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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百年來口耳相傳的蒙古長調,如何回到年輕人身邊?

2024-02-28文化

第一次去內蒙古大草原,上海音樂學院音樂學系教授蕭梅就在想一個問題,「在百裏不見人煙的自然環境下,牧羊人在藍天白雲下唱起蒼涼的長調,他們身邊只有蒼天和草原,那麽這些歌是唱給誰聽的?」

研究多年民族音樂,蕭梅才意識到,長調悠緩的節奏,自由的律動,演唱者用一種特殊的發音和長長的拖腔,讓人感覺到一種綿延不盡的草原氣息。這些音樂特征與她眼前的遼闊的草原完全是貼切的。

內蒙古師範大學教授楊玉成是蒙古族,在上海音樂學院讀完博士後,在中國音樂學院和內蒙古大學任博士生導師。對他來說,研究蒙古民族音樂是始於血脈的本能,對蒙古族長調民歌進行理論研究與保護搶救,是持續多年的學術重心。

1947年之前,蒙古族傳統社會結構是由王公貴族、寺院高層喇嘛所構成的封建主上層階級和由鄉村富戶、普通民眾、一般喇嘛所構成的下層階級所構成。長調則是跨越階層的文化。在王公貴族的宴席上,在那達慕大會等大型活動上,在過年、過壽、生兒、新家宴請、婚禮、宴會等民俗儀式場合中,長調無處不在。更為常見的情景,則是牧民在日常勞動中的自娛自樂,貫穿牧區牧民生活的全部領域。

楊玉成說,「文革」期間,長調的破壞很嚴重,很多歌曲失傳,傳承鏈斷裂,成了長調民歌歷史從興盛到衰亡的分水嶺。上世紀七八十年代,傳統生活方式在蒙古族民間逐漸恢復,但很難再回到過去的面貌。隨著改革開放深入,流行文化和新的娛樂滲透,牧民的生活也發生巨變,長調失去牧民生活娛樂的主導地位,日漸式微。

一些蒙古族牧民遷移到城鎮和發達地區,城鎮人口超過牧區人口,城鎮化趨勢明顯。如此一來,長調的生存根基更是搖搖欲墜。

2007年,楊玉成曾經帶著團隊到錫林郭勒調查蒙古族長調的生存狀況。當時的錫林郭勒草原,由於特殊自然地理環境無法從事農耕生產,仍保持了畜牧業生產方式和傳統民俗文化生活,可以算是最後一方「凈土」。

但在細致的田野調查後,他發現,長調民歌在這裏的流失情況嚴重,約有60%的曲目失傳。當地有不少老牧民會唱長調,但由於民俗文化環境的急劇改變,他們很少再演唱。

「更明顯是的傳承人的數量減少。在察哈爾、蘇尼特、阿巴嘎、錫林浩特長調傳承人數都不過幾十名,尤其是各旗青少年中,學唱長調者寥寥無幾。」他在當年的調查中發現,重要的地方性風格和演唱技法消失或異化,演唱習俗和文化功能異化、喪失。

他認為,長調民歌千百年來都是靠口耳相傳,透過各種民俗活動和日常生產生活得以傳承傳播。但隨著牧區交通設施的改善,牧區與外界之間暢通無阻,非互動式的、跨地域傳播,取代了社群內部的人際互動。過去牧民固有的文化結構瓦解,長調也難以傳承。

也正是那個時期,在北京生活了十幾年的阿拉坦其其格決定回到家鄉,開辟自家的牧場用作公益教育基地。

「她剛開始啟動長調培訓的時候,蒙古長調的傳承是堪憂的。她是抱著期待開啟自己的工作。」楊玉成認為,真正長調的傳承是一種文化,是無處不在的生活,是大自然連線在一起的。

「如果我們住在城市裏的高樓大廈,在鋼琴前教長調,這種傳承是錯誤的。長調只有回到天地之間,在自然之間,才是有生命力的。」他認為,長調的傳承之所以不容易,就是要回到自然的土壤和生活本身,如果沒有自然的語境,孩子們很難體會到長調的悠長與遼遠。

「阿老師為什麽偉大,因為她帶著所有的孩子,聽著百靈鳥的歌聲,白天撿牛糞、放牧,夜裏看星星、生火做飯,你就得在牧民的生活土壤中,才能真正感受到長調。」楊玉成說,最近幾年,他一直想做回訪田野調查,根據他獲得的數據,當年不同的旗能唱長調的只有20多人,現在數量已經上萬,而且很多都是年輕人和孩子。

蕭梅曾在1996年尋訪會唱長調的老人,當年,68歲的巴達瑪對她說,很多長調,打拍子是絕對不行的,彈鋼琴唱,也唱不出來,就必須跟著(老師)唱,「否則好多小東西都沒有了。就像烹調,花椒、大料、味精等調料都沒放進來一樣,沒味道了」。

她也曾去東烏珠穆沁草原尋找一位在50年代就特別有名的歌手莫德格。

那天,他們一行人在老人家裏等到天黑,老人才蹣跚回來。跟他們解釋,她得把羊群哄睡了才離開,羊群都是她的孩子。聊天時,老人把一雙骨節很大的雙手交叉著放在膝蓋前,沒有任何表情,嘴角輕輕蠕動,深沈的歌聲就在小土屋裏出現了。

「當時那個聲音,好像在一個特別深的山間,小土屋裏的一切都凝固了,又好像所有的東西都在飄浮,有一種特別堅韌的東西。好像在拉著你,使你不由自主去感受草原上的風。」那一刻,蕭梅被這種來自大地與自然的歌聲擊中,久久無法平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