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契訶夫短篇小說:掛在脖子上的安娜(下)

2023-12-13文化

這當兒冬天來了。還在聖誕節以前很久,當地報紙就釋出訊息,說一年一度的冬季舞會「定於」十二月二十九日在貴族俱樂部舉行。每天傍晚打完牌以後,莫傑斯特·亞歷克賽伊奇總是很興奮,跟那些官太太們交頭接耳,擔心地打量阿尼婭,隨後在房間裏從這頭走到那頭,走上很久,想心事。最後,一天晚上,夜深了,他在阿尼婭面前站定,說:

「你應當做一件跳舞衣服。聽明白沒有?只是請你跟瑪莉亞·格裏戈裏耶夫娜和娜塔利婭·庫茲明尼希娜商量一下。」

他給了她一百盧布。她收下錢,可是她在定做跳舞衣服的時候並沒有找誰商量,只跟父親提了一下。她極力揣摸她母親會穿什麽樣的衣服參加舞會。她那故去的母親素來打扮得最時髦,老是為阿尼婭忙碌,把她打扮得漂漂亮亮跟洋娃娃一樣,教她說法國話,教她把馬祖爾卡舞跳得極好(她在婚前做過五年家庭女教師)。阿尼婭跟母親一樣會用舊衣服改成新裝,用汽油洗手套,租賃bijoux[3]穿戴起來。她也跟母親一樣善於瞇細眼睛,嬌聲嬌氣地說話,做出嫵媚的姿勢,遇到必要時候裝得興高采烈,或者做出哀傷的、叫人琢磨不透的神情。她從父親那兒繼承了黑色的頭發和眼睛、神經質、經常打扮得很漂亮的習慣。

在動身去參加舞會的半個鐘頭以前,莫傑斯特·亞歷克賽伊奇沒穿禮服走進她的房間,為了在她的穿衣鏡面前把勛章掛在自己脖子上,他一見她的美麗和那身新作的輕飄衣服的燦爛奪目,不由得著了迷,得意地摩挲著他的絡腮胡子說:

「原來我的太太能夠變成這個樣子……原來你能夠變成這個樣子啊!阿紐達!」他接著說下去,卻忽然換了莊嚴的口氣,「我已經使得你幸福了,那麽今天你也可以辦點事來使我幸福一下。我請求你想法跟大人的太太拉攏一下!看在上帝的份上,求你辦一辦!有她出力,我就能謀到高級陳報官的位子!」

他們坐車去參加舞會。他們到了貴族俱樂部,門口有看門人守著。他們走進前廳,那兒有衣帽架、皮大衣,仆役川流不息,袒胸露背的太太們用扇子遮擋著穿堂風。空氣裏有煤氣燈和士兵的氣味。阿尼婭挽著丈夫的胳臂走上樓去,耳朵聽著音樂聲,眼睛看著大鏡子裏她全身給許多燈光照著的影子,心頭不由得湧上來一股歡樂,就跟那回在月夜下在小車站上一樣感到了幸福的預兆。她帶著自信的心情驕傲地走著,她第一回覺著自己不是姑娘,而是成年的女人,她不自覺地摹仿故去的母親的步態和氣派。這還是她生平第一回覺著自己闊綽和自由。就連丈夫在身旁,她也不覺著難為情,因為她跨進俱樂部門口的時候,已經本能地猜到:老丈夫在身旁不但一點也不會使她減色,反而會給她添上一種男人十分喜歡的、搔得人心癢的神秘意味。大廳裏樂隊已經在奏樂,跳舞開始了。阿尼婭經歷過公家房子裏的那段生活以後,目前遇到這種亮光、彩色、音樂、鬧聲,就向大廳裏掃了一眼,暗自想道:「啊,多麽好啊!」她立刻在人群裏認出了她所有的熟人,所有以前在晚會上或者園遊會上見過的人,所有的軍官、教師、律師、文官、地主、大官、艾爾狄諾夫和那些上流社會的太太們。這些太太有的濃裝艷抹,有的露出一大塊肩膀和胸脯,有的漂亮,有的難看,她們已經在慈善市場的小木房和售貨亭裏占好位子,開始賣東西,替窮人募捐了。有一個身材魁偉、戴著肩章的軍官(她還是當初做中學生的時候在舊基輔街跟他認識的,可是現在想不起他的姓名了)好像從地底下鉆出來一樣,請她跳華爾茲舞。她就離開丈夫,翩翩起舞,馬上覺得自己好像在大風暴中坐著一條小帆船隨波起伏,丈夫已經遠遠地留在岸上了似的……她熱烈而癡迷地跳華爾茲舞,然後跳波利卡舞,再後跳卡德里耳舞,從這個舞伴手上飛到另一個舞伴手上,給音樂聲和嘈雜聲鬧得迷迷糊糊,講起話來俄國話裏夾幾句法國話,發出嬌滴滴的聲調,不住嗬嗬地笑,腦子裏既沒有想她丈夫,也沒有想別的人,別的事。她引得男子紛紛艷羨,這是明明白白的,而且也不可能不這樣。她興奮得透不出氣,顫巍巍地抓緊扇子,覺著口渴。她父親彼得·列昂契奇穿一件有汽油味的、揉皺的禮服,走到她面前,遞給她一小碟紅色冰激淩。

「今天傍晚你真迷人,」他快活地瞧著她說,「我從沒像今天這麽懊悔過,你不該急急忙忙地結婚……何必結婚呢?我知道你是為我們的緣故才結婚的,可是……」他用發抖的手拿出一卷鈔票來,說,「今天我收到了教家館的薪水,可以還清我欠你丈夫的那筆錢了。」

她把小碟遞到他手裏,立刻就有人撲過來,一轉眼間就把她帶到遠處去了。她從舞伴的肩膀上望出去,一眼看見她父親摟住一位太太,在鑲木地板上滑著走,帶她在大廳裏回旋。

「他在沒有喝醉的時候多麽可愛啊!」她想。

她跟原先那個魁偉的軍官跳馬祖爾卡舞;他莊嚴而笨重,像一具穿著軍服的獸屍,一面走動一面微微扭動肩膀和胸脯,微微頓著腳,仿佛他非常不想跳舞。她呢,在他四周輕盈地跳來跳去,用她的美貌和裸露的脖子打動他的心。她的眼睛興奮地燃燒著,她的動作充滿熱情。他卻變得越來越冷淡,像皇帝發了慈悲似地向她伸出手去。

「好哇,好哇!……」旁觀的人們說。

可是魁偉的軍官也漸漸的來勁了。他活潑起來,興奮起來,已經給她的嫵媚迷住,滿腔熱火,輕盈而年輕地跳動著,她呢,光是扭動肩膀,調皮地瞧著他,仿佛她已經是皇後,而他是奴隸似的。這當兒她覺著整個大廳裏的人都在瞧他們,每個人都呆住了,而且嫉妒他們。魁偉的軍官還沒來得及為這場舞蹈向她道謝,忽然人群讓出一條路來,男人們有點古怪地挺直身子,垂下兩只手貼在褲縫上……原來,燕尾服上掛著兩顆星章的大人向她走過來了。是的,大人確實向她走過來了,因為他的眼睛直勾勾地瞧著她,臉上現出甜蜜的笑容,同時像在咀嚼什麽東西似的舔著自己的嘴唇,他每逢看見漂亮女人總要這樣。

「真高興,真高興……」他開口了,「我要下命令罰您的丈夫坐禁閉室,因為他把這樣一宗寶貝一直藏到現在,瞞住我們。我是受我妻子的委托來找您的,」他接著說,向她伸出胳膊,「您得幫幫我們的忙……嗯,對了……應當照美國人的辦法那樣……發給您一份美人獎金才對……嗯,對了……美國人……我的妻子等得您心焦了。」

他帶她走到小木房那兒,給她引見一個上了歲數的太太,那太太的臉下半部份大得不成比例,因此看上去倒好像她嘴裏含著一塊大石頭似的。

「幫幫我們的忙吧,」她帶點鼻音嬌聲嬌氣地說,「所有的美人兒都在為我們的慈善市場工作,只有您一個人不知什麽緣故卻在玩樂。為什麽您不肯幫幫我們的忙呢?」

她走了,阿尼婭就接替她的位子,守著茶杯和銀茶炊。她這兒的生意馬上就興隆起來。阿尼婭賣一杯茶至少收一個盧布,硬逼那個魁偉的軍官喝了三杯。富翁艾爾狄諾夫生著一雙暴眼睛,害著氣喘病,也走過來了。他不像夏天阿尼婭在火車站看見的那樣穿一身古怪的衣服,而是跟大家一樣穿著燕尾服了。他兩眼盯緊阿尼婭,喝下一杯香檳酒,付了一百盧布,然後喝點茶,又給了一百,始終沒開口說話,因為他害氣喘病而透不過氣來……阿尼婭招來買主,收下他們的錢,她已經深深相信:她的笑容和眼光一定能給這些人很大的快樂。她這才明白:她生下來是專為過這種熱鬧、燦爛、有音樂和舞蹈,獲得許多崇拜者的歡笑生活。她許久以來對於那種威逼著她、要把她活活壓死的力量的恐懼依她看來顯得可笑了,現在她誰也不怕,只是惋惜母親已經去世,要是如今在場,一定會為她的成功跟她一塊兒高興呢。

彼得·列昂契奇臉色已經發白,不過兩條腿還算站得穩,他走到小木房這兒來,要一小杯白蘭地喝。阿尼婭臉紅了,料著他會說出什麽不得體的話(她已經因為自己有一個這樣窮酸、這樣平凡的爸爸而覺著難為情了),可是他喝幹那杯酒,從他那卷鈔票裏抽出十盧布來往外一丟,一句話也沒說就尊嚴地走了。過了一會兒,她看見他跟一個舞伴參加大圓舞[4],這時候腳步已經不穩,嘴裏不斷地嚷著什麽,弄得他的舞伴十分狼狽。阿尼婭想起三年前他在舞會上也這樣腳步踉蹌,吵吵嚷嚷,結果被派出所長押回家來睡覺,第二天校長威嚇他說要革掉他的差使。這種回憶來得多麽不是時候啊!

等到小木房裏的茶炊熄滅,疲乏的女慈善家們把自己的進款交給那位嘴裏含著石頭的上了歲數的太太,艾爾狄諾夫就伸出胳膊來挽住阿尼婭,走到大廳裏去,那兒已經為全體參加慈善市場的人們開好了晚飯。吃晚飯的只不過二十來個人,可是很熱鬧。大人提議幹杯:「在這堂皇的餐廳裏,應當為今天市場的服務物件,那些廉價食堂的興隆而幹杯。」陸軍準將提議「為那種就連大炮也要屈服的力量幹杯」,大家就紛紛舉起酒杯跟太太們碰杯。真是快活極了,快活極了!

臨到阿尼婭由人送回家去,天已經大亮,廚娘們上市場去了。她高高興興,帶著醉意,腦子裏滿是新印象,累得要命,就脫掉衣服,往床上一躺,立刻睡著了……

當天下午一點多鐘,女仆來叫醒她,通報說艾爾狄諾夫先生來拜訪了。她趕快穿好衣服,走進客廳。艾爾狄諾夫走後不久,大人就來了,為她參加慈善市場工作而向她道謝。他帶著甜蜜蜜的笑容瞧她,像是在咀嚼什麽東西似的舔著嘴唇,吻她的小手,請求她準許他以後再來拜訪,然後告辭走了。她呢,站在客廳中央,又吃驚又迷惑,不相信她的生活這麽快就起了變化,驚人的變化。這當兒她丈夫莫傑斯特·亞歷克賽伊奇走進來了……現在他站在她面前也現出那種巴結的、諂笑的、奴才般的低聲下氣神情了,這樣的神情在他遇見權貴和名人的時候她常在他臉上看見。她又是快活,又是氣憤,又是輕蔑,而且相信自己無論說什麽話也沒關系,就咬清每個字的字音說:

「滾開,蠢貨!」

從這時候起,阿尼婭再也沒有一個空閑的日子了,因為她時而參加野餐,時而出去遊玩,時而演出。她每天都要到夜半以後才回家,在客廳地板上睡一覺,過後卻又動人地告訴大家說她怎樣在花叢底下睡覺。她需要很多的錢,不過她不再怕莫傑斯特·亞歷克賽伊奇了,花他的錢就跟花自己的一樣。她不央求他,也不硬逼他,光是派人給他送賬單或者條子去。「交來人二百盧布,」或者「即付一百盧布。」

到復活節,莫傑斯特·亞歷克賽伊奇領到了二等安娜勛章。他去道謝的時候,大人放下報紙,在圈椅上坐得更靠後一點。

「那麽現在您有三個安娜了,」他說,看著自己的白手和粉紅色的指甲,「一個掛在您的紐扣眼上,兩個掛在您的脖子上。」

莫傑斯特·亞歷克賽伊奇出於謹慎舉起兩個手指頭來放在嘴唇上,免得笑聲太響。他說:

「現在我只巴望小符拉吉米爾出世了。我鬥膽請求大人做教父。」

他指的是四等符拉吉米爾勛章。他已經在揣想將來他怎樣到處去講自己這句妙語雙關的話了。這句話來得又機智又大膽,妙極了。他本來還想說點同樣妙的話,可是大人又埋下頭去看報,光是對他點一點頭……

阿尼婭老是坐上三匹馬拉著的車子到處奔走,她跟艾爾狄諾夫一塊兒出去打獵,或是演獨幕劇,或是出去吃晚飯,越來越不大去找自己家裏的人。現在他們吃飯沒有她來作伴了。彼得·列昂契奇酒癮比以前更大,錢卻沒有,小風琴早已賣掉抵了債。現在男孩們不放他一個人上街去,總是跟著他,深怕他跌倒。每逢他們在舊基輔街上遇見阿尼婭坐著由一匹馬駕轅、一匹馬拉套的雙馬馬車出來兜風,同時艾爾狄諾夫代替車夫坐在車夫座上的時候,彼得·列昂契奇就脫下高禮帽,想對她嚷一聲,可是彼佳和安德留沙揪住他的胳膊,懇求地說:

「不要這樣,爸爸……別說了,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