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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楨雙親離世後,雙親義妹將其帶在身側養著,這一養就是五年。

2024-03-23文化

圖片來源於網路

冬日分時,皎潔夜色隨風劃破朦朧霧色,斜斜映落於喧囂長街,與搖曳燭火交相輝映,時至深夜分時門前往來車馬依舊絡繹不絕,人影憧憧,引著貴客出府的侍女小廝們身影交錯之時微微頷首,嘴角噙著淺淺的笑。

直至個把時辰後,喧鬧不已的沈國公府門口方才靜下,勞累伺候的小廝丫鬟們將將松了口氣,方才得空閑好好地擡眸觀賞此刻燈火明亮的府邸。

漫天飛雪在燦若清晨的燈火映襯下宛若綿綿飛絮,與此同時,溫婉可人的嗓音隨之而來,恰似寒冷冬日中忽而徐徐拂來的春風,沁人心脾:「勞煩老夫人關懷,但此事請恕孫媳無法為做主。」

縹緲輕盈的聲線中夾雜著些許抗拒之意,無需細聽便能聽出她言下之意。

尚未聽清前言的侍女們在聽到此話後皆是微微挑起眼眸,清明的神情中閃過一絲詫異,還是頭次聽到凡事皆會應聲考慮的少夫人會當場婉拒。

且此人還是夫人娘家姑母,就是世子爺也得喚寧老夫人一聲姑外祖婆。

然而守在涼亭兩側的兩位侍女則是皺了下眉梢,眼角余光悄悄地瞥向亭中的少夫人。

別人沒有聽明白,可近身守著的兩個侍女是聽得清清楚楚,這位遠道而來的寧老夫人是想要往世子房中塞人呢!

可少夫人秦楨神情淡然自若,嘴角甚至還揚起一抹笑,就好似對方在和她談論的不過是生辰宴中隨處可見的月季花罷了。

她身姿挺拔筆直,燭火光影搖曳生姿般掠過那道精致小巧的容顏,襯得愈發得出塵,恰似遺世獨立的仙子,僅僅是坐在那兒,都不用言語便能將所有人的目光吸引過去。

被拒絕的寧老夫人也是滿臉的錯愕,似乎也沒想到秦楨會當場回絕她,和她所聽說的性子好似並不相同,可她轉念一想,又有哪個女子會願意做主將其他姑娘納入丈夫的房中,然而這也不是秦楨想不想的問題。

寧老夫人此行千裏迢迢而來,就是為了侄孫女能夠入了沈家的眼,得個靠山讓寧家能夠渡過此次難關,她側眸掃了眼身側垂眸不語的夫家侄孫女,也是當得起嬌俏二字。

思及此,她端出姿態擡起茶盞呷了口茶水,以過來人的口吻道:「我心知你的不願,但咱們做女子的,也要懂得揣測夫君的心思,這偌大的宣暉園僅你一人,想來也是寂廖的。」

說著寧老夫人笑著拍了拍侄孫女的手,「笙兒性子活潑可人,也不過小你七歲,日後也能陪你解解悶。」

秦楨聞言擡起眼眸,眸光不疾不徐地掠向靜靜坐在一側的表妹,小姑娘眼眸澄亮盯著她看,可緋紅的雙頰卻出賣了心中的羞澀之情,嬌俏的模樣確實討人喜歡。

她收回眸光落在茶盞上,清澈見底的茶水映出她淡笑不語的神色,也映出了眸子中一閃而過的心悸,宛若蕩漾著星辰的視線若有若無地瞥向空蕩蕩的院門,今日是她的生辰,她所等待的人卻遲遲未來。

寧老夫人沒有得到回音,微微蹙眉,「你覺得如何。」

不大不小的聲音打斷秦楨的思緒,她收回視線不動聲色地呼了口氣,重復道:「此事請恕孫媳無法為做主。」

再次被當眾拒絕的寧老夫人臉色一僵,胸口上下起伏須臾,見她油鹽不進的模樣也漸漸來了氣,眼眸一轉,慢條斯理地落下茶盞,笑道:「多年前寧府曾收留過一條流浪犬,不過短短一年的時間,人見人躲的流浪犬搖身一變成了眾人口中的貴犬,走到哪兒都會被人誇獎上一番。」

「就是這樣一條流浪犬,都知道知恩圖報的理,府中小丫頭外出遇到歹人時擋在了最前頭,就算是被活生生打死也不曾松開咬上歹人的犬牙。」提到這段往事時,寧老夫人眉眼間都帶著點笑意,看向秦楨時話音卻是一轉,「秦楨,你說一條狗都知道知恩圖報,人怎麽就只會恩將仇報呢。」

秦楨覆在茶盞上的手心緊了一分,修長指甲掐著細嫩的掌心,徐徐而來的疼痛取締了心中綿密的心悸,嘴角微啟之際還來不及開口,又聽到寧老夫人對她的侄孫女對道:「這世道就是如此,有些人確實連條喪家犬都比不上,笙兒,你往後可要記得擦亮眼睛。」

頓了頓,又對秦楨說:「你也是如此,莫要做了恩將仇報的人。」

話音落下的瞬間,涼亭內靜謐了一會兒,就連適才徐徐拂過的清風也在這一瞬間消散得無影無蹤。

秦楨擡手攔下已經向前邁步的貼身侍女,垂眉俯首道:「多謝老夫人教導。」

「姑母,您多言了。」

略顯慍怒的嗓音打斷了寧老夫人的話。

寧老夫人循聲看向來人,對上侄女冷淡的眼眸時她凜了凜神。

秦楨也隨之站了起來,不動聲色地將右手背到身後,喚道:「母親。」

「時候不早了,姑母席間也飲了些許酒水,神思不大明朗,想來也該回院中休息去了。」沈國公夫人喬氏拾階而上,神情冷淡地掃了眼自家姑母和她身後的姑娘,「至於聿白院中的事情,就是老爺也做不了主,姑母何必在此為難楨兒。」

剎那間寧老夫人神色變化萬千,也難以接受被喬氏當眾下臉子,可喬氏也不是個好拿捏的主,她深知寧家若想要攀上國公府,那是萬萬不能得罪喬氏。

是以她半會兒後才張嘴道:「你說得是,我也是看聿白成婚三年還尚未有一兒半女,心中著急了些。」

話音落下,本就不熱鬧的涼亭再次陷入了寂靜之狀。

喬氏心中升起怒意,眸光流轉時不經意間瞥見秦楨,瞧見她孤身一人佇立在側,靜默不語的神態中夾雜的些許無措,又不由得嘆了口氣。

她也不想在這大好的日子擾了興致,揮揮手示意侍女領著姑母回後院歇下。

不大不小的腳步聲漸漸消散於夜色之中,松了口氣的秦楨收回了視線,不過瞬時便同喬氏的眼神交錯半空中,喬氏目光中一閃而過的失望令她的心跳漏了半拍。

秦楨下意識地喚了聲:「母親。」

被攙扶著往前走的喬氏腳步微頓,眉心稍稍皺了下,想要好好地同她說道一番,又想起今日是她的生辰,邊擡手整整她頭上交織重疊的流蘇墜子邊道:「姑母那些話你別往心中去,我知道你不是那樣的人。」

秦楨垂眸對上喬氏柔和的眼神,心中一熱,‘嗯’了聲,知曉她是得知了訊息特地繞路過來替自個撐腰。

喬氏笑了笑,道:「時候也不早了,你也別送我了,早點回去歇著。」

直至喬氏的背影消失於視野後,秦楨柔情似水的眸光不疾不徐地收回,余光掠過燈火通明的府邸,本該是愉悅的日子,可她卻高興不起來。

她所等的人遲遲未歸。

秦楨心中深深地呼了口氣,邁開步伐準備離去之時瞥見落在地上的手帕。

侍女聞夕垂身撿起帕子,仔細瞧了眼,「是夫人的帕子。」

秦楨自然是認得這個帕子,邊接過帕子邊道:「母親應該還沒有走遠,你隨我走一趟。」

說著就朝著院門的方向走去,誰知才走了幾步還未踏出院子忽而聽聞有人道‘鶴一侍衛回府了’,她前進的步伐倏地頓了一下,繼而快速地循聲而去,只見兩位侍女邊收拾著燈花邊聊天。

侍女聽到腳步聲後也看了過來,看到是秦楨時兩人都是一楞,福身道:「少夫人。」

跟在秦楨身後的聞夕適時出聲詢問:「鶴侍衛是獨自回府的?」

其中一侍女點頭,「奴婢只瞧見鶴一侍衛匆匆往書房的方向去,不多時又離開了。」

秦楨聞言,跳躍的心倏地靜止了一瞬。

可還沒有等她反應過來,那侍女又道:「但適才鶴一侍衛離去時碰上了老爺,奴婢聽那意思是世子爺不多時就會回府。」

靜止的心再次躍動,秦楨嘴角蕩起的笑意隱隱若現。

聞夕瞧見少夫人平淡無波的眉眼漸漸揚起,漾起一道嬌俏明媚的笑容,掃了眼兩個侍女離去的背影,笑道:「想來世子也快回來了,您若不然先回院中歇息片刻?」

秦楨轉過身來,明媚燈火落在她的眼眸上方,眸中的雀躍歡喜在明亮燈火下一覽無遺,語調在不知不覺中上揚:「那我明日再將手帕給母親送去。」

聞夕也被這份撲面而來的欣喜感染,緊跟上步履輕快的主子,「雪天路滑,您慢點。」

激蕩風聲隨著飄雪蕩入秦楨的耳邊,可她滿心滿眼皆是沈聿白即將歸來的訊息,聽到這個訊息的那一瞬間,她的心霎時間就已經飛向了臥閣,生怕回去時他已經在那兒等著。

可當秦楨踏著風雪回到院中時,卻沒有看到那道熟悉的身影,就連他的侍衛都沒有在外候著,她的步伐不由自主地慢了下來。

跟在身後的聞夕差點兒就撞上她的後背,將將停下腳步時就聽到風雪中愈發虛無縹緲的嗓音。

「他還沒有回來。」

聞夕自然知道這個他指得是誰,「雨雪交加的天氣,許是路上耽擱了。」頓了頓,想起世子前幾日用膳時說過的話,又道:「世子答應了您會回來的。」

聽到這句話,秦楨慢慢暗淡的眼眸忽而亮起。

是啊,沈聿白答應過她的,她生辰這日他會回來的,他從不食言。

他若是答應了,就不會食言的。

秦楨想。

可是秦楨等啊等啊,眼看著夜漸深,屋外的喧囂聲隨之散去,她都沒有等到沈聿白。

靜候在側的侍女們垂眸緊抿著唇,沈悶的氣息縈繞在半空中。

這時候,屋外響起一陣腳步聲,侍女們不約而同地擡起頭循聲望去,瞧見的卻是匆匆回來的聞夕,又紛紛看向少夫人,才發現她始終垂著頭並未看來。

秦楨都不用回頭,聽腳步聲便知道來人並不是沈聿白,她低低地笑了聲,帶著些許失落,但更多地卻是自嘲。

燒得通紅的炭火與燭火交相輝映,洋洋灑灑地鋪滿臥閣,明明烘得人身上暖洋洋的,可她卻覺得很冷,就像是在冬日的冰窖裏待上了整日那般。

可秦楨還是不由得問:「有說什麽時候回府嗎?」

聞夕揮了揮手示意其他人退下,將門合攏後才道:「前去的小廝回稟,大理寺燈火已滅,並未看到世子,詢問守夜侍衛後得知世子半個時辰前策馬離開了。」

大理寺和沈國公府的距離,不過兩刻鐘的腳程。

秦楨偏頭凝望著緊閉的窗柩良久,喃喃自語道:「許是有事情耽擱了,朝中的事情比較重要。」

這話看似是跟聞夕說的,可是秦楨心中萬分明白,她是在跟自己說的,告訴自己沈聿白並不是有意的。

言語間,聞夕垂眸瞧見那雙閃爍著水光的通紅眼眸,心中猛地一沈。

對上聞夕凝著心疼之意的臉龐時,秦楨微微一笑,起身朝著床榻走去,「我這裏不需要伺候,時候也不早了,你早點去歇息吧。」

聞夕福了福身,看著她穿過帳幔後熄滅所有的燭火,悄聲離去。

靜坐在床榻邊緣的秦楨耳邊回響著帳幔外特地落輕的腳步聲,直至它消失在耳際時,凜著的心倏地松懈下來,緊接而來的便是密密麻麻的難受之意。

秦楨捂著心口,胸脯上下起伏地喘著氣,可又怕被人聽到,手心緊捂著嘴,絲絲縷縷的難耐之音穿過縫隙流出。

籌備生辰之時她從未期望過沈聿白會在當日歸來,可幾日前他離去前應下會回來時,沈入水底的心被人用線吊起,吊到了臨近水面的位置,浮在水面的心房就算是受到了他人言語上的嘲諷,都不如現下這一刻來得令人難以喘息。

一顆心被狠狠地往下砸,驚得她霎時間屏住了呼吸,漸漸地喘不過氣來。

窗欞外不知何時落起了鵝毛大雪,積雪上殘留的腳印再次被覆蓋,放眼望去白茫茫的一片。

也不知過了多久,靜謐多時的院落響起鞋履踩踏積雪發出的吱吖聲響,白而無暇的雪地掠過一道藏青色,踏著雪地而來的男子長身玉立,縷縷雪色穿過幹枯枝椏落在他的臉上,淩厲的雙眸在這雪色中愈發寒冷。

跟在他身後的鶴一借著月色拆去適才攔截下來的信封,草草掃了幾眼,道:「大人,信中提及了不日後駐紮南部軍隊即將北上之事,可在途中設伏殺之。」

南部軍隊乃是本朝戰功赫赫的軍隊,此次班師回朝也是戰役告捷後回朝修整的同時接受嘉獎,為了避免勞師動眾,聖上的意思是將軍隊分散回朝,也恰恰是這一點,使得有人拿著此事做文章。

預料之中的事情,沈聿白不冷不熱地‘嗯’了聲,視線望向遞來的信封之時余光瞥見不遠處凍結在凝冰池水中的蓮花燈,他步伐頓了頓,神情中閃過一絲狐疑。

鶴一順著他的視線看了眼,剎那間想起來,忙道:「今日……昨日是少夫人的生辰,屬下辦事不力,但請世子責罰。」

「無妨。」沈聿白不疾不徐地收回視線,接過信封邁步向書房的方向走去。

鶴一緊忙跟上去,見自家主子似乎並不將事情掛在心中的樣子,沈默須臾後試探道:「屬下天一亮就去置辦生辰禮送去給少夫人。」

沈聿白不甚在意地頷了頷首,將信紙疊好塞入信封中,道:「隨我走一趟徽樓。」

突如其來的鵝毛大雪下了一整夜,昨夜人工運作的潺潺流動池水再次凝結成冰,高大樹木枝幹上堆滿了積雪,銀裝素裹,甚是奪目。

宣暉園內時不時響起的只有小廝清掃積雪的聲音,往日中來去匆匆的腳步聲不復存在,在這冬日的襯托之下煞是冷清。

靜候在臥閣門口的聞夕聽到屋內傳來的點點聲響才小心翼翼地推開門,看到屋內的場景時她怔楞片刻。

「您什麽時候醒的,也不喊奴婢。」

僅身著裏衣的秦楨將目光從床榻上移開,「他昨夜有回來嗎?」

聞夕自是知曉這個‘他’是誰。

「奴婢早前去問了府中守夜侍衛,昨夜世子有回來過,但不過入府不到一刻鐘又匆匆離去。」說到這兒她頓了頓,觀察了下主子的神色,「現下還未回來。」

聞言,秦楨若有所思地點頭。

沈聿白入仕不過三年,這三年間宛若飛龍,仕途一路暢通無阻,年紀輕輕已然身居大理寺少卿之位。

雖說只是大理寺少卿一職,但由於大理寺卿年歲已高,在當今聖上的授意之下,沈聿白更多地是代行大理寺卿的職務。

回來過,又迅速離去,想來應該是要事在身。

若是有要事在身需要處理,她的生辰與之相較顯得尤為微不足道。

秦楨告訴妝鏡中的自己,她與沈聿白相識多年,知曉他註重承諾,若不是脫不開身必然不會失諾。

此刻妝鏡中的她眼下的青絲已被妝粉蓋去,許是聽聞了她的話語,回了她一道淺淺的笑容。

昨夜沒有休息好,早膳秦楨並沒有用多少,隨意喝了幾口粥後取過喬氏遺留下的帕子,帶著聞夕往外走去東苑。

當主仆二人踏出宣暉園正廳時,恰好遇見手捧著匣子快步而來的鶴一。

她的視線徑直地落在匣子上,心中湧起一股難以言說的期冀,「夫君可在書房?」

鶴一行了道禮,將匣子遞上,「這是大人為您挑選的生辰禮,昨日公務繁忙大人歇在了大理寺來不及給您,今晨特遣屬下送來。」

聞言,秦楨眼眸一亮。

她開啟鶴一遞來的匣子,裏頭是一塊上好的翡翠原石,呈黃色的砂皮子,晶瑩剔透的綠色呈帶狀延伸,恰似神龍展翅。

翡翠原石握在手中隱隱發熱,也不知是原石特制所引起的,還是心中騰騰升起的熱氣彌漫至掌心。

那雙本是淡漠無波的眼眸中被欣喜雀躍所取締,秦楨戀戀不舍地挪開落在翡翠原石上的目光。

「哥哥可說什麽時候回來?」

她欣喜到就連許久未喊出口的稱呼此刻也脫口而出。

鶴一都能感受到蕩漾在周遭的歡喜,他撓了撓頭,「大人還在處理公務,回府時間尚未確定。」

秦楨摩挲著翡翠玉石,略顯粗糙的石面劃過柔嫩的掌心,「最近很忙嗎?」

鶴一頷首。

秦楨了然地點點頭,又垂眸瞥了眼翡翠玉石,想到他如此忙碌但仍然記得給她準備生辰禮物,昨夜起壓在心中的烏雲霎時間散去,明媚暖陽將全身烘得暖洋洋的。

目送鶴一離開宣暉園後,秦楨步伐微微轉動往院落側閣去。

宣暉園中除了主閣外,還有東西兩處側閣,東側閣是沈聿白的書屋,西側閣則是院中日常所需物品存放之地,但這處院落中僅有兩位主子,所擺放的物品也並沒有占滿,是以秦楨也騰出西側閣的臥閣用作玉雕屋。

玉雕屋內麻雀雖小然五臟六腑俱全,踏入屋內一眼便可瞧見大小不一的原石,另一處博古架上擺放著少數的已雕刻成型的玉飾。

琳瑯滿目的玉飾皆是秦楨親手一點一點打磨出來的。

她將沈聿白送來的翡翠原石擺放於最為奪目之處,擺好後又結束玉雕屋,凝視會兒稍稍搖頭,「聞夕,你看看擺在這個位置是不是偏了點。」

聞夕探頭瞧了眼,笑道:「奴婢瞧著是擺在正中央的位置,一眼就能瞧見。」

秦楨搖了搖頭,走到博古架前再次挪動翡翠原石,而後又走出玉雕屋觀察些許時候,周而復始約莫十來次才稍稍覺得滿意。

這還是成婚後沈聿白第一次贈送原石予她。

想到這兒,她的心情又好了幾分。

走去東苑的路上步伐都是雀躍的,笑意盈盈的面容尤為靚麗。

喬氏喜靜,身邊伺候的人僅有幾個,可人也都不知道哪兒去了,秦楨走入院落並未瞧見半道人影,直到臨近主廳之時才聽到寧老夫人苦口婆心的話語,語氣中甚至帶著恨鐵不成鋼之意。

「我瞧你也是死心眼,你養了她這麽多年,吃喝住行哪一點不是按照世家千金的標準,要我說你該還的恩情都已經還清。」

「她使了下作手段入了國公府不說,嫁入三年甚至連一兒半女都沒有,你還護著她,我倒是想不通,到底聿白是你的孩子還是她才是你的孩子?」

聞言,秦楨步履微頓,揚起的嘴角也慢慢垂了下來。

「姑母,楨兒是我看著長大的,她是什麽樣的人我心中很是清楚,她並非是會為了嫁入國公府而使手段的人。」

寧老夫人不滿地‘嘖’了聲。

秦楨抿了抿唇,正準備離開之時忽而對上寧老夫人的視線,如荊棘般的目光向她刺來。

看到來人時寧老夫人先是怔了下,確定侄女並沒有發現來人時,問:「你還是好生天真,三年了,有確鑿證據表明不是她嗎?」

這話一出,秦楨的心霎時間提到嗓子眼處。

是的,並沒有證據表明不是她。

那日的混亂直至今日,她都記得一清二楚,可也是直至今日都無法證明給沈聿白下藥的人並不是自己。

是以,絕大多數的人都覺得是她動了不該動的心思,沈聿白亦是如此。

很長的一段時間裏,每日夜裏秦楨都會夢到沈聿白醒來時看向她的眼神。

詫異,不解,失望,冷漠。

仔細想來,沈聿白眼神變化不過一瞬之間,可在她這兒卻是如年般漫長。

「你站在這兒做什麽。」

清冷的嗓音穿過耳膜刺入心間,刺得怔忪在原地的秦楨顫了一下,擡起頭的剎那間眼眸中倏地印滿了她心心念念的那個人!

她唇瓣微張,白皙的臉頰染上了紅暈,「你怎會兒在這兒?鶴一說你處理公務還需要些許時候,今日不忙嗎?」

稍顯語無倫次的話語洋溢著激動的色彩,適才所聽到的一切都被拋之腦後。

此時此刻,秦楨滿心滿眼皆是這個人。

沈聿白聽到主廳的動靜,循聲掃了眼聲源處後才道:「回來取份文書,順便來見見母親。」

秦楨了然,思索須臾,邊擡腳邊道:「那你同母親說話,我去幫你取文書。」

「你不知道在哪。」

沈聿白嗓音稍顯冷淡,也就較這冬日寒風暖上些許。

秦楨抿了抿唇,「你可以告訴我,我去取。」

頓了頓,她像是想起什麽似的,猛地擡起頭,「我不會動其他的東西的,如果你不相信的話,可以喊上個人跟我過去的。」

她只是想幫他拿個東西而已,僅此而已。

聞言,沈聿白垂眸掃了眼眼前的女子。

她仰著頭看著自己,閃爍著星輝的眼眸中夾雜著些許小心翼翼的神色,不知為何,讓他想起了多年前初次見面的光景。

「鶴一已經去取了,我和母親說上一聲便走,莫要耽擱了時間。」

話音入耳的瞬間秦楨忙往後退了幾步,意識到是她話多了,耽誤了沈聿白的時間。

沈聿白向來忙碌,甚少歸家,若是回府了必然會前來探望喬氏再走,可他空閑的時間尤為稀少,往往說不上幾句話又匆忙離去。

這次是她莽撞,本就只有幾句話的時間,和她對話的兩三句話中就已經占用了他和喬氏交談的時間。

可饒是如此秦楨也很是滿足了,就算是在這偷來的時間中能和他說上兩句話,她已經心滿意足了。

沈聿白邁得步伐較大,秦楨需要小跑幾步才能跟上他的腳步。

喬氏也沒有想到兒子會在這個時候回來,聽到聲音後就穿過長廊匆匆走來,「今日怎麽有空回來,可用過早膳了?我讓人傳膳去。」

「已經用過早膳了。」沈聿白道。

秦楨站在身後聽著,只覺得如沐春風,與適才的語氣完全不同。

下一瞬又聽到他說:「兒子需出京幾日,回來取樣東西便走。」

她倏地擡起頭,張了張嘴,想問他是去哪兒,是否需要她回院中收拾行囊。

可轉念一想,想到初初成婚那年沈聿白第一次外出時,她自作主張地替他收拾了行囊,卻被他告知往後不可動他的物品。

秦楨低眉垂眼,不再多言。

「你父親昨夜和我說了。」喬氏知道現下朝中風起雲湧,稍有不慎就會變天,叮囑道:「出門在外,萬事多加小心。」

「多年未見,聿白都已經長成了我不認識的模樣了。」腿腳不及喬氏利索的寧老夫人將將走來,出聲道。

沈聿白看到來人,眉眼和外祖父如出一轍,「姑外祖母。」

寧老夫人笑著上下打量著沈聿白,「上次見時不過是七八歲的年齡,幼時便生得尤為俊俏,沒想到長大後更甚幼時,想來應該有不少的女子暗許芳心,可有心儀的姑娘了?」

秦楨臉色一白,隱在鬥篷下的指尖絞著裙擺,就好像是有把刀架在頭上,生怕它落下,又生怕它久久架著令人寢食難安。

她垂著頭,卻能夠感受到若有若無的目光,深吸了一口氣等待著沈聿白的回復。

秦楨知道沈聿白對自己並沒有意,可又害怕他對她人有意。

然而她並未等到他的回答。

鶴一來了。

沈聿白和喬氏道別後轉頭離去,頭也沒有回過。

喬氏眼看著兒子走遠,推了下正在發怔的秦楨,揚著下頜示意道:「追上去啊!」

秦楨眨了眨眼眸,回過神來福了福身一路小跑著追過去。

緊趕慢趕追上沈聿白時,他已經騎上了馬匹,正要揚鞭離去,她忙高聲問:「夫君,你何時回來?」

然而在她出聲的同時,駿馬疾馳而走。

回應秦楨的只有呼嘯的風聲。

秦楨不知沈聿白是否聽到她的呼聲,可若是可以,她希望他並未聽見。

成婚三年,僅有在他未在場時那聲抑制在心底的‘夫君’才能夠奔湧而出。

直到視線中再無模糊影子後秦楨才收回眸光,靜靜地佇立在府邸門口。

刺骨的寒風呼嘯而過,纖細的身影顯得甚是渺小,聞夕見她遲遲沒有要回院中的意思,躊躇片刻後喊了她一聲:「少夫人。」

聞夕的聲音並不小,是間隔五丈的侍衛都能夠聽見的聲量,可距離她不過三四拳距離的主子沒有任何的反應。

倘若此刻不是寒冬時節聞夕也不會提醒少夫人,今日這妖風好似要將少夫人吹跑了般,就在她準備再次開口時,秦楨像回神似的轉過身來。

「老夫人應該還在東苑,我就不過去湊熱鬧了,我們回去吧。」

秦楨並非是情感缺失之人,明知寧老夫人的話刺耳自然也不會上趕著找罵,寧願少一事也不願多一事。

蜿蜒鵝卵石小道點綴著星星點點的落雪,形形色色的人影挑動著昨日夜間一排又一排的燈籠,下人們搬著一盆又一盆被霜雪錘打雕零的月季花而過。

可秦楨的心思卻沒有落在這道不甚漂亮的風景上。

腦海中閃過沈聿白佇立於東苑時的身影,以及他隨身攜帶的隨著步履而蕩起的玉佩,暖白色中透著點點淺綠的玉佩不論是成色還是雕刻技藝皆是上等。

這塊玉佩,他隨身攜帶了近七年。

這個思緒閃過的剎那,她平靜無波的眼眸霎時間亮起,像極了夏日夜幕耀眼繁星。

「聞夕,你去璙園問問管事的,曹師傅何時回來,我需要開玉。」

這事恰巧聞夕知曉,回:「奴婢昨日清晨出府恰好撞上了李掌櫃便問了嘴,說是五日後。」

「五日?」秦楨喃喃自語,微微思索須臾,步履不由得加快了幾分,道:「雀墜還剩些許待打磨之處,到時一同送去。」

「是。」聞夕應下。

這枚雀墜是秦楨個把月前開始打磨的,現下只剩下拋光上亮一環。

拋光上亮這件事說難不難說簡單也並不簡單,若是拋光之時稍有不甚便會過於曝色,反之則無法展現玉石本應散發之美,需要細心更需要耐心。

更重要的是,不同審美打磨出來的玉石多是兩模兩樣,是以拋光上亮一事秦楨皆是親自上手。

秦楨雕刻玉飾一事知曉的人並不多,聞夕是其一,另一個人便是喬氏,除此之外再無第三人知曉,其他人皆以為她是喜歡極了玉,喜歡到喬氏特地規整了間臥閣作為她收藏原石和玉飾之處。

一連五日,除了前去東苑陪喬氏說話外,她的心思都落在雀墜上,也趕在了曹師傅回京前一日晨間完成了雀墜。

秦楨放下皮砣時,玉雕閣的門吱吖推響。

是聞夕端著琥珀盤來了,「您早膳沒怎麽用,奴婢差人做了些棗泥酥,您歇息時用上幾口。」

「已經做好了。」秦楨將手中的雀墜遞給她,取過濕帕凈手,「你看看如何。」

聞夕掌心中憨厚可掬的墜子栩栩如生,恰似幼鳥展翅那瞬間的神態,「若不是李掌櫃已經定下雀墜,奴婢都想買來隨身掛著了。」

掌心還落著些許灰燼,秦楨走到魚洗盆前細細凈手,聽到她這麽說,笑道:「就你會吹捧我,這些年在你口中我都已經成了玉雕大家了。」

八年前她來國公府後聞夕便被遣來伺候,且兩人年歲僅僅相差一歲,主仆之間多了相伴長大的情誼。

「奴婢哪是吹捧,這是事實。」聞夕遞去幹帕,同時取來空匣子小心翼翼地將雀墜收好,「奴婢上街時偶爾會遇到李掌櫃和璞逸閣宋掌櫃,兩人都爭著要預定您的下一個玉飾。」

「他們不過是看中了玉的成色而已。」秦楨咬了一小口棗泥酥,清香的棗泥彌漫在唇齒間,本不肚空的她都忍不住又咬了口,「這年頭做玉雕一事的人並不少,更多地只是缺了塊令人垂涎的原石而已。」

而她之所以能夠接觸到許多常人未能碰上的原石,也恰恰是因為她身在國公府。

「哪有。」

聞夕反駁,正要繼續說時,只見秦楨微微擡手。

不輕不重的步伐聲穿過聞夕的話語透入秦楨耳邊,她眼眸微微轉動,不等自己開口聞夕已經將桌案上的工具收拾入櫃,僅剩下不久前出府隨手買來把玩的玉珠子。

動作甚是嫻熟。

秦楨取來帕子擦去指腹中的殘渣,來人是喬氏身邊的田嬤嬤,提到嗓子眼的心稍稍落下,「嬤嬤,您怎麽來了?」

田嬤嬤福身行了道禮,一板一眼的面容中染上些許溫和,說:「許家夫人來信邀請夫人前去赴宴,您今日午間就不用去陪夫人用膳了。」

許家夫人是喬氏的閨中密友,常常相邀赴宴,秦楨偶爾會跟隨出府,但多數時候都並不去湊熱鬧。

田嬤嬤不過是來傳句話便離開了,送走田嬤嬤後主仆二人才返回玉雕閣中。

「晚點兒送去璙園。」秦楨將匣子遞給聞夕,匣子遞至半中途時視線掠過博古架上擺放的翡翠原石,頓了頓後收回手,道:「我和你一同出府。」

映入眼簾的翡翠玉石是沈聿白送予的生辰賀禮,若是能夠尋到成色與之相似的原石,便可將此塊璞玉作為收藏。

這是他送的賀禮,她想珍藏起來。

不到正午分時長安街道兩側的酒肆、鋪子人影憧憧,小二們的招呼叫賣聲此起彼伏,隔著圍帽都能感受到與嚴寒冬日不同的熱烈。

與長安街道相連的嶼街不過一寸之隔,卻要比長安街安靜上許多,往來的行人也不似長安街那般擁擠,越往西走越是靜謐,而璙園坐落在嶼街的最西邊。

主仆二人一前一後踏入璙園,在秦楨的點頭示意下聞夕帶著匣子徑直地朝著樓宇走去,她隨處找了個涼亭觀賞著院中的紅梅,等著李掌櫃帶她去後院尋璞玉。

可秦楨並不知道的是,她踏入璙園的那一刻開始,就映入了他人的視線。

樓宇高處。

「沈聿白,我好似看到了弟妹。」

被喚到的沈聿白視線從文書上挪開,聽聞好友的話後微微蹙眉,順著他的視線望去。

章宇睿探出頭,盯著那道身影看了會兒,道:「還真是弟妹,這個時辰她怎會在這兒?」

沈聿白收回目光,繼續翻閱手中的文書,「不知道。」

見他這幅模樣章宇睿‘嘖’了聲,「許久未見弟妹,遇到了自然要打個招呼的。」

說完後不等沈聿白拒絕便喚了一聲‘秦楨’。

從天而降的呼聲嚇得秦楨一顫,溫熱茶水蕩了下,溢位茶盞的茶水滴落在她白皙手背,不一會兒便紅了。

她擡眸四處尋望了下,卻並未看到熟悉的身影。

就在秦楨以為是幻覺之時,又清清楚楚地聽聞到自己的名字,這下她擡起頭,恰好撞上沈聿白淡薄無意的雙眸。

她怔楞須臾,猛地站起來。

他回來了!

何時回來的?怎會一點兒訊息都沒有?

欣喜的色彩猶如縷縷仙氣鉆入秦楨的心中,欣喜到她想要上去尋他,又怕他和別人相邀自己前去打擾了他們。

就在她躊躇不前時,又聽到適才那道聲音喊了聲‘弟妹’,轉眸一看才看到章宇睿。

章宇睿舉了舉手中的茶盞,道:「院中天寒地凍,上來暖暖身子。」

秦楨下意識地往前走了幾步,可又停了下來,當她想起應該詢問沈聿白的意思時,再看已經找不到他的身影。

她咬了咬牙,走了上去。

樓宇上的章宇睿見到她走上樓梯後才收回視線,為新盞註入茶水的同時瞥了眼冷著張臉的好友,出聲道:「哪有有妻子的人整天冷著張臉,小心弟妹休了你。」

沈聿白頭都沒擡,「隨意。」

章宇睿:「……」

若不是知道他們夫妻間的開始並不愉快,他都想剝開沈聿白的心,看看他到底在想些什麽。

章宇睿掩嘴咳了聲,生硬地轉移話題:「說起來弟妹對玉石也有那麽點門道,若不然待會兒尋她一同前去?」

話音落下時,沈聿白翻閱文書的動作停滯須臾又恢復如初,他不疾不徐地擡起眸來,眉眼間帶著警告之意。

章宇睿故作看不見,飲了口茶水,余光瞧見廂房門扉被人推開。

秦楨走了進來。

明明不過是短短的一段距離,卻被她走出了百來丈的意思。

沈聿白垂著頭,聽聞聲響後也並未擡起頭來。

秦楨心中深吸了口氣,抿唇落了座。

想過沈聿白不歡迎她的到來,也做好了心理準備,可真正面對這一幕時又似乎比想象中的要難過。

「弟妹來這兒是做什麽?」章宇睿在桌下踢了好友一腳,「難不成也是來尋原石的?」

「嗯。」秦楨敏銳地捕捉到他話語中的字眼,側眸睨了眼並不言語的沈聿白,「你們也是?」

「算是吧,想要結交個友人,他恰好對玉石感興趣就約在這兒相見。」章宇睿道,他遞了茶盞給秦楨,「適才還想著你對玉石頗有研究,想找你一同前去呢。」

「我可以。」

「不需要。」

兩道聲音交織於靜謐暖風中。

清冽的嗓音撞破了廂房內的暖風,恰似茂密荊棘刺向秦楨,心跳狠狠地往下墜了一拍,鬥篷下的纖細指甲掐著柔軟手心,直到痛意覆蓋去了心中難以言說的疼。

秦楨怔怔地望著沈聿白,很想告訴他,她僅僅是想幫他而已,除此之外別無所求,只要能幫到他就好了。

可視線對上沈聿白甚是淡漠的眼神時,又生了退卻之意。

他是萬分地不願她插手自己的生活。

靜坐在側的章宇睿微微蹙眉,也確實沒想到好友會是如此反應,自己找的事自然是要打著圓場,「也是,此次結交的也並非是什麽善緣,若是讓你參加豈不是讓你踏入火海,是我思慮不周了,我向你賠個禮。」

「世子客氣了。」秦楨福了福身,她自然是不敢承受章宇睿的禮。

章宇睿乃襄王長子,出生那日就被當今聖上冊封為世子,他和沈聿白年齡相仿一同長大,多年的友誼早已生了根無需考慮過多,可她不同。

對於章宇睿而言,她不過是‘認識’的人而已,能夠喚上一聲‘弟妹’已經是給了她面子。

話音落下後廂房內靜了一會兒,只剩下沈聿白翻閱文書時發出的‘沙沙’音,絲毫眼神都不給到她。

就在秦楨思索著該如何找借口離去時,忽而瞧見沈聿白擡起頭看向自己。

僅僅是一眼,她就將到了嘴邊即將溢位口的話咽了回去。

「你為何還不走。」

淡漠無情的語氣令秦楨的心倏地一緊,稍顯無措地看著他,半會兒才反應過來,慌忙站起身。

都說忙中生亂,她還是第一次意識到。

在她起身的剎那間,手背不知何時揮到了茶盞,靜置桌案的茶盞被她所打翻,甚至揚向了沈聿白坐著的方向。

秦楨驚恐地下意識擡手想要抓住茶盞,可這一抓不要緊,要緊的是茶水順流而去浸濕了桌案上的文書。

那一瞬間,她臉色慘白地擡起頭,看到他眼中的嚴厲時身型微微顫抖,斷斷續續地道:「抱歉,我不是……故意的,我帶去——我帶去曬幹再給你送來。」

邊說她邊伸手。

下一瞬,男子修長指節附在文書上,冷聲呵斥道:「別動!」

聞言,秦楨猛地收回手,不安地看著他,連連說著抱歉。

此時此刻,除了抱歉外她完全不知道說什麽。

就連一句‘並不是有意的’也不知道能不能說,說了後沈聿白會不會相信,只好不停地道歉。

可好似她的連連道歉也惹得沈聿白煩了心,擡起頭蹙眉道:「安靜會兒。」

秦楨手掌局促不安地在身側張開又合攏,緊緊地閉上唇瓣不言語,然而眼眸中的不安惶恐卻透露了她的內心。

都說清官難斷家務事,章宇睿還是頭一次感受到這句話的真實性,作為外人他也不想插手好友的家事,邊放下茶盞邊起身,「你們聊,我出去透透氣,聊好了——」

「不用。」沈聿白打斷他的話,垂頭整理著黏在一起的文書,頭也不擡地道:「該走的另有其人。」

秦楨艱難地深吸了口氣,福了福身:「抱歉,我先走了。」

這時候,廂房外候著的侍衛敲了敲門,「爺,顧老爺到了。」

廂房門扉隨之被人從外推開,一位中年男子走了進來。

男子看上去約莫三十來歲,也不像其他中年男子般肥頭大耳,倒是生得氣宇軒昂,一看便知年少時的風采。

門扉推開的那一剎那,顧老爺一眼便看到眼眸中隱忍著水光的女子,甚是楚楚可憐惹人憐惜,他視線掠過稍顯狼藉的桌案,又看了眼冷著一張臉的沈聿白,了然地點了點頭。

「這是哪裏來的不長眼的小娘子,都把向來溫和的沈大人惹到冷了臉,還不快給沈大人致歉。」

秦楨臉色又白了一分,很用力地眨了下眼睛,避免眸中的淚水奪眶而出,嗓音顫抖道:「抱歉。」

「這是我的夫人。」沈聿白道。

顧老爺聽聞這話臉色變了變,又看了眼佇立不安的女子,心中一動,笑著拱手道:「原來是沈夫人,是顧某有眼不識泰山了。」

說著他垂著頭打量了下兩人的神色,不過一會兒便明白了。

這是妾有情郎無意呢,看沈聿白的神色也不像是多麽愛惜這位夫人的樣子,不過在外該給的面子他自然是會給。

沈聿白都給了面子,顧老爺自然也不會拂了他,客氣道:「既然是沈夫人,也不如一同去看看原石,說不定還能碰上上好的翡翠,可以送去造成簪子。」

秦楨沒有回頭去看沈聿白的神色,但她知道他並不歡迎自己,擺手道:「多謝顧老爺相邀,我還有事在身,就不作陪了。」

「沈夫人這話說得客氣。」顧老爺一眼就看出她並不是真的有事,不過是看眼色婉拒而已,他不動聲色地瞥了眼沈聿白,極力相邀道:「不過就是到後院走一圈而已,礙不著什麽事的。」

聞言,沈聿白微微擡首掃了眼看似彬彬有禮的顧老爺,和章宇睿的視線在空中對上。

秦楨也隱隱意識到眼前這位顧老爺過分客氣的語氣,掀起眼眸看向並未出言拒絕的沈聿白,不知他是何用意,又想起適才章宇睿所說的並非善緣,一時之間進退兩難。

「那就多謝顧老爺相邀。」沈聿白道。

秦楨松了口氣,跟在他們身後下樓。

得知他們所前往的地方時,她微微皺眉,這才認真地打量起顧老爺。

她也算是璙園的常客,也知曉璙園後院設有兩處場所,一處是供達官貴人們前來尋石的雅院,而更往裏的一處,那是給賭徒和部份人群所設的地下場所。

賭石一事並不稀奇,只是人人都知道璙園擁有上京內最好的原石資源,且也願意將上好的原石置於地下場所供人開石,京中也不乏有輸得囊空如洗的賭徒後開了塊上好玉石一夜暴富的故事。

是以璙園的地下場所要比其他賭石之處人煙旺盛。

秦楨和沈聿白相識多年,雖然這三年間的關系極具惡劣,可自己對她的了解,他並非是會選擇地下場所作為交友之地。

除非,那人就是這樣的賭徒。

思及此,秦楨本就皺著的眉眼愈發得擰緊。

鐺鐺鐺!

一連三聲敲鑼聲喚回她的思緒,她還在尋找聲源時,就聽到走在前邊的顧老爺道:「這來得早不如來得巧,還正好碰到璙園掛上了祁洲的新作。」

聞言,沈聿白順著他手指指向的地方望去。

掌櫃的手中拎著木牌,掛到了玲瓏小巧的稚雀一側,木牌上拓著兩個字,祁洲。

「祁洲?」章宇睿也瞧見了,「怎麽沒有聽說過這位玉匠?」

「世子有所不知,他是位神出鬼沒的玉匠,販賣展出的作品極少,雖不及京中其他玉匠那般出名,但也有小部份的追隨者,不過能否買到也得看緣分。」說起玉飾相關的事情時,顧老爺侃侃而談,甚至有些停不下嘴的意味,「大家都在猜測祁洲應當是京中某個世家的公子,拋開他的技藝不談,就是那玉石品質也是普通玉匠難得一遇的。」

而後,一名小廝跑上前,捧著裝有稚雀的匣子遞來。

顧老爺開啟匣子看了一眼,眼眸轉了幾圈,遞給了沈聿白,「今日是顧某好運遇上,也將此好運轉給沈大人,還望沈大人之後多多關照。」

秦楨默默地看著這一幕,心中有了定奪。

這位顧老爺有事相求於沈聿白。

他並不似常人般贈給身份更為貴重的章宇睿,而是徑直遞給了沈聿白,除了有所求之外,秦楨想不到其他的方面。

就在她以為沈聿白不會收下時,他伸手接了過去。

秦楨不明所以地看向他,不知道這是什麽個情況。

沈聿白隨手遞給了跟在身後的鶴一,道:「既然顧老爺忍痛割愛,那我就不和你客氣了。」

顧老爺笑著拍了拍他的肩膀,意有所指地說:「都說沈大人是位難以接觸之人,今日一見想來都是傳言罷了。」

「是否難以相處自然要看和誰相處。」沈聿白道,「若人人都得以好顏色對待,日後難以工作。」

「那還是顧某人的幸運了,得以入了沈大人的法眼。」顧老爺笑道。

秦楨不知所雲地跟上去,穿過竹林雅院後方才瞧見緊閉的褐色門板。

門外有兩位大漢及兩位女子守著,搜尋著來客的行囊,利器皆不可帶入內部,任何人前來皆是如此相待。

他們一行人完成了搜身之後,緊閉的門扉方才被推開,鼎沸人聲霎時間湧出傳過耳膜。

秦楨來過璙園數次,但還是第一次來這兒。

金銀叮當聲夾雜著吵雜的人聲,裏邊的客人對待來人並無半分興致,一門心思都落在一排排原石上,看中了就付銀子給到小二,再帶著原石跑去找開玉師傅。

亂竄的賭徒跑過時根本就不看人,秦楨緊緊地跟在了沈聿白等人的身後,經過排排原石時只會偶爾看看,並不多做停留。

就在她瞥向一塊看似還不錯的璞玉時,忽而聽聞到驚天的尖叫聲。

一位男子抱著已經開出的玉石滿屋子地跑,「開出來了!開出來了!」

這下四周的人全都擡起了頭看向那位男子,有些看不到的還踮起了腳尖,都想要看看這位幸運兒到底是何許人也。

人群擠來時秦楨又往前靠了靠,只差一點點距離就會撞上沈聿白,她垂眸盯著他衣裳上的金絲雲紋,小心翼翼地往後退了幾步,又撞上了身後湧來的人影,但這樣就不會撞上他了。

若是不會撞上他,就不會惹他厭煩了。

所以身後的人再次湧來時,秦楨也繃緊了身子,控制著自己的身體不要往前沖,盡量保持兩個拳頭大小的距離。

這時,走在前邊的沈聿白忽然停了下來。

秦楨猛地停住步伐,堪堪穩住自己不撞上他。

誰知下一刻就瞧見他伸來的衣袖,道:「別走丟了。」

秦楨擡起頭來,怔怔地眨了眨眼睛,忍不住垂下頭去瞥了眼沈聿白微微擡起的袖口,又擡起頭來看著他。

似乎是她疑惑太久了,沈聿白神情中閃過一絲不悅,她慌忙伸手揪住了他的袖擺。

如此吵雜的地方,然而秦楨卻清晰地聽見了心臟跳動的聲音,她擡手捂著胸脯感受著穿透至掌心的砰砰心跳,下一秒就要蹦出來了。

這兒的熱鬧在此時此刻都與她無關,滿心滿眼皆是眼前的男子。

秦楨垂頭凝了眼袖擺下若隱若現的修長指節,想要去觸碰但是又怕觸碰後會引來他的不滿,而且僅僅是揪著袖擺她就已經很是滿足了,上一次能夠光明正大地牽著他的袖擺,還是四年前。

是以顯得彌足珍貴,珍貴到她只想時間靜止,永遠地停留在這一刻。

可沒有多久,秦楨忽而感受到衣擺往前抽了一下,袖擺上嵌著的金絲摩挲過她的指腹,滑落下去,她慌忙往前探了探手,卻連一絲一縷的錦緞都沒有抓住,眼看著走在前邊的沈聿白越走越遠。

「沈——」

「少夫人,您隨屬下來。」

鶴一的聲音截斷了秦楨的呼喚。

她不明所以地看著鶴一,又看向已經匯入人流之中的沈聿白,「是有什麽事情嗎?」

鶴一收回攔在她跟前的手臂,搖頭:「屬下不知。」

他這麽說,秦楨就明白了。

有事,但不能和她說。

可沒有關系,這一點點時光已經是秦楨這些日子裏最開心的時候了,直到視線中不再有沈聿白的身影時,她才道:「想來你也有安排在身,你去跟著夫君就好。」

頓了頓,她眼眸忽地亮了一下,「他若是問起,就說我回府了。」

鶴一稍顯躊躇,「屬下還是將您送到門口再回去。」

「沒事,他的事情更重要。」秦楨拒絕道,倘若最開始不清不楚,現在她也明白這是一場鴻門宴,「這兒距離門口也就百來步的距離,我快些兒走就可以了。」

話是這麽說的,但是鶴一還是猶豫不前,耳邊傳來些許細微的聲響後他神情微變,拱了拱手:「多謝少夫人諒解。」

得到想要的回答後秦楨也沒打算在此久留壞了他們的事,頭也不回地轉身離去,可誰知還沒有邁出十來步,不知從哪兒伸出來的手猛地將她拽走,嚇得她連連驚呼。

快步流星走向沈聿白的鶴一聽到背後的叫聲時身體瞬間繃直,猛地回頭往後巡人然而連一片熟悉的錦緞都找不到,驚覺情況不對。

-

賭石場正中央。

圍欄內只有兩道身影,一是開石師傅,二是原石所有人。

然而環繞在四處的人卻是賭石場內最多的,圍觀人群竊竊私語翹首以盼地討論著送來的原石。

「世子和沈大人覺得這塊原石如何。」

沈聿白目光掠過,場中的翡翠原石漾著大片大片的滴出水來的翠綠色,一眼看去叫人好生歡喜。

「寧買一線,不買一片。」

他對翡翠不甚了解,但秦楨喜歡。

很久以前,秦楨領著他去采買原石時,就曾說過‘寧買一線,不買一片’。

顧老爺聽到這個回答點頭大笑了幾聲,語氣卻不似適才那般溫和,透著些許試探,「這個道理在場的各位想必都知道,可沈大人覺得場中央這位男子為何還是將身家壓在這塊石頭上。」

聞言,沈聿白的眸光愈發深邃難懂,他不動聲色地望著場中抱拳向老天爺祈禱的男子。

「這就是賭徒的人心,賭得不過是一線生機罷了。」見他沒有回答,顧老爺又自顧自地說。

沈聿白和章宇睿對視了一眼。

他垂在身側的指尖微動,準備開口之時余光瞥見匆匆而來神色焦急的鶴一,眼眸中探究一閃而過。

鶴一穿過人群靠近,附耳輕語。

「少夫人不見了,屬下等人在場中尋了許久都未尋到人。」

沈聿白叩著欄桿的指腹微頓,漠然的神情中掠過一絲銳意,他看向似笑非笑的顧老爺,心中有了決斷。

他左手幽幽擡起雙指往前揚了幾分,右手往後伸去。

並未察覺的顧老爺眼眸始終盯著前頭的開石場,興致盎然地打量著場中的石頭。

電光火石間,利刃出鞘響起的聲響劃破天際,下一瞬銳利的刀影閃過倏地刺向他的胸口!

「這才是沈大人的待客之道。」他擡起頭並不驚訝地看向沈聿白,又看了眼周圍的‘賭徒’們,不知何時都凜住了神,個個手中皆握著長劍,他笑了笑,笑中帶著了然,「外人都說沈大人是活面閻王,適才對顧某好言相待,倒叫顧某不適應。」

沈聿白不想和他交談過多,逼向他的利刃又往前幾分,堪堪抵著他的胸口,雙眸冷淡又富有攻擊性,「我夫人在何處。」

「你夫人?」顧老爺不答反問,而後恍然大悟般地頷首,不過,「就連門口的壯漢都是你們的人,我怎會知曉你夫人在哪兒呢。」

沈聿白掀起眼眸,目光晦暗不明地看了眼鶴一,道:「再去找。」

「這兒都是我們的人,應該不會走太遠。」章宇睿說,只是眼前這一幕倒是難辦,「現下要如何做。」

他們今日之所以在此,也是聖上交辦的事情。

南邊軍隊北上的訊息被泄漏,送出的信件分明已被沈聿白所攔截,然而軍隊北上時深受重傷的將軍再次遇伏差點兒當場喪命,他領旨奉命出京查明此事,一路上所有的線索都指向了由這位顧老爺所帶領的商隊。

只是這線索查得過於利落,利落到沈聿白敏銳地察覺到其中的不對勁,是以才請旨設下這場鴻門宴,為的就是引蛇出洞。

聖上的目的並不是殺了眼前這個人,不過是想從這個人口中套出更多的訊息,相較於嚴刑拷打還是想不動聲色地瓦解這位顧老爺,誰都不知他到底藏著多少不為人知的訊息。

沈聿白不語。

這時候,鶴一匆匆跑來。

沈聿白望去,來人身後跟著滿眼無措的秦楨,以及章宇睿的夫人,也是她的閨中密友。

他眼眸微閡,握著長劍的手往回收。

剎那間,忽而感受到沈悶厚重的身影穿過長劍,被刺穿的胸膛鮮血漾在半空中,肆意地撒向四周。

迎面撲來的鮮血令秦楨眼前一花,患有畏血癥的她腿腳一軟癱倒在地,密密麻麻的記憶湧入她的腦海,刺得她心口生疼,疼到想要擡手錘胸。

可秦楨還記得她是沈聿白的夫人,不能失態被人看去,惹得外人對他指指點點。

她硬生生地忍住了。

顧老爺以肉身抵劍尋思的這一幕發生的過□□速,迅速到在場的人一時間都沒有反應過來。

直到沈聿白松開手,他倒在地上發出劇烈聲響後眾人才像是被驚醒般回過神來。

沈聿白神色淡淡地掠了眼,道:「收屍。」

冷冽的兩個字砸向秦楨,她怔忪地望著被血液浸濕衣襟的顧老爺,嘴角微啟,上下唇瓣時不時地觸碰在一起,顫抖到說不出話來。

怔楞的眸光中出現熟悉的鞋履時,她才楞楞地擡起頭看向來人。

他逆著燭火而來,神情卻比現下寒冬時節都要冷,冷到秦楨下意識地往後撐手退了些許。

跟在身後的章宇睿擰了擰眉,擡手示意眾人散去的同時上前領過自己夫人,不顧她的掙紮快步離去。

秦楨張了張嘴,「我——」

她很想說些什麽,可又不知道說些什麽。

沈聿白視線下移俯視著癱坐在地的女子,她精致上挑的瀲灩雙眸中閃爍著水漬,在訴說著恐懼和不安。

秦楨撐在身後的手掌顫抖著,看著他俯身半蹲與她平視。

他擡起手,她往後顫了下。

帶著熱氣的指腹劃過她的唇角,黏膩刺鼻的鐵銹味往鼻尖鉆來,她還是第一次見到這樣的他,就像是多年前那群指著她喊‘沒娘生沒爹癢’,將她推到在消融冰雪中的堂兄弟們。

只是那時候,僅僅總角之齡的沈聿白踏著暖陽而來,他扶起了年歲尚小的秦楨,跟她說,「楨楨,我是聿白哥哥,跟哥哥走好嗎?」

現下的他,並不是那個來帶她走的人。

思緒錯亂的秦楨下意識地顫顫巍巍喊:「哥哥——」

聽到這個稱呼的沈聿白面不改色,冷冽的眸光也沒有一絲一毫消融之意,他擦拭著秦楨唇瓣的指腹一寸一寸地往下挪,指節抵著她的下頜微微擡起,女子白皙柔軟的長頸裸露在外,被擡起的長頸撐得泛紅。

「秦楨,你的喜歡甚是廉價。」

他的語氣很淡,可卻像利刃般刺向秦楨的心口,痛得她都已經忘記了她是個人是會有反應的,可她只是呆呆地坐在原地,手足無措地和他對視著。

沈聿白松開抵著她的手,拂去塵灰似的取下她的帕子,慢條斯理地擦拭著手指。

淚流滿面的秦楨搖了搖頭,哽咽探手想要抓住他解釋:「不是的。」

沈聿白不著痕跡地躲開她的手,起身垂眸看著滿臉水漬的女子。

良久,他眼眸微閡,「喜歡不是像你這樣,以毀了他人為樂趣。」

秦楨搖著頭。

怎麽會,她怎麽會想要毀掉沈聿白,她怎麽會毀掉沈聿白。

下藥的人根本不是她,出了事後她跪著求姨母要走的,是沈聿白說要娶她的。

這麽多年,秦楨唯一貪心的地方就是這點,在沈聿白為了責任而承諾娶她時,她沒有拒絕。

秦楨語無倫次地解釋著:「我沒有,我沒有要毀了你,不是我——」

沈聿白不想再聽她言語分毫,「鶴一,帶走。」

語無倫次的話語戛然而止。

秦楨仰視著男子,溢滿眼眸的水光令她無法看清眼前人的神情,她宛若身處冰窖之中,下一刻就要被凍暈在這漫天的冰雪裏。

「少夫人。」守在一側良久的鶴一伸出手探向她的手臂,「屬下扶您起來。」

秦楨抿著唇抽回手,雙手撐著地板踉蹌站直,一言不發地跟著鶴一往外走,沈穩的腳步聲從身後跟上來,一步一步地敲擊著她的耳膜。

以往令她心動雀躍的聲音,現下卻讓她的心口不停地往下墜。

緊閉的門扉適時被推開,院中白茫茫的一片,落雪覆滿了整座璙園,飄雪墜落在秦楨的手上不過瞬時便化成了水珠,滿園的落雪卻不及她心中的冰冷。

走向雅院時,她回頭看了眼門扉大開的賭石場,沈聿白佇立於賭石場內,神情冷冽而又刺骨,鋪天蓋地地砸來。

秦楨的心又抽了下,慌忙回過頭。

沈聿白將這一幕收進眼眸,女子單薄柔弱的背影艱難地行走於雪地之中,她有那麽會兒踉蹌了下可下一刻又挺直了身軀,一如既往地保持著得體儀態。

他靜靜地看著她好一會兒。

送走自家夫人的章宇睿不知何時走到了他的身旁,循著他的視線看向寒天之中的秦楨,半響才道:「我還記得多年前你帶著將將到你肩頭的秦楨來到王府,說這是你的又一位妹妹,日後若是遇到了要好生相待著,我還記得因為你待她過好,希橋還和你鬧了好一通脾氣,質問到底誰才是你的親妹妹,誰曾想你們變成了今日的模樣。」

聞言,沈聿白目光斜斜地掠了眼好友。

多年前他和母親前往秦府,那是他第一次見到秦楨,小姑娘不過十一歲的年齡,被堂兄弟們推到在地的她下意識地環著幼小的身軀保護自己,恰如鈴鐺的眼眸一閃一閃的。

他們視線對上的那一瞬間,他在小秦楨的眼中看到了畏懼、怯弱,以及祈求。

也是這一眼讓沈聿白決定往後定要將秦楨捧在手心中,不再讓外人欺淩她分毫。

他捫心自問,這麽些年也是如此對待她的。

若不是那一場意外,他們之間的關系不至於僵硬至此,他給過秦楨機會自證不是她下的藥,也曾親自去查過,可最終所有的證據都指向了她,只有她接觸過那一碗湯羹。

思及此,沈聿白淡薄的眼眸中閃過一絲惋惜,「人心總是貪婪的。」

有時他都在想,是不是這麽多年對秦楨太好才導致她有恃無恐,對著他都能夠動手腳,更何況其他人?

章宇睿對這件事也是清楚的,似有似無的嘆息聲溢位。

沈聿白斂去眸底的晦暗,朝著璙園後院門扉的方向而去,「我進宮一趟。」

隨著二人的離去璙園愈發得靜,靜到只剩下風聲。

呼嘯而過的狂風壓彎了幹枯枝椏,落在上頭的積雪傾盆而落,砸落到地上發出沈悶的響音。

秦楨被送回了宣暉園。

與往日不同的是,宣暉園多了十幾位侍衛守在臥閣前。

園內伺候的侍女們還是第一次見到如此陣仗,面面相覷都不知發生了何事,跟著少夫人一同出府的聞夕竟也沒有回府,倒是鶴侍衛將少夫人送回。

臥閣內炭火燒得很足,秦楨踏入正廳後才停下步伐,幹涸的嗓音好半響才出了音,「你去隨在他身旁,我不會離開這兒的。」

沈默了一路的鶴一拱了拱手,道:「是屬下失職,沒有——」

「和你無關。」秦楨截過他的話,扯著唇瓣笑了笑,笑意不達眼眸,「是我讓你離開的,怎會是你的失職,是我明明意識到今日事情的不對勁,但還是存在了僥幸心理。」

說完後她揮了揮手,又道:「我累了,想要歇一會兒。」

鶴一咽下到了嘴邊的話,踏出門檻的同時合攏了門扉。

他望著候在院中的侍衛們,揚了揚手,示意他們圍住院落,「沒有大人的命令,任何人都不能踏入院中,院中的人也不可離開。」

侍衛們領了命,將宣暉園層層圍住。

秦楨回過神來時,臥閣外早已沒有聲音,驟然松懈下來摳摳君歡迎加入以汙二貳期無兒把以每日更新的她差點兒就跌倒在地,雙手緊緊地撐住了桌沿,大口大口地呼著氣。

‘喜歡不是像你這樣,以毀了他人為樂趣。’

話語回響在耳側時,她張了張嘴下意識地想要再次反駁,可嗓音緊緊繃在一起,一點兒聲音都發不出來。

秦楨捂著臉,淚水浸濕了掌心,嘀嗒落在地面。

再次聽聞外頭有聲響時,她扯出帕子擦凈了雙頰處的淚水,可通紅的眼眸並無任何事物能夠遮掩。

有人從外頭敲了敲門,道:「少夫人,屬下奉國公爺之命前來,還請您隨我走一趟。」

秦楨神情微凜。

若說在國公府眾人最為畏懼的,莫過於沈國公爺。

他為人算不上溫和但也並不惡劣,為人甚是正直也說一不二,平日裏與小輩相處稱得上融洽,可若是小輩犯了錯——

頓默須臾後秦楨上前推開門。

院落中兩派侍衛持劍相抵,誰都不讓著誰。

來人是沈國公爺身邊的貼身侍衛,他側了道身給秦楨讓路,「多謝少夫人理解。」

秦楨並不是沒有聽到鶴一離去時對門外侍衛們的囑咐,可她更清楚,沈國公既然找來了必然是聽聞了訊息才會將她叫走,若她抵死不去他定會找到沈聿白。

與她有關的事情,她不願將所有的事情都推到沈聿白身上。

秦楨隨著侍衛來到位於後院的宗祠,還未踏入宗祠她已經看到板著臉的沈國公,以及他身側來回踱步不安的喬氏。

都不等侍衛開口喬氏就看到了跟在他們身後的秦楨,忙快步穿過長廊走來,對上她通紅的眼眶時,喬氏的步伐怔了下而後步伐更快了幾分。

喬氏褪下身上的鬥篷披到秦楨身上,捂著她冰涼泛紅的雙手,「怎麽也沒人給你披個衣服!」

鬥篷散著淡淡的桂花香,是喬氏身上的味道,清香撲入秦楨鼻尖時,她眼眸又熱了幾分,慌亂地將鬥篷卸下要披到喬氏身上,「我不冷。」

「胡說。」喬氏心疼地呵斥著,掌心搓著她的雙手,叮囑道:「你只管將事情說出來,老爺那邊我來和他溝通。」

秦楨抿了抿唇,反握住她的手,更加不知如何言語。

不遠處沈國公已經踏入了宗祠,眼眸掠過正中央的牌位,無聲地等待著秦楨的到來。

踏入宗祠後秦楨松開喬氏的手,恭恭敬敬地福身,「父親。」

沈國公並未看她,只是掃了眼地上的蒲團,「自己找個地跪下。」

秦楨走上前,像幼時犯錯那般跪在蒲團上,挺直背脊仰望著牌位上的沈家牌位,她跪下後宗祠內許久都沒有聲響。

喬氏唇瓣微啟時,忽而聽到自家夫君的話語,眼眸狠狠地跳動了一下。

沈國公:「取家法。」

守在門口的侍衛領了命。

「不可!」喬氏制止道,「為何要到動用家法的地步?」

已經等待多時的侍衛送上了竹鞭,竹鞭的長度有成年男子手臂那般長,又恰似嬰兒手臂那般粗,若是落在身上,不說其他的就是養傷也要將養上三四個月。

跪在蒲團上的秦楨捏著衣裳的指腹緊了緊,也不願喬氏因她和沈國公起了爭執,深吸口氣後一絲細節不落地將璙園內發生的一切說出。

只是提到沈聿白和她的對話時,她頓了一會兒,只說:「最後世子命鶴一送我回府。」

越往下聽沈國公的眉梢皺得愈發深,等秦楨說完後他才垂眸看向她,「你可知那位顧老爺來前聖上下了旨,先禮後兵,若是他遲遲不願將事情攤出,不論手段都要撬開他的嘴,而因為你他就那麽死了。」

他取過竹鞭,「你自己說,該不該領罰。」

秦楨聞言神色變了好幾變,並不知道這件事還有這樣的內情。

怪不得,怪不得沈聿白會說出那麽傷人的話語。

若不是她出現在廂房中,就不會遇到那位顧老爺,倘若沒有遇到那位顧老爺,她也不會隨著他們一同前往賭石場,如果她沒有前往賭石場就不會發生後面的事情。

而一切都只是因為她為了見沈聿白一面踏入了廂房,甚至在他表現出驅逐之意時,她還沒有及時離開而是停留在原地……

秦楨張了張嘴,挺直的背脊彎下了腰,「兒媳甘願受罰。」

「不用。」

她聲音落下須臾後,沈聿白的嗓音驀然傳來。

宗祠內的三個人不約而同地看向他,秦楨看著他發梢上漫著的雪花,欲言又止地看著他,不過沈聿白分毫眼神都沒有落到她的身上。

「我適才已經入宮和聖上回稟此事。」沈聿白將手中的信件遞上前,不疾不徐地道:「進宮路上收到暗衛快馬加鞭送來的訊息,來的人不過是個幌子而已,真正將訊息送出的另有其人。」

沈國公抽出信箋細細地看了許久,頭也不擡地問:「你準備何時動身出京。」

「這次已經打草驚蛇了,若此事出京追捕怕是會驚動不少人,他們有傳遞訊息的渠道,等這飆風頭過去後自然會再次送出,守株待兔即可。」沈聿白將竹鞭遞給跟來的鶴一,示意他將竹鞭收回原處,「兒子還有事要和您商量,還請父親移步書房。」

聞言,沈國公擡起頭神情稍顯探究地看著沈聿白,又看了眼跪在蒲團上眸光中滿是自家兒子的秦楨,思忖須臾道:「既然聖上沒有說什麽,這家法我便不動了,可該有的責罰你還是該領,你何時抄完家規就何時離開宗祠。」

沈家家規足足有上百頁紙厚,若是抄完怕是需要兩天左右的時間。

但秦楨應下了。

沈聿白這時候才看過去,眸光肆無忌憚地落在仰起的小臉上,不動聲色地審度著她外露的情緒,也看清了她眼下的紅腫。

冷冽的眸光中夾雜著他與生俱來的高傲,像是看待陌生人那般凝著她。

秦楨唇瓣微啟,溢到嘴邊的話還沒有說出口他就已經離開了。

刺骨冷風敲打著鏤空窗柩,如絲細小的寒風穿過縫隙拂過,秦楨打了個寒顫。

寂靜空曠的宗祠內只剩下她一人,身後的門扉不知何時被人帶上,偶爾還能聽到守在門外的侍衛來回踩踏積雪發出的吱吱聲。

秦楨跪坐在蒲團上執筆抄寫著家規,思緒時不時地飄向遠處。

今日這事是意外,可這樣的情況下沈聿白說出口的話令她無法不放在心中。

這顆跳動的心是何時落在沈聿白身上的,秦楨也不清楚,等她意識到自己喜歡他時早已過去了多時。

十一歲那年她隨著喬氏來到沈國公府,那時是沈聿白牽著她的手帶她熟悉整座院落,告訴她往後這就是她的家,只要有他就不會有人欺淩她。

那時秦楨半信半疑地頷首,也恰似驚魂兔子居住於國公府。

沈家上下除了沈希橋對她算不上多麽友好外,任何一人待她都如同自家孩子那般,可秦楨不是沒有聽說過外頭的流言蜚語,也曾在幼時聽聞沈家其他親戚的指指點點。

喬氏和她的母親並非親生姐妹,她的母親不過是山野姑娘,未出閣前曾救下跌落林間陷阱的喬氏,年少的喬氏當即認下了她母親為姐姐,若不是雙親身亡,或許秦楨這一生都不會和沈聿白有過多的交集。

這麽些年,喬氏待她如同親女兒,秦楨感激在心並未有過覬覦之心,可唯獨有一點,她動了不該動的心,喜歡上沈聿白。

可就算是喜歡沈聿白,她也沒有動過任何不好的心思,只是將這份喜歡壓在箱底生怕有人知道。

然一朝荒唐,府中流言四起,道她為了留在國公府,不惜使了下作手段。

那一碗湯羹是她親手端給的沈聿白,無人能夠證實除了她以外還有其他人動過這碗湯羹,包括秦楨本人。

「秦楨在裏面?」

熟悉的嬌俏嗓音喚回秦楨飄蕩的思緒,她落下紙筆回頭看向推門而入的沈希橋。

「沒想到我回來得還算是時候,還能看到你被關禁閉。」沈希橋澄亮的眼眸上下打量著跪在地上的秦楨,‘嘖’了聲,隨手拉過蒲團坐在她身側,「說吧,犯了什麽事,讓我也來聽聽你的笑話。」

「不足以入你眼的小事而已。」秦楨道,執起筆沾了墨汁繼續抄寫家規。

「你的事當然不會入我的眼。」沈希橋下頜微微擡起,神色中漫起些許傲氣,但看到她重新抄書去時又覺得匪夷所思,俯身想要奪過毛筆,「我跟你說話呢,你抄什麽抄。」

秦楨收回手躲過了她的動作,無奈道:「我需要抄完家規才能出去,若是不趕緊抄怕是後天也抄寫不完。」

沈希橋聞言上挑的眉眼瞬間凝到一起,瞥了眼有一指厚的家規,嬌俏的神色斂去,凜神看著秦楨。

她回府後只聽到下人的竊竊私語,都還沒有來得及回院裏就直接趕來宗祠了,是以到底發生了什麽她是不知情的。

不過,「你和我委屈什麽,可別想我替你求情,我看你笑話都來不及。」

說完沈希橋像想起什麽似地上下丈量著秦楨,雙手撐著蒲團頭也不回地快步離去。

目送她的身影消失在院中後秦楨才取過毛筆繼續抄寫家規,但誰知還沒等她抄上幾個字,又聽到一陣疾跑聲,緊接著就是聞夕氣喘籲籲地問:「發生了什麽事情,您怎麽會在這兒!?」

「奴婢在璙園等您許久都沒有等到就想著回來找找,誰知還未踏入院裏就聽說您被老爺叫來宗祠裏。」聞夕跪在她的身旁,看了眼她單薄的身影,差點兒就要哭出聲來,「您怎麽就穿了這些,出來時她們也不知道給您多披點衣服!」

「我沒事。」秦楨擡手擦拭她的淚珠。

冰涼的指腹拂過聞夕的臉頰,冷得她的眼淚落得愈發厲害了,「奴婢去給您取衣裳和暖手爐來。」

「不用麻——」

「不用什麽不用。」沈希橋再次踏入宗祠,但這次她不是自己一個人來的,而是帶著她的侍女,侍女懷中不僅抱著錦被還帶來了好幾個暖手爐,「這個地方我待的次數可比你多多了,清楚的很,若是不多穿點不出今夜你就別想走出這扇門。」

沈希橋邊說邊將暖手爐塞入秦楨的手中,塞完後才道:「我可不是心疼你,只是不想你凍死在這兒,免得別人說我家裏苛待你。」

須臾瞬間,掌心的冰涼被溫熱所取締,秦楨垂眸瞥了眼暖手爐上的紋路,一看就知是沈希橋常用的,「謝謝,這兒冷你回院中暖暖身子。」

沈希橋對她表露的謝意滿不在心,撇撇嘴:「少對我噓寒問暖,我可不吃你這一套,黃鼠狼少來給雞拜年。」

秦楨早已經習慣她這幅模樣,嘴硬心軟。

沈希橋比她小三歲,秦楨來到沈家時她不過九歲的年齡。

在她備受寵愛的年齡多了位姐姐,被人分走寵愛的小丫頭甚是難過,也對秦楨冷眼相看多時,事事都要和她相爭,但凡和國公府有交集的世家女子,都知沈希橋並不喜歡她。

但讓秦楨意外的是,那件事發生之後,沈希橋是除了喬氏外第一個站出來為她說話的人。

那時府中也有不少下人對她指指點點,小姑娘知道後發了好一通脾氣,命那群多嘴的下人跪在烈陽中整整一個時辰,直至有人撐不住時才叫人來擡走了他們。

「你可別想太多,我不是為了你,不過是整治下家中下人而已,下人對著主子指指點點算什麽事情。」

事情發生後,沈希橋是這麽對秦楨說的。

思及此秦楨笑了笑,‘嗯’了聲,睨看院中的漫天飛雪有越下越大的趨勢,順著她的話語道:「雪天不好走,再晚點摔著哭了鼻子,我豈不是又要看你的好戲了。」

沈希橋輕‘哼’了下,帶著侍女頭也不回地走了。

秦楨莞爾一笑,這是她今日以來笑得最為燦爛的笑容。

院中的雪果然越下越大,初時還是縷縷飄雪,不多時後演變成了鵝毛大雪,覆蓋住了宗祠院中的腳印,也不再有人踩踏,蒼茫白雪和幹枯枝幹交織相纏。

冬日夜來得早,燭火隨風搖曳滑過宣紙。

秦楨揉了揉幹涸的雙眸,抄寫了近兩個時辰不過抄了五十多頁,久坐導致腰身疲累,她起身伸了道懶腰,望著院外一盞盞亮起的燭火,瀲灩眸光落在了不遠處的樓閣。

宣暉園內的樓閣,是沈聿白的書房,也是他的住所。

遠遠望去樓閣燈火明亮,他今夜並沒有出府。

秦楨的指節微微顫抖,想要伸手去觸碰那道光影,可又怕蓋住了光影。

一直以來她都認為喜歡沈聿白是她一個人的事情,唯一外露的一次是他質問為何要下藥時,她才將那份喜歡宣之於口。

她喜歡沈聿白,怎麽會害他。

但沈聿白不信。

秦楨不怪他不信,證據確鑿的情況下誰會信任‘加害者’呢。

站在寒風中的她眨了眨眼眸,將盈溢在眸中的水光斂了下去,回到宗祠中繼續抄寫著家規。

自己是什麽時候睡著的秦楨並沒有意識,只是在睡夢之中聽到似乎有人在呼喚著自己的名字,她想要睜開眼睛看看是誰卻始終睜不開,下一秒就身處在火爐之中。

炙熱的火爐灼燒著她的身軀,試圖將她吞入滾燙廢墟之中。

秦楨想要撐著壁爐想要爬出去,可渾身上下都使不出一點兒力氣來。

寒冬的雪依舊下著,靜謐了一整日的宣暉園現下焦灼萬分,往來的下人們端著一盆又一盆的炭火往臥閣去,圍在床榻前烘暖了整間屋子。

喬氏坐在床榻邊緣,取來帕子擦拭著秦楨額間碎汗,「宋大夫還沒有來嗎?」

伺候在側的侍女們搖了搖頭。

喬氏皺了皺眉,正要開口之際忽而聽到秦楨的呢喃聲,她趕忙趴近,「什麽?」

秦楨被錦被覆上的雙手費力的拱起,神色不似往常那樣溫和寧靜,似乎是在用力地解釋著什麽。

聽了許久後,喬氏才聽清她到底在說些什麽。

她或是在重復‘不是我,我沒有。’,或是在呢喃自語般喚著沈聿白。

意識到是在指什麽事情的喬氏微微怔忪,擡起眸來看向緊閉著眼眸的秦楨,心中悶得慌。

「他怎麽說。」喬氏問。

「奴婢只見到了鶴一,世子正在處理文書。」佇立在側的丫鬟回。

喬氏心中緊了緊,「再去喚,就說他再不過來我就過去了!」

望著靜臥在床榻上的秦楨,喬氏忽然覺得自己是否做錯了。

沈聿白來時,秦楨還未醒來。

喬氏遣散了臥閣中的丫鬟們,也沒有擡頭看他,眼眸一瞬不落地凝著秦楨。

沈聿白踏入臥閣起眼眸就掠向秦楨,久久都沒有移開,躺在榻上的她雙頰冒著不健康的緋暈,嘴角上下微微觸碰著,不知道在喃喃自語些什麽。

「聿白,你說我是不是做錯了。」喬氏回頭。

沈聿白狹長的眼眸中閃過些許遲疑,但也僅僅是些許而已。

他沒有回答。

「當初你跟我說要娶楨兒,我應該拒絕的。」喬氏也不需要他回答,她只是在和自己說話而已,「我忽略了你只是為了責任,為了她的名聲,而楨兒對你是用了感情,我以為你們在一起久了或許一切都會過去的。」

彼時的喬氏覺得不說秦楨的愛意,只說沈聿白對待她極好,日久怎麽不會生情。

「可現在看來,我錯得離譜。」

女子白皙透亮的雙手搭在錦被邊緣,若隱若現的燭火時不時地掠過她的臉頰,巴掌大的小臉上的緋紅褪去了些許,只余下淡淡的粉色。

圓桌處的沈聿白靜坐於木凳上,他修長有力的指節有一下沒一下地叩著桌案,掠向秦楨的眼眸中滿是清明。

「她心思敏感,這些年謹小慎微的活著屬實不易,就當是為了我,對她好些吧。」

喬氏離去前,只說了這段話。

縷縷煙雲穿過茶蓋消散於空中,沈聿白端起茶盞呷了口茶水,茶葉的清純之香縈繞鼻尖,入口茶水清新純爽。

秦楨並不喜歡茶,甚至連茶的品種都分不清楚,臥閣中卻常備著上好的白毫銀針,是為誰準備的不言而喻。

沈聿白走到鏤空雲紋窗柩前,雙手撐在窗戶上停頓須臾後稍稍使力推開,雪停了,院中的落雪也已經被人掃去,這些日子的天似乎也比前些日子暖和了許多。

他推門離去前,眸光晦暗不明地看了眼尚未蘇醒的秦楨。

寂寥無聲的宗祠散出縷縷香火氣息,彌漫在這蒼白冬日中襯得愈發的孤寂,清晨分時的焦灼也早已散去。

沈聿白擡步跨過門檻,眸光不疾不徐地巡視著主屋內的事物,下人們似乎還沒有來得及清掃,放置於桌案上的家規隨風飄蕩,書本側邊擺放著暖手爐,不遠處的炭火爐已然被寒風吹滅。

溫熱褪去的暖手爐刺骨凍手,他指腹若有似無地摩挲著爐上紋路,淡薄的眸間漸漸被銳意取締。

「大人,值夜侍衛告知昨夜宗祠內的炭火並未斷過,聞夕也時常往返於宗祠和夥房間,暖手爐也不曾斷過。」

鶴一視線掠過祠內的環境,他本是不明白沈聿白為何讓他找值夜侍衛了解情況且不讓下人清掃這兒,可現下看到宗祠內他便知曉自家大人的意思。

意識到自家大人心中在想些什麽時,他心中微微楞了下,頂著頭上如炬視線硬著頭皮問:「大人是覺得少夫人病得蹊蹺?」

沈聿白並未開口,他慢條斯理地收回了視線,越過鶴一的身影往外走。

跟隨他多年的鶴一一時之間也摸不清他的想法,閉緊了嘴跟上去,但還沒有踏出宗祠院落,就聽到他似乎漾起點點笑意的話語。

「我倒是小瞧她了。」

鶴一聞言擡起眸,撞上沈聿白薄涼的神情,眸中絲毫笑意都沒有,他心中微凜,「此次高熱少夫人是故意為之?」

沈聿白不語。

站在長廊下擡頭恰好能夠看清宣暉園樓閣,他看了那兒許久,凜冽的氣息不知從何處漫起,恰如無形的裊裊炊煙縈繞在周身。

不只是對他,為了達到目的,秦楨連自己都能夠下狠手。

這些時日雖不似前些日子般寒冷,卻也是臨近冬至時節,並不會暖和到哪兒。

來此之前沈聿白想過或許是天氣過於嚴寒,宗祠內又無取暖之物所引起的高熱,然而並不如他所想,她不過是為了得到想要的事物,不惜對自己下狠手。

只是這次狠手下的效果可嘉,甚至引起了母親的懊悔之心。

思及此,沈聿白低低地笑了笑,只是神色中的攻擊性都未曾斂去絲毫。

也罷,既然這是秦楨想要的,他就陪她玩玩。

-

秦楨睜開眼眸時,一人都沒有看到。

她費力的撐起雙手試圖要坐起身,手臂倏地軟了下,她挺起的身軀又狠狠地砸落在床榻上,密密麻麻的痛意霎時間湧上背脊。

「聞——」

耳邊響起緊繃沙啞的熟悉嗓音時,秦楨微啟的唇瓣頓住,這點兒音量別說是將聞夕喊來,就是她自個都只能聽到點點細音。

也是這時秦楨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她病了,想到這點她皺了皺眉,只記得昨夜趴在桌案上小憩前還好好的,怎麽醒來就變成了這樣,且臥閣中空無一人,就連聞夕也不知所蹤。

正當她思考著該如何引起外頭的註意時,掠向門扉的視線倏地停了一瞬,唇瓣動了動,「聿白哥哥?」

但這道聲音很小很小,小到沈聿白都沒有聽到她在說話,他揮開垂落交織的珠簾,「醒了。」

秦楨眨了眨眼眸,下意識地以為是高熱令自己昏了頭,不然他為何會在這兒。

他們成婚前這本是沈聿白的臥閣,但她搬入宣暉園後他便極少踏入這兒,與主院有一墻竹林之隔的書院成了他的臥房。

室內的溫熱撲向沈聿白,他視線掃過想要坐起身的人兒,拎起茶壺慢條斯理地往茶盞中註入適宜入口的茶水,遞了過去,「喝點水潤潤喉。」

清冽的氣息撲面而來,秦楨怔怔地接過茶水。

頂著他的灼灼目光,她手心不適宜地顫了顫,茶盞與唇瓣觸碰之時不禁掀起眼皮看了眼站在那兒的人,生怕飲下這口茶後夢就醒了。

「為何不喝。」沈聿白雙眸肆意地看著她,不甚在意地問,「怕我下了毒?」

秦楨緊忙搖了搖頭,三下五除二地將茶水灌入喉中,動作過□□速,快速下喉的茶水刺激著喉嚨,嗆得她止不住地咳著。

掩嘴之時余光瞥見月白色的衣擺散來,不多時一雙帶著熱氣的手覆上她的背脊,似多年前那般拍打著安撫她。

秦楨的背脊變得愈發僵硬,咳得也更厲害了。

她摸不清現在是什麽個情況,昨日說著她的喜歡甚是廉價的沈聿白,此刻如此的溫柔。

溫柔到秦楨想著若是時間久久地停留在這一刻就好了。

沈聿白單手覆上她的背脊時,方才意識到她的身子比多年前還要消瘦許多,挺拔的肩頸也不過薄薄的一片。

他微微蹙眉,不再有咳嗽聲時收回手,「聞夕。」

被喚到的聞夕垂頭揮開珠簾走入,瞧見帳幔後的畫面時瞳孔大了一圈,「世子。」

沈聿白並沒有開口,而是朝著秦楨攤開手。

一直在盯著他看的秦楨不明所以地眨了眨眼,順著他的視線看到茶盞時恍然大悟般‘噢’了下,忙把茶盞遞給他。

擡手的瞬間綿白裏衣衣擺往下落了幾分,沈聿白垂眸撞見女子纖細無骨的手腕,僅僅兩指就能夠圈住,他不動聲色地將茶盞放好,「你來說,少夫人日常飲食都用了些什麽,如實說來。」

聞夕小心翼翼地瞥了眼秦楨,得到她的頷首後才開口,「少夫人日常用得並不多,若是不和夫人用膳少夫人晚膳僅僅是用一小碗粥便結束了,若是心情愉悅時午膳前會用上一塊糕點。」

「嗯。」沈聿白呷了口茶水,「你下去吧。」

他淡薄的神色似乎對她的話不甚在意,好似話並不是他問的。

秦楨也不知他是何用意,隱在錦被下的手拽著榻墊,嘴角微啟想要問他為什麽要知道這些,可又怕說多了令他不喜。

就在糾結著該如何做時,側對她坐著的沈聿白忽而轉過身來,晦澀難懂的視線將她團團包裹住。

她張了張嘴,好半響才發出點點聲音,「今日不去大理寺嗎?」

問完後秦楨懊惱地垂了垂眸,也不知自己為何脫口而出的是這個問題,但又緊張地擡起頭看著他,對他的回答抱有那麽點兒期待。

期待的不是他會說些令她沈浸於柔情之中的話語,而是自己的問話能夠得到他的回復。

沈聿白將她的神色收入眼中,不緊不慢地轉動著指節上的扳指,道:「事情不多,在家中處理就行。」

秦楨了然地點點頭。

她從來不覺得沈聿白會因為自己生病而留在府中,這個回答也在她的意料之中。

「那——」她頓了頓,深吸了口氣後才問:「那你為何在這兒?」

沈聿白微微坐直身,眸光一瞬不眨的和眼前人對視,不答反問:「若是沒有記錯,這兒也是我的臥閣,我為何不能在這?」

「我沒有這個意思。」秦楨慌忙擺手,目光緊緊地鎖著他,直到看到他淺淺揚起的嘴角時霎時間松了口氣,心中閃過些許名為欣喜的異樣感,神色真摯地解釋道:「只是醒來看到只有你在這兒,有些少見。」

說著她頓了下,試探性地道:「你在這兒,我很開心。」

沈聿白指尖輕點著扳指,似笑非笑地看著她,「母親和我說你病了我便來看看。」

秦楨聽聞喬氏來過,下意識地摸了摸床榻邊緣的位置,「迷迷糊糊的時候似乎是有聽到母親的聲音。」

「嗯,她守了你許久。」沈聿白道。

清薄的眸光打量著秦楨的神色,她神色間閃過溫柔、愉悅和些許了然,除此之外並無他意,他眸光冷了冷。

須臾片刻後,他站起身,「我還有公文要處理,晚些時候再來看你。」

聽到最後一句話時秦楨瞳孔瞬間放大,漆黑的眼眸中略過閃閃星光,她神情呆呆地看著沈聿白的背影,嗓音微顫,「好。」

男子欣長的身影被燭火拉得很長很長,傾斜灑落在秦楨的身上,影光下的熱意將她整個人都烘得暖洋洋的,不似寒冬似陽光正好的春日時節。

他走出去不久,聞夕就進來了。

怔楞的秦楨依舊望著門扉的方向,宛若身處在一團巨大的棉花之中,輕軟的棉花將她團團包裹住,將冰冷多時的身子一點一點的捂熱。

盈睫淚珠倏地砸落在錦被上。

不知情況的聞夕被她嚇到了,可看她臉上的笑容,又好像並不是什麽壞事,「您沒事吧?」

秦楨喜極而泣般笑出聲來,雙手抓著聞夕的手搖晃著。

「聞夕,他說晚些時候再來看我!」

日間燭火斜斜地灑落而來,與洋溢於臥閣中的雀躍交相輝映,凡是踏入這兒的人都能感受到撲面而來的欣喜,並與之歡喜。

宣暉園中伺候的丫鬟們也甚是驚詫,別說是這群在院中伺候不過三年的丫鬟們,就連跟在秦楨身邊多年的聞夕也從未感受到她如此熱烈的喜悅,恰似團團火光把在場的眾人圍住,溫暖著他們。

秦楨蕩漾著縷縷星辰的雙眸徑直地看著沈聿白離去的方向,許是臥閣外的日光刺眼,已經收斂下的淚珠再次湧上眼眶。

她悄悄地掐了把大腿,下了勁兒的力道自腿部傳來,痛得都眉梢都忍不住蹙起,可她心中卻高興極了。

這並不是一個夢,而是真實發生的。

一切恰如初來國公府時的模樣,好似變了又好似沒變。

聞夕手忙腳亂地擦拭著她豆大的淚珠,道:「您應該高興才是,怎麽還哭了。」

秦楨搖搖頭,「我是太開心了。」

那雙眸中雖然滿是水光,可此刻若是有人看到也能感受道她的欣喜。

上一次沈聿白對她如此溫柔還是三年之前,這三年來她夜夜想起他的柔情,擔心若是哪日將這份溫柔忘卻了,那她的記憶之中只留下那些令人發悶的記憶。

秦楨試圖要站起來,要去取來紙筆將這一日記住。

然而她還未下榻時余光就瞥見喬氏揮開珠簾匆匆走來,「母親。」

喬氏見她的動作,邊快步朝她走去邊擡手阻止道:「身體還未恢復,就靜躺在榻上歇著別亂走。」

「外頭還飄著雪,您怎麽來了。」秦楨仰身拍了拍她鬥篷上的雪水。

才拍了一下喬氏就往後退了步,褪下鬥篷遞給嬤嬤收好,「別亂拍,到時候寒氣再次入體,還想不想要恢復了。」

秦楨笑著挽住喬氏的手臂,恰如未出閣前般將頭倚靠在她的肩頭上,可能是這一幕與多年前尤為相像,喚出口的稱呼也似以前,「姨母,我今天好高興啊。」

喬氏來前就聽說了沈聿白在院中待了許久才離去,雖不知院中說了些什麽,但是看到秦楨如此雀躍的神色,就知他是將自己的話聽進去了。

她擡手打理著秦楨微微淩亂的長發,問:「還是這麽喜歡嗎?」

「嗯。」秦楨輕輕地頷首,不再瞞著她。

喬氏知道秦楨喜歡沈聿白還是那件事情發生之後,那日她即震驚又擔心,震驚在於兩個孩子的事情,擔心的是不知該如何是好。

可當秦楨跪在她面前,滿口說著的都是不能因為她而阻礙了沈聿白,對於自己所受到的傷害不曾提及一分時,她才隱隱意識到秦楨是喜歡沈聿白的。

喬氏追問了許久,秦楨才視死如歸般點了點頭,並求將她送走,送到不會有京中人遇到她的地方。

那時的喬氏很是為難,她很清楚秦楨的為人,更是了解沈聿白的性子,好在最後關頭的時候自家兒子帶來婚書予她求娶秦楨。

彼時的秦楨知道這個訊息後又詫異又欣喜,心生念想的以為這就是好的結局,婚後或許一切都會不一樣,她會用自己的行動感動沈聿白,可最終事實告訴她,他並不需要自己做什麽。

她只需要待在宣暉園中,不要叨擾他即可。

是以她今日才會如此的雀躍歡喜,「他今日坐在這兒許久,和我說了好一會兒話才走的。」頓了頓,秦楨擡起頭雙眸水汪汪地看向喬氏,「他還說,他晚些時候會再來的。」

那雙眸亮晶晶的,一閃一閃恰似夏日中最為耀眼奪目的星河。

「以後一定會更好的。」喬氏禁不住笑了笑,說著攏了攏她身上的鬥篷,道:「昨夜你是何時歇下的,聞夕夜裏起來添炭時才發現你身上的鬥篷都順著身子滑落到地上了。」

「昨夜抄寫到寅時一刻,實在撐不住才趴在桌上小憩些許時候,應該是那時著了涼。」秦楨道,她本就打算盡快抄寫完,是以才會那麽晚才沒有睡下,也讓聞夕早早的歇下,不曾想會引起高熱。

寒冬臘月的天氣,別說是燒足了炭火,僅僅是一點保暖做不好都會引得寒氣入體。

況且她身子本就不算多好。

雙親去世後,秦楨並不是都居住在國公府,而是回到本家居住了近一個寒冬。

父親本就是已經離家的男子,她和本家的親戚們並不相熟,若不是母親還藏著些許銀錢在,伯父伯母試圖從她這兒翹出銀兩的所在之地將她留在本家,不然她早已經流落街頭了。

也是那時候秦楨受了寒,往後很多年的時間都甚是畏寒。

初來國公府那三年每年冬日都要燒上幾日,還是喬氏用了上好的藥材將她的身子調回來了些許,不過也不似其他人那般好。

喬氏目光上下打量著她單薄的身子,道:「你的身子——」

「夫人,少夫人。」守在門口的嬤嬤敲了敲門扉,打斷了喬氏的話語,「寧姑娘來探望少夫人了。」

聞言,秦楨和喬氏對視了一瞬。

府中能被稱呼為寧姑娘的,也就只有寧笙。

喬氏收回手,道:「請她進來。」

話音落下,一道粉白交織的色彩穿過珠簾踏入臥閣,面頰處的緋紅余暉與衣著一色,她身後的珠簾蕩漾相撞發出鈴叮聲響,陣陣清香盈盈落入暖閣中,將暖閣中的藥草味掩下去了些許。

寧笙是頭次來宣暉園,可眸光卻不曾看向其他地方分毫,不卑不亢地彎了彎身,「表姑母,聽聞楨姐姐病了我便來看看。」

喬氏示意嬤嬤給她搬來圓木凳子。

秦楨也微微坐直了身,嘴角微微揚起:「謝謝表妹關心,已經好了許多了。」

寧笙是十日前到的國公府,抵達國公府後便一直住在側院也甚少出門,是以秦楨和她的接觸並不多,也摸不清她性子到底如何。

「往後楨姐姐還要多多註意別讓大家擔心。」寧笙接過丫鬟遞來的茶盞,利用茶盞的溫度潤著手心,「我常年待在南邊,今年初次來到京中,這兒可比南邊冷多了。」

秦楨頷首,「表妹說得是。」

倒是喬氏對她的話來了興致,打趣道:「你怎會得知你表嫂病了,也不等雪停了再來,小心也著了涼。」

「不久前在院中看雪時瞧見了表哥身邊的鶴侍衛送大夫出府,問了才知是楨姐姐病了。」寧笙瞥了眼倚靠著床榻的秦楨,頓了頓,又道:「恰好出門時忘了帶暖爐,和丫鬟回去取手爐時耽擱了會兒。」

寧笙神色自若甚是鎮靜,可到底還是年歲尚小的姑娘家,提及沈聿白時那道眼眸倒是亮了許多。

看到這一幕,秦楨沈吟不語。

她也是過來人,怎會看不懂寧笙眼中的期冀呢。

原以為只是寧老夫人有這樣的想法,可沒想到小姑娘也是有此意的。

眸中含笑的喬氏也漸漸斂下了溫情,明白寧笙也是想來見見沈聿白,顧及到小姑娘的心思她並沒有挑破,只是說:「你有心了。」

「應該的,恰好我也很喜歡楨姐姐,早就想著和楨姐姐認識了,今日還有機會能坐下談談天。」寧笙道,說著她擡起頭帶有期盼地看向秦楨,「楨姐姐你覺得呢?」

秦楨展顏一笑,「你不嫌我無趣就好。」

「怎麽會。」寧笙驚訝,看了眼眸光始終落在她身上的喬氏,神情乖巧伶俐,「姐姐生得如此動人,只是看著都覺得歡喜,怎麽會覺得無趣。」

不多時,沈國公身邊的侍衛前來叫走了喬氏。

偌大的宣暉園內僅剩下兩人,秦楨喊來丫鬟上了些許糕點給寧笙,起身去裏間清洗面容換了身衣裳才回到臥閣中。

還未踏入臥閣,就瞧見適才坐在木凳上咬著糕點的寧笙不知何時站起身,眼眸一眨不眨地落在某處。

秦楨順著視線望去,瞧見了沈聿白不知何時遺落在這兒的深灰色鬥篷。

攙扶著她的聞夕眉梢微微蹙緊,解釋道:「這是世子今日穿出門的,應該是適才離開時落下了,奴婢一會兒送去給鶴侍衛。」

「他一會兒還要過來,到時再給他就行。」秦楨不疾不徐道,眸光定定地看了好一會兒不遠處的小姑娘,微微嘆了口氣,故意擡起手碰了碰門扉,提醒她有人來了。

想著事情的寧笙聽到聲響時身子顫了下,回眸看向聲源處,看到來人時她下意識地眨了眨眼眸。

初次見到秦楨時,她便覺得這位姐姐生的甚是美麗,恰似春日滿園嬌嫩桃花。

看久了寧笙又覺得她性子淡得很,就好像是在刻意壓低自己的存在感,不想要別人註意到自己,可饒是她有如此想法,那張精致小巧的容貌卻不允許。

寧笙來前就聽說了表哥和秦楨之間的事情,她甚是不齒這樣的事情,認為表哥性子實在是過於好了,還能留著這種人在身邊待著。

想到沈聿白,寧笙嘴角揚起了些許,在她胡思亂想的時候,秦楨不知何時走到了跟前。

「表妹在想些什麽呢,耳垂都紅得要滴水了。」

寧笙楞了下,擡手摸了摸耳垂,果然燙得很。

她搖了搖頭,眸光掠過不遠處的鬥篷,道:「就是看到表哥的鬥篷在這兒,想著姐姐還病著,若不然我替姐姐送去給表哥。」

小姑娘的雙眸一閃一閃的,點點燭火墜落在其中,秦楨看著她就好似看到了未出閣前的自己,若是其他人自己會毫不猶豫地取來鬥篷給寧笙。

可那人是沈聿白,是她掛在心上多年的人。

散去的寒意再次湧入心頭,修長指甲掐入掌心留下道道月牙紅痕,秦楨面上不顯,莞爾一笑地對她道:「就不麻煩表妹了,晚些我再送去就行。」

寧笙眸光微凝,「我——」

「夫君也不喜歡別人踏入他的書房。」秦楨不疾不徐地打斷。

這句話並不是為了勸退寧笙而胡編亂造,沈聿白確實不喜外人踏入他的書屋,她抑不可。

寧笙聽到這兒猶豫了下,思考這段話語中的真實性。

秦楨任她打量著,接過聞夕遞來的冒著熱氣的濃郁藥汁,眼眸眨都不眨地喝下,不過一會兒就將整碗藥汁喝完。

今年的冬日比往年來得都要早,也比往年嚴寒,滿天飛雪時不時地就會落下,上一瞬還是暖陽掛天,下一刻就開始飄雪,甚是無常。

這不,適才寧笙來時屋外還是雪花滿天,坐下不到一刻鐘落雪已經停了。

秦楨身邊的朋友並不多且若不是陪同喬氏出府或是采買玉石,她甚少離開沈國公府。是以京中盛行的姑娘家玩意兒她也不清楚,現下倒不知該和寧笙說些什麽。

不過好在寧笙的註意力也不在她的身上,反而是時不時地瞥眸看向臥閣門扉的位置,坐了半響都等不到人後也不在久留。

望著小姑娘踏雪而走的背影,秦楨垂眸笑了笑。

「您怎麽笑得如此開心。」聞夕不明所以,遣散了院中伺候的眾人,攙扶著秦楨走入臥閣,「寧姑娘的一顆心都在世子身上了,她和世子也不曾見過,為何會如此。」

「你若是日日聽別人跟你說一個男子何等出色,很難不心動。」秦楨早前見到寧老夫人時,就知曉她所抱有的心思,「更何況他的妻子又不如他的意。」

「少夫人……」聞夕眉眼微蹙,聽她這麽說心中悶得慌。

秦楨嘴角微微牽起露出淡淡的笑容來,這縷淺淺的笑意不及眸底,剎那間就消失不見了。

她用了很長的時間才說服自己,身為妻子的她並不如沈聿白的意,可她還是忍不住得期待,期待會有如意的那日。

而說不定很快就會迎來那日呢。

他說好的晚些會再來的,這是三年間他從未說過的話。

聞夕見她這樣心生不忍,緊忙轉移了話題,「早些時候璙園的小廝前來告知,曹師傅回京的路上被事情絆住了腳,些許要年後才能回到京中。」

「年後?」秦楨抿了抿唇,現下不過將到冬至,若是等到年後還要再等一段時日,她靜靜地看了會兒茶盞上的山椿紋路,道:「那便等曹師傅回來再開石。」

京中的開石師傅不僅僅只有曹師傅,但他的功力是秦楨最為喜歡的,且也是相識多年的師傅,雖然兩人之間的交流都是透過聞夕但也不阻礙他們熟悉對方的要求。

「曹師傅也不知年後何時回來。」聞夕有些惋惜地感嘆著,不過也不知道想起什麽她倏地笑了笑,「那豈不是這些日子您都可以將心思都放在‘瓏吟’上了。」

秦楨收回落在茶盞上的視線,擡起眸來看向聞夕。

瓏吟是她出閣前就在打磨的作品,斷斷續續打磨至今也用了約莫小四年的光景,只是這麽多年來都尚未成型而已。

它不似那些隨手打磨用來把玩的小玩意,僅僅是構思繪圖秦楨就用了大半年的時間,這些年斷斷續續的操刀也只是因為沒有靈感之時她不願去動它,生怕一個不甚就將它毀了。

上一次掀開塵封帳幔打造瓏吟還是今年的鵲橋相會時節。

秦楨垂眸看了眼泛著不正常緋色的掌心,搖頭道:「冬至要到了,再說吧。」

提到冬至,她沈默了些許。

又是一年冬至,雙親離她而去也已經近九年。

再過兩年,他們離她而去的日子就和陪伴她身側的日子持平了。

高熱尚未痊愈的身子隱隱冒起疲倦,現下也還算早,也不知沈聿白所說的晚些是什麽時候,她叮囑了下聞夕後便躺回榻上歇息,眼眸才閉上些許時候,思緒就已經被黑光卷入。

秦楨再次醒來之時,院中已然被黑夜所占據。

睡足了時辰的她瞧見滿園月色時倏地坐起身來,喚來聞夕,「什麽時候了?」

「已經是戌時。」聞夕掀開垂掛下來的帳子,擡手示意候在外頭的丫鬟們端來晚膳。

「戌時?」秦楨皺了皺眉,瞥了眼窗柩外的掠過的層層疊影,擔心沈聿白已經來過的她小心翼翼地問:「他有來過嗎?」

「奴婢適才去了趟書房,在院中時聽聞侍衛說世子還在書房中處理公事,尚未出來。」聞夕回道。

得到這個回復的秦楨松了口氣,余光瞥見丫鬟們端著晚膳入內,她微微擡手制止住眾人忙碌的步伐,道:「端下去溫著,等世子來後再端上來,也許是被公務纏了身,處理完就會過來了。」

她不曾聽沈聿白提及過公事,但多多少少也聽喬氏說過。

自去歲後當今聖上的身子就大不如前,而今太子不過束發之年羽翼未滿,朝中老臣對其要求甚高也不乏有其他的聲音,是以當今聖上這兩年大力扶持初入仕的臣子打壓心懷鬼胎的老臣,而沈聿白就是被扶持的新臣之首。

而他也不失聖上所望,行事風格不似其他新臣那般畏手畏腳,刀起刀落,也是出了名的活面閻王。

沈聿白入大理寺後冤案錯案甚少,甚至利用額外的時間推翻了此前少卿所錯判的案情,誰來求情都沒有用。

京中眾人皆知,如今的大理寺少卿沈聿白他只信證據。

證據確鑿的情況下,百張嘴在他跟前言語都沒有用。

不說他是聖上跟前的紅人,就是身後的國公府也足以將人唬住,也正是因此,京中不少達官貴人對其是敢怒不敢言。

時間悄然流逝,一點一滴地往後撥動著。

秦楨時而垂眸翻看手中的書籍,時而仰起頭來看向案上的辰漏,手中的書本都沒有翻動幾頁。

以聞夕為首的丫鬟們守在身後,她的心思不在書本上,是以她們進進出出所為何時她也都清楚。

余光瞥見不久前悄摸走出院中的丫鬟入內時,秦楨取來桃花形狀的書簽夾入書冊中,回過頭看向來人。

丫鬟俯身至聞夕耳側,不知道在說些什麽,但聞夕的神色卻愈發的難看。

秦楨沈默,也大概猜出了情況,問:「是世子外出了?」

新來的丫鬟被她的驟然出聲嚇得渾身抖了下,稍顯無助地看向聞夕。

聞夕微微俯身,「書房的燈熄了,守門的侍衛說世子歇下了。」

秦楨點著桌案的指尖顫了顫,偏頭看了眼窗柩外的光景,「好,我知道了。」

如侵立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