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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晚的故事

2023-12-31文化

視覺中國供圖

編者的話

黑夜不僅是神秘的象征,也能溫柔地包裹詩意的想象、離別的愁緒。月光如水,星辰閃爍,夜色下,白日隱藏的情感與心緒被無限放大,文學靈感也隨之湧現。長夜漫漫,不妨讓我們靜下心來傾聽這些來自夜晚的故事。

——【中國青年作家報】編輯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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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進這良夜(隨筆)

李子麥(23歲)

「今晚的月色真美」,這是夏目漱石關於夜晚的想象力。

很多時候,隨著暮色四合,黑暗慢慢降臨,我都能感覺到身體裏一些隱秘的神經在悄悄蘇醒。光和熱給了人類最初的感動和信仰,但在夜裏,對黑暗和未知的恐懼刺激著感官,帶來的是更加豐富有層次的感受。在無數個獨處或同行的晚上,光影交錯,微風拂動間,可以安靜地等待一兩個美妙的走神時刻到來。夜色描粗原本孱弱縹緲的靈感,留給以後成為待挖掘的寶藏。

來,和我一起,走進這良夜。

最容易調動的回憶,總要有些突出的特點。

比如,新鮮濃烈的汗味兒。

夏天,小區花園,滑輪溜冰鞋,酸奶冰棍兒……小時候的晚上是屬於樓下的。傍晚分時,除了此起彼伏的「回家吃飯了」,還有更加尖利的催促,「你咋還沒吃完,快下樓玩啊!」七八個小孩兒湊到一塊,現在想想真的記不起來有什麽遊戲可以持續三四個小時也不厭煩了。一直到最後大家都乏了,才圍坐在花壇旁的台階上休息。那時候天已經完全黑下去,但是夏天的晚上總有一種神奇的透明感,小夥伴們的額頭上滲出一層細密的汗珠,可以看到每個人身上蒸散出來的水汽。一支酸奶冰棍的包裝紙被撕開,雪糕上的細碎冰碴閃著亮晶晶的光。

隨著包裝紙爆出一小股冷風,包圍圈開始縮小,冰棍兒的奶香在一群汗津津的小腦袋前傳遞。每個人最後都含著一大口狂吸冷氣,誰也舍不得小口吃,怕沒有第二輪的機會。衣服臟不臟是沒有概念的,歇著歇著就慢慢趴到了地上,可以聽見花壇裏蟋蟀規律的叫聲。後來小夥伴們一個一個被提回家,我也被發小拉起來,他額角總會有一顆在夜色裏時隱時現的汗珠,是值得被記住的可愛。

陌生的夜晚,也足夠迷人。

高考結束後和閨蜜的畢業旅行是下江南。在周莊,驚異地發現水墨畫一樣變化濃淡的夜色。入夜後,因為懸掛了許多燈籠,景物的輪廓反而具體了起來。我們在裏面逛啊逛,欣喜地遇見之前從未想象到的真正的水鄉景致,但最後竟然迷了路。古鎮秀麗小巧,但內裏街巷環繞錯雜,彼此相通,我們繞來繞去,不停地回到原點又不停地發現陌生的小路。那晚一直在下小雨,江南的清甜在客棧傳出的小調裏蕩啊蕩,但我們其實越來越焦灼。我記得很清楚,我們舉著傘,隨著逐漸稀疏的人流走,突然聞到一股熱騰騰的桂花香氣,是街角的糕團鋪蒸好了最後一屜桂花糕。我倆自暴自棄,決定去買點先填飽肚子。就在等婆婆秤糕的時候,我意外地發現轉角後面是一條小吃街,通著一個牌坊,是小鎮的一個出口。我們倆捧著熱乎乎的糕,興高采烈地走回旅店。但進了房間,反倒有點失落,迷失在煙雨江南,是小說裏才會出現的情節啊,怎麽親身經歷的時候,倒是一點也沒有從容的詩意了。

後來,感受過京城兩三點的蟄伏寂靜,三亞黎明的潮濕海風,才漸漸領會到陌生地的夜晚體驗是多麽有趣。只可惜,大多他鄉的夜晚都交給旅館了。在秦皇島玩的那一次,坐公交車回住處,遠處燈火明滅,有一種生活在此的錯覺。對身邊的旅伴產生一種家人般的熟稔。劉莊下車,周圍人潮攢動,小吃街翻炒蔥蒜,滋滋青煙,人間煙火氣,讓短暫的停留質感淋漓。

還有一些晚上,是屬於媽媽的。

高中的時候,應該是因為學習壓力太大了吧,所以身體經常出一些小毛病,那個時候就只能硬著頭皮跟老師請假。其實這些病假裏,多多少少有些水分,有多少是因為身體,有多少是心理扛不下去,我自己都分不清了。估計媽媽也能看出我的小心思,但是也總是不輕不重地提醒我一句,在不過分的情況下,把我接回家,為我充充電。請假回家一般是要在晚自習第二節課下課後才可以走。學校裏冷冷清清,泛著一股印刷油墨試卷的味道。校門口門衛室前的燈光裏,遠遠的一個小小的人影,那就是在等我的媽媽。

我朝她走去,總是產生一種「天地同我一起湧動」的錯覺,她站在略顯慘然的白光裏,是我最後可以奔赴的堡壘。在溫暖的車裏慢慢回神,感受著她因為在晚上更加小心翼翼的開車技能。頭暈乎乎的,偏向窗外,卻能準確地捕捉住她每一個細微的溫和神色。夜色如水,是了,這夜色化在她的眼神裏,也可能是她的眼神一點點把空氣調得柔情。回到市區,過崇文街,人群熙攘,車速放慢,長長的車隊像蟄伏在深海裏的魚類,亮著各自明暗交錯的光。

那些時刻,依賴感像潮水一樣慢慢泛上來,我沒有什麽可懼怕的事情了。今天政治課沒有背過的大題,數學就是搞不懂的函式,班主任意味深長的眼神,模擬考成績單上硬戳戳的數位……高三的每一天都是這樣敏感而艱辛,但是就在此時此刻,我知道我不是一個人在面對這些,身旁的那個女人,可以是我信仰的一部份。

在那些莫名其妙的請病假夜晚裏,那些被班主任定性為逃避現實的夜晚裏,那些我本來是用來欺騙自己的夜晚裏,媽媽用她的寬容,教會我什麽叫溫馨。

我大概會永遠銘記這些夜晚時刻。「黃昏後」,一個多麽浪漫的時辰,當來自大自然的暗,悄悄壓迫過來的時候,心中的亮陡然升起。夜晚從不願藏汙納垢,因為它自己面對黑暗已經足夠疲憊了,但夜晚充滿善意,他是如此純良溫厚,為所有的溫情化作黑乎乎的背景,讓那點暖,釋放得淋漓盡致。

之前看有人說,夜晚真好,每個人都可以擁有十分鐘的小型崩潰。

也許,那場小型崩潰,是向你遞出邀請函:

來,走進這良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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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這樣的夜晚還有多少(小說)

甘柳(24歲)

這是江南六月的夜,清朗的月高高掛在黛黑色的天空。鎮上家家戶戶都亮起了橘紅色的燈,那燈光如螢火般微弱,這兒密那兒稀,朦朦朧朧。這裏的燈光沒有大城市炫彩霓虹燈的五顏六色,光彩奪目,它們簡簡單單,爽爽朗朗,清清白白,一如生活在這兒的人們。吃飯穿衣,養家糊口,別的無有。這裏夜並不安靜,那梅米在暗處的高樹上嘶吼,大聲喧嘩,那蛙聲在田野裏起伏陣陣,攪動著空氣中騷動的熱氣流。誰家屋前小廣場放著動感的流行曲,婦女們扭著身體,和著旋律;有的老人坐在屋檐下,穿著肥褲大衫,時而搖動手中的蒲扇,你一言我一語,聊得眉飛色舞,笑聲陣陣;還有那嫻熟的顛鍋聲,那鍋與大鐵勺的碰撞聲清脆悅耳,底下的焰火,張著大口,散出熱,發出光,映紅了小販那忙碌與滄桑的臉龐,汗不住地往下墜,手不停地翻動,蒸籠的熱氣不斷升騰,氤氳著溫暖的味道。

其根照常下了晚自習,拖著經歷一天學習的疲沓軀體,穿過兜兜轉轉的巷子。剛從悶熱的教室中出來,他有點煩躁,渾身黏黏濕濕,一股汗臭味,尤其是感覺有千萬只毛蟲在頭皮上密密麻麻地蠕動,頭發縫裏又濕又熱,感覺有一團熱氣在頭上揮之不去。終於到家了,奶奶躺在躺椅上,搖著蒲扇,聽見其根的腳步聲,立馬摸黑沖到門口給他開門,打亮了自己隨身攜帶的小電燈,門開後,其根便雙手舉高,一翻,把短袖給脫掉了,灌了好幾杯水進肚子,有點疑惑,問:「奶奶,今天的水怎麽有股腥味啊!不太好喝!」

奶奶邊拿其根洗澡要換的衣服邊說:「你小子,嘴真刁,一點味道都能試出來,哼哼,這是我在這條街上頭的壓水井裏打的,我明天再找幾個大的塑膠瓶子去打上幾瓶,省得我還得用煤氣去燒水,不知道要燒多少錢!」其根忙接著反駁:「別啊!這鎮上的水不像咱家的,那是被汙染的水,是喝不得的!」奶奶急了:「你懂什麽,那麽多人都從那裏打水,也沒見誰吃出什麽毛病來啊!就你話多,讀書讀得越來越嬌生慣養了啊!」其根不說話了,拿過衣物,提著後陽台上曬的水進衛生間洗澡了,這水弄到身上冰涼冰涼的。

時間慢慢走過,四周也漸靜了,其根洗完澡後感覺一天的燥熱也洗得差不多了,走過後陽台感覺風也是涼爽的。那小窗還亮著橘黃的燈光,十分微弱,他知道,那是奶奶為他留的。他湊過那窗,看見奶奶還坐在床上,勾著頭,兩眼微閉似睡非睡,不時還有微微打呼聲。不知為何,其根發現奶奶的白發在此刻是那麽顯眼,如雪如霜,臉色也十分憔悴,那皺紋布滿了額頭、眼角,臉龐……還有那粗糙的老手起了多少繭子,厚實的指甲藏了多少泥垢?其根的眼眶有點紅、濕濕的,嘴裏感覺有股澀味,就像小時候嚼的那些野草梗子的味道。

這時奶奶突然驚醒,見其根還沒回房間,扯起了她的嗓子大喊:「根崽,你在做什麽啊?洗個澡洗了這麽久!以後在人家手下幹活,這樣是沒有飯吃的!」其根在窗前以尋常的口氣回應:「哎,你真啰唆,我這不是洗完了嗎?」

說著便進屋了,剛準備躺下睡覺,奶奶便下床,神秘兮兮又有一絲得意地說:「你先莫忙睡覺,我有樣東西給你!」說著便從墻面的掛鉤上取下一個袋子來送到其根手裏,「這是樓下的老板娘子賣剩下的發糕,晚上納涼時她就每人分了幾塊,我拿在手上沒吃,想著留給你吃,你下課估計也餓了,快把它吃了吧!」其根接過發糕便拈了一塊送到奶奶嘴邊說:「你也吃一塊吧!快!把它吃了!」奶奶把嘴撇到一邊:「你自己吃,我血糖高,不能吃甜的,別磨磨蹭蹭了,吃完趕緊把燈關了,燈照了這麽久,不知道要交多少電費了。」

其根放棄了,自己吃了起來,甜甜的,有股大米的清香,嚼在嘴裏軟軟的很有嚼勁。奶奶微笑著看著其根吃發糕,調侃道:「你看我對你這麽好,你以後要是考上了大學坐辦公室,一定要寄錢給我用,買吃的給我,要是不給,我可是要向你討的!」其根故意反向應和著:「我就是不寄錢給你,而且還不回家,你敢坐火車找我嗎?你可是一輩子都沒坐過火車,還是坐汽車都會吐的人哦!」奶奶假裝生氣說:「哼,我有一張嘴,到時候我見人就說我養了一個白眼狼孫子,說你怎樣沒良心,你就會被村裏人罵得狗血淋頭!」說完,奶奶已經躺床上了。其根狼吞虎咽吃完那兩塊發糕後也躺下了,聽到奶奶嘴裏還在嘀咕著:「這次我們欠了老板娘子一個人情,吃了人家的不能不還,下次回家,我要摘幾斤辣椒、黃瓜、茄子給她,再掐幾斤仙草給她,讓她做做仙草豆腐吃吃……」

房間裏的燈熄了,只剩細微的呼吸聲、床板的咯吱聲、老鼠的吱吱聲……又一個夜晚過去了,其根也不知道這樣的夜晚還要過多少個,還有多少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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鐵塔上,有顆星星(小說)

湛博添(21歲)

「老楊,來盒餃子!芳華剛蒸好的,熱乎著哩!」常河從背包裏拿出飯盒遞給老楊。

「哎!得嘞,替我謝謝嫂子。」老楊往鐵塔外瞅了眼,嘟囔著,「今兒夜色可真怪。」

「可不嘛。」常河也往塔外瞅了眼,輕薄的霧,早已將夜幕的星色擦得模糊。

「那我先走了,孩子們還盼著她們的新年禮物哩!你自個兒小心點啊。」老楊囑咐道。

「得嘞!時間不早了,早點回吧。」常河開始準備今晚的工作。

瞭望員這份工作並不簡單,常河仿佛是這片林子的哨兵,需要時刻記錄風向,濕度等,只要一發現火情,便需要立刻匯報。工作的環境更是暗藏危機,他已經好幾次巡邏時碰見幾頭黑熊跟著他,每次都把他嚇得不輕。即便是待在塔上,也免不了狂風的攻擊,若是遇到惡劣天氣,雷雨交加,狂風震得塔身搖搖晃晃。

柔軟的月光鋪在鐵塔外,閃著銹紅色的光。這個瞭望塔投入使用已有5年的壽命了,常河在3年前便登上這塔,見證了它銀白的外漆被風雨漸漸地侵蝕得銹跡斑斑,似乎常河身體裏的器件也被風雨漸漸磨損。

夜幕下的小興安嶺,因為有了常河的守望,萬物靜謐地舒睡著,呼吸柔和恬靜。

倘若是明朗的夜空,常河便趴在瞭望台上,眺望著滿月的月光,這月兒仿佛是通往人間的一扇窗,常河的母親在另一頭為他夜晚的工作點了盞燈。他努力回憶起母親的音容笑貌,一次次回想起往年除夕,大家在餐桌上洋溢著笑容,心裏總會泛起失落感。常河的母親桂蘭在20歲那年,便把自己獻給了小興安嶺,在崗位上兢兢業業,也正因此,每晚桂蘭回到家時,孩子們都已經熟睡,孩子們醒來時,自己卻早已在赴崗的路上。在常河19歲那年,桂蘭因搶救林場,被大火吞沒,她離開時僅僅給常河留下一套還未來得及洗的工作服。

常河在兩年前仲夏的一個黃昏搜查林場時,遇到了前來拍攝紀錄片的女孩兒李芳華,兩人因情投意合開始相愛,一年前的深秋,芳華生下了一對龍鳳胎,可把常河樂壞了,逢人就說媳婦生了對龍鳳胎,就連偶爾停留在塔邊休息的白鴿也不放過。

芳華與兒女出院後的第二天,常河便駕車回老家打算把父親常青接回家裏,幫芳華照顧孩子,陪陪孩子。

「河啊,回去後好好跟爸說,這麽多年的心結,終究要解開的呀。」芳華擔心著。

「嗯……我會的……希望吧。」常河內心忐忑不安。

5年前的那場火災,帶走了常河的母愛,也帶走了父親的一生摯愛,在那之後,常青便一直留在老家,堅守著那份忠誠。當父親常青聽到常河要繼承母業的決定後大發雷霆。

「只要我一天還活在這世上,我就不允許你去,你是不是忘了你媽媽怎麽走的!」常青捂著胸口怒吼著。

「爸,你怎麽這麽犟啊!媽媽是那片林子的哨兵,她倒下了,我就該繼續承擔起這份責任,我知道這……」

「你閉嘴!這事由不得你,我已經失去你媽媽了,不想再失去你,你要是敢去,今後這個家和你不再有聯系。」常青打斷常河,拍得桌子直發響。

常青是鎮子裏出了名的好父親,對妻子疼愛有加,對孩子們也是從不打罵,甚至事事都順著孩子們。可今天的父親卻把大家都嚇壞了。

「我心意已決,母親未完成的事業,必須由我來完成,對不起了爸爸。」常河毅然轉身離去。

常青倚著沙發,沈下臉來一言不發,心裏五味雜陳。

那天之後,常河與父親的關系就漸行漸遠,他曾再次嘗試用簡訊向父親解釋這麽做的緣由,可收到的只有一個感嘆號——父親早已把他拉黑。即便是過年回家,父親也一直沈著臉,「趕緊吃完年夜飯就走,我不想再看到你。」但每次常河離家前,總是會收到姐姐常溪給的紅包。

「別把爸的話放在心上,氣話罷了,爸這邊你別擔心,我們會照顧好他的,你放心工作。」常溪安慰道,遞給常河一沓錢,「這是爸悄悄托我交給你的,還不讓我和你說。」

「嗯!跟爸說,我……我一直愛著他。」常河忍著淚水離去。

雖然距離與父親發生爭吵已經過去了5年,常河在路上仍然心神不定,但他內心已經堅定,這次一定要解開這捆綁多年的心結。

回到老家,常溪出來迎接。

「來了,芳華這麽久沒見又變好看了哩!」

「爸呢?」常河卸下年貨。

「在書房裏呢,快進來吧!年夜飯也快好了。」

常河牽著芳華,內心忐忑不安地走進書房,常青正批改著學生的作業。

「爸,我回來了。」

常青冷漠地把臉轉過來,正準備說什麽,但看見了芳華後,又迎笑「芳華來了呀!快進來坐。」

「爸,常河有事和您說,我就先不坐了,我去廚房搭把手吧。」說完芳華便和常溪去了廚房。

書房裏的氣氛再次緊張起來。

「爸,有個好訊息,芳華生了對龍鳳胎!」常河激動地說。

常青一直在批改的筆突然停住,面色緩和了少許。

「所以,我和芳華都希望你能回去城裏住,這樣你也可以陪陪孩子們,爸……你看怎麽樣?」

常青擡起一直低著的頭,看了眼常河,「我同意回去,但是為了照顧芳華和孩子們,而不是我原諒你了。」

那晚的煙火極度絢爛,點亮了漆黑的天幕,就連年夜飯也不同往年,氛圍歡快,每個人的臉上都洋溢著笑意。常河比任何人都高興,他內心知道,雖然還未得到父親諒解,但起碼父親已經願意再次走進自己的生活。

又一年暖春,晨曦漸漸暈染開山間的薄霧,知更鳥滑行在雲間啼鳴,和煦的春風銜來春意停留在小興安嶺,漫山遍野的暖意盛開在常河的心底裏。

他像往常一樣,做好換班的準備,整理好資料,來到瞭望台,望著那快溢位眼角的綠,望著遠處被春風泛起微波的桃源湖,他幻想著今年春節領著孩子們和父親在湖邊漫步的情景,滿臉笑意。

突然,常河眼前一黑,摔倒在了瞭望台邊……

手術室的燈牌滅了,醫生走了出來,「誰是病人的家屬,麻煩過來一下。」

「是這樣的。」醫生拿出一份檢測報告遞給芳華,「病人情況不太樂觀,估計是因為長期的飲食不規律以及過度疲勞導致的胃癌,目前……」

「什麽!胃癌?」芳華再也控制不住情緒,內心撕扯般的疼痛。

老楊也一下子怔住了,「醫……醫生這不可能吧,是不是結果錯了啊!」他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

「家屬們,你們先冷靜一下,很抱歉,結果並沒有錯。你們先別擔心,還是有機會的,只要病人肯接受化療。」

芳華眼前一片模糊,耳邊也在嗡嗡作響。

……

病床上的常河,被化療折磨得極度憔悴,細細碎碎的陽光灑落在一旁芳華的發梢間,隱約可以看見幾根銀絲。

常河抱著兩個孩子,笑意掛滿極度消瘦的臉頰,「小寶貝,叫爸爸,爸……爸!」兩個孩子看了看常河,咯咯地笑著,牙牙學語「爸……爸。」

芳華見狀,背過身去,偷偷抹了抹眼淚。

一個明朗的夜晚,月光透過百葉窗,落在常河的手裏,病房的門開了,是常青,顫顫巍巍地走進來。

「爸,你來了。」常河艱難地坐起來。

常青坐下來,眼裏不再是以往的銳利,濕濕的。「孩子呀,你怎麽這麽傻,一個人在外也不知道愛惜自己的身體。」說著常青眼眶打滾的淚水還是流了下來,「孩子你要堅強啊!一切都會過去的,都怪爸,你說我犟什麽啊!但凡我對你再多一點關心,也不至於……」

常河一把抱住常青,父親滾燙的淚水灑落在他的肩上,「爸,這不怪你,對不起,我不能給你盡孝了,對不起……」

子夜,父親在他的懷萊恩穩地睡著了,他抱著父親,就像小時候父親哄著他睡一樣,輕輕地唱著童謠,他看向窗外,月亮正掛在夜幕上,那樣地素白。

……

半年後,常河還是沒能戰勝癌癥,離開了人世,常青坐在常河的墓邊,「孩子呀!累了吧,放心去找媽媽吧,小興安嶺呀,在你和媽媽的守護下,萬物都恬靜地生活著哩……」那一刻,常青的淚水如泉水般湧出。

老楊登上瞭望塔,整理著常河的物件,筆記本裏密密麻麻又井井有條地記錄著每一天的小興安嶺。筆記本裏突然掉出一張還未來得及寄回家去的明信片,上面寫著一首常河寫的詩:

月兒啊遙遠彼端的

一扇窗

那頭兒的人啊

透過它為這頭兒

沈浮於人間煙火的親人

點了盞燈

老楊往窗外看了看,漆黑的夜幕上,有顆星星在閃爍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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洱海月下(散文)

楊海波(25歲)

在大理,洱海邊的月亮靜默如謎。

下關風吹向古城時,暮色暈染天空,雲朵如花般在洱海藍的遼闊中綻放。尚未消逝的陽光流連雲層中,放射出金燦的光芒,如我曾經的內心的鋒芒,數次朝向自己。時間過去很多年,我坐在寂靜中仰望,仿佛所有的無處安放都可以在此間找到歸宿。

月光清幽,流淌在天上人間,這是深情而又清醒的回眸。不知不覺,夜色從身旁坐下來。手中的信紙被冷風吹得褶皺,我還是沒有忘記,路燈下的身影漸行漸遠,他們都是路過我的陌生人,再也沒有人能走進我心裏。如水的月光在心中回旋,看著此時的古城萬家燈火,曾陪我坐在這裏暢談的好友已奔忙於生活,孤獨一如南方高原冬天落在深夜的雪,我在雪地裏連自己的影子也找不到。猶記得,木心先生的詩歌【從前慢】,「從前的日色變得慢,車,馬,信件都慢,一生只夠愛一個人。從前的鎖也好看,鑰匙精美有樣子,你鎖了,人家就懂了。」 那時,我們反復念著,也感慨人生難得一知己,月光靜靜地流淌在心中,什麽也不如當下值得。

大二以後,我們總喜歡坐在傍晚看太陽沈落,月亮出來。在大理,這並不是一件奢侈的事情,隨處都是可見的優美的自然風光,有時候我仿佛也是其中的一飆風或一朵雲,悄悄路過人間時,剛好留戀了一會兒。雲層隨時間越遠越薄,像我們漸變陌生的過程,或許有一天都記不起彼此的名字了,這或許也只是一件自然而然的事情,卻讓我難以忍受。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裏,我無心於當下的生活,耽於過去的回憶。深知,「珍惜」一詞在心中的重量終究抵不過時間的流逝,錯過了太多,我像個執迷不悟的孩子,抱著想念哭著跑了很遠。

雨季的月亮,若即若離。那時,我們作了最後的告別。晚風吹過落葉,恍若我們在各自反向遠行。我們坐在一教前面的石梯上,等待月亮出來,這是一個緩慢的過程。我們坐了很久,也沒有說一句話,心中卻有默契般一開口就說出了同樣的話。其實,心中千言萬語。我們之間的距離就好像隔著月光,初見時的沈默與生澀,分別時的不舍與決絕,我們也不是彼此的影子,只是剛好遇見,而她比我清醒,比我更真實地活在人間,比我懂得「珍惜」的意義。她曾陪我在同樣的地方坐了很久,我曾如躁郁的野獸般不安,時間終於到了分別的時候,可我們卻覺得初遇時的場景就在眼前。

不等到深夜,月亮緩緩墜入洱海,我似乎看到了湖底無數次在夢中出現的金月亮。浪花拍打心扉,左心房裝著想念,右心房裝著遺忘,都有血液跳動的聲音。她悄悄放入我口袋裏的信被包裝得那樣精美,宛如她對我的真誠和友愛,很珍貴。深夜醒來,雨下得急切,風刮得猛烈,我打算晨起的時候就把這封信寄給未來,讓陽光與雪山都可以看見我們曾經來過。往後的夜晚,我會一個人守著洱海月的密語。

來源:中國青年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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