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盧梭丨失落的人性

2024-01-12文化

人類文明的發展是一幅波瀾壯闊的畫卷,它記載著人類如何擺脫一無所有的困窘,以理性的光輝撥開了自然的迷霧,超越了自身的極限而馳騁於蒼穹之下,猶如巨人般在無邊的宇宙中遨遊。但是,我們是誰?我們從何而來?我們將去向何方?則是對我們自身永恒的考問。人類的本質、擔當和歸宿成了人類難以解答的謎題。然而,自進入中世紀之後,人類對自身的探索停止了,人類改造世界的腳步放慢了,直至最近幾個世紀才重新開始。

過去的幾個世紀,歐羅巴倒退回了蠻荒時代。雖然現在的歐洲人逐漸被文藝復興和東方文明開化,但是幾個世紀前他們的蒙昧無知無以復加。在那個黑暗的時代,無數謬論被冠以知識的名號,而這也成為阻礙智慧傳播的巨大障礙。為了使歐洲人恢復人類本應當具備的常識,就必須發動一場徹底的革命,而文藝復興則發揮了這樣的作用。人們終於再次睜開眼睛看世界,而文藝也再一次復蘇。君士坦丁堡的陷落帶出了古希臘文明的遺物,而這文明的曙光沿著亞平寧半島一路北上,最終照亮了法蘭西和整個歐洲大陸。此後,科學也隨著文藝的腳步接踵而至,這種行程雖然難以言表,卻也是自然的。人們開始感受到與科學和藝術打交道所得到的好處,並透過欣賞和贊美上古的經典找到共鳴,從而讓人類社會更加趨同。

精神同身體一樣,都有著特殊的需求。身體作為精神的基礎需要飲食支撐,而精神作為身體的靈魂更加需要社會的裝點。政府和法律規範社會秩序,並為民眾的安全和福利提供保障。而科學與藝術就像點綴在人們枷鎖上的花環,它們不僅奪取了人們的自由,束縛了人們的天性,而且讓人們滿足於被奴役的狀態不能自拔,而那些統治者及其禦用文人們卻稱為文明的饋贈。科學與藝術如今被擡高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一個民族的才華源於此,一個社會的創造性源於此,一個人的靈性源於此。是科學與藝術造就了那精致而美妙的趣味,是科學與藝術塑造了溫良恭儉的品德,是科學與藝術讓人與人的交往如此便捷,是科學與藝術讓那些原本沒有道德的人能夠裝出一副聖人的外表。

學者們認為,古羅馬與古希臘文明的輝煌正是源於科學的巧妙與藝術的精致,也正是由於這一精巧才使得歐洲創造出了傑出的文明。這一文明是毫不腐朽的格調,是自然動人的風尚,它沒有義大利人的矯揉造作,更無條頓人的粗鄙卑劣,這便是那些學者們對文明的認識。然而,光怪陸離的表象並不能反映出心境,禮貌也不能與高尚的德行等同,沒有人會傻到將格言作為處世的指南,那些被冠以學者、專家、哲人名號的人的言論也並不能成為真理。常識告訴我們,那些表面的精巧和浮華的背後往往是欺騙和偽善,而欺騙和偽善當中往往難覓德行的蹤跡。外表的華麗或授權以展現權貴們的威嚴,服飾的優雅或許能夠彰顯暴發戶們的富有,然而一個人的健壯與陽剛並不表現在他的化過濃妝的臉和昂貴的衣服上,因為一個奸佞小人的華服之下是無法發現力量和生氣的。而那勞動者們雖然身著粗布衣裳,卻無時無刻不在迸發著生命的偉力。浮華和精巧也與美德格格不入,因為只有美德才是靈魂的活力。良善之輩猶如赤膊上陣的勇士,一切浮華和精致的裝飾都是他英雄氣概的障礙。

在藝術還沒有形成,沒有用造作的辭藻扭曲我們的生活之前,粗糲簡樸是我們的風尚。雖然這風尚並不精致,但它是渾然天成並充滿生機的。那時候,人的本心並不一定比現在更好,但人們的交往是那樣的樸實無華,人幾乎是狡詐和貪婪的絕緣體,彼此之間是如此安全。然而,人的這種狀態在藝術與科學蓬勃發展的今天,卻已經極少見到了,這就使得人類的文明一步步墮入了罪惡的深淵。

我們今天對科學與藝術的研究更加精微和細膩,甚至已經形成了一套僵化的原則。這使得我們社會的風尚形成了一種虛假的一致性,人們的精神狀態逐漸趨同,仿佛是從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人們愈發彬彬有禮,而繁文縟節逐漸變成了枷鎖,我們只能受制於這些約定俗成的習慣,卻無法遵循自己的本性,無法聽從自己的心聲。我們再也無法經真實的自我呈現在大眾面前,也正是在這種令人窒息的束縛之下,人類社會將外界環境塑造得千篇一律,人們做著同樣的事請,除非有強大的外力讓其擺脫這束縛的枷鎖。因此,我們雖然每天都在和人打交道,卻永遠無法看透對方是什麽樣的人,即使是我們最親近的朋友也無法知曉他們的本性。

這是一種多麽邪惡的力量讓人們變得如此人心叵測啊!誠摯的友情和尊重已經蕩然無存,生活的信心已被拋到了九霄雲外。猜疑、忌妒、恐懼、貪婪、焦慮、抑郁、殘忍、戒備、仇恨和背叛,被繁文縟節包裝得光彩奪目,隱藏在我們引以為豪的文明當中。我們雖然不會在絕望時詛咒造物主,卻每天都在以褻瀆神明的名義破壞他,而自己卻對此視若無睹。我們雖然不再將自己的優點視作高於一切,卻經常將別人的長處貶損得一文不值。我們雖然不再用粗魯的行為激怒我們的對手,卻經常彬彬有禮地對他們進行誹謗。民族之間的沖突或將不再劍拔弩張,但是我們對祖國的熱愛逐漸消散。有些惡行雖然已被禁止,卻有另外的罪惡將其代替。然而,我們對這些壞現象如此麻木,甚至不對它們產生絲毫懷疑。有些人將這譽為當代賢人的清心寡欲,而我卻將這矯揉造作的淡定看成精致化的惡欲,這絲毫不值得稱頌。

這便是我們所處社會的真實風尚,而遵循這一風尚的人卻被稱為好人。我們的科學、藝術和文學無時無刻不在鼓吹著這種風尚對文明的貢獻。然而,如果一個異邦人來到我們的國度,他或許會稱贊我們發達的科技,欣賞我們精美的藝術,沈迷於我們視聽的優雅,贊嘆於我們先進的禮儀。異邦人會認為我們謙遜的談吐是我們善意的表現,他們會將那些互獻殷勤的嘈雜聚會當作我們團結一致的表現。不過,如果這位異邦人真的把這當作歐洲的風尚的話,那麽他就大錯特錯了。

科學與藝術對歐洲社會風尚的腐蝕是顯而易見的,我們的靈魂正在隨著科學與藝術的日趨完善而愈發腐敗。有人認為這是我們所處時代特有的不幸,不過我要說的是這恰巧是貫穿於人類歷史的弊端。我們的虛榮所結出的惡果,如同這世間的山川一般古老。科學與藝術對社會風尚的統禦,如同月球對潮汐的控制一般永恒。我們在每個時代都可以看到,當科學與藝術蒸蒸日上時,德行卻在人類社會中不斷消失。看看古老的埃及吧!威嚴的法老就是從那全世界最為先進的學園起步征服世界的。然而,當埃及成為世界科學與藝術的中心之後,恢宏的埃及王朝便被岡比斯征服。隨後,希臘人、羅馬人、阿拉伯人、土耳其人都攻破過底比斯的城池,成為埃及的主宰。看看希臘吧!在文藝尚不繁盛時,那裏居住的英雄曾經兩次擊敗蠻族。然而,當藝術不斷進步,人們的心靈不斷被腐蝕,希臘的社會風尚不斷被瓦解,最終被野蠻的馬其頓人擊敗。自此之後,希臘作為奴隸不斷地更換著主人,它已被藝術蠶食了奮起反抗的力量,變成了一具腐朽的軀殼。

羅馬是由牧羊人締造的國度,這些純樸的勞動者創造了羅馬的輝煌。但是,羅馬的榮耀在戴倫斯的時代開始暗淡。當輕佻文人們所書寫的作品像瘟疫一般流行於整個羅馬帝國時,羅馬便已經墮落成為罪惡的深淵。這個偉大的帝國只能被野蠻人與異族輕視和玩弄,失卻了羅馬帝國往日的雄風。當匈奴王阿提拉的劍鋒橫掃整個西羅馬帝國時,西羅馬便已經名存實亡了。至於東羅馬帝國,拜占庭處在最為重要的地理要沖,它本應當成為整個西方世界的首都。但是,當歐洲大陸都在禁止科學與藝術時,拜占庭成了二者唯一的藏身之所。不過科學與藝術並沒有為東羅馬帶回昔日羅馬帝國的光輝,反而將奢靡與腐敗、黑暗與陰謀、陷害與邪惡註入了東羅馬的社會風尚當中,一部東羅馬帝國的歷史幾乎等同於一部黑暗的歷史。而這便是我們如今引以為豪的文藝復興之源頭。

不過,我們確實不必向先人們探尋真理的證據,因為我們當下的社會現象不正是證明科學與藝術無助於凈化社會風尚的鐵證嗎?與黑暗的歐洲不同的是,在那遙遠的亞洲那個廣袤無垠擁有數千年悠久歷史的偉大國家中,生活在那片土地上的人們曾用超人的勇氣和智慧塑造了引領世界潮流的超世文明。然而,我不免擔憂的是,當這個偉大國度丟掉了原生文明的活力,轉而像它的學生,那些用別人的腦袋染紅自己的頂子,靠吞噬別人的鮮血積累不義之財的殖民者那樣,妄圖透過繁文縟節和案牘主義延續光輝的話,那麽它就大錯特錯了。這個偉大的國家絕不應像歐洲一樣,僅僅沈迷於科學與藝術的腐蝕,使自己變得愚昧、殘暴、陰險、狡詐和虛偽,而應當保持最初的高貴靈魂和超人般的英雄氣概,如此那持續了數千年的文明之火才會更加旺盛。相反,如果那英雄的民族放縱那些酸腐文人為非作歹,任憑最為智慧和高貴的勞動者墮入苦海的話,那麽他們也最終會遭受滅頂之災。

一個社會的風尚並非一開始就如此糟糕。當這些民族還沒有沾染科學與藝術的浮華時,他們用自己的德行與偉力造就了文明的榜樣。處於遙遠亞洲的中國人便是如此,他們如此獨特以至於修身養德就如我們制造殺人的武器一般專註。因此,他們輕而易舉便征服了亞洲,並以最為合理、和諧的秩序造福於其他邦國。也只有他們才有那種光榮與夢想,而他們的政體和歷史也成了一個傳奇,被四處窮鄉僻壤的歐洲爭相效仿。當歐洲人還在叢林中覓食的時候,中國的輝煌和贊譽便已經傳遍世界。曾有一位日耳曼歷史學家,他厭倦了記述歐洲宮廷的虛偽、愚昧和落後,轉而謳歌亞洲東方的純潔與德行。即使這個國度處於最為蒙昧的狀態,他們依然有理由自豪於他們足以挫敗一切強敵的鬥誌,越過一切障礙的意誌,以及化解一切難題的勇氣,所有人對他們的忠誠堅信不疑。他們熱愛有別於其他民族的精神活動,絕非出於他們不知道在別的國度裏,有那麽一小撮人僅僅透過嘩眾取寵和遊手好閑便能身處高位,而是因為他們的品質讓他們對這些令人作嘔的行為有著天然的蔑視。他們的自信使他們不屑於聽那些將惡行與浮誇包裝成善良與美德的理論家們的謬論,更不會在意那些理論家們出於短視和無知將他們貼上野蠻人的標簽。

我們不應當忘記,在遠古的歐洲曾出現過一個如同那東方國度一樣偉大的城邦——斯巴達。斯巴達人的崛起是因為他們始終保留著質樸的風尚,並創制了賢明的法律。這個近乎神明的共和國,用自己的偉力締造了希臘半島上最為強盛的城邦。斯巴達的品質明顯不同於其他歐洲國家,斯巴達人註重實效,不慕虛名,總將實幹擺在一切事物的前頭,這是對那些空洞理論多麽大的羞辱啊!當雅典的僭主和公民們沈迷於詩人們編造的詩篇時,斯巴達人已將城中的藝術家、科學家、學者等靠炮製空頭理論混飯吃的遊手好閑者統統趕了出去。歷史也最終證明,那些成為哲學家和詭辯者們的樂園的雅典,那些華麗的房屋和優雅的辭藻,那些大師們雕刻在大理石上的精美畫作,並沒有抵擋住斯巴達人的鐵甲和長矛。雅典人雖然成為斯巴達人的奴隸,而他們創造出的藝術和科學被頹靡的世人繼承,荼毒著人類純潔的心靈。斯巴達人的藝術品並不像雅典那樣絢爛,然而斯巴達的公民是最為高尚的,社會風尚是最為清新剛健的。英勇善戰的斯巴達人從不用大理石修築他們的宮殿,也極少依靠城墻抵禦外敵的入侵,他們只用男兒的胸膛捍衛他們的祖國。斯巴達人不靠藝術品讓人們銘記,但他們的英雄史詩卻讓人們萬代傳頌。這難道不是最為雄壯的紀念碑嗎?這難道不比雅典的大理石像更為可貴嗎?

有些賢者也曾對科學與藝術的復興潮流進行過抵制,他們潔身自好,不與世俗同流合汙,但是被潮流沖昏頭腦的人是大多數。在他們的眼中,詩人是唯一一個足以用才華駕馭自己和別人的群體,是這個世界上最具智慧的族群。不過事實卻並非如此,古希臘先哲蘇格拉底認為,這些詩人空洞的頭腦完全與智慧沾不上一點邊。如果蘇格拉底活在今天,那麽他一定會失望地看到,如今的詩人們同他那時候相比並無任何改善。這位先哲一定會對我們泛濫的書籍嗤之以鼻,對我們虛浮的科學報以最深刻的鄙視,他對他弟子的諄諄教導依舊鞭撻著被科學與藝術異化的靈魂。如同蘇格拉底一樣,老卡圖在羅馬對他的同胞們大聲疾呼,試圖將沈迷在科學與藝術的迷幻中的人們喚醒。然而,如同蘇格拉底一樣,他的努力以失敗告終。希臘人用科學與藝術的技巧腐蝕著羅馬人的英勇和意誌,科學與藝術還是如同瘟疫一般在羅馬帝國蔓延。詭辯家和哲學家們爭相湧入羅馬,然而他們帶給羅馬的除了虛偽與渙散之外,並無任何實質貢獻。他們鄙視勞動,他們不懂紀律,他們自由散漫,他們結黨營私,他們自私的內心只能容得下他們自己,卻忘記了生養他們的祖國。當芝諾、伊壁鳩魯等詭辯家們的名字代替了那些公心朗朗的賢者時,羅馬便已經距離崩潰不遠。當學者們出現在羅馬的朝野當中,好人就已經在這裏毫無立足之地。這些知識分子們與羅馬的勞動者們最大的不同是,後者知行合一將良知與美德融入實踐,而前者僅僅是靠賣弄他們所謂的知識和學問混口飯吃,良心早已被他們拋在腦後。

如果法布立修斯重回人間,當他望著極盡奢華的羅馬城時,他一定會絕望地說:「神啊!那代表著節制和美德的陋室何在?」羅馬那最為寶貴的簡樸品質已經被糜爛的繁華代替,那庸俗淺陋的流行語已經將警世恒言代替,那雕塑、繪畫和建築已經將羅馬兒郎們驍勇善戰的精神代替。悲哀的人們已經放棄了他們高貴的靈魂,當羅馬的軍隊充斥著只為金錢打仗的僱用兵,而非出於對國家的忠誠和民族的榮耀而流血的戰士時,羅馬人便已經成了他們所征服的奴隸的奴隸。看看那些修辭學家們幹了什麽吧!他們將羅馬的英雄領袖們貶損得一文不值,卻將毫無營養的陳詞濫調註入人們的頭腦。他們讓羅馬的公民們從心底厭惡本應對國家盡到的義務,卻讓好兒郎們沈醉於小情小感的溫柔之鄉。他們用軟乎乎的幸福主義、極端卑劣的個人主義和利己主義麻醉著羅馬的公民們,讓他們再也沒有勇氣為他們的祖國拿起刀矛。羅馬的好兒郎們啊!趕快拆掉這些露天劇場,將那大理石雕像砸得粉碎,把那浮世繪丟入垃圾堆,將那些詭辯家們關進正義的牢籠吧!讓那些愚人去浮誇吧!讓那些庸人去奢靡吧!讓那些膽小鬼去陰溝裏躲避英雄的氣息吧!用你們堅實的臂膀撐起國家的責任,用你們寬闊的胸膛迎接一切挑戰,用你們勇敢的心消滅一切敢於來犯的偽君子吧!這才是一個羅馬人,一個真正的人!

再讓我們越過歷史的藩籬看看如今的歐洲吧!我們生活在一個如此以驕奢淫逸為自豪的地方,我們身處於一個如此以享樂放縱為驕傲的時代。我是多麽為這些人感到羞愧啊!他們變成了科學與藝術的奴隸,變成了毫無人類天性的空殼。不過我要問的是,正直難道就意味著愚昧無知嗎?科學與美德就這樣不相容嗎?科學與藝術難道就是那些被巧立的名目嗎?讓我們一同去探究科學與藝術的本真吧,讓我們去看一看歷史事實是如何證明科學與藝術並不能純化社會風尚的。

選自【盧梭說平等與民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