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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過時了嗎?我們為什麽還讀金庸?

2024-03-16文化

新華社北京3月15日電 3月15日,【新華每日電訊】發表題為【武俠過時了嗎?我們為什麽還讀金庸?】的報道。

「飛雪連天射白鹿,笑書神俠倚碧鴛」。華語文學界最富盛名的小說家之一,金庸,用這副對聯串起的武俠小說,為我們創造了一個平行世界,呼應了一個時代的成長。金庸誕辰 100 周年之際,他的故鄉嘉興艾寧再次齊聚各方"武林高手」。

武俠是否已經過時?今人是否還識金庸?伴隨著潮流更叠,金庸武俠告別了大眾文學的喧囂熱鬧,卻沈澱出愈發深刻雋永的文化價值。新華每日電訊記者透過采訪金庸誕辰百年系列紀念活動現場的嘉賓以及多位資深金庸迷,嘗試解答這樣一個問題:我們為什麽還讀金庸?

■訪談嘉賓:

劉國輝:中國武俠文學學會會長

陳 墨:金學研究專家

陳平原:北京大學中文系教授

盧敦基:浙江省社科院文學研究所所長

張紀中:知名導演、制片人

張 菁:【射雕英雄傳】【神雕俠侶】英文版譯者

毛 尖:B站知名UP主

黃國強:嘉興市委宣傳部副部長、市社科聯主席

袁 斐:金庸讀書會會長

楊自強:嘉興市作家協會主席

許青揚:金庸母校嘉興一中高二學生

【金庸武俠是什麽?】

在不少專家學者看來,歷經半個多世紀的檢驗,金庸武俠小說作為型別文學的「經典化」已經完成。此前的武俠小說窠臼,無法承載金庸武俠的全部內涵。而後的網路武俠,又或多或少受金庸武俠的世界觀影響。縱觀整個20世紀中國文壇,金庸武俠小說無疑樹起了一座標桿——以雅俗共賞的人物、故事、場景等,直接、頻繁而又廣泛地進入大眾生活。

——不會武功的金庸,為何被人們稱為「金大俠」?

陳平原:人們往往樂於傳頌金庸的祖先如何顯赫、家族如何風光,實際上,金庸是在暴風驟雨、艱難險阻中搏鬥過來的。1924年出生於艾寧查家,1937年開始顛沛流離。中學裏路見不平的抗爭,落難時相互支撐的友情,走過千山萬水的曲折,以及出乎意料的暢銷書寫作,此乃「少年俠客」成長經歷中必不可少的「浪跡天涯」。武俠小說中的江湖世界,固然帶有很大的虛擬性,但刀光劍影中,依舊能見作家的自我認知與經驗,以及對社會、世俗、人心、人性的體味與洞察。

陳墨:對金庸先生人生的了解,是對金庸小說閱讀的一個必備。金庸先生筆下很多人物都投射著他的人生體驗,他可以是任何一個人,【神雕俠侶】裏楊過的境遇和感受,跟金庸先生有很多相似之處。【射雕英雄傳】裏,郭靖的價值觀也是他的價值觀。

張紀中:有一年,我在報紙上看到金庸先生的采訪,他說如果能夠按照央視拍【三國演義】【水滸傳】這樣來拍他的作品,他只要一塊錢的版權。我聽了以後非常激動,連夜趕回北京,給他寫了一封信,第二天上午傳真給他,下午他就回信了,說很願意,讓我挑一部。從那一次開始,我們就成為了一生的朋友。他不會武功,但人們都叫他金大俠,是因為他有俠肝義膽的精神。無論對人對事,都有這種精神在裏面。

——金庸武俠的獨特性在哪裏?

陳平原:武俠小說作為一個型別,有很難跨越的界限,但金庸以其博大精深的傳統文化造詣,為武俠小說開創了新的天地。談歷史、說宗教、講古琴、聊圍棋……這也是很多海外華人在「引誘」後代學習中國文化時,往往讓他們先從看金庸小說或影視劇開始的原因。

陳墨:金庸先生把真實存在的歷史和社會的維度,引入了他的小說創作中,從而讓想象世界和歷史世界有了內在呼應,或是故事的背景,或是現實的倒影。在藝術表現上,既繼承傳統的一方面,又吸收了很多西方成熟小說的創作手法和藝術手段,這也是金庸先生這一代新派武俠小說之所以跟舊派武俠小說有很大區別的原因。

盧敦基:很多人會經常問金庸先生,哪部小說寫得最好,他覺得「長的比短的好,後面的比前面的好」。但很多讀者不同意,金庸先生又說,「我很喜歡他們的不同意」。他的想法總是非常多元,他能夠寫出不一樣的人、不一樣的故事,不一樣的讀者會喜歡他,這是他最厲害的地方,也是他的文學跟別人的文學不同的地方。

——金庸武俠為何讓人百讀不厭?

袁斐:金庸先生的武俠小說,以小人物的成長視角來講故事,誰也不是生來就是大俠,而是經歷很多痛苦和磨難,背負國仇家恨,內心掙紮和仿徨,最終培養出堅毅的品格,把個人的情仇放在家國的背景下,成就「俠之大者」。小人物也有大情懷、大格局,每一個角色都有深深的代入感,帶給讀者共鳴的震撼。

盧敦基:很多小說作者找到一個配方就不斷生產復制,但金庸先生的每部小說,都在實驗和探索新的寫法。報紙連載後,他不斷修改、完善、提升,精益求精。我參與了金庸先生部份小說的修訂,對於很多人物形象的修改,我們總是在「討價還價」,他堅持的理由,是要「根據人性,服從現實」。

陳墨:通常的武俠小說只有一個維度:傳奇。梁羽生的新武俠小說增加了第二個維度:歷史。金庸小說從創作開始,特別是【射雕英雄傳】這部真正的成名之作,增加了第三個維度:成長。更了不起的是【天龍八部】,以及此後【笑傲江湖】【鹿鼎記】【連城訣】【俠客行】等,金庸小說又增加了第四個維度:寓言。這四個維度相互制約、交互作用,給了小說巨大的張力。

【當金庸武俠照進現實】

東邪西毒、南帝北丐、少林三渡、武當七俠……金庸一生創造了約1500位武俠人物形象。不同年齡段、不同性別、不同職業的讀者,喜歡上他的小說和人物,並共同構成了一個空前龐大的讀者群。「金庸迷」們,用他們的人生經歷和故事,續寫著金庸武俠江湖的傳奇。

——少時讀金庸,失意不低頭

許青揚:邂逅金庸是在上小學的時候,在書店裏看到【射雕英雄傳】,之後就把15本全都買回了家。小學看一遍,初中又看一遍,高中再看一遍。喜歡看刺激的打鬥情節,也折服於先生巧妙的構思、深厚的語言文字功底。最喜歡【笑傲江湖】裏令狐沖的少年心性,不趨炎附勢,有自己的道德準則,再失意也不低頭。高二有一天晚上心血來潮,模仿著寫了個武俠短篇,也許有人會覺得我是在浪費時間,但我覺得我是在釋放人生。

——中年讀金庸,月明千裏心

毛尖:我們那個年代的人,透過閱讀金庸,理解人生的豪華和壯闊,理解中國的山河和歲月。基本上,金庸一邊在我們身上植入浪漫主義,一邊開出青少年修養課。我抄過白皮書版的【射雕英雄傳】,我表弟抄過缺頁的【笑傲江湖】,這是我們這一代和金庸的相遇,因為對方的存在,「一棵樹已經生長得超出他自己」。我們借著少年時代的這口氣,穿山越嶺,30年後,還有熱淚奪眶而出。

袁斐:2002年,第一次在地攤上淘到一本【天龍八部】,20多年後的今天,我已經收藏了全世界幾乎所有語種、版本的金庸作品。對我們這代人來說,與金庸的初識,刻在腦海深處異常珍惜,很多人都還記得自己讀第一本金庸小說的樣子。是金庸和他的小說,改變了我比較內向的性格,讓我覺得應該做一個純粹的人,做一個對別人有益的人。

——老來讀金庸,一笑泯恩仇

楊自強:有些作品,可能隨著人的成長、人生境遇的變化,這一頁就翻過去了,以後就不太要看,但金庸的作品不是。他的很多小說,我都讀了很多遍,還會搜集金庸作品的不同版本,每搜集來一本,就會重新看一遍。20歲看,就是圖個「痛快」,等上了年紀,見識了人生的坎坷,經歷了現實的「毒打」之後,就覺得小說裏寫的各種人生境遇更好看。再把自己的人生灌入進去,就會有更深的共鳴。

盧敦基:或受栽贓,或受誤解,或受流言,某時某刻,老實人總有受了冤枉的。他們常常笨嘴笨舌,受屈遭難後常無解救良方,又把名譽看得極重。此時的人,最能體會【連城訣】中狄雲的心境。而結尾「突然之間,遠遠望見山洞前站著一個少女。那是水笙!」這道亮色,一舉廓清了前面密布的陰霾,讓大家覺得正義畢竟在人間,行善畢竟有好報。

【回到金庸武俠的「原鄉」】

「如果你到過江南,會想到那些燕子,那些普都與杏花,那些微雨中的小船。」「我到這裏來,心裏感到很溫暖,很興奮,這裏是其他任何地方都及不上的。」

金庸將對故鄉的眷戀之情都寫進了小說裏,家鄉的一草一木,一人一物,是開始,也是結束,是轉折處的在場,是關鍵時的見證。而金庸誕辰百年之際,他的故鄉也捧出了文化盛宴,追憶往昔少年,綿延俠之大者。

——何處覓金庸?

劉國輝:從【書劍恩仇錄】一直到【射雕英雄傳】【神雕俠侶】,寫醉仙樓、煙雨樓,金庸有意識地把一些武俠中的重要場景安排到嘉興、艾寧,還有很多家鄉的美食、風物。一方面是他熟悉這裏,另一方面也寄托了他的希望,希望更多的讀者透過閱讀小說,不知不覺地認識他的家鄉,了解他的家鄉。

黃國強:1992年到2008年16年的時間裏,金庸先生曾6次返鄉,心系故土、情系桑梓。嘉興、艾寧、海鹽都留下了他的足跡。他去學校捐資助學,以「大師兄」的身份,與嘉興大學、嘉興一中、袁花鎮中心小學、艾寧高級中學、艾寧宏達中學的學生們交流、溝通;他觀勝景,南湖煙雨樓、鹽官海神廟、陳閣老宅、鹽官大潮,寫下「舊地重遊,煙雨如舊」;他訪先賢,徐誌摩故居、徐誌摩墓、南北湖(載青別墅);他關心家鄉經濟文化事業,為金庸書院奠基,為企業投資。

——如何講好金庸的「故鄉情」?

楊自強:上世紀90年代開始,嘉興為保護和傳承金庸武俠文化做了大量工作,多次去香港看望金庸先生,請他為提升家鄉的形象出謀劃策。嘉興有非常多「金庸迷」,民間有很多金庸武俠小說各種版本的收藏愛好者。艾寧還成立了金庸研究會,查氏家族後代充分利用本家資源優勢,深入發掘各類史料文物。

黃國強:在金庸誕辰百年之際,我們啟動了「金庸故裏‘醉’美江湖」文化品牌打造活動,推出【書劍恩仇錄】故鄉版,釋出【金庸江湖28景·浙裏圖鑒】,金庸故居、金庸書院等文化地標也在修整後重新開放。同時,我們精心設計袁花鎮金庸故居、鹽官景區、硤石景區三條旅遊路線,廣邀全球金學研究者、金庸迷們來這裏尋蹤覓影。遊客憑借「俠客護照」,可以免費遊覽金庸筆下的故鄉勝景,沈浸式感受金庸武俠的瑰麗世界。

——如何講好金庸的「家國夢」?

陳平原:在作家的故鄉辦展覽,以山水為背景,有故居做依托,以空間的展開、實物的陳列、場景的再現,鑒賞金庸先生的「文心俠骨赤子情」。但是,只把金庸當文化人看,是很不夠的。儒道之互補、出入之調和、自由與責任、個人與國家,在金庸這裏,既落實為武俠創作中大俠的精神闡發,也體現在小說與政論之間的巨大張力。對金庸的研究,要把小說創作、新聞事業、歷史研究三者結合起來。

劉國輝:金庸先生一生愛國愛港、情系桑梓。在不同的人生階段,始終恪守著「我是中國人」的家國情懷,一直關心著祖國建設,關心香港和內地的發展。我們要把金庸的武俠小說所反映的家國情懷,用高科技手段,用短視訊等方式傳播出去,讓更多人可以與金庸的武俠內核發生聯系。比如現在很多年輕人喜歡穿漢服,嘉興這次搞了「青年國潮季」「子城雅集」,讓年輕孩子闖蕩一下江湖,當一回舍己為人的俠客,建立起情感連結。

【金庸武俠的時代意義】

2003年8月,金庸先生在接受媒體采訪時曾說,他最開始寫武俠小說的主要動機,是感覺中國的社會需要俠義精神。

金庸為無數陌生人找到了共同的話題,拓展了我們想象力的天際線,為慰藉鄉愁、滿足相思找到了出口,更在全球想要了解中國傳統文化的人心中,埋下了一顆俠義的種子。

——如何讓年輕一代理解俠義精神?

楊自強:如果你想提高寫作水平,去看金庸,看他的人物心理描寫,看他中西合璧的敘事風格;如果你想了解中國的歷史的傳統文化,去看金庸,金庸武俠小說的閱讀體驗,會培養出你學習歷史的濃厚興趣;而當你在現實中遇到挫折,不知道該怎麽辦的時候,更可以去讀金庸,你會在小說中看到「俠之大者」的成長經歷和選擇,更會看到自己。

陳墨:金庸一直在走入年輕群體,只不過是以影視劇、遊戲、動漫等各種各樣的方式。總會有人覺得金庸很有趣,回頭去找小說來看,這就形成認識金庸的新方式和新路徑。當然,像上世紀八九十年代那樣,男生十之六七讀金庸的盛況,可能不會再現。但總會有百分之一或者千分之一的人,透過其他媒介形式,發現金庸小說的閃光點,起心去尋找原點。

——如何向世界講好中國的俠義故事?

張菁:除了歐美國家,新加坡、泰國、馬來西亞、日本、南韓,都是金庸小說英文版很重要的市場。很多學中文、學轉譯的人都會看,也會把金庸小說作為他們的研究課題。打鬥的場景轉譯是最難的,但金庸先生西方戲劇電影式的表現力,給我們打下了很好的基礎。實踐證明,外國人也會跟金庸的故事,和裏面的人物有共鳴,我們就是抓住這些,去傳遞人性共通的東西。

許青揚:高中畢業後我準備去英國留學,希望能積極地向外國人推介金庸,透過讀金庸,開啟了解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視窗。外國也有很多知名的文學家,莎士比亞、大仲馬,但我覺得,東方和西方文學,應該相互借鑒、相互交融。

——歲月流金,俠義永不過時

劉國輝:當代,我們無疑更需要俠義精神。從個體來說,可以是助人為樂、伸張正義,這些都是廣義的俠義精神。俠的基本精神是「利他」,今天的社會更應該提倡、弘揚俠義精神,我們每個人都應該思考能為別人做一點什麽,是否有一顆愛別人的心,而不是滿足於做一個精致的利己主義者。

陳墨:我們總是很容易從金庸先生的小說裏,讀出他對歷史、對當下現實的關懷。除了探討小我到大我的提升,也探討了在民族沖突、文化隔閡等背景下,何為「俠之大者」。比如【天龍八部】中蕭峰這個人物所反映的,已經不僅是傳統的民族主義和愛國主義,還有國際主義和和平主義。這種深層次的探討,讓他所呈現的世界觀,更富有現代文明價值。

袁斐:金庸武俠是理解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絕佳文本。誠實守信、舍己為人、胸懷天下,這是金庸筆下的人物和故事帶給我們的,是中華優秀傳統文化一直倡導的,更是當今社會和整個人類能夠更好地延續所需要的。俠義,作為中國人的精神和獨特的東方文化密碼,永不過時。金庸百年只是一個起點,而絕非終點。

「這裏躺著一個人,在二十世紀、二十一世紀,他寫過幾十部武俠小說,這些小說為幾億人喜歡。」這是金庸自撰的墓誌銘。「老頑童」大鬧一場後,悄然離去。百年之後,依然有很多人在讀他的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