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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場跨越九十春光的雪中詩會——淺析第五十回蘆雪廣爭聯即景詩

2024-01-04文化

世間萬物,原本無情,但是一旦進入有情之人的眼簾,便被賦予了濃烈的感情色彩,無情物也變得情意綿綿,即國學大師王國維所說的「一切景語皆情語也」。

但是,人的情感,如同變幻莫測的大海,有風平浪靜,也會有怒濤拍岸。佛經說:「境隨心轉」,即使是同一樣的風景,處在同一樣的時空,也會因觀者心情的變化,而變得具有不同的意涵。如名篇【蘭亭集序】,開頭作者興致盎然,但很快便「興盡悲來」,發出了生命易逝、歲月不居的感慨,最後作者卻又展現了對生命的一腔熱情和執著。不變的是蘭亭,變化的是作者的心情。

第五十回,寶玉與眾姊妺相聚於蘆雪廣,「割腥啖膻」、飲酒賞雪,爭聯即景詩。與【蘭亭集序】不一樣的是,以夢幻形式呈現的文本,諸位作者——寶玉和眾姊妹,作為夢中人,「夢裏不知身是客」,在吟詠這首詩歌過程中,並沒有像王羲之那樣心緒起伏變化,除了歡樂,還是歡樂,沒有突然而至的感傷,當然也沒有最後的昂揚向上,他們純真美好的青春,在漫天飄舞的飛雪中,肆意綻放著,綻放成青春歡暢的詩篇,似乎如夢的青春裏不會有絲毫的煩惱來打擾,似乎一切都美好得如同桃花源。

但是,【紅樓夢】是用作者的「辛酸淚」寫就的,作為文本中不可或缺的一部份,詩詞扮演了「詩讖」的角色,暗示夢中人的結局和故事脈絡走向。由於夢幻文本最初呈現的是大繁華,但最後卻是「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幹凈!」的大幻滅,因此,【蘆雪廣爭聯即景詩】,雖然是在歡樂中開始,也是在歡樂中結束,但由於它具有「詩讖」的性質,它也如同【蘭亭集序】一樣,裏面也是感情跌宕起伏,歡樂過後是感傷。

第一回脂硯齋就在回前總批中指出,作者「曾歷過一番夢幻之後,故將真事隱去」,被作者隱去的真事,其中有相當一部份隱藏在夢中人所作的詩詞裏。因此,文本中的詩詞還是作者「甄士隱」的重要方式之一。【蘆雪廣爭聯即景詩】,作為文本中少有的幾首長詩之一,當然也不能例外。

文本是「九十春光寓言也」(第一回脂批),而這部長詩,可以說是正統與非正統激烈爭鬥之下風雲激蕩的清朝百年詩史,也是與清朝皇室密切關聯的作者家族「一場歡喜忽悲辛」的盛衰興亡的詩史。

這首長詩從鳳姐的「一夜北風緊」到李綺的「年稔府粱饒,葭動灰飛管」和黛玉的「斜風仍故故」,展現了「琉璃世界」般如夢似幻的飛雪漫天,是豐收富足、祥和美好的太平盛世。但是,從寶玉的「清夢轉聊聊」開始,詩裏的畫風突變,夢中人因寒冷而難以入夢,雪中的世界,也不再浪漫如詩,而是一片蒼涼的末世情景。「甄士隱」的文本,「多作心傳神會之文」(第十六回脂批),由於寓言的「九十春光」裏暗藏著正統與非正統激烈爭鬥,我們可以「心傳神會」到,同樣的雪,變幻的畫風,隱喻的是正統與非正統之間轉換。

作者所處的時代不容許他為廢太子胤礽鳴不平,於是假借意在「使閨閣昭傳」,以看起來只是出身於養生堂而後嫁入寧國府為賈蓉嫡妻的秦可卿,作為「此書大綱目、大比托、大諷刺處」,隱指胤礽,但顯然在「使閨閣昭傳」的文本中,只有與太子級別相近的貴妃才足以隱喻太子,因此,「賈雨村言」之下而「甄士隱」的秦可卿,在本質上其實是貴妃級別的存在。

在「表裏皆有喻」的文本中,用家喻戶曉的楊貴妃和唐明皇的愛情,來隱喻胤礽和康熙之間的愛恨糾葛,無疑是再好不過的選擇。楊貴妃再怎麽受寵愛,她與唐明皇之間的關系本質上也是君臣關系,就像胤礽和康熙,是曾經情深意濃的父子關系,但君臣關系才是他們關系的實質。

詩中,寶琴聯句「光奪窗前鏡」,其意表面上只是雪的亮度蓋過窗前之鏡光,但脂批指出,「琴誌唐皇」。在假借意在「使閨閣昭傳」的文本中,說是「誌唐皇」,其實還是意在楊貴妃。詩中並未明確描述楊貴妃和唐明皇的愛情結局以及與此相關的動蕩不安的歷史風雲,因為這是眾所周知的,這就是脂批所謂的文本中有「不寫之寫」、「不寫而寫」。馬嵬坡,可謂是楊貴妃的命運之地。馬嵬坡兵變,太子李亨被認為是主謀,唐玄宗在馬嵬坡舍棄楊貴妃,而最終卻是李亨不久在靈武自行宣布即帝位。

第四十三回脂批指出:「一部書全是老婆舌頭,全是諷刺時事,反面春秋。所謂`癡子弟正照風月鑒’,若單看了老婆舌頭,豈非癡子弟乎?」從廣為人知的唐明皇和楊貴妃的愛恨情仇,作者意在讓讀者「心傳神會」到,康熙廢除了胤礽太子之位,最終卻是非正統的雍正君臨天下。寶琴聯句「光奪窗前鏡」的深意,或許就在於此;又或許是在暗喻胤礽的聲勢日隆,威脅到皇權,引起康熙的猜忌,導致最終被廢,這就是史湘雲的酒令中有出自太白詩句之「雙懸日月照乾坤」句的原因所在。

非正統君臨天下,即是末世。末世會是怎樣的一番情景呢?寶釵聯句「鰲愁坤軸陷」,脂批指出,「釵全隱寓」。「地不周載」,女媧「斷鰲足,以立四極」,該句詩的意思是大海龜恐雪壓大地塌陷而發愁,與開篇即雲的「地陷東南」相呼應,隱喻的正是離天塌了也不遠的末世。

緊接著寶釵之後,湘雲聯句「龍鬥陣雲銷」。宋代張元【詠雪】詩:「戰罷玉龍三百萬,敗鱗殘甲滿天飛。」龍鬥時雲集,鬥罷雲消,這句詩隱喻所謂的末世,非正統日漸上揚,正統至多只剩殘影,兩者之間最終上演「虎兕相逢」,正統一方徹底勢敗,非正統一方完全掌權,終極決鬥造成了「白骨如山忘姓氏,無非公子與紅妝」的血流成河的殘局。

緊接湘雲的「野岸回孤棹」和寶琴的「吟鞭指灞橋」之後,馬上又是與唐明皇的故事有關的詩句。文本「多作心傳神會之文」,寶琴「賜裘憐撫戍」句和湘雲聯的「加絮念征徭」句,說的是唐明皇時期的一個故事——【唐詩紀事】載:唐開元時,宮中制棉袍賜邊軍。有士兵在袍子中找到一首詩說:「沙場征戍客,寒苦若為眠?戰袍經手做,知落阿誰邊?蓄意多添線,含情更著綿。今生已過也,重結後生緣!」士兵把詩交給將帥,將帥進呈玄宗。查問結果是一個宮女所作。玄宗就叫她離開宮廷,嫁給那個士兵,由於這兩句詩在「龍鬥陣雲銷」句之後,可以「心傳神會」到,這兩句詩是以開元盛世反諷文本中「甄士隱」的時代是末世;暗諷掌權的非正統一方是假仁義、真殘忍。

很快就要「三春過後諸芳盡」,正統之象征­——大觀園也成為昨日幻夢,諸芳有人夭亡,也總有人幸存下來,湘雲的聯句「野岸回孤棹」即是此意。幸存下來的人「各自須尋各自門」,作為「詩讖」,【蘆雪廣爭聯即景詩】的後半部份也暗示了幸存下來的寶玉和諸芳的人生結局。

湘雲的「坳垤審夷險」句和寶釵的「枝柯怕動搖」句,其意思覆雪之地須察高低不平,擔心樹枝動搖掉下雪來,隱喻非正統當道之下,人生行路難,幸存下來的人「各自須尋各自門」,必然是一番艱辛的歷程。「烹茶冰漸沸,煮酒葉難燒」(寶琴),就是透過生活細節,暗示寶玉和幸存下來的諸芳末世生存之艱難,而寶玉的「葦蓑猶泊釣」,與柳宗元的名句「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相似,隱喻寶玉和幸存下來的諸芳,在艱難中依然保持高潔的精神。「花緣經冷結,色豈畏霜雕」(湘雲),也是此意。

「埋琴稚子挑」,隱喻才貌俱佳的薛寶琴最終被非正統之末世埋沒,她與梅翰林之子的婚姻很可能落空;「沒帚山僧掃」,隱指出家之後的賈寶玉之生活情形,或許也隱喻他也是一塊被末世埋沒的美玉;「寂寞對台榭」,或許是隱喻出家為僧後的賈寶玉,「懷金悼玉」,【枉凝眉】就是賈寶玉最重要的「懷金悼玉」,即懷釵悼黛;「清貧懷簞瓢」,或許隱指成婚後的賈寶玉和薛寶釵以及歷盡磨難最終白頭到老的甄寶玉和湘雲「寒冬噎酸齏,雪夜圍破氈」的窘迫生活;「石樓閑睡鶴」,石頭與寶玉有關,而文本中鶴常常隱指湘雲,這句詩很可能隱喻湘雲和甄寶玉在一起的情形;「沁梅香可嚼,淋竹醉堪調」,則隱喻寶玉他們在艱難之中,苦中作樂,活出一片詩意棲居的空間,與「野岸回孤棹」的下一句「吟鞭指灞橋」相呼應,即生活不易,但並不缺琴棋書畫詩酒花。

「誠忘三尺冷,瑞釋九重樵」、「欲誌今朝樂,憑詩祝舜堯」等句,是不得不有的點綴,為了讓文本看起來「非傷時罵世之旨」,而是「君仁臣良,父慈子孝,凡倫常所關之處,皆是稱功頌德,眷眷無窮」。

靜水流深——所謂的作者寶玉和眾姊妹,在詩中盡情地釋放著他們青春的歡暢,但真正的作者在繁華落盡之後,回望自己家族在清朝風雲激蕩的百年史中的盛衰興亡歷程,並將此濃縮成一首長詩,又會是怎樣的心潮澎湃,又有幾個人真正經歷過他這樣的傷悲?

因此,在作者似乎風平浪靜的描述之下,其實深藏著洶湧的「辛酸淚」之暗流。因此,看到了看不見的風月寶鑒背面,我們才能真正讀到作者的悲傷。

本篇拙文本中所參照的觀點大部份來自於此前的【「行」走紅樓】系列拙文,由於篇幅所限,無法一一詳細展開,也無法一一註明,敬請諒解!各位朋友,如有興趣敬請關註此前系列拙文的相關文章!特此註明!

作者:郭進行,本文為少讀紅樓原創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