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家裏三碗牛
剛才姐姐給我發來一個視訊,是在母親的墳前拍的,一大堆還末燒盡的煙灰,青煙裊裊飄蕩在空中,墳頭被她剛清理過,沒一絲雜草,樹葉已經幾乎落盡,小麥綠油油的,嫩芽清晰可見。
鏡頭一轉,拍到遠處蒼霧蒙蒙的村莊,二姐肯定還沒從悲痛中過來,悲戚戚地說「兄弟,我不去咱老家啦,去了心裏更難受,我直接回俺家走了」
回娘家燒紙,到家門口了不去坐一下,農村,只有娘家無後的閨女才這樣,娘家真的是沒人了嗎?這一下觸到了我的淚點,眼淚瞬間流下來,任憑怎麽平復,但淚水還是控制不住的往下淌。
不知道為什麽,人過了中年之後,淚窩子很淺;遇到事情,容易觸景生情,就會流下眼淚,我真不是一個堅強的人。
窗外雨水淅淅瀝瀝,順著玻璃,成股成串流下,我體會二姐的心情,但我更想讓二姐去家裏看上一眼。
小時候都有過色彩斑斕生動有趣無憂無慮的時光,但二姐在我們家,我的記憶大都是她辛苦勞碌身影,直到她出嫁走的前一天,依然還奔波在去買菜(擺酒席)的路上。
我和二姐相差四歲,大姐、大哥和我們年齡相差太多,所以我從小和二姐就親近,小女孩會唱歌跳舞踢毽子抓石子我都精通,從小就和姐姐一起,跟一幫女孩子打打鬧鬧,等上了學,好多習慣還一時改不過來,夥伴都叫我假女人。
家裏太窮,我一個人的學費,母親也要等到老師催上好幾次才能交上,姐姐上了四年級就退學回家,先是在家看小侄女。
姐姐手巧,邊看孩子邊鼓搗,時間不長,小侄女的腳上,一雙有模有樣的新鞋穿上了,鄰居們無不稱奇。後來家裏鏡框上、房梁上、又掛上各種顏色的大小不一的繡球,門簾上枕頭上繡了活靈活現的花鳥蟲草,再後來,連我的衣服她也敢下手裁下來。
十四五歲就跟著生產隊一起幹農活,不要看個子小,但就是幹活不服輸,連平時和我們不對付的隊長,也挑不出什麽毛病來。
後來分田到戶,二姐更是腳不沾地,家裏的經濟大權母親也交由她來打理,田裏的活,種什麽莊稼也都是由她說了算。
那時候全是純手工幹活,特別是夏天收麥季節,一大早我還在睡意朦朧,就被母親從床上硬拉起來,到田裏時,二姐距離地邊十幾米開外了,她割八壟,給我留四壟,母親在後面打捆。
這中間不知道母親還要幫我多少次,等快要到地頭時,二姐只給我剩下兩壟,隔壁的大哥也一個勁的搖頭,說二妹妹幹起活來真像個小馬達。
打場時,人家都有壯勞力,就剩下我們幾家沒勞力的湊合在一起,拖拉機頭帶個打麥機,小麥放多了或者是潮濕,皮帶就嗖地一下子飛了,看著飛速轉的輪盤,沒一個人敢動,這時候都是二姐,一手拿皮帶,一手拿杈子頂住,手急眼快,皮帶上去了。
西院是我二叔家,二叔常年在外地工作,二嬸在家耐不住寂寞,不到天黑就經常有人走動。大姐沒出嫁時,嫌丟人,經常為這事和二嬸吵架,後來兩家關系也一直不融洽。
人可以不走動,但生靈們可不管這些,所以兩家為了這雞毛蒜皮的事也沒少鬧氣。
二姐就往田裏送一趟糞,回來帶一車土,平時有點空閑也會去田裏拉上幾車回家,不到半年,一截半人高的墻頭立了起來,這都是二姐一個人幹出來的。
二姐是我們家農活、家務幹的最多的,養兔子,餵豬,餵羊,蒸包子,秋收夏種都是她挑頭去幹,鍋屋、竈台、豬圈……整個院子的零活、散活,話不多的二姐,更不愛指使別人,總是默默的一個人把活幹完。
老房子的裏裏外外、一草一木,都凝聚著二姐年輕時的汗水和感情。
所以,對老屋的感情,二姐比我更深,整個院子承載了她無數的記憶。
母親去世後,那時候大姐身體還好,逢年過節,她總是邀著大姐一起回來,看望一下二叔。每年的農歷十月一號,給父母燒完紙後,回家就坐在老屋給我打一會電話「爹娘都不在了,還有兄弟你那,你也是俺娘家的根呀,你什麽時候能回來,俺姐倆回到咱家 ,能讓我們吃頓飯呢,那怕是讓俺倆喝口涼水也舒服呀。」
順便再說一下老屋的瓦墻磚頭都在脫落了,屋裏的家具都在腐朽了,東屋的水泥泵被頑皮的小孩打爛了,房頭的老槐樹只剩光禿禿的樹杈,鍋台也坍塌了,門前長滿了荒草........
順便到二叔家坐坐,二嬸留的不熱情,也說不上幾句話,兩姐妹就趕緊找個借口回家了。
人情本就薄涼,唯有姐弟間的親情,是逆境中的救贖,坐在老屋和我聊一會天,開幾句玩笑,回憶起小時候的辰光,是兩個姐姐無助時的一束光吧。
那時大姐近60了,快要年近花甲的她們,在婆家是母親,只有到了娘家,才想起自己也曾是孩子,有過父母膝下承歡的時光。
父母已經不在了,只剩下空曠的老房子,哥哥生活在北方,我常年在南方,昔日的兄弟姐妹也都分散各地,見一面都很難。
前年大姐病故,中間有幾次病危,我打電話通知二嬸家的兄弟,直到大姐去世,也沒人到大姐家去看望她一下,來了疫情,丟了親情,更是傷透了感情。
兩個姐姐結婚後,過年回娘家,長輩的禮物必定都有一份,沒想到去世前娘家人,竟沒有一個到跟前來探望一下,二姐這次傷心透了,當然不是為了吃上那一口東西。
二姐要的是面子。
這些年來,母親這邊的親戚,老人大都離開人世,好的是,下面我們這些表姐妹還在延續著親情。
有些人情,明明是虧欠,但已經不想再償還,這一心結,像一道鐵門,隔開了二姐和熟悉的那老屋。
二姐在路上的時候,一定想到了往昔的時光。
人去屋空,草木依依。
我現在能想象她的心情,潮思泉湧,又難以言表的,我竟也無話可說。
想一想人這一生,怎麽就過得這麽快呢,一母同胞的姐姐先我們而去,就是母親去世時,我也沒這麽傷心難過這麽久。
到現在還認為大姐還在她家忙碌。
為娘家、為婆家辛苦付出大半輩子的二姐,大概也只有在老房子跟前,才能追尋到一些兒時的快樂記憶,才能回想起自己兒時的天真無邪,現在自己竟下了這麽狠的心,不願到老屋前再看上一眼。
我們老家有個風俗,只要娘家有人,嫁出去的閨女們,上墳後必須要回到老屋,最能證明的就是我娘家有人,有好多家中沒男丁的人家,為啥非要過繼一個弟弟,就是為了回娘家有個能落座的地方。
到了娘家,這也是她們忙碌生活中、不多的情感寄托。
可惜的是我,已在上海多年,我忽然有點慚愧,人活一世,物質很重要,但是最珍貴的依然是感情,不摻雜物質的感情更是難能可貴。
老人不在了,大姐也走了,二姐現在不願意回到老屋,想是坐在那空蕩蕩的房子裏, 觸目生情,反而是更悲傷。
二姐沒讀過幾天書,也不懂得什麽大道理,但她骨子裏的那種善良,那種虔誠,有時候想一想,真是覺得很可憐。
以前我回家和兩個姐姐一起上墳,一到地頭上,兩個姐姐就開始小聲禱告「爹,娘,我想你們了,今天俺們來看你們啦!你看看,這都是給你們買的喜歡吃的東西。」
供品還沒擺好,大姐就一下子癱坐在地上「我的爹哎我的娘啊,我的沒享過福的娘啊……」淚水在我眼裏直打轉,二姐也忍不住,一起坐在地上,也嚎啕大哭起來。
等我畫好圓圈,把成踏的燒紙拆開,一張一張的點燃,再輕輕地把姐倆疊好的「元寶」抖灑上去,火越燒越旺,沒有一點風,煙和火一股腦地向我們眼前撲來,我趕緊拉起兩個姐姐,姐姐說「這是娘想我們了,你看,每次給她送錢,煙灰都朝我們身上撲,這是爹娘的魂在顯靈,想和我們親近呢。」
接下來,反而是哭得更猛了。
我瞇著眼睛,轉著圈撒下紙錢,二姐用木棍扒拉著,「爹,娘,孩兒給你們送錢來啦!你們在那邊別舍不得花錢,沒錢了你們托夢給我,我肯定還來給你們送錢。」
「以前家窮,你們都沒撈著錢花,現在都有錢了,你們別不舍得花,使勁花吧,閨女有的是錢」火光越來越小,直至灰飛煙滅。
每次兩個姐姐都是被我「強行托走」,但每次都是那麽的不舍,直至上了車還在哭哭啼啼。
現在回頭想想,娘家雖在,卻又無處可回了。
快節奏的生活,解不開的心結,還有千年以來的鄉村倫理和親情,現在被摧殘的所剩無幾,人情味淡了許多。
嫁出去的女兒回一趟娘家,盡力感受的,是往日的親情,在娘家時少女時代的美好回憶吧?
是嫁出去的女兒對娘家的感恩報酬,是一種追根溯源的血脈親情,已經內化於心了,一切都是那麽的自然,這就是農村的親情。
子欲養而親不待,是一種悲哀。
娘家的老屋還在,娘家人不在老家了,想回去又不敢回去,也是一種悲哀。
這種隱痛,對於二姐這樣重感情、心軟善良的人來說,何嘗不是一種傷害呢?
生活當中,最棘手的問題,往往都是柴米油鹽;最沈重的枷鎖,常常是雞毛蒜皮。那是千年難解的問題。
我們每個人,在漫漫人生的跋涉裏,都已經無法返航,只能走向那個七十歲,八十歲,甚至九十歲的目標。
目標即終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