉變為「郢」。徽商的祖籍地——徽州,產鹽的蘇北濱海平原,以及皖北淮鹽的銷售地河南省,也均未發現以引命名村莊的現象,蘇北倒是有一些由徽州鹽商開辟的村鎮以「新安」命名。其次,鹽引是官府發給行商,使其得以從產鹽區購進鹽斤,再運到指定地點銷售的憑證。作為「坐賈」的本地鹽商,只能依附於行商做一些分銷工作,基本接觸不到鹽引。因此本地鹽商也好,平民百姓也好,很難想象會用「引」字來作地名。最後,道光十一年(1831),兩江總督陶澍改革鹽政,廢除幾乎被徽商世代把持的鹽引,向朝廷奏準施行。此項改革取得了巨大成功,鹽引很快便消失在歷史舞台。前文已述,皖中、皖北的郢字地名目前只能追溯到同治、光緒年間合肥縣出現的影字地名,此時距離鹽政改革已逾40年。並且從李鴻章信劄可以看出,影字地名或許和「營」字更有關聯。綜上,郢字地名與鹽引之間應當不存在直接聯系。

三、「郢」字地名應當由「營」字轉化而來

上節已述,李鴻章在光緒十五年(1889)的信函中,稱自己選擇的萬年吉壤位於合肥東鄉「夏小營」,在三年後的信函中改稱「夏小影」。但在光緒二十四年(1898)致李經方的一封信中,又改回了「夏小營」:「夏小營享堂亦須擇妥人看守,用費由霍倉款內撙節支銷。」【李鴻章全集】的編者在此作註:「夏小營,別函又作‘夏小影’。」光緒十五年至光緒二十四年,時間長達九年,可見李鴻章不是很在乎百年後的居所應該叫「營」還是「影」。皖中方言存在將「影」和「郢」都讀作「yǐn(引)」的現象,與「營」雖有差異,但有學者指出該地區陽平與上聲的差異相較普通話而言並不是很明顯,並且有些單字讀音不穩定,有的讀陽平,有的讀上聲。因此由「營」到「影」或「郢」,仍處在字音演變可及的範圍內。皖東滁州與皖北蚌埠則有讀郢為「yín(銀)」的現象,聲調與「營」相同。通觀歷史地圖、地方誌等史料,許多郢字地名在歷史上均寫作「營」。並且在民國時期的皖中、皖北以及當代的皖北和江蘇盱眙,均存在著「營」「郢」混用的現象。

(一)郢字地名在歷史上多寫作「營」

針對這一點,今天蚌埠市懷遠縣縣城以北約15公裏、隸屬古城鎮的張八郢村可為一適例。張八郢曾是一個鄉,設有張八郢小學與張八郢中學,二十世紀九十年代並入古城鎮。當地傳說,張八郢原名「張八營」,元末明初一個張姓家族從山西遷徙至此,建立了村莊「老西營」。後張姓繁衍壯大,分出八個支系,每個支系均聚族而居,結營紮寨以防盜匪,便形成了「張八營」。考諸方誌,成書於嘉慶二十四年(1819)的【懷遠縣誌】最早記載了張八營,該地位於「縣北三十裏」,與今天的張八郢位置相同。並且據【懷遠縣誌】卷一【地域誌】記載,該縣原有七鄉八十一裏,經歷明末戰亂後,有的村莊無人居住,有的新興村莊卻未編入保甲。乾隆十三年(1748),該縣將鄉裏制改為都圖制。全縣劃分為十個「都」,每個都又劃分為十個「圖」(第十都劃分為十二個圖),共102圖。第四都第七圖即張八營。可見張八營在乾隆年間即是一個大村,相當於今日村民委員會駐地。光緒三十二年(1906)【鳳陽府誌】卷十一【建制考】【集鎮】篇收錄的懷遠縣61個集鎮中亦有「張八營」。1933年,蓄謀全面侵華的日軍參謀本部命陸軍測量部繪制了一批安徽省五萬分之一地圖,其中【蚌埠】圖中,最左上角標記了「張八營」,位置與今張八郢相同。不過通覽該圖中的其他地名,營、郢二字已混用且郢字地名較營字地名為多。1938年武昌亞新地學社繪制的【安徽省明細地圖】和1946年中國史地圖表編纂社繪制的【安徽分縣詳圖】中,該地均仍標記為「張八營」。不過在出版於1990年的當代【懷遠縣誌】中,編者在記述1941年、1945年該縣兩次鄉級區劃調整的圖表中已使用了「張八郢」。可見張八郢系由張八營轉變而來,具體時間或在二十世紀四十年代。無獨有偶,今日懷遠縣南部的白蓮坡鎮原名「找郢鄉」,縣地名委員會認為該地原名「招軍營」,後演變為「找郢」。有學者甚至結合民間傳說,指出該招軍營始於元末農民戰爭,為明太祖招兵之所。

除懷遠外,出版於1993年的當代【嘉山縣誌】記載,1932年11月,國民黨安徽省政府在滁縣、來安、定遠、盱眙四縣交界處置嘉山縣(今明光市),其中從來安縣劃入嘉善集、尹山集、張鋪營三個保。1940年,中國共產黨建立嘉山抗日民主政府,將該縣劃為四個區,張鋪營屬第一區,但抗日民主政府的檔案中已將此地記作「張鋪郢」。如今該地名又變更為「張浦郢」,系滁州市南譙區黃泥崗鎮轄下的行政村。1932年夏,負責領導蚌埠、懷遠、鳳陽一帶工農運動的中共長淮特委向中央作了【關於鳳陽的反富農路線與遊擊戰爭】報告,其中提到了鳳陽縣「苗營子」村:「此地農(貧、雇、中)民的生活無保障,就分糧抗債鬥爭的情緒熱烈。有同誌三十人,赤色群眾四十······在苗營同誌拒絕上級領導在兩處發動,分糧繳槍時,苗營不去組織群眾,不領導群眾,只是要繳槍大幹,不守秘密,被敵人發覺,以致形成雙方武裝對峙與戒嚴的形勢。」今天的苗營子村已寫作「苗郢」,並且有的當代文獻在轉述這份報告時,也同樣寫作苗郢或「苗營(郢)子」。可見「郢」來自「營」並非孤例,而是廣泛存在的現象。

民間傳說中,亦有「郢」系「營」轉化而來的痕跡。如固鎮縣南端原有陳郢鄉(今已撤銷,並入曹老集鎮並劃歸蚌埠市淮上區),「傳說漢末曹操興師南下時,其部下陳姓將領率兵在該地安營紮寨,故名陳營。因‘郢’‘營’諧音,後演變為陳郢。」前述滁州張浦郢,民間亦傳說系張飛紮營於此而得名。張飛見屠夫賣肉,一時技癢,操起老本行,此地遂名「張鋪營」,後因濱水,易名張浦郢。上述傳說固非信史,但也可作為一項旁證,證明郢字地名源於軍營。有學者指出,江淮大地戰亂頻仍,人口流動率高,廢棄軍營自然成為外鄉移民青睞的落腳點,遂誕生了諸多以營命名的村莊並演化為今天的郢字地名。

(二)民國時期至今江淮地名均存在「營」「郢」混用現象

今天皖中、皖北的郢字地名,大範圍出現在歷史地圖等史料中,要到二十世紀三十年代,並且與「營」字混用。例如國民政府參謀本部陸地測量局於1930年繪制的安徽省十萬分之一地圖冊中,第 70號地圖【合肥縣】記錄了70個以營命名的村莊,如王大營、李小營、西城大營、吳大營子等等,遍及縣境各鄉,在圖中標記的所有村莊中占比接近 10%,當年的「影」字地名則無一例。但在地圖左上角,合肥縣與壽縣交界處,標記了「徐家郢」「郭家郢」「胡家郢」三座村莊。第63號圖【下塘集】以合肥北部重鎮下塘集為中心,繪制了合肥、壽縣、定遠三縣交界處的情形,記錄有「胡家郢子」「唐家郢子」「吳大郢子」等9個以郢命名的村莊,其中「胡家郢子」地理位置與【合肥縣】中的胡家郢相同。【下塘集】也同時記錄了一個以營命名的村莊——孫家營。第54號圖【雁口集】繪制了縱貫壽縣南北的瓦埠湖周邊情形,記錄了61個營字村莊,如劉家營、朱家大營等,無郢字地名。但在上節參照的1944年【安徽壽縣全圖】中,瓦埠湖周邊地名不僅營、郢二字混用,且郢字村莊數量已多於營字村莊。劉家營已變為「劉郢子」,朱家大營變為「朱郢」。1944年初,汪偽政權以大通煤礦(今屬淮南市大通區)為中心,設定了「定淮特別區」。當年五月出版的【安徽省定淮特別區全圖】標記的村落中,營、郢二字亦混用且郢字村名已明顯多於營字。可見至遲在二十世紀四十年代,郢字地名開始在皖中湧現,並出現了將營字地名取代的現象。

今天的皖中地區,「營」字地名已相當罕見。例如中國國家地名資訊庫中,合肥全市只檢索到一個社群居委會和六個自然村以營命名。但在皖北以及與皖東滁州毗鄰的南京江北地區和淮安盱眙縣仍有營、郢混用的現象。皖北地區,渦陽縣高公鎮轄行政村「宗營」,渦南鎮轄行政村「張營」。在中國國家地名資訊庫中,兩個村的村委會均標記為「宗營村村民委員會」「張營村村民委員會」,學校卻標記為「宗郢小學」「張郢小學」。高公鎮三興村村委會駐地為「徐營」,但在渦陽縣政府網站的一則報道中,該地小學名為「徐郢小學」。顧頡剛先生參與創辦的「中國史地圖表編纂社」在 1946年繪制的【安徽分縣詳圖】中,來安、天長、嘉山等皖東縣份以及南京江北的江浦縣、六合縣,均記錄有大量的營字村莊。時至今日,上述皖省縣份,村名均已作「郢」,但南京地區卻仍使用「營」。如南京的西北大門「花旗營」,南京江北第一山——老山北麓的「磁碑營」等。編纂於1984年的【江蘇省盱眙縣地名錄】記載,桂五公社徐營大隊下轄「大徐營、前黃郢、穆郢、新拔莊、高郢」五個生產隊,東高大隊轄有「李營、曹牌坊、小徐營、胡郢」等生產隊,其中曹牌坊因曹姓樹過牌坊而得名,又名「曹坊郢」,二字混用可見一斑。這些現象無疑揭示了「郢」與「營」之間的密切關系。

可惜的是,就筆者掌握的資料而言,尚未發現江淮民眾易「營」為「郢」的直接原因。筆者認為,郢字雖遠較營字生僻,但作為楚文化的象征,又較營字顯得文雅,使人聯想到江淮大地是楚國最後的疆域,以及屈原【哀郢】詩篇中濃烈的愛國主義情懷。易營為郢符合地名雅化的一般規律。並且郢字雖生僻,但筆畫較少,易讀易寫,推廣起來並不困難。另一方面,營字地名容易讓民眾聯想到戰爭時期的悲慘經歷,因而產生了地名雅化的需求。易營為郢應當由鄉紳、讀書人發起,後被民眾接受並迅速推廣。

綜上所述,皖中、皖北的郢字地名應當來源於「營」。晚清合肥縣率先出現了「營」與「影」混用的現象。後來影字地名雖消失,但二十世紀三四十年代,郢字地名開始大量出現並將營字取代。如今的皖中地區,營字地名已基本為郢字取代,但皖北以及江蘇南京、盱眙一帶仍可見營、郢混用的遺存。

四、結論

村莊,東北曰屯,西南曰寨,蘇杭曰圩,陜甘曰堡,江淮大地曰郢。通觀前文對地方誌、名人信函、民國地圖、民間傳說等資料的分析,當代江淮地區近八千個郢字地名的來源,可能性最大的便是由「營」字轉化,楚遺民命名說與鹽引說均缺乏史料支撐。江淮大地頻繁的戰爭使許多村莊以營命名。太平天國運動時期,淮軍以統領的姓名命名各營部隊,結營自保的百姓紛紛仿效,營字地名得以迅速增多,為今天郢字地名的龐大數量奠定了基礎。二十世紀三四十年代,郢字地名開始湧現並取代營字地名。誠然,其中的直接原因,包括合肥的「影」字地名也因何轉變為「郢」,筆者尚未發現能夠給出最終答案的史料,有待後續研究。

誠然,「郢」相對於「營」,可謂地名雅化,令人聯想到江淮大地的泱泱楚風。是以「楚遺民命名說」雖誤,但仍不可否認郢字地名背後的楚文化遺存。今天的江淮地區,「郢」已經與村、莊、店、集等字相同,成為鄉村地名的常用字。「棗樹郢」「磨坊郢」「紮匠郢」「書房郢」等與姓氏無關的郢字地名也已屬常見。並且隨著民眾物質文化需求的提升,許多郢字村莊再次經歷了地名雅化。例如肥西縣高店鄉有自然村「竹西郢」,「因舊時郢子西部盛長竹子(而得名)······後改名祝西郢,寓意祝福村民平安幸福。」當然,也有的郢字地名在演變過程中消失,如上節所述懷遠縣找郢鄉已更名白蓮坡鎮。地名的演變是一個長期的、持續的過程,但歷史文化也就在地名變易的過程中累積、堆疊,逐漸變得厚重。

作者:徐 進

來源:【淮北師範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24年第1期

選稿:黎淑琪

編輯:楊 琪

校對:宋宇航

審訂:耿 曈

責編:計夢菲

(由於版面內容有限,文章註釋內容請參照原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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