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裏暮山橫紫翠,一鉤新月破黃昏。
當娟娟新月爬上樹梢,不只戳破了黃昏夜色,也戳破了無數文人墨客心頭的隱晦與皎潔。
所謂新月,多指農歷每月初一的月相。盡管一曲銀鉤小,在古人心裏也有豐富的意境與韻味。
蘇軾曾言,「新月如佳人,出海初弄色。娟娟到湖上,瀲瀲搖空碧」,娟娟新月宛若裊裊佳人初臨湖上,讓瀲灩湖光與柔柔月光交織在一起,搖蕩出一個空靈世界。
當他送別故友柳子玉,「新月與愁煙,滿江天」,江天新月則染上了茫茫離愁,拂之不去。
後來貶謫黃州,「畫檐初掛彎彎月,孤光未滿先憂缺」,又充滿了烏台詩案的劫後余生之感。
其實蘇軾也好,其它詩人也罷,對新月的觀照書寫,還是建立在月亮這個經典詩詞意象之上。
從審美意境上,離不開綽約朦朧、靜謐澄凈。從人格心理上,依然追求花好月圓、萬古長空。
時人莫道蛾眉小,三五團圓照滿天。當新月承載悲歡,最終指向的依然是人長久、月常圓。
1
開簾見新月,便即下階拜。
細語人不聞,北風吹裙帶。
—唐·李端【拜新月】
自古以來,我們就有拜月的民間習俗。在唐朝,女子拜新月曾風行一時。
李端筆下的少女,也在悄悄拜新月。與中秋節拜月要提前設香案、擺供品不同,少女多是臨時起意。
只因卷珠簾而見新月,少女便急匆匆地跑出閨房,走下台階,來到院子對著新月深深叩拜。
此時月正明,人初靜,虔誠又嬌羞的少女對著新月喃喃細語,內心無限幽情也只有風月知曉。
微微北風吹過少女裙帶,絲毫沒有北風意象的凜冽之感,只讓人感覺月色溫柔人也輕盈。
這幅臨風拜月圖景,不是施肩吾六歲幼女「向夜在堂前,學人拜新月」的懵懂可愛,也不是李白筆下思婦「卻下水晶簾,玲瓏望秋月」的幽深哀怨,獨屬於少女情懷。
少女情懷總是詩,妙就妙在欲說還休,不願把心底的那層窗戶紙戳破,只說給無邊風月聽。
故而詩人最後以北風吹裙帶收尾,看似閑筆,實則將少女幽情隱匿其中,從盈盈裙帶輕輕飄出,搖曳在風中。
2
誰道閑情拋擲久?每到春來,惆悵還依舊。日日花前常病酒,不辭鏡裏朱顏瘦。
河畔青蕪堤上柳,為問新愁,何事年年有? 獨立小橋風滿袖,平林新月人歸後。
—南唐·馮延巳【鵲踏枝·誰道閑情拋擲久】
南唐宰相馮延巳也有一種無法言表的閑情,只能訴諸於春風新月中。
開篇一句反問即將內心盤旋郁結的閑愁一語道出,雖未直言所為何事,但已讓人感覺到掙紮。
一則這閑愁由來已久,二則一直努力擺脫,三則努力了好久還是無法擺脫,所以只能詰問。
但沒有人能告訴他答案,人生一世,總會在某個階段,憂來無方,人莫知之。
如馮延巳每到春暖花開,哀愁如舊。若用晏幾道的詞解釋,即去年春恨卻來時。
每到春來,他們內心這種悵然若失的愁意就會被無端勾起,無論用什麽辦法都擺脫不掉。
馮延巳就日日花前醉酒,夜夜朱顏消瘦。哪怕醉酒已到傷神傷身的地步,他也無怨無悔。
不辭鏡裏朱顏瘦,這哀愁已非為伊消得人憔悴的男女相思那麽簡單,多半融入了理想與現實鴻溝裏的求而不得苦悶。
如今河岸普都如煙,芳草連天,詞人又忍不住追問為何新愁年年有?人間無響,天地不語。
最終詞人將滿懷惆悵定格在風中,他獨立橋頭,涼風盈袖,直到娟娟新月爬上平林樹梢,路斷行人,只剩寂寥人定。
同樣是風吹,吹到少女的裙帶就是淡淡情致,吹滿士大夫的衣袖則是濃濃哀愁。獨立橋頭本就哀傷,涼風滿袖,則更顯愁緒滿懷。
而新月平林,不只在寂寥空間上凸顯詞人孤影的寂寞惆悵,還在時間上延續迎風獨立的等待悵惘。
如此,末句書寫的就不只是個人閑愁,還有生命整體的寂寞哀愁。
一如秦觀,「亂山何處覓行雲?又是一鉤新月照黃昏。」
3
新月曲如眉,未有團圞(luán)意。 紅豆不堪看,滿眼相思淚。
終日劈桃穰(ráng),仁兒在心裏。兩朵隔墻花,早晚成連理。
—五代·牛希濟【生查子·新月曲如眉】
以新月寄相思,到了牛希濟筆下,終於有了直抒胸臆的表達,不再遮遮掩掩。
天上新月如眉,絲毫沒有團圓之意。表面寫月,其實寫情。新月如眉,很容易讓人聯想到佳人月下獨立,眼若含星,眉如新月,正因思念情郎不時眉頭緊蹙。
如此新月如眉,眉如新月,將佳人包裹在朦朧迷離裏,一如馮延巳所寫:黃昏獨倚朱闌,西南新月眉彎。
新月難圓已惹人相思,再來看這本就是相思信物的紅豆,更無法直視,那不是顆顆紅豆,而是滾滾血淚。
本以為滴不盡相思血淚拋紅豆,就足以表達相思深情了。詞人在下闕又借助核桃,將深情演繹到極致。
自從你走後,我還整日劈核桃,你就如同那桃仁一樣,深深嵌在心底。興中有比,比中有興,加之諧音上的一語雙關,訴說著佳人對愛情的執著與忠貞。
古時新婚,核桃常與紅棗、花生等果品作為合歡喜兆擺放家中,又增一層深意。
溫庭筠筆下的思婦就曾言,「合歡桃核終堪恨,裏許元來別有人」,最怕故人心變。
此處的佳人自然不希望遇上負心薄幸郎,只希望一墻相隔的兩朵鮮花,早結連理。
4
官柳動春條,秦淮生暮潮。
樓台見新月,燈火上雙橋。
隔岸開朱箔,臨風弄紫簫。
誰憐遠遊子,心旆正搖搖。
—宋·賀鑄【秦淮夜泊】
當夜泊秦淮的賀鑄望著樓台升起新月,內心湧動的是遊子鄉愁。
那是一個春風沈醉的夜晚,煙柳拂堤,暮潮湧動,賀鑄夜宿在秦淮河畔。
只見樓台新月初上,一片皎潔空明。兩岸畫橋則燈火璀璨,又是一片繁華盛景。
樓台與明月交相輝映,畫橋與燈火彼此交融,上面是月光如水水如天,下面是一江春水碧於天,不時還有月光與燈火搖曳於江心,何等溫馨浪漫。
賀鑄一眼望去,對岸還有珠簾繡戶掩映著窈窕歌女,正在臨風吹奏紫簫。悠揚簫聲隔著江岸遙遙傳來,別有情韻。
在這個寧靜又浪漫的夜晚,可對獨泊孤舟的遊子賀鑄來說,繁華不屬於它,熱鬧不屬於它。
秦淮河兩岸的美景固然令人陶醉,可終究不是自己的故鄉,只可遠遠觀望而無法身心同歸。
這份淡淡的鄉愁,包裹在樓台新月裏,一如王涯所言:不見鄉書傳雁足,唯看新月吐蛾眉。
5
搖首出紅塵,醒醉更無時節。活計綠蓑青笠,慣披霜沖雪。
晚來風定釣絲閑,上下是新月。 千裏水天一色,看孤鴻明滅。
—宋·朱敦儒【好事近·漁父詞·其一】
到了朱敦儒筆下,這新月終於逃脫了人生苦愁,多了隱士風情。
朱敦儒身處兩宋之際,雖有經世之才,卻誌在山水,以「我是清都山水郎,天教分付與疏狂」而自詡。
此詞作於他晚年隱居嘉禾期間,開篇即道出他的出塵之心,早已遠離塵世喧囂,處江湖之遠。
醒醉更無時節,不只是說飲酒的隨心所欲,更指精神上的無拘無束,不用像屈原筆下的漁父去區分世道是濁是清,或留意官場是沈是浮。
既然是歸隱江湖,就做到真正的身心回歸。青箬笠,綠蓑衣,披風雨,沐雪霜,才是他這個漁父的尋常生活。
有時直到晚來風定,詞人還穩坐江水河畔,靜靜垂釣。只見新月初上,倒映在波光粼粼的水面上,水天相接,水月相映,是何等澄凈無塵。
上下是新月,給人以表裏俱澄澈之感,流露出詞人由內而外的淡泊寧靜與氣定神閑。
人在水天一色裏,心棲雲山孤鴻中。看著孤鴻時隱時現,詞人靜靜地融入這新月山水裏,沒有哀傷,只有平靜;沒有孤獨,只有閑適。
這就是古人筆下的新月,雖不似伊斯蘭國家將新月視為希望與吉祥,但也浸潤了古色古香的情韻與意境,撫慰了無數過客與歸人。
(圖片來自網路,不妥聯系刪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