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位置: 華文頭條 > 文化

滬上的「器物記憶」:上海博物館藏歐洲陶瓷評述

2024-05-05文化

伴隨著年輕群體對傳統文化的熱情,博物館逐漸成為市民吸收知識、擴充套件眼界、獲取靈感的文化高地。博物館不僅向觀眾展示著中國本土的歷史、文化、藝術傳統,一些域外文化藏品也展現出中國與世界的微妙歷史關聯,形成了獨特的城市記憶,也是珍貴的物質文化見證。正如上海博物館研究員劉剛先生所言,上海、廣州兩地的博物館具有突出的藏品優勢,是展示「中外交往史」的理想場所。

上海博物館在域外文化藏品方面具有深厚的歷史淵源,而域外文化藏品的研究和展示也日益受到重視。自1843年開埠以來,上海定居的外國商人不僅帶來了資本、技術、理念,歐美藝術品因洋房居所的陳設需要也不斷流入中國,上海遂成為它們最為集中的區域。瓷器起源於中國,19世紀中葉前的中國瓷器制作長期領先於西方;不過,19世紀下半葉隨著歐洲大陸科技、文化、藝術等領域的飛速發展,歐洲陶瓷制作後來居上,品質日益超過中國瓷器。與此同時,富裕階層對陳設瓷品位逐漸改變,歐洲陶瓷逐漸占領高端市場,優秀陶瓷匠人的參與也造就了一批歐洲瓷器的知名品牌,對日後的世界陶瓷藝術影響深遠。隨著城市的商業繁榮,19世紀末到20世紀初這段時間內,上海匯聚了一批高水平的歐洲陶瓷器,不過在20世紀50年代大量散落民間。上海博物館先後組織本地征集,共入藏歐洲陶瓷、玻璃器1000余件,在館內形成了一個專門類別的收藏,其中部份藏品定級至國家三級文物,展現出相當的歷史、文化、美育價值,是上海這座城市獨有的歷史見證。

目前,上海博物館透過發行圖錄【上海博物館藏歐洲玻璃陶瓷器】(2002年)以及展覽「海西流光:上海博物館藏歐洲玻璃陶瓷展」(2002年)、「流光溢彩:上海博物館藏歐洲玻璃陶瓷展」(2023年)等形式將館藏歐洲陶瓷精華部份向大眾展出。這些器物不僅體現了歐洲工藝美術中技術與藝術相融合的特征,更是在新古典主義(neo- classicalism)、「新藝術」運動(Art Nouveau)、裝飾主義(Art Deco)等美術大變革思潮下展現出歐洲器物設計的歷時性演變,展現了有別於中國瓷器的獨特藝術面貌。

因此,筆者透過實地探訪,針對當前已經展出的上海博物館館藏歐洲陶瓷做一個回顧性的探討,以此豐富我們對世界瓷器藝術與海派文化的認識。

19世紀末到20世紀初是西方藝術理念急劇變化的一個時期,歐洲瓷器藝術也呈現出多樣化的裝飾理念。一方面,陶瓷藝人追尋古希臘羅馬時期的古典美學理想,將瓷器藝術裝飾圍繞古代神話展開,形式上多利用淺浮雕的手法呈現出一種莊嚴、雅致、平衡的畫面感。阿波羅、維納斯、丘位元、繆斯等神話人物被演繹成各種形態,各類古代地中海世界的生活場景被重現出來,呈現出一種再創作的熱潮。展品中一件德國梅特拉赫堆塑人物素瓷缸(圖1)即是這一風格的代表性作品。瓷缸的裝飾主題是白色淺浮雕的繆斯女神,她們身著希臘式的長袍在草地上翩翩起舞,透露出世俗的歡樂氣氛,有別於古典雕塑的中正、肅穆、神秘,畫面中反而有一種田園詩般的氣氛,反映出新古典主義裝飾向世俗化審美靠攏的傾向。

圖1 德國梅特拉赫堆塑人物素瓷缸

新古典主義的裝飾可視作歐洲陶瓷匠人對古代審美的回歸,也有賴於歐洲市場的風向變化,折射出歐洲貴族精英轉向擁抱古希臘羅馬理性精神的時代背景。不過,歐洲陶瓷的另一種風格則走向探尋神秘古老的東方美術法則。

展出的一件皇家哥本哈根賞瓶(圖2)顯示出19世紀末歐洲取法東方的新藝術風格。一方面,瓷瓶的形制來源於古希臘常見的陶罐外形,這種陶罐造型呈扁壺狀,兩側「系帶」造型飄逸靈動,是一種廣泛分布於古代地中海世界的陶瓶樣式。另一方面,瓷器的裝飾采用了高溫釉下彩的技術,畫面呈現出一種寫意般的抒情效果。瓷器畫面中少有細節的打磨,取而代之的是舒朗的筆觸以及濃淡自然過渡的寫意效果。根據其年代推斷,此件作品應該是丹麥著名瓷器設計師艾諾特·克勞格(Arnold Krog)的手筆。他曾作為藝術部門的負責人改革了瓷器的燒制和繪畫手法,將中國的文人畫的精神引入瓷器裝飾,形成了一種獨特的歐洲「水墨寫意」風格瓷器。1889年巴黎世界博覽會期間,當地報紙將艾諾特·克勞格比作法國工藝美術大師埃米爾·加萊(Émile Gallé)齊名的新藝術風格領軍人物,並稱贊他具有捕捉歐洲風景的獨特眼光。

圖2 丹麥皇家哥本哈根寫意風格瓷瓶

新藝術風格瓷器的另一個重要陣地是法國賽夫勒瓷器廠。法國是當時的歐洲制瓷大國,也是世界的文化藝術中心之一,其工藝美術成就不僅體現在瓷器的制作上,在木器、水晶、金銀器等方面也十分卓著。19世紀末的法國瓷器設計依舊延續了宮廷的華麗色澤,但在裝飾上大膽采用自然主義的異域紋樣,使其呈現出強烈的視覺效果。展出的一件法國賽夫勒花瓶(圖3)器身修長,裝飾有濃艷的菊花紋樣,著實表現了新藝術風格中更為鮮艷的面目。這類花草主題的紋樣在新藝術時期的海報、桌布、家具上往往可以找到蹤跡,是極具代表性的裝飾手法。同時,這件瓷器的裝飾較少使用法國傳統的重描金彩繪方法,華美中透出的是輕松、時尚的氣息。

圖3 法國賽夫勒花瓶

俄國的瓷器較少出現在歐洲瓷器的學術研究中,而上海博物館卻藏有一件精美的俄國掛盤,值得觀眾細細品味。展出的這件俄國鄉村人物瓷盤(圖4)畫面精致,表現了兩位鄉村姑娘在樹下休息的場景。掛盤的尺寸碩大,口沿用精細的描金圖案裝飾,明顯是承襲了歐洲宮廷瓷器的傳統。自16世紀中國瓷器輸入歐洲以來,精美的瓷質掛盤往往用於裝飾貴族的宅邸,尤其在壁爐周圍形成了室內最富有東方情調的展示區域,用以顯示主人的財力與品味。隨著歐洲瓷器業的成熟,貴族們陳設的瓷器也不乏精美的本土瓷器。比如,這件俄國瓷盤富有多種裝飾性元素,充分展現了俄國繪畫師高超的繪畫技巧,顯示出俄國在傳統繪畫領域的深厚功底。另外,俄國皇家瓷器廠自1744年建廠以來,逐步形成自身的美術培訓體系,甚至在瓷器廠內設定藝術學校,高品質的彩繪工藝也使其成為俄國瓷器藝術的最高代表。顯然,這件瓷盤自然成為我們了解俄國工藝美術繪畫成就的一扇窗戶。

圖4 俄國彩繪人物風景掛盤

荷蘭陶瓷行業發端較早,早在16世紀,荷蘭東印度公司與中國進行瓷器貿易的時期,荷蘭代爾夫特的陶匠便開始仿制中國的青花瓷。由於材料相對廉價,制作工藝精湛,代爾夫特青花陶器成為歐洲廣大市民更為經濟的青花瓷代替品,並隨著荷蘭的全球貿易活動出現在世界各地。展出中的一件代爾夫特青花扇形陶器(圖5)凸顯了荷蘭青花陶器的個性設計。一方面,這件陶器的青花裝飾早已擺脫了對中國青花瓷紋樣的模仿,表現出更早歷史時期的荷蘭碼頭生活場景,並在青花的濃淡過渡上體現出畫面的縱深感,有別於東方瓷器的平面化圖樣。另一方面,扇形的外觀設計似乎與東方的扇面繪畫保持著一種形式的相似,但扇子的外觀明顯是模仿歐洲淑女折扇,有著濃烈的東西文化融合傾向。

圖5 荷蘭代爾夫特青花扇形掛盆

奧地利維亞納是德語地區較早生產瓷器的城市,也是歐洲瓷器重鎮之一。展出的一套20世紀初期維也納裝飾藝術風格的茶具(圖6)由濃烈的色彩拼接和幾何線條組成,是歐美設計風格逐步走向現代化的代表性作品。裝飾藝術風格對於上海市民來說並不陌生。外灘萬國建築群中的不少大樓是裝飾藝術風格的經典案例,比如,墨綠穹頂和幾何線條組合為特征的沙遜大廈深得裝飾藝術的精髓,也是今日上海和平飯店的所在地。上海美術學院建築系武雲霞教授曾表示:「伴隨摩登的裝飾藝術風格(Art Deco)在歐美流行,這種風格對上海的建築產生了重大影響,並構成上海近代城市形象的主要輪廓線。」因此,這套維也納茶具的巧妙之處不僅在於呈現了瓷器設計的理念變化,更與上海城市建築的美學形成了呼應,讓我們在歷史的兩個維度上看到上海與世界美術潮流的互動。

圖6 維也納裝飾主義風格茶具

如上所見,這一時期的歐洲瓷器品質最高者通常出自一些具有王家背景的窯廠,有時也被中國收藏者稱為各類「歐洲官窯」。不過,少量沒有款識的歐洲瓷器也展現出高超的制作水準。展品中一件產自德國的素瓷雕像(圖7)即是其中的上乘之作。素瓷像表現了一位希臘風格的女性休憩在花草間的石頭上,造型精準,氣質淡然,顯然歐洲瓷器匠人在模擬歐洲大理石的美學質感。與此同時,筆者也註意到這一時期的著名窯廠廣泛開展復制大理石瓷像、浮雕的業務,可見大型瓷廠的素瓷像生產也是這一時期的普遍現象。素瓷像所呈現出的高水準可能與歐洲的美術訓練方式息息相關,加之此時正處在大量古希臘羅馬雕塑被「再發現」的歷史時期,故而尊奉古典美學的瓷塑也直追古意,常常能見到眼前一亮的作品。

圖7 德國生瓷裸女坐像

展覽中的英國陶瓷器尤為罕見,除了新古典主義風格的韋奇伍德(Wedgewood)貼塑炻器(英國生產的一種硬陶器,與中國的宜興紫砂瓷質類似),英國陶瓷器似乎處於「展覽缺位」的狀況。一方面,陶瓷學界認為這一時期的英國陶瓷業大步走向機器化的大規模生產,收藏價值不高。另一方面,英國陶瓷器在風格上沒有明顯的突破,依舊延續了19世紀上半葉的生產樣式,藝術性體現不足。不過,筆者曾在上海購得一對英國斯塔福德郡生產的茶杯(圖8),依據款式應在民國時期。這對茶杯是典型的英國骨瓷茶具,即一種加入了小公牛骨粉的薄胎瓷器,曾在歐洲風靡一時。茶杯外壁是描金的幾何線條,內壁則是湖藍色的釉面,葵口大耳,放置在餐櫃中也尤為典雅大方。

圖8 英國斯塔福德郡茶杯一對 筆者個人收藏

上海博物館的歐洲陶瓷器已經在國內巡展數次,對於我們理解世界工藝美術史頗有啟發。隨著上海博物館新館(東館)的建成,筆者相信上海博物館藏歐洲陶瓷器將有更多機會與本地觀眾見面,讓大家領略這一段獨特的滬上「器物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