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卞孝萱:【瘞鶴銘】之謎

2024-07-21文化

焦山【瘞鶴銘】是中外矚目的著名石刻,但它是什麽時代的作品,尚無定論。今從鶴與文學、碑版姓名標示、幹支紀年、文章內容、書法風格五個方面,對流傳的王羲之、陶弘景、隋人、顏真卿、顧況、皮日休、王瓚七說,進行稽核,糾其訛誤,補其闕漏,提出新說,請中外學者指正。

鶴與文學

在中國文學作品裏,鶴的出現頻率很高。【詩·小雅·鶴鳴】描寫過鶴的叫聲。班固【西都賦】、左思【吳都賦】都提到鶴。歷代詩賦筆記小說以鶴為題材者,不勝列舉。

雖然談鶴的文學作品多得可以匯整合一部書,但卻找不到唐朝以前有瘞鶴刻銘的跡象。這是探討【瘞鶴銘】時代無可回避的問題。然而自宋至清爭辯【瘞鶴銘】時代的許多文章中,只有一人註意到這個問題。孫礦【書畫跋跋】卷二上【碑刻·瘞鶴銘】雲:「鶴死而瘞之銘之,此等好事,亦近唐人所為。」他從社會風俗的角度,探索【瘞鶴銘】的時代,很有見地。可惜他沒有進行考證,尚不足以服人。

本來,墓碑銘、墓誌銘都是施於真人實事的。富於創造性的古文大家韓愈才破了例。李觀之硯,墜地而毀,埋於京師,韓愈為撰【瘞硯銘】,把為死人撰銘推廣到物。在韓愈之前,雖有為器物撰銘的悠久傳統,但把毀壞了的器物,視同死了的人,瘞之銘之,是沒有前例的。中唐的李觀、韓愈開風氣之先。

韓文的影響很大。寫過【請韓文公配饗太學書】的晚唐皮日休,即是韓愈的崇拜者。皮日休瘞鶴撰銘的舉動,與李觀、韓愈之瘞硯撰銘,是一脈相承的。程嗣章【張力臣瘞鶴銘辨書後】雲:「皮日休……詩集內有【悼鶴】詩,雲:‘卻向人間葬令威’,此瘞鶴之證也。又一詩,序雲:‘華亭鶴聞之舊矣,及來吳中,以錢半幹得一雙,養之殆經歲,不幸為飲啄所誤,經夕而卒,悼之不已,遂繼以詩’。陸魯望和雲:‘更向芝田為刻銘’,……此撰銘之證也。」程嗣章主張皮日休書【瘞鶴銘】,論證欠精密,不能成立(詳下)。但他提出皮日休有書瘞鶴撰銘的舉動,比孫礦的推測,進了一步,應予肯定。

主張【瘞鶴銘】是王羲之書、陶弘景書的人,既未考慮東晉、南朝蕭梁有無瘞鶴刻銘的風俗,更未考慮王、陶是否愛鶴。今案:【晉書·王羲之傳】雲:「性愛鵝」。李石【續博物誌】卷上雲:「陶隱居雲:學道之士居山,宜養白犬、白雞,可以辟邪。」把瘞鶴刻銘的舉動,強加於愛鵝的王羲之,養白犬、白雞的陶弘景,是難以自圓其說的。

碑版姓名標示

書碑是苦事,唐以前,達官貴人不屑為之,大多出於書佐、小吏手筆。唐太宗重視書法,親自書碑,並常敕名家書碑,書碑者不以為苦,反以為榮了。我們所看到的地上及出土的魏晉南北朝石刻,大多不署撰者、書者姓名。到了唐代,石刻上署撰者、書者姓名才逐漸形成潮流。【瘞鶴銘】當是這種風氣下的產物。此【銘】的撰者、書者,順應時代風氣,不能不姓名標示,卻又不願留下真姓名,所以用了別號。前人探索此【銘】的時代,不從由漢至唐石刻署不姓名標示的歷史現象中求答案,卻在「華陽真逸」、「上皇山樵人逸少」兩個別號上進行曲解和武斷。

歐陽修【集古錄跋尾】卷十【瘞鶴銘】說:「或雲華陽真逸是顧況道號。」又說:「疑前後有人同斯號者也。」趙明誠在【金石錄】卷三十【跋尾·瘞鶴銘】說:「題華陽真逸撰,真逸未詳其為何代人。歐陽公【集古錄】雲,華陽真逸是顧況道號。余遍檢唐史及況文集,皆無此號,惟況撰【湖州刺史廳記】自稱華陽山人爾,不知歐公何所據也。」歐陽修的猜測被趙明誠駁倒了。

黃伯思【東觀余論】卷下【跋瘞鶴銘後】說:「弘景自稱華陽隱居,今曰真逸者,豈其別號歟?」蔡絳【西清詩話】進一步說:「余讀【道藏·陶隱居外傳】,號華陽真人,晚號華陽真逸。」今案:文物出版社影印【道藏】第五冊,有【華陽陶隱居內傳】三卷,「薛蘿孺子賈嵩撰」。卷上有一段話:「仲尼雲,隱居以求其誌,行義以達其道,吾聞其語,未見其人。我今日義達無復其方,請從求誌之業,乃自稱華陽隱居。」賈嵩又引:「【本起錄】雲:絓人間書疏皆以此號代名。」【本起錄】是陶弘景「猶子」陶翊撰,所言可信,與史傳碑誌亦同。蔡絳把「內傳」誤為「華陽真人」,又捏造了一個別號「華陽真逸」。由於【道藏】是一部大書,不是人人都能閱覽的,蔡絳所謂「華陽真逸」即陶弘景的謬論,曾蒙蔽了許多人,今予以徹底拆穿。

古人別號中帶華陽地名者,如華陽子、華陽生、華陽君、華陽樵人、華陽散人、華陽道人、華陽居士、華陽老人、華陽處士、華陽逸者、華陽洞叟、華陽山外人等,不勝列舉。「華陽真逸」是一個完整的別號,怎能丟掉「真逸」,只用「華陽」去牽強附會呢!

「上皇山樵人逸少」也是一個完整的別號。王羲之、皮日休都字逸少,但都無「上皇山樵人」之稱。丟掉「上皇山樵人」,只用「逸少」進行猜測,當然是徒勞的。上皇山在那裏?前人或雲在會稽,或雲即降真山,或雲在鎮江,但都舉不出王羲之、陶弘景、皮日休自稱「上皇山樵人」的證據。

【瘞鶴銘】的姓名標示是:「華陽真逸撰」,「上皇山樵人逸少書」,「夅山征士、丹楊外仙尉、江陰真宰立石」。分明是五個人。主張陶弘景書【瘞鶴銘】的吳東發,繼承陶弘景號「華陽真逸」的謬說,但「華陽真逸撰」不等於陶弘景書,(郝經【陵川集】卷二十【瘞鶴銘辨】雲:「矧於銘中書華陽真逸撰,不書其並書也。」)為了解決這個問題,他竟然把幾個別號一齊加在陶弘景頭上。他在【瘞鶴銘考】中說:「……‘征君’、‘外仙尉’皆隱居其寓其銜,‘上皇’、‘降真’皆自寓其棲隱之地,而‘丹陽’則紀其故鄉也。」這樣就把撰者「華陽真逸」、書者「上皇山樵人逸少」、立石者「山征士、丹楊外仙尉」(除「江陰真宰」外)都曲解為陶弘景一個人,是猜測【瘞鶴銘】姓名標示之謎的最武斷者。但吳東發無法解釋陶弘景為什麽要在【瘞鶴銘】石刻中用四個別號這一特殊現象,按照慣例,署「華陽真人撰並書」不就行了嗎?

翁方綱主張陶弘景書【瘞鶴銘】的意見雖不可取,但他在【瘞鶴銘考補】中還有一段話:「以理論之,則華陽真逸、上皇山樵、江陰真宰、丹陽外仙尉之類,皆無姓名可考。自以闕疑為是。」這段話是清醒的。

幹支紀年

【瘞鶴銘】序雲:「壬辰歲,得於華亭。甲午歲,化於朱方。」探索此【銘】的時代,應將壬辰、甲午兩個幹支,與王羲之等人的行蹤,進行對照,是否符合?

晉鹹和七年壬辰(332年)

晉鹹和九年甲午(334年)

黃伯思【東觀余論·跋瘞鶴銘後】雲:「王逸少以晉惠帝大安二年癸亥歲生,年五十九,至穆帝升平五年辛酉歲卒。則成帝鹹和九年甲午歲,逸少方年三十二。至永和七年辛亥歲,年四十九,始去會稽而閑居,則不應三十二年已自稱真逸也。又未官於朝及閑居時,不在華陽,以是考之,此銘決非右軍也審矣。」今案:王羲之的生卒年,有幾種不同的推算。推算生於西晉大安二年為最早,生於東晉大興四年為最晚。黃伯思是按照王羲之最早的生年推算,如按照最晚的生年,則「甲午歲」瘞鶴之年為鹹和九年,王羲之才十四歲(虛齡),決無書寫【瘞鶴銘】之理。黃伯思判斷王羲之「未官於朝及閑居時,不在華陽」,是正確的。王羲之「不在華陽(茅山)」,更不在焦山,決無書【瘞鶴銘】之事。

主張【瘞鶴銘】是王羲之所書的郝經,在【瘞鶴銘辨】中反對黃伯思:「是大不然。其銘之年月,作文之年月也,非書之年月也。鶴瘞文成之歲,則甲午歲也,書之之歲,焉知非永和之末、升平之初乎?」他假設作文在前,書寫在後,拉開距離,以自圓其說,是徒勞的。因為:【瘞鶴銘】中有王羲之卒後的事(詳下),難道是王羲之鬼魂寫的嗎?

梁天監十一年壬辰(512年)

梁天監十三年甲午(514年)

【東觀余論·跋瘞鶴銘後】又雲:「壬辰者,梁天監十一年也。甲午者,十三年也。按隱居天監七年東遊海嶽,權駐會稽。永嘉十一年始還茅山。十四年乙未歲,其弟子周子良仙去,為之作傳。即十一、十三年正在華陽矣。」黃伯思此考,似是而非。茅山非焦山。如陶弘景是鶴的主人,為什麽不把鶴留在茅山餵養,而讓鶴死於焦山,將鶴葬於焦山呢?

吳東發感到黃伯思說法有漏洞,他企圖彌補這個漏洞,在【瘞鶴銘考】中說:「按隱居【許長史舊館壇碑陰記】梁天監七年往永嘉。十年涉海。十一年夏還木溜嶼。其年十月有敕迎還舊山。十三年正月至茅山。是年歲在甲午。則所謂‘甲午化於朱方’者,乃自會稽奉敕還茅山時也。於時適過焦山,因瘞鶴鐫銘於此,不然何不瘞於華陽而於焦山耶?」暫且不說吳東發所謂【碑陰記】是否可靠,據【道藏·華陽陶隱居內傳】卷中:「會上使司徒慧明迎還舊嶺。道中書敕相望,仍欲先生至都下。先生至晉陵,辭以疾,乃還華陽。」可見陶弘景的路線是會稽——晉陵——茅山,未經焦山。吳東發弄巧成拙,他自以為彌補了陶弘景將鶴「不瘞於華陽而於焦山」之漏洞,卻暴露了陶弘景由會稽還茅山的路線與【瘞鶴銘】內容之不可調和,可謂欲蓋彌彰。

蔡襄說【瘞鶴銘】「當是隋代書」。隋起開皇元年辛醜(581年),終義寧二年戊寅(618),無壬辰、甲午兩個幹支。蔡襄說不能成立。

唐天寶十一載壬辰(752年)

唐天寶十三載甲午(754年)

據殷亮【顏魯公行狀】、令狐峘【顏魯公神道碑銘】、留元剛【顏魯公年譜】、華沅【顏魯公官階考】、黃本驥【顏魯公年譜】等,顏真卿天寶十一載為武部員外郎,十二十三載為平原太守,與焦山如風馬牛不相及。

唐元和七年壬辰(812年)

唐元和九年甲午(814年)

董逌【廣川書跋】卷六【書黃學士瘞鶴銘後】雲:「顧況卒於貞元末,當元和七年為壬辰,九年為甲午,良不及也。上推壬辰歲為天寶十一載,況當兒稚,其號華陽乎?」今案:【昭德先生郡齋讀書誌】卷四上、【唐詩紀事】卷二十八、【唐才子傳】卷三均雲顧況至德二載進士及第,當天寶十一、十三載時,正準備應試,與【瘞鶴銘】求仙思想不合。顧況卒於貞元末或元和初,董逌雲元和七、九年「良不及也」,是。

朱彜尊【曝書亭集】卷五十【書張處士瘞鶴銘辨後】雲:「證為顧逋翁書。蓋逋翁故宅雖在海鹽之橫山,而學道句曲,遂移居於此。」今案:皇甫湜【顧況詩集序】雲:「為江南郡丞累歲,脫縻無復北意,起屋於茅山。」張彥遠【歷代名畫記】卷十【敘歷代能畫人名·唐朝下·顧況】雲:「貞元五年貶饒州司戶,居茅山,以壽終。」顧況居茅山是貞元後,非天寶十一、十三載,朱彜尊不考顧況居茅山之時代,已誤,更何況茅山非焦山。

唐鹹通十三年壬辰(872年)

唐乾符元年甲午(874年)

程嗣章【張力臣瘞鶴銘辨書後】雲:「襲美為唐懿宗鹹通八年進士,崔璞守蘇,辟為軍事判官。自敘以九年從北固至姑蘇,鹹通十三年壬辰,僖宗乾符元年甲午,襲美正在吳中。其年相合。」此考不確。皮日休【破山龍堂記】雲:「鹹通十三年二月十九日,襄陽皮日休記。」【河橋賦】序雲:「鹹通癸巳歲,日休遊河橋。」可見皮日休鹹通十三年在常熟,十四年已北上。【新唐書·藝文誌三·皮氏鹿門家鈔九十卷】註:「皮日休,字襲美,鹹通太常博士。」(【唐詩紀事】卷六十四同)【河橋賦】即鹹通十四年皮日休入京為太常博士「遊河橋」時作。乾符元年皮日休不在吳中,何能有焦山瘞鶴刻銘之事?

文章內容

【瘞鶴銘】如是王羲之所書,就應是東晉人所撰,從文章內容進行鑒定,是必要的。李之儀【姑溪題跋】卷一【跋瘞鶴銘】雲:「世以為右軍書,或謂其語不類晉人,然卒不能辨也。」張邦基【墨莊漫錄】卷六雲:「世傳以為王逸少書,然其語不類晉人,是可疑也。」劉昌詩【蘆浦筆記】卷六【瘞鶴銘】雲:「今考【銘】引雷門故事,按【臨海記】:昔有晨飛鶴入會稽雷門鼓中,於是鼓聲聞洛陽,孫斫鼓,鶴乃飛去。恩起兵攻會稽,殺逸少之子凝之,蓋在安帝隆安三年,斫鼓必此時豈復有羲之誰肯遽取以為引證哉?然則非晉人文,不辨可知矣。」劉昌詩未考王羲之卒年,發言微誤。孫恩殺王凝之時,王羲之已卒,【瘞鶴銘】「雷門去鼓」的典故,決不會出現在王羲之的筆下。

陶弘景是道教茅山宗的創立者,被尊為「百代之名師」,他自稱「身有仙相」,十分自信。而【瘞鶴銘】序雲「天其未遂吾翔寥廓邪?奚奪之遽也」,不過是一個普通修道之人的口吻。兩人身份不合。【南史·隱逸傳下·陶弘景】記載陶弘景的政治地位:「武帝既早與之遊,及即位後,恩禮愈篤,書問不絕,冠蓋相望。……國家每有吉兇征討大事,無不前以咨詢。月中常有數信,時人謂山中宰相。二宮及王公貴要參侯相繼,贈遺未嘗脫時。」蕭綸【隱居貞白先生陶君碑】描述陶弘景的隱居生活:「養誌山阿,多歷年所。攝生既善,冥祥亦降。猛獸不據,魑魅莫逢。亭無荊棘,遠同闕裏。階吐神泉,徑動疏勒。於是羽人徘徊,仙客上下,鸞鳳遊集,芝英豐潤。」這樣一個聲勢顯赫、養尊處優的地上活神仙,死了一只仙鶴,算什麽呀!何能對前途喪失信心,竟然悲嘆「天其未遂吾翔寥廓邪」呢?

皮日休雖有瘞鶴撰銘之事,仔細推敲,仍於【瘞鶴銘】內容不合。皮日休【華亭鶴聞之舊矣,及來吳中,以錢半幹得一只,養之殆經歲,不幸為飲啄所誤,經夕而卒,悼之不已,遂繼以詩,南陽潤卿博士、浙東德師侍禦、毗陵魏不琢處士、東吳陸魯望秀才及厚於予者,悉寄之,請垂見和】首句雲:「池上低摧病不行」。從詩題、詩句看出:一、皮日休的鶴,是在「吳中」、「池上」餵養,與華陽真逸的鶴,在焦山大自然中餵養,不合。二、皮日休的鶴,「養之殆經歲」經死,與華陽真逸的鶴,「壬辰歲,得於華亭。甲午歲,化於朱方」,不合。三、皮日休對友人、入仕者稱官銜(「博士」、「侍禦」),未仕者稱「處士」、「秀才」,與華陽真逸對友人,皆稱「真侶」,不合。陸龜蒙【和襲美先輩悼鶴】詩有句雲:「但掩叢毛穿古堞。」翁方綱【瘞鶴銘考補】指出:「則當日襲美所葬之鶴,乃依城隅葬之耳,非在焦山崖下江流亂石之間,亦可知矣。」是。但必須補充:鹹通十四年皮日休已北上,他葬鶴是鹹通十三年以前之事。

【瘞鶴銘】雖非皮日休之作,而時代斷限大致可定。因為序與銘皆無駢儷之習,應在韓愈領導的古文運動取得勝利之後。

書法風格

從宋至清,否定【瘞鶴銘】為王羲之、陶弘景、顧況所書者,如董逌【廣川書跋·書黃學士瘞鶴銘後】雲:「然逸少,逋翁其書可見,不與此類。……或曰【茅山碑】前一行,貞白自書,與今銘甚異,則不得為陶隱居所書。」陳繼儒【泥古錄】卷四雲:「黃伯思以【瘞鶴銘】為陶隱居書,……謂以【朱陽帖】參之絕類,則余所不許。」楊賓【鐵函齋書跋】卷三【梁陶弘景上清真人許長史舊館壇記碑】雲:「陶隱居書,見諸記載者,有【黃庭外景經】、【大洞真經隱訣】、【畫版帖】、【入山帖】、【舊館壇記】五種,而皆未之見。緣前人多稱【瘞鶴銘】是隱居筆,遂以隱居書皆【銘】一例。今觀此帖,中規中矩,沈著方嚴,全從【勸進】、【受禪】等碑脫胎,似與【瘞鶴銘】別以結法。」

黃庭堅主張【瘞鶴銘】是王羲之所書,【豫章黃先生文集】卷二十八【題瘞鶴銘後】雲:「右軍曾戲為龍爪書,今不復見。余觀【瘞鶴銘】勢若飛動,豈其遺法耶?」所謂「龍爪書」,黃庭堅沒有見過,毫無根據,顯然不能成立。鑒賞家認為,黃庭堅「大書酷仿【鶴銘】」,深得其變化之妙。如章法的對稱、平衡、韻律的振顫、凝重,用筆的長橫、長撇、長捺,都是從【瘞鶴銘】發展起來的。可見他主張此【銘】是王羲之所書,是為了表明自己的書法淵源,擡高自己的書法地位。郝經佩服黃庭堅,在【瘞鶴銘辨】中提出【瘞鶴銘】「甚多【蘭亭】筆法」的觀點。任何人將【蘭亭序】與【瘞鶴銘】對比一下,都能看出是兩種書體。黃庭堅以人所未見的「龍爪書」立論,是狡猾的,而郝經以人人可見的【蘭亭序】立論,是愚蠢的。

認為【瘞鶴銘】類似唐人書法者最多,其中又分為三派。

一、似顏真卿。如歐陽修【集古錄跋尾·瘞鶴銘】雲:「按【潤州圖經】以為王羲之書,字亦奇特,然不類羲之筆法,而類顏魯公,不知何人書也。」黃庭堅既主張【瘞鶴銘】是王羲之所書,又認為歐陽修的意見正確。其【題瘞鶴銘後】雲:「歐陽公以魯公書【宋文貞碑】的【瘞鶴】法,詳觀其筆意,審如公說。」郝經既主張【瘞鶴銘】是王羲之所書,又認為:「其準繩意匠,後世唯顏魯公書【中興頌】、【宋文貞公碑】為近之。」主張【瘞鶴銘】是陶弘景所書的翁方綱,其【山谷說大字無過瘞鶴銘辨】也說:「故或者遂以是銘為顏魯公書,何者?為其中壯筆有近於【宋廣平碑】也。」包世臣【藝舟雙楫】既認為「可證【鶴銘】為隱居書」,又認為「杭州定庵藏宋拓【八關齋】七十二字,一見疑為【鶴銘】,始知古人【鶴銘】似顏書說有故。」康有為【廣藝舟雙楫】卷四【余論】則雲:「魯公書如【宋開府碑】之高渾絕俗,【八關齋】之瓦斯雍容,昔人以為似【瘞鶴銘】者,誠為絕作。」今案:二王書體是魏、晉式清談的產物。初唐,從宮廷到社會,都摹仿王字。到顏真卿才「變法出新意」。應是【瘞鶴銘】的書折仿顏體,而非顏真卿仿【瘞鶴銘】。

二、中、晚唐人書。如安世鳳【墨林快事】卷四【瘞鶴銘】雲:「以為右軍者,非。為隱居者,亦非。蓋晉、梁二世字形尚古,今諦玩皆唐人筆意,明之乎非二公也。……必唐中、晚之人無疑。」孫礦【書畫題跋·瘞鶴銘】雲:「此銘佳處,惟在字畫飛動。然筆勢太縱,隋以前恐無此法,應是李北海以後筆。顧況雖無據,然唐人善書者多,如王士則【成德軍】等碑筆法,與此略相似,大約唐人所書耳。」判斷力最差的是郝經,他看到【瘞鶴銘】與「張嘉貞【北嶽碑】……極形似」,而沒有能像安世鳳、孫礦那樣,判斷為唐人書。

三、疑王瓚。如趙明誠【金石錄·跋尾·冬日陪群公泛舟詩】雲:「在潤州【瘞鶴銘】傍,其字畫正同,蓋一人所書也。」朱熹【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六十四【書·答鞏仲至】雲:「焦山【瘞鶴銘】下有【冬日泛舟詩】一篇,句法既高,字型亦勝,與銘文意象,大略相似,必是一手。」黃伯思【東觀余論】卷上【記與劉無言論書】雲:「予又雲:焦山【鶴銘】,俗傳王逸少書,非也。……然此山有唐王瓚一詩刻,字畫全類此銘,不知即瓚書,抑瓚學銘中字而書此詩也。劉曰:嘗親至彼觀疑即瓚書也。」張邦基【墨莊漫錄】卷六雲:「余嘗以窮冬至山中,觀銘之側近,復有唐王瓚刻詩一篇,字畫差小於【鶴銘】,而筆勢八法,乃與【鶴銘】極相類,意其是瓚所書也。因模一本以歸,以示知書者,亦以為然。」今案:以上四家意見,還不能肯定【瘞鶴銘】是王瓚所書,因為:王瓚詩刻姓名標示為「謫丹陽功曹掾王瓚」,而【瘞鶴銘】署「上皇山樵人逸少書」。如皆出於王瓚手筆,為什麽一署官職姓名,而另一署別號,對姓名諱莫如深呢?又,據【舊唐書·地理誌三】【新唐書·地理誌五】,天寶元年曲阿縣改名丹陽縣。從王瓚官銜看出刻詩是天寶後之事,至於後到那一年,有待考證。董逌雲「詩在貞觀中已刻銘後」,大誤。黃伯思認為王瓚學【瘞鶴銘】,可取。

綜合以上,【瘞鶴銘】的產生,應在受李觀、韓愈瘞硯銘之影響而出現了皮日休瘞鶴撰銘之後,應在顏真卿新體書法風行之後,應在古文運動取得勝利之後。具體時間為唐乾符元年(或五代吳國大和六年)。撰者、書者、立石者是幾個普通的修道之人,沒有留下真實姓名。

蔡絳【西清詩話】雲:「丹陽焦山斷崖有【瘞鶴銘】,……自晉迄唐,論書者未嘗及之。」董逌【廣川書跋】卷六【書瘞鶴銘後】雲:「余嘗怪唐人尚書學,而此名字特奇偉,宜世賞愛,而卒不見傳於人。自張懷瓘、張愛賓、徐浩論書,備有古今字法,亦不見錄。」又【書黃學士瘞鶴銘後】雲:「或疑梁以書傳逮六百年,不應如新刻於石。」他們的懷疑,也給我們以啟迪:焦山【瘞鶴銘】唐末才產生,所以東晉、蕭梁、隋、唐人未提到它。經過五代亂世,到北宋才大顯。北宋距唐末不遠,所以石刻如新。

原載【中國書畫】2008年第1期,來源:【中國歷史評論】編輯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