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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鳳香:蒸年饃

2024-03-08文化

老家的大鐵鍋,自母親離世後,便開始生銹。它寂然於竈房的東北角,鍋裏堆滿各種雜物。竈膛裏覆著一層灰,一口氣吹上去,撲了我一臉。一大摞鋁籠,端開一層,黴味兒呼地冒出來,刺激得我直打噴嚏。竈門前一堆劈好的木柴,混雜著撕碎的煙紙盒、餐巾紙、廢舊塑膠袋……

臘月二十七,吃過早飯,父親坐在門檐下的陽光裏自言自語。他說,該蒸年饃了,你三媽昨天就蒸了,村裏好幾家今兒也蒸。說完,他噗嗒噗嗒地轉到後院,撿拾落地的幹樹枝去了。

我怕蒸年饃。母親在世時,她蒸饃從不讓我插手。我也手笨,悄悄站在她旁邊學過,但是面揉不光,皮搟不勻,包子捏不出精巧的棱牙。母親一看,就讓我去抱柴燒鍋,我燒著燒著竟斷了火苗,母親便支走了我,從此不叫我幫她幹活兒。我跟著一群同伴滿村瘋玩,肚子餓得撐不住了,跑回家拿起母親蒸好的熱包子,三五口囫圇咽下去,吃飽了,又繼續東家串西家逛,玩到天黑才回家。母親沒脫衣服斜躺在炕上睡著了,圍裙還在腰上。我一上炕,母親又翻身下去了。

我沒有練成母親鍋竈上的一套好手藝。年幼時,總以為蒸饃、搟面、炒菜是簡單的活兒。因為母親做得輕而易舉,白白的面粉到了她手裏,用水攪拌攪拌,翻來倒去,三揉兩揉的,一會兒變成光滑的面團,一會兒變成圓圓的皮兒,一會兒變成塞滿餡兒的包子。深冬,母親的手裂出密密麻麻的口子,指頭上纏著膠布,她依舊能蒸出一鍋虛騰騰的白饅頭。我體會不到母親的疼,拿起一個饅頭,掰開來,夾上一層鹹菜絲,吃得津津有味。母親把蒸籠裏的饅頭挨著翻個過兒,便去刷鍋洗案。鍋碗刷洗幹凈,廚房收拾整潔,她才端個小木凳,坐在北墻下軟軟的陽光裏嚼饅頭。我湊到她跟前問,手疼不。她搖搖頭,說不疼。我就以為真的不疼。

結婚後,鍋竈上的事情學著做。小鍋小竈,簡單的飯菜還能湊合應對。節假日,若要蒸饅頭包包子,也是家人做,我跟著打下手。有時越幫越亂,索性不讓我靠近鍋竈了。回老家做飯,也是煤氣竈小鍋小鏟,提起來方便。用母親的大鐵鍋蒸饃,是沒有想過的。且不說刷鍋銹、洗籠黴、劈木柴,單單發面放堿一事,就夠我糾結半天。有一次,家人臨時出去有事,我鬥膽自己放堿粉,揉來揉去的,最後蒸出一鍋黃磚頭,沒法吃,浪費了很多面粉。打那次以後,我再也不敢自己蒸饅頭了。

這幾年,吃慣了敬老院飯菜的父親,忽然要我蒸饃蒸包子。他不知道我這些年在外面怎麽生活。自從女兒考上大學離開家,我們兩人做飯的次數屈指可數。原本就沒多少廚藝,現在也完全生疏了。弟弟弟媳還在上班,沒人幫我,但我又不願忤逆了父親的意,想來想去,還是試一次,看看我能不能把包子蒸熟。

家裏的幾個盆都太小,我用稍大的鋁鍋和面。拿不準兩籠包子需要多少面粉。先舀了三碗,覺得有點少,又添了一碗。用手攪開,又感覺少了。想再加點,又怕太多。拿起發酵粉看說明,上面寫著:一袋發酵3—5千克面粉。面粉與發酵粉的配量如何把握,我也拿不準,便按照發酵粉的最低比例配。面粉添到多半鍋,端去讓父親看,他說差不多有6斤。我按照提示,用溫水化開發酵粉,再端起來往面粉裏緩緩灑,一只手趁勢攪拌。鍋放在小飯桌上,底部不平,攪拌時來回晃動。我想換個地方,環視一圈,不是太高就是太低。將就著用吧,一盆面應該花不了多長時間。原本心裏想著,用稀釋的發酵粉一點點濡濕面粉,拌成軟硬合適的絮狀,再攢到一起揉光滑,是分分鐘的事。但這個活兒,沒我想象的那麽容易。剛開了個頭兒,左手上盛水的大老碗,不一會兒,就累得端不穩當了。

雖說已經立春,但農村房間依舊很冷。冷空氣在面盆周圍繞來繞去,白瓷老碗溫熱的發酵粉水也漸漸冰涼。我實在端不住了,就把剩下的全倒進幹面粉裏,左手騰出來扶鍋,右手繼續攪拌。拳頭上沾滿不成型的面絮,風一吹來,愈發冰涼。大半鍋不均勻的面絮散亂在鍋裏,而我的右手關節也開始隱隱生疼,揉面少了力氣。站直身子緩口氣,再彎下腰,兩只手同時用勁,把黏在一起的面團翻過來,鍋底還有一層幹面粉。我又倒了少半碗溫水,用拳頭蘸一層灑進去,再蘸一層灑進去,直到幹面粉全黏在大面團上。舉起來到陽光下一看,剝開再看,面團裏裏外外是各種小疙瘩。我不敢再加水,怕面和得太軟了。歇一口氣,伸出兩手輪換著使勁揉。揉不動了,就用拳頭摁。想到鄉語裏的揉面「三光」:面光,盆光,手光,再看看我的鍋和鍋裏的面團,簡直是慘不忍睹。鍋壁上盡是面泥,桌面上灑滿面絮,圍裙上沾滿面點,兩只手被面泥裹得嚴嚴實實。學著母親的做法,蘸一拳頭水,揉一次,面團上的小疙瘩就少一層,手上的面泥也薄一層。兩手抓起面團狠著勁揉,猛一用力,指甲嵌進面團裏,一陣疼痛。岔開十指,指甲縫裏灌滿面泥。我拿來剪刀,把指甲剪光,再去揉面,不怕鉆指甲縫了。翻過面團,摳粘在鍋底的面泥,竟摳不住了。

印象中,母親的手指甲總是黑色的。每次吃過飯,母親都會洗手。兩只手舉到明亮處來回摳,但總摳不幹凈。吃飯時,看到母親臟臟的指甲,心裏很不舒服。有時,我會幫她剪指甲,但她不讓我剪得太短。她沒說為何不能那樣剪。現在才明白,經常幹活的人既不能留太長的指甲,也不能留太短的指甲。

面團揉得光溜了,我把它挪到一個不銹鋼盆裏,放到溫水鍋裏醒著。把沾滿面泥的雙手放到水龍頭跟前沖洗,結痂的面泥洗不下來,我取來鋼絲球搓。手洗凈了,指甲裏殘留的面漬卻怎麽洗都洗不徹底。接下來還有很多事情要做,我也顧不得指甲臟不臟了。

韭菜是從農村路邊的集市上買的,兩塊五一斤,青翠鮮嫩,我買了五斤。都說今年冬天的菜貴得離譜,我卻體會不到。自從學校開了教工竈,每天只需十元錢,就可以吃得飽飽的。不用去菜市場,不用討價還價,也就不了解菜市行情。韭菜的貴與賤,我真說不準。但一年也就買這一次,要多錢給多錢吧,菜農也不易。回老家時我帶了三斤,前夜裏已經洗好晾幹,只須切碎即可。記得婆婆說,韭菜裏加點粉條豆腐會更有味兒。我又跑了一趟村裏的超市,買來一袋紅薯粉條,四斤老豆腐。父親腸胃不好,一直不吃韭菜和肉食,我便洗了白蘿蔔、紅蘿蔔、半截蓮藕,切成小丁給他包包子。切蓮藕時,大拇指的指尖被削掉一小片,好在沒有出血。我撿出碎指甲扔掉,繼續切菜。粉條放在鍋裏煮軟,撈出來切成寸長的節。豆腐切成小塊,放在開水鍋裏煮滾,撈出來控幹水分。剁小半碗姜末和蔥末備用。兩個不銹鋼盆,一盆以韭菜為主,一盆以蘿蔔為主。所有的菜料準備好,再澆上菜油和十三香,攪拌均勻。

面團還沒有醒起來,我一摸,溫水鍋已經冰涼。開啟煤氣竈,給鋁鍋加熱。又怕水過燙,把面筋燙死了,便把手伸進水裏試探。感覺到溫熱後,就關了火。擔心面發不旺,把電話打回家裏,請教婆婆。婆婆說,農村溫度低,發面時間要長一些,再等等看。

我提起一大摞發黴的籠屜去清洗。午後兩點,院裏的陽光正好,水泥地面幹凈。弟弟砌的果樹道檐高低剛好能架起洗過的籠屜。天空明凈,沒有一絲灰塵,四五只麻雀在幾棵石榴樹上飛來飛去,也不落地,嘰嘰喳喳的,給寂靜的小院平添了幾分熱鬧。看到父親剛剛澆過的濕漉漉的蒜苗地,我的心裏竟暖暖的。

我給父親說,一會兒燒鍋呀!我一個人顧不過來。父親點頭答應著,在空曠的小院裏走來走去,眉心裏都掛著歡喜。他應該想到母親蒸年饃的情景了吧。我把父親的被子抱出來晾到鋼絲繩上,陽光跳上去,滿被子的歡心。這一瞬間,我和面的累,洗菜切菜的累,忽然全消散了,手關節也不覺得疼了,兩條腿也不覺得僵硬了,被涼水刺激的手背也光光亮亮的,像塗了明油一般。

面團終於發起來了。我用手撕開,裏面全是細密的蜂窩。該揉面了,要放多少堿面呢?我又拿不準了。跑出門去請教,左鄰居到鎮上看病去了,右鄰居大紅鐵門緊鎖。百度查詢,提到的量我看不太明白。到底該怎麽辦?只好再打電話給婆婆。婆婆不清楚我到底和了多少面,也說了大概。我硬著頭皮自己放,舀出半勺,盡量少點兒,防止蒸出「黃磚頭」。堿面撒到案板上,用碗沿碾一遍,小疙瘩沒了,再散開鋪平,把發好的面往案板上倒。倒不下來,我就側著面盆用手往外撕,發好的面竟撕出無數條面線,像小時候母親織布機上的線絲,輕輕撫摸,我心裏竟生出一絲熨帖感。

面全部倒出來了,攢到一起的面團太大了,兩只手腕揉得生疼,便一刀切成兩半,揉好一塊,再揉另一塊,最後摞在一起,切開再揉。不知道揉了多少個輪回,面團不粘手也不粘案板了,取出來放進洗幹凈的面盆裏。跑去後院提來四個籠屜,均勻地抹上菜油,平放到桌子上,包包子。兩大盆餡兒,看著有些多,我便給每個包子塞進去很多菜,包成的生包子有街市上賣的兩個那麽大。

廚房太冷了,手都不靈便了。我兩手扶著搟面杖的兩頭,滾過去一遍,滾過來一遍,面疙瘩便搟到半開。提起來轉個方向,再滾一遍,就徹底搟開了,包子皮裏外一樣厚。我拿起來放到左掌心,右手鏟滿一鏟子餡兒,窩進去,提住一邊轉著圈兒捏,把露出來的餡兒塞進去包嚴實。但不管怎麽用心,都沒母親當年捏的好看。我手忙腳亂的。一會兒搟面皮,一會兒嘗鹽味,一會兒包包子。切好的小面團來不及搟,皮兒就硬了,再搟時便有了細細的裂紋,我只好翻過來包。原本只包兩籠,結果都放滿了,還剩一半面和菜。我把包好的兩籠端到太陽底下晾。記憶中母親就是這樣做的,目的是讓面發得更旺。又跑去洗另外兩個籠屜,擦幹塗油,再繼續包。

包完第三籠,父親開始燒鍋。我記不清母親是在涼水鍋裏搭饃,還是在開水鍋裏搭饃,覺著應該是涼水鍋,但父親說是開水鍋。很快的,鍋裏的水咕咚咕咚冒蒸汽了,我的包子還沒包完。不知何時,自來水停了,我又跑到院裏,開啟機井,提來半桶水倒進鍋裏。最初的包子餡兒放得太多,還剩下八塊面團,我揉搓成小饅頭放進去,把包好的兩籠再端到太陽底下晾晾。

竈前的木材燒得只有三塊了,我跑到門前去抱。路邊是弟弟砍下的枯樹枝,摞得比人還高。槐樹的刺一不小心紮進手指,刺疼刺疼的。我忍著疼抱回一大捆。竈膛裏架滿木柴,我便去端籠屜。四層籠屜,一層一層摞好,再蓋上籠蓋,竈膛裏的木柴已經烘烘地冒出橘紅的火焰了。燒了一程,聽不見火焰的響聲了,我用手提竈門,沒想到竈門滾燙,蹭了一下,指頭上的皮膚被灼傷了,疼得我直吸溜。倒點醬油抹抹,繼續往竈膛裏架木柴。這下不敢用手拉竈門了。旁邊掛個小鐵鉤,再開門時就用鐵鉤開來關去。

過了二十分鐘,柴又燒完了。擡頭看見後院也有砍下來的枯樹枝,散亂地堆放在墻角。我拿起斧頭,到後院砍柴。好像是弟弟從杏樹上砍下來的,沒有幹硬的刺。我舉起斧頭,稍一用力就砸斷了。抱回一小捆,架進竈膛。弟弟打來電話說,開鍋後,火不要燒太大了。這燒鍋的活兒,我也不是把式。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啊!參加工作三十年,很少在家裏燒鍋了。這硬柴的火,架得少了容易滅,架得多了又怕燒幹鍋。我就守著鍋門,盯著鍋門上的小眼,看到火一軟下去就開啟架上小木柴。

燒過三十分鐘,聞到饅頭的香味兒了。又燒了十分鐘,竈膛的火熄了,我準備起鍋。說實話,挺擔心蒸出一鍋沒法吃的包子。我洗把手,前院後院轉一圈,看父親在屋檐下靜靜地坐著。我給他說,包子熟了。他說好啊!起鍋吧。父親臉上浮出了笑意。他站起來,跟著我朝廚房走。我搓搓雙手,便去揭鍋蓋。鍋蓋一開啟,蒸汽轟一下冒出來,一層圓滾滾的包子也跟著呈現在眼前。面發得很旺,包子皮光光的,籠屜邊角沁出一層黃亮亮的油。包子的棱角不是很分明,但也沒失了包子的原樣。韭菜濃郁的香味兒激起我的食欲。我端起一籠到院裏,再端起一籠到院裏,四籠包子和饅頭一溜兒擺放在水泥道沿上,滿院子都飄起包子的香味。

我學著母親的樣子,把包子翻過來晾著。順手拿起一個最大的,咬一口,滿嘴生香。父親也拿起一個包子,走到蒜苗地裏,拔一棵生蒜苗,剝了外皮,就著吃起包子。記得母親在世時,她也是這樣蹲在蒜苗地裏吃包子的。

自來水一直沒來。我開井提了一桶水倒進蒸饃鍋,把籠裏的包子和饅頭擺到案板上,豎起籠套一個個栽到鍋裏洗。油膩膩的,我給鍋裏倒了很多洗潔凈,用鋼絲球反復擦。每個籠套得轉著圈兒挨著擦,胳膊都舉酸痛了。箅子是鏤空的,中間有嵌進去的饃邊兒,要用小刀一個個捅出來,再用鋼絲球刷。刷洗完,我想跟母親一樣端起鐵鍋,把臟水一次倒掉。兩手抓住鍋耳,試了試,提不動。只好用鋁盆把裏面的臟水一下一下舀出來倒進水槽。剩下一鍋底水,才提起鍋來倒。沈重的鐵鍋,抱得我直想扔。再放回去時,我不想在鍋裏洗了,就把沾滿洗潔凈的籠套和箅子提到機井的水管邊上,開啟機井,讓水直接沖洗。

剛一放下去,水的力量太大,把箅子沖跑了,我又提回來舉到水管前平放著沖。籠套更不好沖洗,得慢慢轉著圈沖。濺起來的水花打濕了我的棉襖前襟,褲腿也被打濕了。全部沖洗幹凈,我的皮鞋裏灌進了水,冰涼冰涼的。太陽早已落下去了。院子陰沈沈的,冷氣彌漫開來,凍得我兩臂生疼。抽下袖筒,發現棉襖袖子也濕透了。水流得滿院子淌,也顧不上打掃了。

把洗好的蒸籠架到道沿上控水,我進廚房收拾了所有的包子和饅頭,已經累得舉步維艱了。回到房間躺在床上,渾身的肌肉和骨頭酸疼無比,兩只腳好像上過刑一般,疼到鉆心。憶起母親當年,每次蒸好年饃,也是這般躺在炕上的。可惜那時,我沒有親自參與,體會不到她勞累一天的疼痛。如今,感受到了,卻再也見不到母親了。

圖片來源:網路

設計制作@康迪

校對@典典

稽核@小晴

核發@李佳

作家簡介

高鳳香,筆名禪香雪。中國作家協會會員,楊陵區第十屆政協委員,楊淩示範區作協主席、文聯副主席。首期「陜西省百名優秀中青年作家扶持計劃」入選作家,【楊淩文苑】雜誌副主編。作品散見於【人民文學】【作品】【美文】【青海湖】【雪蓮】【黃河文學】【山東文學】等報刊雜誌。出版散文集、紀實文學、教學論文等專著九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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