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養子如何覆寫歷史——讀【人中呂布:中國養子文化史】

2024-01-16文化

從2019年開始,馬陳兵的歷史研究著述幾乎「年均一部」, 2023年又出版了【人中呂布——中國養子文化史(先秦-北朝)】(北京三聯書店)和【周旋變:出南朝記】(新星出版社),其學術「生產速度」讓人驚嘆。而當我們了解到他的「民間」研究者的身份後,更會青眼相加:他沒有供職於哪家大學或哪個體制內的歷史研究機構,而以自由人的身份從潮汕出發輾轉於杭州、北京、重慶、武漢、江西景德鎮和上海等地——自說是「遊於藝、誌於學」,實則四處謀生,雖無衣食之憂但仍有居所之困、流離之苦。他有著專業而深厚的史學和文學學養,兼通書畫,但所做的歷史研究不占用國家資源亦未得各種課題基金公帑資助,完完全全憑個人的興趣而為學術奉獻,個人經歷、胸襟和抱負令人感佩。

以如此的身份和研究姿態進入史學界,「厚積」之後的噴發固然淩厲,但更有沖擊力的是他選定的領域和視角。【人中呂布】延續了他一貫的研究旨趣和路徑,按照作者自己在後記中所說,「本書主要的學術價值,是首次在史學界明確提出宗法與擬親互為經緯,成為中國古代專制國家興亡繼絕延續發展的配套治理工具。其次,是按照時間軸線整理養子史料,並借助擬親——養子這個視角或者說理論工具,對諸多歷史問題、事件和人物進行系統梳理,使之更為明晰,得到更合理、更有力的解讀與評價。」簡言之,是以「養子」等血親擬制為切口和脈絡來觀察、理解中國歷史。

時至今日,在民間「養子」一詞亦多有貶義,且常諱莫如深,而在近代以來的現實政商關系中,養子的身份仍然無處不在。這實際上是以血緣關系為紐帶的宗法制度留給社會的政治遺產和深刻記憶,當代仍然認為非血親關系的繼承具有不正當性,非嫡親嫡子在家族倫理關系中居次要地位。但回到家庭和家族的職能上,費孝通在【鄉土中國】中認為家族「雖則包括生育的功能,但不限於生育的功能」,此「不限於」說明一方面「不論政治、經濟、宗教等功能都可以利用家族來負擔」,另一方面「為了要經營這許多事業,家的結構不能限於親子的小組合,必須加以擴大」。因此與家族擴大有關的擬制血親被認為是一種合理合法的存在。馬陳兵將視點從民間生活移向社會統治力量,註意到了當血親缺失或者僅靠血親無法達成家族或個人的功能和理想時,「擬親」將會成為必要的補充被封建統治者納入權力體系,從而為王朝賡續和社會治理發揮作用。「擬親關系作為社會階層的破壁劑和特殊的資源整合配置機制,對任何時代或大型社會組織來說均不可或缺。」在他看來,中國封建專制的長久生命可以從這一角度去理解,正是靠著「宗法為經、擬親為緯」才創造了「興亡繼絕,生生不息」的歷史圖景。

在這個視域下,馬陳兵細細查考歷史人物的身世後頗有令人震驚的發現,諸多身份顯赫、名頭響亮、曾經改變了歷史走向的人物都擁有「養子」身份。例如,秦安國君的庶子子楚在趙國當人質,呂不韋運作讓子楚成為安國君正妻華陽夫人的養子,順帶著送給子楚一位已經懷上自己孩子的邯鄲艷姬。後來子楚即位為王,呂不韋坐上了宰相之位,而那位邯鄲艷姬生下的孩子日後統一中國,「是為秦始皇」,其「養子」身份證據確鑿。東漢末年,宦官勢力坐大,這些無法生育者也渴望像正常人一樣擁有家庭並能傳承自己的功業,收養義子幹兒成了唯一的途徑。中常侍曹騰的養兒名曹嵩,曹嵩和養父所積累的「社會資源和政治經驗」為曹嵩的兒子曹操繼承,「東漢真正的終結者,乃為宦三代——官宦的養孫」。出現在本書書名中被作為「養子」代表的呂布更為大眾所熟悉,董卓吞並丁原所部,「並養其將呂布為子」;而使其中美人計的貂禪則是王允的養女。作者重點關註的北魏一朝,類似例子更不勝列舉。為了避免後宮幹政,北魏實行「立子殺母」制度,皇子要交由乳母撫養,「把對母親的情感完全投射到‘保母’身上」,每一任皇帝都是乳母的「養子」。

史學界早已註意到擬制血親這一特殊社會現象帶來的影響,但這部書中延展了對擬親關系的考察範圍,系統梳理了養子擬親從顯到隱的諸種形式和變體,包括觀念形態上的「天子」「龍種」、現實操作中的收養義兒義女、贅婿和親、聯姻結義、家兵部曲、門客門生、僚屬故吏、冒姓盜譜、賜姓名等等,以及宗族內部以庶代嫡、淆亂昭穆等對繼嗣身份的爭奪,乃至「母養」、親屬救濟等特殊與不完全的擬親形態,幾乎涵蓋了歷史上所有非血親但有著相似倫理功能的同類關系。書中所列舉的曾經長期潛藏在幽暗處的隱秘「養子」事件浮出歷史的地表,馬陳兵的分析使我們相信這些並非孤立的個案,而是有著深刻歷史動因的普遍性社會現象,從而看到了歷史的另一幅面相。作者在據有大量史料的基礎上窺見了「養子」現象前赴後繼的玄機:宗法制度以家族血緣為核心,而擬親關系既是對前者垂直關系的破壞與消解,同時也是強有力的補充與替換,這種「相反相承」的作用形成了一種穩定的結構,但背後的動力仍然是政治權力的傳承和表達機制。

馬陳兵的研究視野開闊、方法靈活,向不拘泥於所謂「純」學術的路徑,而善於從歷史的「神經末梢」上發現問題。例如本書的開篇設定了一個問題:李世民怎麽稱呼隋煬帝?作者經過嚴謹考證後得出答案:因為隋文帝楊堅是唐高祖李淵的姨夫,李淵比隋煬帝楊廣年長三歲,所以李淵是楊廣的表兄,自然李世民該叫楊廣表叔。這個史實由於過於生活化而讓問題和答案都變得有趣。由此拓展開,作者進一步設問,李世民是否見過他這位表叔?答案是「不好說」。在正史之外,他又引來「野史」做對照:明朝成書的歷史演義小說【說唐全傳】裏,李世民不僅認隋煬帝為幹爹,而且進宮給他磕過頭;無獨有偶,小說中杜撰的人物靠山王楊林收養義兒十二人之後又強收了好漢秦叔寶,湊足了「十三太保」想成就霸業。「野史」當然不可靠,但馬陳兵認為,「明清歷史小說多在民間傳說的基礎上加工而成,傳說中多少有史實的影子,完全電洞來風,必然傳之不遠」,因此「演義小說中的養子公案,包括種種場景情節,只要不拘同一主角,不難在正史中找出基本對應的原型」,這個觀點將「養子」問題上升到了文化史和思想史的領域。

馬陳兵自言自己的寫作「都立足文史合一,進行文體與風格創新方面的積極嘗試」,本書也是一個鮮明的例證。諸如「上古養子大起底」「創造秦始皇」「幸福的拖油瓶:娛樂型養子」等隨筆化、口語化的敘述令人耳目一新。將枯燥的學術論述置於充滿人情味的敘說中,作者的觀念透過已經被審美化的歷史形象而深入人心,從而提升了讀者的閱讀體驗進而增強了對觀點的理解——無論從風格還是研究視角和方法上,【人中呂布:中國養子文化史(先秦到北朝)】與馬陳兵其他的作品一道,都有開學術新風的氣象。

(作者系作家、文學評論家,中國社科院高級存取學者)

(馬陳兵,史家、作家、書畫家、中國作家協會會員。潮汕人。著有【提頭來見:中國首級文化史】【古殺十九式:帶著花椒來上朝】【潮汕往事 潮汕浪話】【人中呂布:中國養子文化史】【周旋變:出南朝記】等;在北京、杭州、廣州、深圳、上海等地舉辦「貓民代表」「遠活·無界」個人學術藝術展、插圖展等,2023年受邀為上海泰藝術社群駐留藝術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