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老家位於膠東半島東南部的五蓮山區,在上世紀七八十年代,每逢春節,那裏曾經盛行家家戶戶互相請客之風。在那個生活物資極為貧乏的年代,老家卻有如此請客之風尚,即使過了好多年,我也還是很難理解。
我的老家是一個不大的山村,三四百戶人家,都是一個老祖宗留下的後裔,即便有兩三家外姓戶,也是招贅而來。
過年了,大年初一,各家各戶去拜年,這是一成不變的習俗。拜年的同時,也就基本敲定了初二早晨哪一家開始請客了,而且請客一直要延續到元宵節之後,甚至到月底。
大年初二早晨要請客的人家,淩晨就要起來忙活了。女人張羅著做菜做飯,男人和孩子則去招呼客人。這所謂的「客人」也就是自己本家的老少爺們或者平時和自家走得比較近的父老鄉親。
俗話說,做菜容易請客難。這請客的名單應該是在這一家夫妻的商量中,早就醞釀了好幾遍了,哪幾個是必須要請的,哪幾個是可請可不請的,也早就心中有數了。但真正到請客的時候,變數會很大。答應要來的「客人」可能臨時有事來不了了,也可能「客人」走出家門卻被另一家請客的「截胡」了……所以,即使已經下過通知了,請客人家的男人和孩子還要一大早去各家各戶敲門下通知。在請客這事上,小孩子往往更有自身的優勢,他們會守在「客人」門口一直等著,待到「客人」起來,拉著「客人」的手一直拉進家裏。有的小孩甚至使出「哭給你看」的小伎倆,逼迫著「客人」乖乖就範。
我那時十幾歲,這樣去跑腿請客的活兒曾幹了好多年。現在想來,還頗覺有趣。
請客的人家即便是付出了最大的熱情,使盡了所有的努力,也很難把計劃中的「客人」都一次請到,因此請第二場、第三場也勢在必然。
你家請,我家請,早晨這家請了,中午、晚上別家接著請。往往都是在酒桌上就有人把下一家請客的通知下了……
幾乎一個正月,整個村子就沈浸在請客和被請的忙忙碌碌、熱熱鬧鬧的過年的氛圍中……
但是這種熱鬧的背後,也常常會生發出一些意外的「故事」甚或是「事故」。
前面提到,那是一個物資匱乏的年代,誰家都不富裕,能拿得出來請客的飯菜都是從牙縫裏省出來的,所以能湊齊一桌子菜,對於一個家庭婦女來說是極為不易的。如果女人把菜做好了,而男人和孩子卻請不來客人,或者只請了不多的幾個「客人」,這是一家子最沒面子、最沮喪的事情。
我有一個大嬸,因為費心巴力做好了一桌子菜,就因為大叔沒有請來客人,兩口子吵了一架,大嬸一氣之下喝了農藥。好在發現及時,才沒釀成悲劇。
還有一個剛出五服的二叔,從初二一早就出去做客喝酒,直到半夜才回家,此後連續十幾天連軸轉,一天三頓,從這一桌挪到那一桌,連自家親戚都沒顧上走,二嬸和他鬧離婚,鬧得不可開交……
在那個特殊的年代,因為請客,兩口子鬧別扭,甚至大打出手,真是太正常不過了。
有一年,我鄰居家的大哥,與村裏的一個大叔同時請客,因為都請了我的一個二爺爺,二爺爺很受難為,最後到了大哥家。大叔就不樂意了,上門罵了我大哥,自此叔侄兩個好幾年不來往。
那時的請客,還真不是為了吃。這家家戶戶桌子上的菜都是大同小異的,基本上都是雞肉、豬頭肉、豬耳朵、豬舌條、柞蠶蛹字、帶魚、鮁魚這些硬菜以及一些青菜。而這些硬菜是不能在一場宴席中全部吃光的,還要留到下一次請客時拼拼湊湊再用。
將心比心,做客的人當然也知道主家的不易,也不會敞開肚皮吃,即使動筷也會有節制地夾那些硬菜。主食呢是可以放開吃的,一般都是自己蒸的大餑餑,條件好些的人家會蒸一鍋大米飯。
在我們那裏,請客吃飯女人和孩子是不上桌的,只有等客人吃足喝飽了,菜撤下來,女人和孩子才可以吃。
這種盛行的請客風氣,大概持續了十幾年。
後來,應該是改革開放以後吧,農村逐漸富裕起來了,這種過年輪轉著「請客」的習俗似乎突然就消失了,女人和孩子不上桌的風氣自然也沒了。
現在想想,那個年代的那種請客的風俗,應該是生活貧寒的年代人們竭盡所能追求的一種溫暖與親情吧。過年請客,就是讓人們在忙碌的生活中找到片刻的寧靜與溫暖,也讓人們在彼此的關懷與祝福中感受到濃濃的人情味。
如今,雖然時代變遷,許多習俗已逐漸淡化,過年請客的傳統也在不斷演變。但正是這些習俗與傳統,維系著父老鄉親之間的親情與友情,傳承著一代又一代的記憶和文化。
壹點號 微風又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