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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祥夫【上邊】

2023-12-06文化

【上邊】在文學界被公認為是近年來全國的優秀短篇小說之一,並入選了「中國小說排行榜」。

外邊來的人,怎麽說呢?都覺得上邊真是個好地方,都覺著上邊的人搬到下邊去住是不可思議?這麽一來呢,就顯出劉子瑞和他女人的與眾不同,別人都搬下去了,上邊,就只剩了劉家老兩口,好像是,他們是留下來專門看守上邊的空房的。

人們都知道,房子這種東西就是要人住才行,一旦沒人住就會很快破敗下來。一開始,人們搬下去了,但還是舍不得上邊的房子,門啦窗子啦都用石頭堵了,那時候,搬下去的人們還經常回來看看,人和房子原是有感情的。後來,那房子便在人們的眼裏一點點破敗掉,先是房頂漏了,漏出了窟窿。但是呢,既然不再住人,漏就漏吧,結果那窟窿就越漏越大,到後來,那房頂就會慢慢塌掉。人們一開始還上來得勤一點,到了後來,下邊的活計也忙,人們就很少上來了。有些人家,雖然搬下去了,但上邊還有一些碎地,零零星星的碎地,一開始還上來種,到了後來,連那零零星星的碎地也不上來種了。這樣一來呢,上邊就更寂寞了,人們倒要奇怪老劉家怎麽不搬下去?

外邊的人來了,就更是覺得奇怪。村子破敗了,味道卻出來了,好像是,上邊的村子要是不破敗倒沒了味道,破敗了才好看,而這好看的破敗和荒涼之中卻讓人意外地發現還有戶人家在這裏生活著,卻又是兩個老人。這就讓這上邊的村子有了一種神秘感,好像是,老劉家真是與眾不同了。這倒不單單因為老劉家的兒子在太原工作。

人們把這個村子叫「上邊」,因為它在山上。村子的後邊也就是西北邊還是山,山後邊呢,自然還是山。因為是在山裏,房子便都是石頭蓋的,石頭是那種白色的,給太陽曬得晃眼。村子裏的道路原是曲曲彎彎的,曲曲彎彎的道路也是石頭鋪的,是那種圓石頭,起起伏伏地鋪過來鋪過去,道路兩邊便是人家。人家的墻也是石頭砌的,高高低低的石頭墻裏或是一株樹,或是劉子瑞今年種的玉米。今年的雨水又勤,那玉米就長得比往年格外好,綠得發黑,年輕力壯的樣子。既然人們都不要那院子了,老劉便在那荒敗的院子裏都種上了莊稼,這樣可以少走一些路,村子外的地就可以少種一些。

老劉的院子呢,在一進村不遠的地方,一進去,左手是三間矮房,窗台下就是雞窩。右手是一間牲口棚,那頭驢在裏邊站著,嘴卻在永遠不停地動。驢棚的頂子上曬滿了玉米,緊靠著牲口棚是一間放雜物的小房,房頂上堆滿了谷草,房子裏是那條狗,來了人會撲出來,卻給鐵鏈子拴著。因為給鐵鏈子拴著就更憤怒了,不停在叫,不停在叫,也不知是想咬人一口還是想讓人把它給放開。而那些雞卻不怕它,照樣在它的身邊尋尋覓覓,有時候呢,還會感情曖昧地輕輕啄一下狗,親昵中有些巴結的意思,又好像還有些安慰的意思在裏邊。

老劉家養了一院子的雞,那些雞便在院子裏到處刨食,這裏刨一個坑,那裏刨一個坑,坑裏有什麽呢?真是讓人莫名其妙。有兩只雞不知是老了還是得了什麽病,最近毛都脫光了,露出紅紅的雞皮,好像是,雞也知道好看難看,別的雞也許是嫌這兩只雞太難看,便不停地去啄它,你啄一下,我啄一下,這兩只雞身上的毛便更少。雞這種東西,原來都是勢利眼,劉子瑞的女人把玉米往院子裏一撒一撒,這就是在餵雞了,而那些雞卻偏偏不讓這兩只脫了毛的雞吃食,只要這兩只雞一表現出要吃食的欲望,別的雞就舍棄了吃食而對那兩只雞群起而攻之。有時候,這兩只雞簡直就給啄暈了,就縮在土坑裏,閉著眼,像是死了,卻是活著。等別的雞吃完了,這兩只雞才敢慢慢慢慢站起來,脫了毛的雞真是難看,紅紅的,腿又是出奇地長,每邁一步都很誇張的樣子,啄食的時候,要比別的雞慢好幾拍,好像是,那只是一種試探,看看別的雞是不是同意自己這麽做。這也是一種日子。

日子呢,是什麽意思?仔細想想,倒要讓人不明白了。比如就這個劉子瑞,天亮了,出去了,去弄莊稼去了,他女人呢,踮著小腳去餵驢,然後是餵雞,然後呢餵那條狗。日頭高起來的時候又該做飯了,劉子瑞女人便又踮著小腳去弄了柴火,把竈火點著了,然後呢,去洗山藥了,洗好了山藥,那鍋裏的水也開了,便下了米。鍋裏的水剛好把米埋住,這你就會明白劉子瑞女人是要做稠粥了。水開了後,那米便被煮漲了,水不見了,鍋裏只有「咕咕嘟嘟」的米,這時候劉子瑞的女人便把切好的山藥片子一片一片放在了米上,然後蓋了鍋蓋。然後呢,便又去撈來一塊老腌菜,在那裏「嚓嚓嚓嚓,嚓嚓嚓嚓」地切。然後是,再用水淘一淘,然後是,往老腌菜絲裏倒一點點麻油。這樣呢,飯就快要做好了。

飯做好的時候,劉子瑞的女人便會出去一回回地看,看一回,再看一回,站在院子的門口朝東邊看,因為劉子瑞總是從那邊上來。她在這院門口簡直就是看了一輩子,從前呢,是看兒子回來,現在呢,只有看自己的男人。有時候,連她自己都覺著自己有些奇怪,為什麽不搬到下邊去住?好像是,她怕這個她住了一輩子的村子寂寞,她對村子裏的一草一木太熟悉了。要是自己走了呢,她常常問自己,那莊稼,那樹,那鴿子該怎麽辦?要是兒子一下子從太原回來呢?怎麽辦?她這麽一想的時候,就好像已經看到了院子裏長了草,房頂上長了草;好像是,都已經看到了兒子站在院門口失望的樣子。兒子已經有好長時間沒回來過了。好像是,她現在已經習慣了。

當時,下村的劉澤祖就是從東邊的那條路把兒子給他送來的。兒子當時才六歲,看上去呢,像是三四歲,太瘦太小。村裏的人都說怕這孩子不好活,說不要也罷。劉澤祖呢,說這孩子也不知是哪裏的?在麻鎮走來走去跟個狗似的已經有一個多月了,又不是麻鎮上的人。鎮上的人說天也要冷了別把這孩子凍死,誰家沒孩子就把他領走也算是做了件好事。劉澤祖當時正在鎮裏開村幹會,就把這孩子給劉子瑞背了回來。這都是多會兒的事情了。人們都知道劉子瑞的女人不會生孩子,她是三十歲上抱的這孩子,這孩子來劉子瑞家的時候已經六歲,這孩子叫什麽?叫劉拴柱,意思全在名字裏了,是劉子瑞和他女人的意思。

這孩子也真是爭氣,上學念書都好。在上邊村住,要念書就要到下邊去,多少個日子,樹葉子一樣,原是算不清的,劉子瑞的女人總是背了這個拴柱往下邊村送,劉子瑞的女人偏又是小腳,背著孩子,那路怎麽好走?下坡,叉著腿,一步一步。一年級,兩年級,三年級就是這樣過來的,天天都要送下去,放學的時候,還要再下去,再把拴柱背回來,一直到上四年級。那年冬天,劉子瑞女人大病了一場,山裏雪又大,劉子瑞又正在修幹渠,劉子瑞的女人才不再接送這個孩子。人們都說生的不如養的親,這話什麽意思呢?劉子瑞的女人再清楚不過,親就是牽腸掛肚。比如,一到拴柱下學的時候,劉子瑞的女人就坐不住了,要到院子外去等,等過了時候,她便會朝外走,走到村巷外邊去。再走,走到下邊的那棵大樹那邊。再走,就走到村外了。那小小的影子呢,便也在遠遠的地方出現了,一點一點大起來也就走近了。日子呢,也就這樣不知不覺地過去又過來。

就是現在,天下雪了,劉子瑞女人就會想兒子那邊冷不冷?刮風呢,劉子瑞女人就又會想兒子那邊是不是也在刮風。兒子上中學時的筆記本子,現在還在櫃頂上放著。櫃頂上還有一個鐵殼子鬧鐘,現在已經不走了,鬧鐘是兒子上學時買的。鬧鐘上邊是兩個鏡框,裏邊是照片,兒子從小到大的笑都收在那裏邊。鏡框裏邊還有,兒子同學的照片。還有,兒子老師的照片。還有,兒子搞過的一個物件,後來吹了,那照片卻還在那裏。劉子瑞的女人有時候還會想:這姑娘現在結了婚沒?還有,一張請帖,紅紅的,什麽事?請誰呢?劉子瑞女人亦是不知道,總之是兒子拿回來的,現在,也在鏡框裏。

玉米是個好東西,玉米可以煮上吃的時候也就是說快到秋天了。今年上邊的玉米長得出奇的好。玉米棒子,怎麽說呢,用劉子瑞的話說「長得真像是驢球!」劉子瑞上縣城賣了一回驢球樣的玉米,他還想再去多賣幾回,他發愁地裏的玉米怎麽收?收回來怎麽放?房頂上都堆滿了,總不能讓玉米在地裏待著。偏巧呢,天又下開了雨,而且是下個不停。屋子又開始漏了。劉子瑞上了一回房,又上了一回,用塑膠布把房子苫了一回,但房子還是漏。劉子瑞女人把柴禾抱到了東屋裏,東屋的炕上攤了些糧食。東屋也漏,炕上便也放幾個盆子。劉子瑞的女人時不時要去倒那盆裏的水,端著盆,叉著腿,一下,一下,慢慢出去,院子裏簡直就都是稀泥。

那些雞算是倒了黴,在驢圈門口縮著發愁,半閉著眼,陰陽怪氣的樣子。那兩只脫毛雞好像要把頭和翅子都重新縮回到肚子裏去,或者是,想再縮回到一個蛋殼裏去,只是,現在沒那麽大的蛋殼。劉子瑞的女人把盆子裏的水一盆一盆都倒在院子外邊去。院子外邊的村道是個斜坡,朝東邊下去,道上的石頭都給雨淋得亮光光的,再下去就是一個小場院,劉子瑞現在就在那小場院上收拾莊稼,場院上那個黑石頭小碌碡在雨裏黑得發亮。雨下了幾天呢?足足下了兩天,地裏的玉米長得實在是太高了,雨下得地裏的玉米東倒西歪,像是喝醉了。玉米棒子太大了,一個一個都驢球樣垂了下來。

雨下了兩天,然後是暴太陽,這才叫熱!房頂,院子,地裏和遠遠近近的地方都冒著騰騰的蒸汽,像是蒸鍋,只不過人們都把這種汽叫做霧。太陽也許是太足了,又過了幾天,地就全幹了。上邊村的地是那種細泥土,那土簡直要比最細的籮篩出的蓧面還要細,光腳踩上去那才叫舒服。院子裏,雞又活了,又都東風壓倒西風地互相啄來啄去。雞的爪子,就像是一把把小耙子,不停地耙,不停地耙,把院子裏的土耙得不能再松。土耙松了,雞就要在土裏洗澡了:土是那麽的幹爽,那麽的細粉,熱乎乎的,雞們是高興的,爪子把土刨起多高,然後是翅子,把土揚起來。揚起來,身子一緊,接著是一抖,又一緊,又一抖。好像是,這樣還不夠,雞們有時候也是有創意的,有的雞就飛到房上去,要在房上耙。劉子瑞的女人就不依了,罵了。房頂上能讓雞耙嗎?劉子瑞的女人就一遍遍地把雞從房頂上罵下來,那雞竟也懂,她在那裏一罵,雞就飛到了墻頭上,好像是,懂得害羞了,小冠子那個紅,一抖一抖的。但雞是沒有上過學的,不懂得什麽是紀律,過一會兒就又飛到了房頂上。

劉子瑞的女人就又出去罵,忽然呢,她楞住了,或者,簡直是嚇了一跳。是誰上了房?從後邊,上去了,「唿哧、唿哧」地趕房上的雞,房上的雞這下子可給嚇壞了,叫著從天而降:咯咯,咯咯,咯咯咯咯。好像是在說「媽呀,媽呀,媽媽媽呀!」是誰?誰上了房,劉子瑞的女人不是用眼,是憑感覺,感覺到房上是誰了。

是不是拴柱?劉子瑞的女人問了一聲,聲音不大,像是怕把誰嚇著。房頂上的塑膠布給從房後邊「嘩啦嘩啦」扯下去了,答應的聲音也跟著到了房後。

是不是拴柱?劉子瑞的女人知道是誰了,但她還是又問了一句,聲音不大,緊張著,好像是,怕嚇著了誰。房上的塑膠布子,劉子瑞早就說要扯下去了,要曬曬房皮,但劉子瑞這幾天讓玉米累得不行,一回來就躺在那兒了。劉子瑞女人繞到房後邊去了,心是那樣的跳,劉子瑞女人繞到房後去了,好像是,這又是一個夢,房後邊怎麽會沒有人?人呢?她急了。

媽你站開。兒子卻又在房上說話了,他又上了房,去把壓塑膠布的一塊青磚拿開。

媽你站開。兒子又在房上說,塑膠布子,從房上「嘩啦」一聲,落下來了。劉子瑞女人看到兒子了,叉著腿,笑著,在房上站著,穿著牛仔褲,紅圓領背心。

房頂上有窟窿了。兒子在房上說,彎下了腰,把一只手從那窟窿裏伸進去。然後呢,兒子又從房上下來,然後呢,又上去,然後呢,又下來。兒子把一塊木板補在了那窟窿上,然後又弄了些泥,把那窟窿抹平了。劉子瑞女人在下邊看著房上的兒子,兒子每直一下身,每彎一下身,劉子瑞女人的嘴都要隨著一張一合。兒子弄好了房上的窟窿,要從房上下來了,先探下一條腿,踩在了墻上,劉子瑞女人的嘴張開了,兒子站穩了,她的嘴就合上了。兒子又在墻上彎下身子,從墻上又探下一條腿,劉子瑞女人的嘴又張開了。劉子瑞女人站在那裏給兒子使勁兒,嘴一張一合一張一合地給兒子使勁。

忽然,她想起做飯了。她慌慌地去地裏掰了幾棒玉米,想了想,又慌慌地弄了一個倭瓜來。倭瓜硬得簡直就像是一塊石頭,這是多麽好的倭瓜,但還是給切開了,她一下一下把籽掏盡了,鍋裏的水也要開了。她把玉米,先放在鍋裏,倭瓜再放在玉米的上邊。鍋燒開後,她又去打了一碗雞蛋。她站在那裏想了想,想哪只雞該殺?雞都在下蛋,哪只都不該殺。公雞呢,更不該殺。

劉子瑞的女人就出去了,先是去了小場院那邊,探探頭,那邊沒有劉子瑞的人影。她站在那裏喊了:嘿———

她喊了一聲還不行,又喊了一聲:嘿———

她這麽一喊呢,劉子瑞就從玉米地裏探出頭來了,他不知道自己女人喊自己做什麽?

嘿———

劉子瑞也嘿了一聲,對他女人說自己在這兒呢,有什麽事?

這下子,劉子瑞才知道兒子回來了,並且知道自己女人是要讓自己到下邊去買只雞來,家裏的雞都下蛋呢!

劉子瑞便馬上下去了,去了下邊的村子,去買雞。下邊村子有不下蛋的雞,他走得很急,出汗了,臉簡直比下蛋雞的臉還紅,這是莊戶人的臉,很好看的臉,臉上還汪著汗,在額頭上的皺紋裏。酒呢,還有兩瓶,就不用買了。劉子瑞在心裏想,還是兒子上回回來時買的。煙呢,該買一盒兒好一點的,買什麽牌子的呢?劉子瑞在心裏想。劉子瑞忽然覺得腳下不對勁兒了,下去的路和地裏不一樣,都是石頭,不像地裏的細土是那麽讓人舒服。鞋還在玉米地裏呢。劉子瑞想想,還是沒回去,就那麽光腳去了下邊。

路邊的玉米長得真壯,綠得發黑,一棵挨著一棵,每一棵上都吊著一兩穗大得讓人吃驚的棒子,真像是好後生,一夥一夥地站在那裏炫耀他們的大玉米棒子。過了玉米地,又是一片高粱地,高粱也長得好,穗子頭都紅了,紅撲撲的,好像是姑娘,擠在一起在那裏站著,好像是,因為她們看到了玉米地那邊的大棒子,害羞了,臉紅了。這他媽的真是一個好秋天。

雨水這東西是個怪東西,如果下足了,那簡直就是對地裏的莊稼的一種慫恿,長吧,長吧,使勁長吧。而且呢,雨水一足,季節也好像是給慫恿的放慢了腳步。沒有那麽足的雨水,地裏的莊稼就會早早地黃了,沒信心了,秋天也會跟上來了。

兒子回來了,先是在地裏忙了一天,把收下的玉米十字披開搭在樹上。然後去了一趟下邊,去看了看他的同學。隔一天,又把同學招了上來,來做什麽?來給房子上一層泥,這麽一來呢,劉子瑞這裏就一下子熱鬧了。和劉拴柱現在是個能幹的城裏人一樣,他的同學現在都是能幹的莊稼人。以前還看不出來,現在在一起一幹活就看出來了,劉子瑞的兒子幹活就有些吃力了。他先是去和泥,先和大蒅泥,也就是,把切成寸把長的蓧麥稭和到泥裏去,蓧麥稭先在頭天晚上用水泡軟了,土也拉回來了,都堆在院子外窄窄的村道上,反正現在也沒人在那村道上走來走去。劉子瑞的兒子把蓧麥稭先散在土堆上,然後用耙把蓧麥稭和土合起來,這是個力氣活兒,規矩的做法是用腳去踩,「咕吱咕吱」地把泥和草稭硬是踩在一起。

劉子瑞女人燒了水,出去看了一回兒子在那裏和泥,出去看了一回還不行,又出去看了一回,好像是不放心。兒子踩泥的時候,她站在那裏嘴一動一動地給兒子使勁。她看著兒子踩一回,又用耙子把泥再耙一回,把踩在下邊的草稭再耙上來,然後再踩。兒子用耙子耙泥的時候,先是把耙子往泥裏用力一抓,身子也就朝前彎過去,往起耙的時候,兒子的肩上的肩胛骨就一下子上去,上去,那是在使力氣,肩胛骨快要並到一起的時候,耙子終於把一大團泥草耙了起來。

兒子在那裏每耙一下,劉子瑞的女人的嘴就要張開一回,泥草耙好一堆,她的嘴也就合上一回。她在那裏看了一會兒子耙泥,然後又慌慌地回去,去端開水了。拴柱,喝口水。劉子瑞女人對兒子說。

兒子呢,卻說不喝不喝,現在喝什麽水?

我給你把水放這兒,你咋不喝點兒水?劉子瑞女人又對兒子說。

不喝不喝。兒子又耙好了一堆,直了一下腰,接著又耙。

你不喝一會兒又要上火了。劉子瑞女人對兒子說。

不喝不喝。兒子還是說。

劉子瑞的女人聞到兒子身上的汗味兒了,她對這種汗味兒是太熟悉了,這讓她覺得自己又像是回到了從前的日子,這讓她有些恍惚,又有些說不出的興奮。

她站在那裏又看了一會兒兒子和泥。這時候有人從院子裏出來了,說房上要泥呢,拴柱你和好了沒?行了行了,拴柱說,連說和好了和好了,我這就來。從院子裏出來的人又對劉子瑞女人說,嬸子您在這兒站著做什麽?待會兒小心弄您一身泥。

劉子瑞女人便又慌慌地回到了院裏。劉子瑞的院子裏,好像是,忽然有了某種歡快的氣氛,這種歡快挺讓劉子瑞女人激動的。那兩個人在房上,是劉子瑞兒子的同學,其中一個會吹笛子,叫劉心亮。小的時候就總是和劉子瑞的兒子一起吹笛子。另一個早早結了婚,叫黃泉瑞,人就好像一下子老了許多,現在呢,好像是因為和過去的同學一起勞動又歡快了起來。

劉子瑞的兒子這時拖了泥鬥子過來,要在下邊當小工,要一下一下把泥搭到房上去,這其實是最累的活兒。劉子瑞的女人站在那裏,心痛地看著兒子。她忽然沖進屋去,手和腳都是急慌慌的樣子,她去給兒子涮了一條毛巾,兒子卻說現在幹活兒呢,擦什麽擦?兒子把一勺泥,一下子,甩到房頂上去了。給,給,劉子瑞女人要把手巾遞給兒子。

不擦不擦。兒子說,又把一勺泥,一下子,甩到房頂上去了。

要不就喝口水?劉子瑞女人說。

不喝不喝。兒子說,聲音好像有些不滿,又好像是不這樣說話就不像是她的兒子。仔細想想,當兒子的都是這種口氣,客氣是對外人的,客氣有時候便是一種距離。劉子瑞女人的心裏呢,是歡快的,人好像也一下子年輕了。她又站在那裏看了一會兒,然後,繞到後邊去,看了一回劉子瑞在後邊一點一點補墻洞。然後她合計她的飯去了。

她合計好了,要炒一個雞蛋韭菜,韭菜就在地裏。還有一個拌豆腐,還有一樣就是燴寬粉。肉昨天已經下去割好了,晚上已經在鍋裏用八角和花椒燉好了。鄉下做菜總是簡單,一是沒那麽多菜,二是為了節省些柴禾。總是先燉肉,肉燉好了,別的菜就好做了,和豆腐在一起再燉就是一個肉燉豆腐,和粉條一起做就又是一個肉燴粉條子,還要有一個山藥胡蘿蔔,也要和肉在一起燉。劉子瑞的女人在心裏合計好了,再弄一大鍋稀粥,等人們幹完活兒就讓他們先喝兩盅,酒喝得差不多的時候就蒸糕。劉子瑞女人先用大鍋熬粥,兒子從小就喜歡喝豆粥,她在鍋裏下了兩種豆子:小紅豆和綠豆,想了想,好像覺得這還不夠,又加了一些羊眼豆,想了想,又加了些小扁豆。

給房子上泥的活不算是什麽大活兒,但吃飯卻晚了。好像是,這頓中午飯都快要和晚上飯挨上了。人們上完了第一層大蒅泥,要等它幹幹,到了明天就再上一層小蒅泥,等它再幹幹,然後還要上去再壓,把半幹的泥壓平實了。人們現在都忙,第一天,劉子瑞兒子的那些同學幫著劉子瑞家幹了一天。第二天,又上來,又幫著幹了一天。晚上吃過飯,劉子瑞兒子的同學就都又下去了。第三天,是拴柱,一個人上了房,在上邊仔細地壓房皮,先從房頂後邊,一點點一點點往前趕。頭頂上的太陽真是毒,劉子瑞的女人不知什麽時候,又從後邊上了房,要給兒子身上披一件單布衫子。不要不要不要。兒子光著膀子說,好像有些怪她從下邊上來。我要我不會下去取?誰讓您爬梯子?兒子說。

過不一會兒,劉子瑞女人又從後邊踩梯子上來了。給你水。她給兒子端上來一缸子水。

不要不要,我不渴。兒子一下一下地壓著房皮。

你不喝你小心上火。劉子瑞女人說。

我渴我不會下去喝?誰讓您爬梯子。兒子說,好像是,不高興了。

劉子瑞女人這邊呢,好像是在下邊怕看不清楚兒子,所以,她偏要爬那個梯子,下去了,但她馬上又扒在了梯子上。這會兒,她就站在梯子上看兒子在那裏壓房頂。兒子把泥鏟探出去,壓住,又慢慢使勁拉回來,再把泥鏟探出去壓住,再慢慢慢慢使勁拉回來。兒子每一使勁兒,劉子瑞的女人便把嘴張開了,到兒子把泥鏟拉回來,松了勁,她也就松了勁,嘴又合上了。

你喝點兒水,你不喝水上了火咋辦?劉子瑞的女人又對兒子說。

您下去吧,下去吧。兒子說。你喝了水我就下。劉子瑞女人說。

兒子只好喝了水,然後繼續壓他的房皮,壓過的地方簡直就像是上了一道油,亮光光的。劉子瑞的女人就那麽在梯子上站著,看兒子,怎麽就看不夠?

兒子壓完了房頂,又去把驢圈補了補。雞窩呢,也給加了一層泥。兒子說,做完了這些,再把廁所修修,下午就要往回趕了。他這麽一說,劉子瑞女人就又急了。急什麽?她自己也說不清,其實她昨天晚上就知道兒子今天下午就要回去了。她邁出院子去,跟著兒子,好像是,怕兒子現在就走。兒子呢,昨天和黃泉瑞說好了的,要去他那裏先弄一袋子水泥上來,要修修廁所了。家裏的廁所不修不行了。兒子說要在走之前把廁所給再修一修。這會兒,兒子下去取水泥了。

劉子瑞女人已經把雞都圈了起來,怕它們上房,怕它們到處刨。兒子去了沒有多大工夫就把水泥從下邊扛了回來。沙子是早備下的,兒子現在做活兒就是麻利,很快,就把廁所給弄好了,弄了兩個台,還抹得光光的。正好可以蹲在上邊。兒子說可千萬等幹了再用,又囑咐他媽千萬要把雞和狗都拴好了,別把剛剛弄好的水泥弄糟了。兒子又看看天,說最好是別下雨。

劉子瑞女人跟在兒子後邊就也看看天,也說是最好別下雨。兒子進屋去了,劉子瑞女人也忙跟著進屋。兒子說下午就要走了,再在炕上躺躺吧,城裏可沒有炕。兒子用手巾把臉擦了擦,又把腳擦了擦,就上了炕。劉子瑞女人知道兒子是累了,兒子上了炕,先是躺在炕頭那邊,躺了一會兒說是熱,又挪了挪,躺到了炕尾。不一會兒,兒子就睡著了,天也是太熱,和小時候一樣,兒子一睡著就出了一頭的汗,人呢,也就躺成個「大」字了。

劉子瑞女人想好了,中午就給兒子吃抿面條,接風的餃子送風的面。她一邊揉著面,一邊看著兒子。劉子瑞這時候去了地裏,說是要讓兒子帶些玉米去給那些城裏人吃,他去掰玉米去了。屋裏院外這時又靜了下來,雞和狗都讓關在圈裏,它們不知道這個世界上出了什麽事,怎麽會大白天把它們關了起來?它們的意見這會兒可大了,簡直是怨氣沖天,便在窩裏拼命地叫。「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叫一氣,忽然又停了,好像要聽聽外邊的反應,然後再叫。

坐在那裏,慢慢慢慢揉著面,劉子瑞女人忽然傷起心來。什麽是夢呢?人活著就像個夢。兒子現在躺在炕上,忽然呢,馬上就要走了,那麽點兒,那麽點兒,當時他是那麽點兒,在自己的背上,讓他下來多走半步他都不肯,有時候要背他他偏又不讓。兩個人都在地上走就都費鞋!媽背著你就省下一個人的鞋!劉子瑞女人還記著當年自己對兒子這麽說。劉子瑞女人也不知道自己給兒子做過多少雙鞋,總是一雙比一雙大。

那個豬槽子呢,劉子瑞女人忽然想起了那個褪豬的大木槽。以前總是她,把兒子按在那個豬槽子裏洗澡,左手按著右手洗,右手按著左手洗,按住上邊洗下邊,按住下邊洗上邊。以前,她還把兒子摟在一起睡,冬天的晚上,睡著睡著,兒子就會拱到自己的被子裏來了。好像是,不知出了什麽怪事,兒子怎麽就一下子這麽大了。劉子瑞女人忽然抹起眼淚來。面揉好了,她用一塊濕布子把面團蒙了,讓它慢慢餳。然後,她慌慌張張去了東屋,去了東屋,又忘了自己要做什麽。站了一下,又去了院子裏,兒子穿回來的衣服她都給洗了一過,都幹了。她把衣服取了下來,放在鼻子下聞聞,是兒子的味兒。兒子穿回來的那雙球鞋,她也已經給洗了一過,放在窗台上,也已經幹了。她把鞋放在鼻子下聞了聞,是兒子的味兒。還有那雙白襪子,她也洗過了,她把它從晾衣服繩上取了下來,也放在鼻子下,聞了聞,是兒子的味兒。兒子的味道讓她有說不出的難過。她把兒子的衣服和襪子聞了又聞。

劉子瑞的兒子是下午兩點多走的,吃過了他媽給他搟的面,面是用井水過了一下,這就讓人吃著舒服。吃過了飯,劉子瑞女人心裏就有點受不住了,她已經把兒子要帶的東西都收拾好了。那麽大一個蛇皮袋子,裏邊幾乎全是玉米。劉子瑞要送一送兒子,好像是,習慣了,兒子每次回來他都要送一送,送到下邊的站上去。東西都收拾好了,劉子瑞也下了地。劉子瑞女人一下子受不了啦,好像是,這父子兩個要扔下她不管了,每逢這種時候,她總是這種心情,想哭,又不敢哭泣。這時候,兒子出去了,她在屋裏看著兒子,她的眼睛現在像是中了魔道,只會跟著兒子轉來轉去,兒子去了院子西南角的廁所,但兒子馬上又出來了,然後,就像小時候那樣,叉腿站在院子裏,臉沖著廁所那邊,做什麽?在撒尿。原來廁所的水泥還沒幹呢。兒子像小時候一樣把尿撒在院子裏了。院子裏的地都讓雞給刨松了,又幹又松,腳踩上去真舒服。劉子瑞女人在屋裏看著兒子叉著腿在院裏撒尿。劉子瑞也朝外看著,他心裏也酸酸的。等幹了再用,現在一用就壞了。兒子撒完了尿,又從外邊進來了,說水泥還要幹半天,別讓雞刨了。是是是,放出來就刨了,我一輩子不放它們。劉子瑞女人說。該走了該走了,再遲就趕不上車了。兒子又說,故意看著別處。劉子瑞女人心就「怦怦」跳開了。玉米也太多了吧?兒子說,拍拍那一大袋玉米。不多不多,要不,再掰些?劉子瑞說。兒子笑了,說又不是去賣玉米,這麽多。不重吧?劉子瑞女人對兒子說。不重不重。兒子說,把那一袋子玉米就勢上了肩,這一上,就再不往下放了。那我就走了。兒子說,故意不看他媽,看別處。

劉子瑞女人跟在劉子瑞和兒子的後邊,踮著小腳,一直把兒子送到了村子邊,然後就站在那裏看兒子和自己男人往下走,一點一點變小,天那麽熱,日頭把周圍的白石頭照得讓人睜不開眼。兒子和自己男人一點一點變小的時候,劉子瑞女人就開始哭,眼淚簡直是「嘩嘩嘩嘩」地流。她一直站著,直到兒子和自己男人的人影兒小到一下子不見了。她再看,就只能看到莊稼,遠遠近近的莊稼。石頭,遠遠近近的石頭。還有,再遠處藍汪汪的山。這一切,原本就是寂寞的,再加上那遠遠近近螞蚱的叫聲,它們要是不叫還好,它們一叫呢,就顯得天地都寂寞而曠遠了。

劉子瑞的女人回去了,慢慢慢慢回去了。一進院子,就好像,一個人忽然夢醒了,才明白過來房子是重新抹過一層泥了,那泥還沒怎麽幹,濕濕的好聞。驢圈也抹過了,也還沒幹,濕濕的好聞。雞都給關在圈裏,院子裏靜靜的,這就讓劉子瑞的女人有些不習慣。好像是,自己一下子和自己的家有些生分了。她進了屋,心裏好像一下子空落落的。兒子昨天還在炕上躺著,坐著,說著,笑著,還有兒子的同學,這個在這邊,那個在那邊,現在是什麽也沒有。兒子一回來,這個家就活了,其實呢,是她這個做媽的心活了。剛才還是,兒子的鞋在炕下,兒子的衣服在繩上搭著,兒子的氣味在屋裏彌漫著。現在,一下子,什麽也沒了。劉子瑞的女人又出了院子。好像是,屋子裏再也不能待了,不能待了!不能待了!劉子瑞的女人站在了院子裏,院子現在靜了。昨天,兒子就在房檐下給房上上泥,上累了,還蹲在那塊兒地方抽了一支煙。昨天,兒子的同學在這院裏走來走去。現在呢,院子裏靜得不能再靜。劉子瑞女人一下子看到了什麽?嘴角抽了抽,像是要哭了,她慌慌張張地過去了,靠廁所那邊的地上,濕濕的,一小片,但已經翹翹的,是兒子臨走時撒的尿。劉子瑞女人在那濕濕翹翹的地方站定了,蹲下了,再後來呢,她把手邊的一個盆子拖過來,把那地方牢牢蓋住了,又哭起來了。

第二天呢,原來的生活又好像是一下子變回來了。劉子瑞早上起來又去了地裏,弄他的莊稼。劉子瑞女人,起來,先餵驢,然後餵那些雞。雞給關了整整一天,都好像瘋了,又是抖,又是跳,又是叫。那只公雞,精力怎麽就會那麽旺?一個挨一個往母雞身上跳,那兩只脫毛雞,受寵若驚了,半閉上眼睛,欲仙欲死的樣子,接受那公雞的降臨。又好像是給關了一天關好了,紅紅的雞皮上頂出了尖尖白白的毛根兒,但還是一樣的難看。劉子瑞的女人做完了這一切,便又在那倒扣的盆子邊站定了,她彎下身子去,把盆子,慢慢慢慢,掀開了,盆子下邊是一個幹幹的翹起來的泥碗樣的東西,是兒子給她留下的。沒有人能夠聽到劉子瑞女人的哭聲,因為上邊的村子裏再沒別人了。那些雞,它們怎麽會懂得主人的心事?它們吃驚地看著劉子瑞的女人,蹲在那裏,用手掀著盆子,看著被盆子扣住的那塊地方,嗚嗚咽咽……

隔了半個多月,又下過幾場雨,劉子瑞兒子山下的同學黃泉瑞這天忽然上來了。來取泥鏟子,說也要把家裏的房頂抹一抹,今年好像是到了秋後雨水要多一些。黃泉瑞坐了一會兒,抽了一支煙,然後下去了。走的時候,黃泉瑞站在院子裏看看,說這下子收拾得好多了,雞窩像個雞窩,驢圈像個驢圈。黃泉瑞還看到了院子裏地上扣的那個盆子,他不知道地上扣個盆子做什麽?他對劉子瑞女人說拴柱過年回來的時候他一定會再上來,來好好喝幾口。他還說:還是拴柱好,現在是城裏人了。他還說:城裏就是比鄉下好,過幾年拴柱要把嬸子接到城裏去住。他還說:回去吧,我一個晚輩還讓您送,您看看您都送到村口了,您不能再送了。他還說:過幾天,也許,拴柱就又要回來了……

山上是寂寞的,遠遠近近,螞蚱在叫著,它們為什麽不停地在那裏叫?也許,它們是嫌山裏太寂寞?但它們不知道,它們這麽一叫,人的心裏就更寂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