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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德峰:今日之中國,眾欲洶洶,各種欲望洶湧澎湃

2024-05-22文化

各位朋友,我們今天來講一個題目——王陽明心學及其當代意義。

中國哲學本質上是人生哲學。而王陽明心學是中國哲學的最高成果,因此就是中國人生哲學的最高成果。

王陽明心學思想最重要的著作是【傳習錄】。它是每個中國人必讀的書,就像基督教國家必讀【聖經】。但中國傳承哲學教育的傳統,失之已久。

我們對下一代最重要、最根本的責任是什麽? 讓他們在成長過程中形成自己的精神家園,安心立命。

我說過一句話, 「一個人到了40歲還不相信有命,此人悟性太差」 。年輕人不相信可以理解,但到了40歲還不知道有命,不是智商不夠,只能說悟性太差,不能領會人生最根本的東西。

我們的生活閱歷積累到一定程度,一定會知道, 人生富貴窮通,莫非命也。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命。比如我們出生於怎樣的家庭?什麽樣的父母成了我們的父母?

這件事不容我們選擇,你恰好出生在富豪家庭,他恰好出生在貧苦家庭, 在這件事上,我們一律相信有命;在其他事情上,我們不相信有命。

孟子有句話很重要,他說人生總是有所求,但是「求」分為兩種,第一種是追求的「求」,所謂 「求則得之,舍則失之,是求有益於得也,求在我者也」 ;第二種「求」,叫作 「求之有道,得之有命,是求無益於得也,求在外者也」

舉個例子,文革尚未結束前,我曾在中學讀書,但學的東西殘缺不全,後來中學畢業進工廠做了3年半的工人。

1977年恢復高考,我第二年報名參加,但準備得根本不充分,忐忑不安地走上考場,但我一看考卷,凡是我做不了的題目,它偏偏沒有出;它出的恰好都是我懂的,全都做出來了,最後一舉考進復旦。這是真實的,絕非虛言。

後來我讀孟子的書,發現他說得真對,比如某個人考大學,那應該努力,只要有方法地復習,最終增長了知識和能力,這段時間就不會白白過去,這叫 「求則得之,舍則失之,是求有益於得也,求在我者也」

但最後是否能有一個很好的分數,讓自己能考進清華北大或者復旦,這件事不歸你管,叫 「求之有道,得之有命,是求無益於得也,求在外者也」 。很簡單的道理,但大概要到40歲後才能相信。

我們就從這裏開始談中國哲學、談中國哲學的最高成果——王陽明心學。為什麽在21世紀的今天,中國人應該重溫王陽明心學?

因為今日之中國,眾欲洶洶。各種欲望洶湧澎湃。

我認識一位國有企業的老總,他跟我講,自己現在在單位開會要放到3點鐘以後,因為3點鐘前開會,你在上面做報告,他們都在下面看手機炒股。一場報告做完,已經完成幾次交易了。

改革開放40多年以來,中華民族形成這樣一個民風—— 各施其能,各謀其利,紛爭付諸於法律,前途交給了偶然。

我們的GDP增長得很快,甚至取代日本成為世界第二大經濟體,我們有大量的資本,如流水一般靜來靜往。這無可厚非。

但一個民族不可能以它所擁有的貨幣,作為這個民族安身立命之根本。如果整個民風重功利、輕道義,這個民族將內不能安、外不能立。

因此,社會信任的普遍危機是當代社會最基本的病癥。 當父母與孩子對簿公堂時,我們作何感想?當兄弟姐妹間為了那麽一點點財產而骨肉相殘時,我們又作何感想?

這個民族靠什麽站起來?這是一個根本問題。我們現在還是內不能安、外不能立。

如何站起來,靠宗教嗎?中華民族不是一個有宗教的民族。雖然我們這個民族也有一些宗教徒,比如基督徒,中國基督徒跟歐洲基督徒從表面上看差不多,都參加相同的宗教儀式——到教堂做禮拜、吃飯前禱告,等等。

但當一個中國基督徒禱告時,他心中在想什麽?他可能在想,「我兒子今年高考,主啊,我向來忠心地侍奉你,你一定要幫我」。

這時,他心中不會再想著他靈魂的拯救問題,「我這個有罪的靈魂,主啊,希望你能夠拯救我」這種西方神學觀念並沒有在一些中國基督徒的心中出現。

宗教信仰並不是指向人間幸福的,而是指向靈魂的安頓。所以當有些中國基督徒在祈求上帝時,他們的價值觀念仍然是中國式的。

我們是一個沒有上帝管人心的民族。那麽,靠什麽?中國將來靠的是哲學。

中國哲學的根本特征是什麽? 處理人自己生命的問題。 我們的現實生活中到處都是麻煩,所以佛家講現實世界是什麽?塵世。塵就是煩惱。人世間到處都是煩惱。

生命外部的麻煩比較容易對付。我們憑借著文明發展,積累起經驗和知識,可以把生命的外部環境安排得更適合於人的生存。

人最難對付的是自己生命內部的問題,就是我們心的安頓。我們的身體一旦得了病,有了肉體的痛苦,煩惱馬上起來。

甚至沒有病時,照樣有煩惱。煩惱來自哪裏?來自人心。在肉體根本不痛苦的情況下,我們的心照樣能生出煩惱來,這正是我們必須對付的棘手難題。

孔子在【論語】裏說,不仁者不可以久處約,不可以長處樂。什麽叫「不仁者」,不要望文生義,以為指的是壞人,不是, 而是指心沒有安頓好的人——心中無仁之常體,貧賤難耐淒涼,富貴不能樂業,這叫左也不安、右也不安。

按照這個標準來判斷,我相信包括我在內的大多數人都屬於不仁者,因為心沒有安頓好。

中國哲學剛起步時就面對這個問題。東周末年,天下大亂、禮崩樂壞,上百個諸侯小國彼此征戰。

我們的民族在東周時遇到大痛苦, 而人類以痛苦為代價學習真理。 進而出現諸子百家、百家爭鳴,其中主要是6家:儒家、道家、墨家、法家、陰陽家、名家,開始論道,因為大痛苦來了。

中國哲學因此起步,面對的就是如何安排好這個最難安排的生命。 人生為什麽成了問題?因為能生出煩惱的那顆心,是「無限心」。

一個簡單的說明,就能讓大家相信「無限心」的存在。人都是在時間中存在的,對於人而言,時間是三維的,由3個東西構成:一個叫過去,一個叫當下,一個叫未來。

我們怎麽活在當下?以籌劃未來的方式活在當下。 比如我此刻在講課,但我在講這句話的同時,也正在籌劃著下一句話。

未來還不是事實,並不存在,但我們已經正在去籌劃那個並不存在的未來了,這說明什麽? 我們的心有無限的一面。

它說明我們超越世俗、超越現實,去籌劃那個尚不存在的未來,煩惱都從此而出,但人生的精彩也從裏邊來,因為籌劃未來也是提出理想。

我們假設一下,某人經過許多年的努力,積攢下一大筆錢,終於買下他夢寐以求的一棟豪華別墅。在他買下豪華別墅的那天,他心中這麽想,從今天起,我的幸福人生開始了。

各位想一想,他這個想法對不對?肯定錯了。因為這棟別墅將來一定是別人住,只不過現在不知道是誰住,他自己只是暫時地住一住。我們都是人生的匆匆過客。

可見再豪華的別墅也好,再高的權位也罷,都是有限的事情。我們的無限心,無法安頓在有限的事物上。

我們在現實世界裏找一找,能找到無限的事物嗎?不能,構成這現實世界的所有事物都是有限的。於是一個結論來了,我們要想去安頓好那顆無限心,是無法在現實世界中去安頓的。

所以第一步就是要超越現實世界,叫作「出世」。 我們要早早地讓下一代明白這個道理,先指引一條讓他的心出世的路,從現實的利害得失中超拔出來。而這一步,我們從來沒有指引下一代去走過。

我們總是不斷地在告誡他們,現實是殘酷的,因此利害得失要搞清楚,要學會在這世界上趨利避害,卻從未想過要教他們另一件事—— 先出世,後入世,以出世的精神做入世的事情。

入世的前提是什麽?入的前提是出。你從未出過,談什麽入,你不就在世中嗎?「以出世的精神做入世的事情」這句普通中國老百姓都會說的話,恰好就是中國哲學的境界。

前些年,我到中國台灣考察他們的通識教育,向他們取經。席間,一位台灣大學中文系的教授突然跟我講了一句話,他說,在我看來,大陸現在是沒有「文化」的。

我當時聽了很不高興,馬上就說,我就是搞文化的。他說,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大陸的社會生活現在是沒有文化的。

我一下子就明白這位台大中文系教授在跟我說什麽了。有文化和沒文化的區別在哪裏?很簡單。

假如你辦一家商店,從經濟學角度看,追求利潤的目標無可非議。但你除了知道這個目標以外,沒有忘記在商店大堂的墻上書寫4個字「童叟無欺」,這叫文化來了;假如你辦一所民營醫院,同樣是投資行為,但你沒有忘記在醫院門診大廳的墻上書寫4個字「生命至上」,這叫文化來了;

假如你辦一所民辦學校,有利潤目標同樣無可厚非,但你沒有忘記在教學大樓的墻上書寫4個字「有教無類」,這叫文化來了。

這個文化要想到來,前提是什麽? 我們這個民族先要有出世的精神,而後回來做入世的事情。

今天我們講中國哲學,始終圍繞著一個主題——人如何安排好自己這個最難安排的生命、如何安頓好自己這顆「無限心」。這就在根本上把中國哲學跟西方哲學區分開來了。

中國哲學的主題是人生問題,而西方哲學的主題是知識問題。這並不是說西方哲學不考慮人生問題,而是它認為人生問題解決的前提是知識問題的解決。

所以西方哲學追求什麽?追求人類獲得客觀、可靠和有效知識的方法。這是他們處理的中心問題,在知識問題解決後,順帶回答人生問題。

而中國哲學從公元前5世紀起步,一直發展到今天2000多年,一直是人生哲學,最高峰就是王陽明心學。

儒釋道,

如何指點出路?

上面說到東周末年百家爭鳴,後來許多學派衰退,以儒家和道家為主。

到了兩漢之際,佛教來到中國。經過好幾代知識分子的努力,到唐朝終於完成一件偉大的事情——讓佛經說漢語。它意味著佛學思想的中國化。

從此,中國人生哲學分成三大塊——儒家、道家、佛家。我們先來看一下儒釋道3家,分別是如何指點一條出世道路的:

1. 儒家:無所為而為

儒家指點的「先出世而後入世」的路,簡要概括就是一句話: 無所為而為。

「為」就是做事情。人生在世,不能不做事情。比如你有兩只腳就得走路、有一個頭腦就得思考和學習。如果你有兩只腳,偏偏不讓你走路;有個頭腦,偏偏不讓你學習,這是對你很嚴重的迫害。

不做事的人生不能稱為人生。但該如何做事?儒家概括出一句話「無所為而為」,它針對的是「有所為而為」。

我們平時做事情,如果從未有過出世的境界,做事情總有一個目標、目的,始終把自己正在做的事情,看作是達成目的的手段和途徑的話,這就叫「有所為而為」。

因此「無所為而為」指的就是,我們並不把自己正在做的事情,當成是達成另外一個目的的手段和途徑;我們之所以做這件事,因為它本來就應該做、不做是不對的。

它自己就是自己的價值、自己就是自己的目的,而不是為了達成某個有利於我們的結果。這樣的人生,將永不失敗。

舉個例子,假定我發現上海楊浦區人口密集,但是缺醫少藥;再假定,上海就兩家醫院——華山醫院和中山醫院,它們的醫療力量無法覆蓋整個楊浦區。

我發現了這點,於是辦了家醫院。但由於我一不懂經濟學、二不懂金融學、三不懂管理科學、四毫無經營企業的任何經驗,於是我的這家醫院開了半年就維持不下去了,只能收場。

請問我失敗了沒有?沒有失敗。因為我在這半年裏至少做了這麽一件事:救死扶傷。 並且產生一個效果——提醒別人,這裏真應該有家醫院,於是讓有本事的人來吧,他就當仁不讓地來了;而我呢?當仁而讓,沒有失敗。

我們能否跟年輕一代講講儒家的這個道理呢?什麽叫永不失敗的人生?這就是。我們之所以努力地去做某件事,是因為這件事本身就是它的價值所在,所以我們去做。

我們甚至可以憑借經驗和知識,提前知道做某件事的後果對自己是不利的,但我仍然去做,這叫什麽? 知其不可為而為之。 這就是儒家出世精神和入世的統一。

2. 道家:無為而無不為

道家指點出世的路,也可以概括為一句話: 無為而無不為。

「無為」不是指不做事,而是不人為地做事。「人為」兩個漢字合起來又是一個漢字,叫「偽」。偽就是造作。

道家反對人為就是反對偽、反對造作。造作為什麽不好?偽為什麽不好?

因為但凡是中國哲學都有一個共同立場,叫「天人合一」,只是儒家、道家的側重點有所不同,前者的重點在人,後者的重點在天。

按道家的說法,人類生活的幸福都來自於天,麻煩和苦惱都來自於人自己。因此,從這個出發點出發,道家叫我們做減法, 「為道日損,損之又損,以至於無為,無為而無不為」 ,人為的因素減得越幹凈越好。

以吃飯為例,人都要吃飯,這沒辦法,因為天道規定每個人都有胃。但是如何吃飯就彰顯出道家的精神了,比如你偏要吃到法國大菜不可、非得餐餐美味佳肴,不然就叫沒吃過飯。這就叫人為。

戰國時期有個道家的人叫列子,他說過一句話「生非貴之所能存,身非愛之所能厚」。我們看今天的中國人離開道家的精神多麽遠,充斥於市場中的各種保健品,全是什麽貴之、愛之,但我們的肉體難道因此就「厚」了嗎?

那麽,按照道家的原則,吃飯該怎麽吃?我相信一定是8個字 「已饑方食,未飽先止」 ,這就叫順應天道。吃飯如此,人生的各個方面無不如此,都要做減法。

從此以後,你帶著這樣的認識去讀【道德經】【莊子】,要從這些著作裏獲得什麽? 指點。指點我們如何做減法,學習做減法的方法,最終要學會做減法的實踐,順應著去做,不知不覺你的行為就在天道裏了,於是叫「無為而無不為」。

這是道家的出世精神「無為」,做事情不要去增加自己人為的目標、人為的企圖、人為的期待。

什麽是最好的人生?沒有目標的人生。 你不要自己定目標,天道已經把你的人生都規定好了,你順著它走就行。這與我們的當代文明相去何遠?我們現在要麽不做事,一做事馬上認為目標要明確,達到目標的途徑和手段要加以確定、加以堅持,立刻人為起來了。

3. 佛家:無心而為

佛家出世的路可以概括為4個字: 無心而為。 我們千萬別誤解了佛家,其實它也主張我們做事的。

此話怎講?佛家告訴我們,人生在世,非做事不可。但你做什麽事情,是有來歷的,人和人之間的差別很大。

我有時也想,我也去做個鐘點工試試,想是可以想,浪漫得很,但不可能輪到我做,因為我的「來歷」規定我不能做鐘點工。

但我也不要因此就得意,這只是因為我沒資格做。只能做開口飯、教書匠、吃粉筆灰, 這是我當做的事。

再比如,我做不了董事長,這是肯定的。假如我現在還在想,我本來應該早點下海,那今天的中國富豪排行榜上說不定有我王德峰的名字。如果我今天還這麽想,我就是多麽愚蠢。

我來到這個世界上,和各位來到這個世界上有一點是相同的—— 我們都是帶著東西來的。

1977年恢復高考,我第二年報名參加。當時我在一個全民所有制的國營企業裏做工人做得好好的,大家都認為是很好的一份工作。但我還是要高考。

我父親支持我不斷求知上進。但他沒想到,在我填報誌願時,第一誌願寫了哲學,然後他就找我談話了,問我為什麽要報考哲學專業,不是聽過說「學好數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讓我應該去學一門有實用價值的學問,將來有本事在身上。

我是這麽回答我父親的,我就喜歡「空」的學問,越空越好,唯恐其不夠空。為什麽我要學哲學?因為經濟學、社會學這些學起來比較容易,要學就學難的。一本哲學著作,我開啟來看,如果其中10句話裏有9句我都看不懂,我認為這是對我智力的嚴重侮辱,所以我要學哲學。

我父親看我是個年紀蠻大的孩子了,就讓我自己做主,他也就算了。當時我以為是自己做了這個決定,後來才明白,這是業力規定的。

我們每個人來到這世間都帶著業力,我帶來的業力規定我就是去追求那個「空而又空」的學問。

所以,為什麽偏偏在我「販米」的心理產生了一個要讀空洞學問的願望呢?這個願望是我讓它產生的嗎?沒有這回事。

我們有這個願望,還是有那個願望,其實不是由我們自己決定的, 而是某個願望來了後,我們去選擇實作它的道路,在這件事上,我們有一點自由。

至於什麽願望來到我們心裏,這不是我們的自由,它就這麽來了。所以我們每個人都帶著業力來,我的活你幹不了,你的活我也幹不了,各自的業力不一樣,先要明白這個道理。

各位可能會說,你王德峰相信這一點,還算是哲學老師嗎?你在講迷信呢?拿出點科學證據來。我告訴你,拿不出來,確實沒辦法給出科學論證,這件事超出科學思考的範圍了,全憑我們的悟性去領會。

因此佛家告訴我們,人這輩子來到世間,非做事不可。為什麽?做事就是消業。因為你是帶著業力來的,這是你躲都躲不了的事情。

由於做事是為了消業的緣故,所以我們不求結果,最好沒結果。如果它有了結果呢?很可能舊業未消,新業又來。

但是做事怎麽可能沒結果呢,佛家也看到了,只要做事一定有結果,但是我們要怎麽樣?讓這個結果跟你沒關系,這就不是你新造的業了,所以叫「無心而為」。

「無心而為」並不是教我們不要認真做事,而是事情一定要認真做,但心別上去,對它的結果不關心,甚至暗中期待它沒結果。

禪宗把佛家的精神表達得特別好,叫 「出心不出世」 ——事情是不能拒絕的。該你做的事,你怎麽好拒絕,那就把它擔當起來吧。為什麽?消業。但記住,心別上去,要「出心」。

所以有個禪宗祖師說了這樣一句話,很有意思, 「我終日吃飯,未曾咬著一粒米;終日穿衣,未曾掛著一絲紗」。

什麽叫咬著一粒米?我非得吃某個東西不可,否則不叫吃飯;我一定要穿品牌衣服,否則不叫穿衣服,那叫掛著一絲紗。

所以我們總結一下,什麽是中國哲學?中國哲學就是人生哲學,始終回答一個問題——人如何安排好自己這個最難安排的生命。

第一步是什麽?出世,把自己從現實世界中超拔出來,因為我們的心有無限的一面,它無法在現實世界中被安頓好。

但中國哲學今天遇到的問題是什麽? 年輕一代沒有在中國哲學裏走過「出世」的路,我們遺忘了那顆心,只知道頭腦的事情。

吾心便是宇宙,宇宙即是吾心

接著,我們講下一部份——心學。儒家說「無所為而為」,道家說「無為而無不為」,佛家說「無心而為」,把三者結合起來,就到了宋朝和明朝的心學。

我們要先搞明白,什麽是心學?心學不是心理學;心學開端於誰?孟子。

我們先來講講這個「心」。孟子認為,人心有4個方面的善端。道德的根源在人心中。

這樣一來,荀子就跟孟子爭論關於人性的問題: 荀子認為人性本惡,而孟子認為人性本善。

為什麽荀子認為人性本惡?他的論證邏輯很簡單:人首先是生物,而生物必有自保的本能。比如我們都有一個胃,餓了就需要食物。但倘若食物有限,會怎麽樣?人與人之間一定會爭奪、一定會有利益紛爭,所以他認為人性本惡。

但人比動物聰明一些,知道在利益爭鬥之中,雙方可能會同歸於盡,為了避免這種結果,人類的聰明讓人發明了道德。

什麽是道德?就是把利益紛爭限制在一個合適的範圍內,以避免社會解體的結果。

我們遵守道德,不是為了別的,而是為了讓利益鬥爭被控制在合適範圍內。因此荀子認為,道德從哪裏來?來自人的智力水準比動物的高,可以預先避免同歸於盡的結果,從而發明了道德規則,這是荀子的學說。

而孟子認為道德來自哪裏? 我們的心。 他說:「惻隱之心,人皆有之;羞惡之心,人皆有之;恭敬之心,人皆有之;是非之心,人皆有之。」

惻隱、羞惡、恭敬、是非,是心的4個善端。但這個「心」字,該如何轉譯?

比如假設用英文轉譯,譯成Heart,它完全可以指什麽?心臟,是生物學的研究物件;那能不能轉譯成Mind呢?仍然不可以。Mind是意識狀態,是心理學的研究物件。

所以孟子的心學既不是心臟學,又不是心理學,他講的那個「心」既超生物層面又超心理層面。

很多人認為孟子和荀子的爭論,永遠沒有答案。但其實絕非如此。當荀子講人性本惡時,他講的人性是什麽?是生物心、自然心;而當孟子講人性本善時,他講的人性是生物的、自然的嗎?都不是,是超生物、超自然的,叫「心」。

所以這兩個思想家的爭論其實不在同一個層面上,荀子在生物學層面,而孟子在心學層面。

現在的問題是什麽?孟子所說的「心」是否存在?要是請孟子拿出來給我們看看,他肯定是拿不出來的,但我們可以為他做一個論證,他所說的「心」是存在的。

我舉一個例子,假如有一位手無縛雞之力的老太太在路邊擺攤,她的食品鋪裏有麵包、蘋果等。這時,迎面走來一群饑腸轆轆的小夥子。

若是按自然界的法則,這老太太得趕快逃跑,因為她手無縛雞之力,如何抵擋得住這一批身強力壯的小夥子呢?但老太太沒逃,反而安然地坐在那裏。為什麽?

因為她知道兩個基本事實——第一個事實,來了一群動物,因為他們都有胃,對她的食品有需要; 但她同時知道另一個同樣重要的事實,來的是一群什麽動物?有心的動物。

所以他們來到食品鋪面前幹嗎?不是來搶東西的,而是從口袋裏掏出另一種只有心才能夠認知的東西,叫Money,然後跟她進行商品交換。這就是孟子講的心。

一切社會存在的前提是什麽?人有心,這就夠了。假如把孟子講的心拿掉,還有人類社會嗎?我們就在動物界裏了。所以孟子何須我們再為他做辯護呢?不需要。

人因為有心才能認識到自己是社會存在。 比如,你把100塊錢拿在手裏,在狗面前晃,有意義嗎?它就聞聞看有沒有肉的香味。100塊錢是社會存在物,唯有孟子講的心才能讓我們知道社會存在如何而來,否則我們就叫自然存在了。

孟子學說最精彩、最偉大的地方,就是說出這個心。他舉了個例子「孺子入井」,一個小孩掉到井裏,必定讓我們生出什麽心?怵惕惻隱之心。怵惕就是驚恐,惻隱就是哀痛。

孟子就說了,你之所以情不自禁地想要去救這個小孩,不是想要跟他的父母交朋友,也不是想要透過拯救他的這個行為在鄉鄰鄉親那兒獲得好名聲,更不是為了避免不救他、自己的名聲就不好了,並不是出於這些原因,而是因為怵惕惻隱之心起來了。

我們跟這個小孩是兩個不同的人,我有我的肉體,他有他的肉體,這叫「形骸間隔」;但當你看到小孩掉到井裏,怵惕惻隱之心油然而生,這個心一起來就把形骸間隔突破了、打通了。 這時你跟這個小孩就連為一體了,叫「仁心感通」。

那麽假如非我同類呢?比如鳥獸發出哀鳴,你也同樣會產生惻隱之心;植物花草呢?王陽明講,如果我們看到花草被無辜地踐踏,也會生出憫恤之心;花草還算是有生命的存在,那麽沒生命的呢?比如瓦石被無辜地毀壞,我們也同樣會生顧惜之心。

這些都叫「一體之仁」。所以仁心發動,感通整個宇宙的萬事萬物,中國的宇宙觀從而也就來了。宋朝思想家陸象山說了一句話,「吾心便是宇宙,宇宙即是吾心」。

西方人給出一個科學的宇宙,而中國人給出一個道德的宇宙。按照中國的宇宙觀,整個宇宙趨向於生命,而生命趨向於生命情感。

因此,我們跟自然的關系才是合適的,我們的仁心感通萬物,仁者與天地萬物為一體;而西方哲學發展成西方科學,於是要征服改造世界、征服改造自然,最後開始受報應。

這樣一來,我們就找出那個心來了。今天這個文明、這個社會狀況已經被遺忘的就是這個心。

這個心指的不是西方哲學所認為的理性認識能力,那是頭腦裏的事情,而指的是生命情感。

用頭腦去認識外部世界,然後頭腦以它的理性幫我們在這個世界中趨利避害,這種趨利避害的道理是在心之外的理。

可怕的是,今天的文明到處在用「心外之理」。 差別在哪裏?舉個例子,我有個朋友跟我說,炒股票有個融資融券,股票市值達到50萬元就可以借用杠桿,讓你借錢炒股。

這種融資融券的方法是用金融學推論出來的理。但假如我們用這個理來做事情,意味著什麽?它就是在引誘你,讓你去借錢賭博。我們完全可以賭輸到什麽程度?跳樓。

所以我聽到後,就跟我朋友說,這叫心外之理。你拋棄了你的心,取出一個理,這個理將傷害我們的生活、在根本上威脅我們的生活。

如果我們回到中國心學,會知道「心即理」「心外無理,心外無事」,要認識到理都在自己心裏,在心裏站不住腳的理叫「心外之理」。

有人可能會反駁,它不會威脅我們,因為我們聰明並且有足夠的技巧。這其實依然還是在心外講這句話。

我們一旦跟著心外之理走,結果會怎麽樣?叫作 「心之亡失」 。中國人今天在生活的方方面面,每每去信心外之理,於是跟親人的關系處不好、跟同事的關系也處不好,人人彼此互相防範、互相爭奪利益,並且振振有詞。

當父母跟他的孩子對簿公堂時,不管誰勝訴了,誰都不會有幸福。你在法律上戰勝了父母,或者父母戰勝了你,會高興嗎?只會心痛。因為走的是心外之理的路。

因此王陽明用了一個詞:良知, 「良知乃是天理之昭明靈覺處,故良知即是天理」。

為什麽王陽明講「心即理」,聽起來似乎是徹頭徹尾的唯心主義是吧?但這是王陽明心學的第一命題,是從孟子那裏來的。

孟子說,真理不要到心外去求,原話是 「萬物皆備於我矣。反身而誠,樂莫大焉;強恕而行,求仁莫近焉」。

孟子又說, 「學問之道無他,求其放心而已矣」 。什麽意思?做學問就一件事—— 找回已經亡失的心,把它再求回來。

以養雞養鴨打比方,我們白天把它們放出去,到黃昏時還記得把它們找回來。 但偏偏我們的心放出去了,卻不把它找回來。如果我們把它找回來就叫「學問」。

但與孟子同時代的人,基本上不能理解他所說的心學,倒是荀子學說大行天下。它是對孔子學說的另一種解釋道路:第一,人性本惡;第二,道德就是限制利益爭鬥的規則,讓利益爭鬥被限制在合適範圍裏。

這套規則叫什麽?禮儀。所以荀子學說的核心觀念:以禮治國。他抓住「禮」來談中國社會秩序的基礎,比如中國人以前彼此相遇要拱手作揖,現在我們就用西洋方式握手,有時甚至手都不握,講話直截了當。

但荀子學說的問題在哪兒?我們可能禮儀遵守得很好,但心中並沒有仁心, 於是會演變成表面上恭敬有禮、溫柔敦厚,但其實是把道德規則當作一種手段,來為自己謀取利益。這種人格叫「鄉願」。

因為荀子讓我們相信,「道德在人心中」這種說法並沒有什麽根據,只是因為頭腦的聰明,發明出了限制利益鬥爭的規則,然後我們遵守它,歸根到底還是為了利益。

荀子學說養成中國國民性格的一個重要方面——國民性的病癥「鄉願」:人們遵守道德規則不是出於內心自覺,而是出於利益考量。

煩惱即菩提

與孟子同時代的人中,理解他學說的人非常少,所以孟子心學就被淹沒了,到後面被中國人重新把它記起來,當中透過一個非常重要的階段——禪宗。

禪宗就是用佛家語言說的心學,原則是16個字—— 教外別傳,不立文字,直指人心,見性成佛。

成佛是所有佛教宗派的共同目標。但成佛的道路是什麽?成佛的根本問題是什麽?佛在哪裏? 其實我們人人都是佛、都有佛性,這是一條基本原則。

所以修佛的道路就是「直指人心」。因為人人都具備佛性,所有學佛不用到心外去求,但由誰來見性成佛、見者是誰呢?心。

中國有一個了不起的和尚,叫僧肇,他寫過一篇【寶藏論】,裏面這麽說:

有一個人來到金庫,裏面有種種金器,比如金戒指、金項鏈、金碗、金筷子等。這個人看到種種金器後,僧肇描述他是 「不睹眾相,常觀金體」。

金戒指跟金項鏈的差別,是不是「相」的差別?從而金戒指不同於金項鏈、金碗不同於金筷子。

但這個人在金柯瑞看到的是什麽?金子本身,把相與相的差別都消解掉了,叫「不睹眾相,常觀金體」。這個比喻很重要,不是看不到相,而是不為相所惑。

一般來說,我們看世界有兩種看法:一種是看「相」,比如,你背著LV包向我走來,我一看你的是世界頂級品牌包,然後我再看我的包,它簡直不是包。

你的LV包是一個相,我的包也有一個相。你的包比我的價值昂貴得多、品質也好得多,這是事實,沒有問題;但你的包再昂貴、品質再好,也絕不妨礙我的包還是包,這叫不住相,我看到了包本身。

當我們看到LV包和普通包之間的差別時,是用什麽來看的?看到包本身時,又是用什麽來看的? 可不是用眼睛看的,是用心的。此心一來,就叫「常觀金體,不睹眾相」,禪宗就抓住這點來修心。

【金剛經】中的8個字是它的思想核心, 「應無所住,而生其心」。

「住」是什麽意思?住相;「相」就是我們把世界上所有事物或人,都區分出高低貴賤。

如果停留在這種區分裏,就叫住相;不停留在這裏邊,本心起來,就叫「而生其心」,也就是這顆心見了佛性,就好像那個人到金器倉庫看到金子本身。

再問第二個問題,金子本身可能單獨存在嗎?不可能。金子本身叫晶體,它只能在不同器物裏存在。若是想脫離種種器物,另尋一個金子本身,可能嗎?不可能。

它又說明什麽道理? 別把佛性從現實世界中抽出來,希望它專門在某個地方等待我們看見,就好像金子本身總是在不同金器裏存在一樣的道理。

所以修佛不要離開現實世界,「佛法在世間,不離世間覺。 離世覓菩提,恰如求兔角」 ——離開現實世界去尋找最高智慧「菩提」,就好比要求只有耳朵、沒有角的兔子長出兩只角。

很樸素的話說了一個非常重要的道理,兩層意思:

第一,要擺脫眾相對你的迷惑。 這步叫「常觀金體」,出世了。並且還要回到世界中來,要求金子本身也要在種種「器物」中求;

第二,禪宗教我們用什麽來修行?拿煩惱來修,煩惱即菩提。 人世間充滿煩惱,所以叫灰塵的世界,但別把灰塵拒絕了,因為煩惱來自此心。

如果沒有心,就沒有煩惱,只有肉體痛苦。所以煩惱來了,不要拒絕它, 因為它跟我們的智慧來自同一個根源「心」。

所以「心」有兩種用法, 一是用出煩惱來,二是用出智慧來。

煩惱證明了我們的無限心。因此,煩惱就成了修行的材料,這是非常自信、勇敢的修行方法,叫禪宗。

就「如水遇風」,一片水域一輩子怎麽可能不遇到風呢?風一來,水面就不平靜了,那就是煩惱來了; 但你不要跟著煩惱走,煩惱是水的波紋,其實水還是水。

水的波紋起來或下去,都不會增加或減少水。大海的海面每天都洶湧澎湃,但大海的總量是增多還是減少了?不增不減。所以禪宗要我們抓住煩惱來修心,因為煩惱來自於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