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姝寂寞林，高士晶瑩雪，林黛玉和薛寶釵，你更喜歡誰？十幾歲的時候我喜歡黛玉，討厭寶釵，覺得寶釵是寶黛愛情的第三者。工作後我還是喜歡黛玉，但開始理解寶釵。現在，我喜歡黛玉，欣賞寶釵，同情二人。「少年聽雨歌樓上」——見愛情，「壯年聽雨客舟中」——見世情，「而今聽雨僧廬下」——見實情。【紅樓夢】的魅力就在於此，常讀常新，每個人生階段都有不一樣的感悟。而今我雖算不上兩鬢斑斑，更談不上讀懂了【紅樓夢】，只不過是因為個人的人生際遇，在讀書的時候有了些與往年不一樣的感悟，記錄下來聊以自娛。
仙姝寂寞林
說回黛玉與寶釵，聊聊現階段我為何對二人寄以「同情」二字。因為她二人同為「千紅一哭，萬艷同悲」的時代背景下，被壓抑了天性的可憐女子，同是「到頭一夢，萬境歸空」的實情下，求而不得的凡人。今天這篇文章，還是如上一篇文章【幸福的秘訣是什麽？答案在紅樓夢賈家小姐丫鬟的取名規律裏】一樣，從她二人的貼身丫鬟——紫鵑和鶯兒的名字入手，聊一聊黛玉和寶釵。
高士晶瑩雪
一、紫鵑和鶯兒的名字型現了黛玉和寶釵的身份和性格特征
赤膽忠心的紫鵑
紫鵑——啼血的「杜鵑」，思歸的「子規」
紫鵑，諧音「子鵑」，正是「杜鵑啼血猿哀鳴」和「望帝春心托杜鵑」裏的「杜鵑」。杜鵑哀哀啼叫，哀婉悲愁，恰似多情的詩人。黛玉出身於書香世家，「態生兩靨之愁，嬌襲一身之病」，兼有「詠絮才」，其多愁善感的詩人形象與杜鵑不謀而合。
「杜鵑啼血」的典故來自「望帝啼鵑」的神話傳說。望帝，是傳說中周朝末年蜀地的君主，名叫杜宇。後來禪位退隱，不幸國亡身死，死後魂化為鳥，暮春啼苦，至於口中流血，其聲哀怨淒悲，動人肺腑，名為杜鵑。
杜鵑
黛玉的前身是絳珠仙草，因為要報答神瑛侍者（寶玉）的灌溉之恩，隨其下凡，要將一生的眼淚還給他。是以，在與寶玉相處的過程中，黛玉總有流不完的眼淚。杜鵑哀啼以至於啼血，黛玉還淚以至於淚盡而亡，二者何其相似。
此外，杜鵑別名「子規」（諧音「子歸」），因其啼叫音似「不如歸去」而得名，意指喚身在他鄉的遊子歸鄉。「夜入翠煙啼，晝尋芳樹飛，春山無限好，猶道不如歸」，詩人們常常用子規表達遊子思鄉之情。黛玉父母已不在，獨自一人寄居賈府。雖然賈母對黛玉疼愛有加，但是「一無所有」、「一草一紙」皆仰賴賈府的處境卻讓她覺得「一年三百六十日，風刀霜劍嚴相逼」。紫鵑之名，恰好點明了黛玉也只不過是一個身在他鄉、思歸的遊子。
鶯兒——商家最愛的「黃金」，嘀哩婉轉的「嬌鶯」
嬌憨伶俐的鶯兒
鶯兒原名黃金鶯，「黃金」暗合了寶釵皇商的出身。「草長鶯飛二月天」，「自在嬌鶯恰恰啼」，黃鶯嬌啼，嬌柔婉轉，很容易讓人聯想到和煦的春日。端莊守禮的寶釵「行為豁達」、「隨分從時」，很得人心，恰似惹人喜愛的黃鶯兒。
黃鶯兒善啼鳴，「口才」了得。寶釵日常「罕言寡語，人謂藏愚，安分隨時，自雲守拙」「不幹己事不開口」，實際上能言善辯，口才了得。三十四回，寶釵帶著丸藥來探望寶玉，問到寶玉挨打的緣由。襲人一時失言拉上薛蟠，場面尷尬。寶釵的一番話「一半是堂皇正大，一半是去自己疑心」，三言兩語就化解了，「更覺比先暢快了」。三十回，寶玉打趣寶釵像楊貴妃體豐怯熱，黛玉心中得意，搭言趁勢取個笑。寶釵借著丫鬟靚兒問扇子和【負荊請罪】的戲文，一語雙關，把寶玉和黛玉懟了個啞口無聲。
嬌柔婉轉的黃鶯
二、紫鵑和鶯兒是黛玉和寶釵的最強嘴替兼紅娘
紫鵑——交托春心的「杜鵑」，赤誠忠心的紅娘
「望帝春心托杜鵑」，正如望帝將滿腹心事都交予杜鵑，黛玉的「春心」也總是由紫鵑說出。二十九回，清虛觀打醮，道士與寶玉提親一事，引發了黛玉和寶玉二人相識以來最大的一次爭吵。黛玉哭剪穗子，寶玉氣急摔玉，連王夫人和賈母都被驚動了。爭吵過後，「二人總未見面」，各自心下暗悔。
黛玉心知自己「千不該萬不該剪那玉上的穗子」，心中後悔只是不說。「紫鵑度其意」說出了黛玉藏在心裏的話：「若論前日之事，竟是姑娘太浮躁了些。別人不知寶玉那脾氣，難道咱們也不知道的。為那玉也不是鬧了一遭兩遭了......好好的，為什麽又剪了那穗子？」正說著，寶玉來了，紫鵑對寶玉說道：「我只當是寶二爺再不上我們這門了，誰知這會子又來了......身上病好了，只是心裏氣不大好。」紫鵑的每句話都精準的踩到了黛玉的點，都是黛玉想說又不便說出口的話。
紫鵑勸解黛玉
紫鵑善於體貼黛玉的心意，黛玉不便說出口的話，她替黛玉說了。故而，我給她冠以「黛玉最強嘴替」之名。紫鵑不僅替黛玉說了她不便說出口的話，還替黛玉做了黛玉不能做的事，是「寶黛的最忠紅娘」。
古代的婚姻講究的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而黛玉偏偏只是一個「無父母無兄弟」，寄人籬下的孤女。即便她與寶玉兩心相知，卻也無法為這段感情求一個結果。原本就敏感多思的黛玉，為著這件事「弄了一身病」。眼看著黛玉一年大似一年，與寶玉的婚事卻一直沒有定下，紫鵑看在眼裏急在心上。五十七回，赤誠忠心的紫鵑豁出去了，勇敢機智地試探寶玉對黛玉的心意，以求早日坐實木石姻緣。
紫鵑試探寶玉
紫鵑的這次試探，把寶玉給整魔怔了。幸而寶玉終於無事，否則，等著紫鵑的必然是一場滅頂之災。但紫鵑的試探並沒有結束，待寶玉漸漸清醒後，紫鵑不顧一己之身，再次試探寶玉。直到寶玉明確地表明自己的心意，說出：「原來是你愁這個，所以你是傻子，從此後再別愁了，我只告訴你一句躉話：活著咱們一處活著；不活著，咱們一處化灰、化煙，如何？」紫鵑聽了，確定了寶玉對黛玉的心意，開始「心下暗暗籌畫」，抓住一切可敲定寶黛婚事的機會。
紫鵑為黛玉操碎了心
寶玉痊愈後，紫鵑照常回到瀟湘館，夜間睡覺時，開始勸說黛玉「拿住了主意要緊」，「心裏留神」，「趁早兒老太太還明白硬朗的時節，作定了大事要緊」。紫鵑的話句句在理，句句有情，字字透著對黛玉深切的關懷。只可惜，賈母遲遲不提寶黛二人之事，黛玉也無可奈何。紫鵑心裏清楚，能促成寶黛婚事者，唯有賈母，她雖無法直接向賈母提及寶黛之事，卻仍時時留心，不放過任何可能的機會。
紫鵑試探薛姨媽
仍是五十七回，薛姨媽和寶釵到瀟湘館探望黛玉。閑話家常時，薛姨媽開玩笑說自己打算向賈母提議將黛玉定與寶玉。「紫鵑忙也跑來笑道：‘姨太太既有這主意，為什麽不和太太說去？’」好一個赤誠忠心的紫鵑！「忙也」二字真真把紫鵑為了黛玉婚事操碎心的紅娘形象給寫活了。只此二字，生成的畫面卻無比生動有趣，如在眼前：薛姨媽、黛玉、寶釵三人在黛玉閨房中說話時，候在外面的紫鵑一直屏著氣，凝著神，豎著耳朵認真聽著，不放過一絲一毫可促成寶黛婚事的機會。
用心自此，紫鵑這個紅娘自然當得了一個「忠」字。
鶯兒——言語機靈的「黃鶯」，嬌憨婉轉的紅娘
鶯兒原名黃金鶯，寶釵「嫌拗口，就單叫鶯兒」。寶釵給鶯兒改的這個名字用來形容鶯兒恰如其分，寶玉也認為「這個名姓倒對了，果然是個黃鶯兒」。「兩個黃鸝鳴翠柳」「陰陰夏木囀黃鸝」「自在嬌鶯恰恰啼」，詩中的黃鸝、嬌鶯就是黃鶯兒。「鳴」、「囀」、「啼」，無一不在表明黃鶯兒善啼叫的特點。正如詩人筆下嘀哩婉轉的黃鶯兒一般，寶釵的黃鶯兒「嬌憨婉轉，語笑若癡」，言語機靈，如紫鵑一樣，也是自家小姐的最強嘴替兼紅娘。【紅樓夢】裏，鶯兒只出場了四次，卻有兩次都在巧妙地充當寶釵的嘴替和紅娘。第八回，鶯兒第一次正面出場，引出了「金玉良緣」。第二次三十五回裏，鶯兒更是直接向寶玉「推銷」自家小姐。
金玉良緣
第八回裏，寶玉去探望生病的寶釵，寶釵第一次「細細的賞鑒」了寶玉的通靈寶玉。寶釵一邊細看通靈寶玉上的字，一邊念了出來：莫失莫忘，仙壽恒昌。此時身為寶釵貼身丫鬟的鶯兒沒有先去倒茶給客人寶玉，反而一直站在寶釵寶玉二人身旁「發呆」。寶釵出言提醒「你不去倒茶，也在這裏發呆作什麽」，鶯兒依舊沒有去倒茶，反而「嘻嘻笑道：‘我聽這兩句話，倒象和姑娘的項圈上的兩句話是一對兒。’」此言一出，果然引起了寶玉的興趣，非要看寶釵的項圈。「寶玉忙托了鎖看時，果然一面有四個篆字，兩面八字，共成兩句吉讖。不離不棄，芳齡永繼。」「寶玉看了，也念了兩遍，又念自己的兩遍，因笑問：‘姐姐這八個字倒真與我的是一對。’」
金玉良緣是天作之合還是人為？
緊接著，鶯兒笑道：「是個癩頭和尚送的，他說必須鏨在金器上……」鶯兒的話沒說完便被寶釵打斷了，但結合下文薛姨媽說的話，我們都知道鶯兒未說完的話是什麽——等日後有玉的方可結為婚姻。這回裏鶯兒和寶釵的這番對話模式不知大家覺得熟悉與否，我倒是在好幾部熱門的宮鬥劇裏見到過。【甄嬛傳】裏，槿夕被關進慎刑司後，皇上去探望甄嬛，看到甄嬛在篦頭發，便詢問緣由。甄嬛自己不說，侍女浣碧「一時多嘴」說了個徹底。等浣碧說完後，甄嬛才嗔怪浣碧多嘴並讓她退下。這場戲裏，甄嬛借著浣碧將自己不方便對皇上說的話說了出來，這是她們事先就商量好的。
說回鶯兒和寶釵，鶯兒說到通靈寶玉上的話與寶釵項圈上的話是一對兒的時候，寶釵並沒有出言阻止。當她阻止的時候，鶯兒該說的話也說得差不多了。寶釵是否存了這樣的心思，她和鶯兒是不是也跟甄嬛和浣碧一樣，事先就商量好了這樣的說辭？這確實很難推斷。但鶯兒第一次正面出場便不著痕跡地透露了「金玉良緣」，倒也擔得起紅娘一詞。
三十五回，鶯兒以近乎「推銷」的方式，再次充當寶釵的紅娘。這點為很多不喜「金玉良緣」的讀者所詬病，認為這就是薛家強行捏造「金玉良緣」，企圖將寶釵嫁給寶玉的證據之一。這個問題我們暫且不討論，還是說回鶯兒是如何充當紅娘的。
嬌憨可愛的鶯兒
這回裏寶玉讓鶯兒給他打絡子，襲人等丫鬟自去吃飯了。寶玉一面看鶯兒打絡子，一面說閑話。聊著聊著，聊到了寶釵。寶玉道：「寶姐姐也算疼你了。明兒寶姐姐出閣，少不得是你跟去了。」鶯兒聽聞並沒有像一般的女孩一樣，或羞澀或阻止寶玉的話頭，反而「抿嘴一笑」。由此，寶玉繼續笑道：「我常常和襲人說，明兒不知那一個有福的消受你們主子奴才兩個呢。」
對一個尚未婚配的女孩如此言語，寶玉確實有點唐突了。然而鶯兒並沒有生氣，甚至沒有害羞，反而順著寶玉的話頭，「推銷」起自家小姐來：「你還不知道我們姑娘有幾樣世人都沒有的好處呢，模樣兒還在次。」寶玉聞言便急急地追問：「好處在那裏？好姐姐，細細告訴我聽。」鶯兒笑道：「我告訴你，你可不許又告訴他去。」可惜，二人正說著，寶釵便進來了，我們和寶玉一樣自然也就無從得知寶釵那幾樣「世人都沒有的好處」到底是什麽。這回裏鶯兒所展現出來的紅娘「功力」與紫鵑相比，絲毫不見遜色！
三、紫鵑和鶯兒的名字暗示了黛玉、寶釵二人的結局
紫鵑——春心成空，子規終歸
黛玉與寶玉的木石前盟雖有紫鵑這位最強嘴替兼最忠紅娘「保駕護航」，奈何「一個是水中月，一個是鏡中花」，黛玉的一腔心事「終須化」。黛玉前身本是一顆絳珠仙草，為報寶玉的前身神瑛侍者的甘露灌溉之恩方下凡還淚。灌溉之恩終有還清的一日，報恩完結之日便是淚盡魂歸之時。我們看不到八十回後的文字，無法得知黛玉會在何時何地以何種形式離去。但「想眼中能有多少淚珠兒，怎經得秋流到冬盡，春流到夏」，黛玉淚盡而亡這個結局，應該是可以確定的。
黛玉淚盡而亡
望帝的春心托與杜鵑，夜夜啼血哀鳴，子規聲聲「不如歸去」，黛玉終究還是啼血淚盡之後魂歸來處了。
鶯兒——驚破春閨夢，終究意難平
寶釵與寶玉的金玉良緣雖有鶯兒這位機靈嘴替和嬌憨紅娘點出並「推銷」，然而「都道是金玉良姻，俺只念木石前盟。空對著，山中高士晶瑩雪；終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寶釵雖嫁給寶玉，「縱然是齊眉舉案，到底意難平」。寶釵如此結局，曹雪芹早就用了鶯兒的名字向我們點破了。
【春怨】
唐 金昌緒
打起黃鶯兒，莫教枝上啼。
啼時驚妾夢，不得到遼西。
思念丈夫的深閨婦人只能在夢中尋找丈夫的身影，然而這樣的美夢也被枝頭的黃鶯兒一聲啼叫給驚破了。鶯兒是引出金玉良緣的人，也是驚破金玉良緣美夢的人。
終究是意難平
到頭一夢，萬境歸空，這一出悲金悼玉的【紅樓夢】想告訴世人的不過就這八個字。泣血子鵑哀哀啼叫裏的心事終成空，嬌憨黃鶯婉轉嘀哩中的念想也終成空。不論是追求精神自由的黛玉還是遵循世俗標註的寶釵，都逃不過「到頭一夢，萬境歸空」八字。她們和原應嘆息四春一樣，都是紅塵俗世中深受求而不得之苦的女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