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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學教育的意義,是營建一個未來的興趣

2024-09-27文化

潮新聞客戶端 薛寒冰

蘇軾曾寫下「湖山信是東南美。一望彌千裏」的詩句,字裏字外,描繪了杭州華燈初上的繁華。這樣的畫面也貼合如今的西子湖畔。在杭州秋色漸濃的日子裏,逢中國美術學院2024開學季,由中國美術學院團委、中國美術學院出版社主辦的,中國美術學院教師孫善春、李桐和王犁以「湖山信美」為主題的共創沙龍在華燈初上的中國美術學院山北生活區「國美青年*南山書屋青年文化社群共創空間」拉開帷幕。

在這場對話開頭,王犁說:「作為學生,我們不僅要在學校學習,學習中、西美術史、畫畫技法……還要融入學校所在的城市文化,感受這個城市的魅力。」其實,這句話的背後暗藏了兩個問題——作為接受者的本科生,身處高等教育環境要如何進行學習?作為傳輸者的高校教師,又應當如何面對社會與藝術教育?

「狹窄的專業經驗,真實、廣大的藝術經驗」

中國美術學院院長高世名曾在2022年新生入學典禮上說:「這兩年,我常問同事們一個問題:這麽多的年青人進入美院,是學專業還是學藝術?粗看起來,這二者並不矛盾,誰都知道專業訓練是學習藝術的必由之路,但我想說的要點是——不能以狹窄的專業經驗,掩蓋甚至阻礙真實、廣大的藝術經驗。藝術應該讓個人的世界變得越來越豐富遼闊,而非越來越專門、越來越狹小。對青年學子們而言,這一點尤為重要……林語堂在【蘇東坡傳】中寫道:‘任何一個人,如果像東坡這樣,與自然、四季、雨雪、山谷那麽親近,就一定不會心思閉塞,一定不會有封閉的人生觀。’」

作為美院教師,王犁最想與學生溝通的一個問題是,在作為名校的中國美術學院裏學習,我們究竟要何為?這個「何為」是每個人都要追問的,但又由於每個人的情況不一樣,因此當我們碰到問題時要如何解決,面對社會問題、教育問題、老師問題、校園問題等等,解決方式都不是單一的;而對於老師來說,又需要不停反問,因為我們面對的是每個年齡段變化不一的同學,教育是一個永恒的話題。

王犁說:「在藝術教育的環境中,中國美術學院的老師如何面對東西方文化?傳統文化如何欣賞?湖山信美,是一個有自然的西湖,也是一個有文化的西湖,蘇東坡的湖山信美不僅僅是蘇東坡的,還包含了蘇東坡之前傳統文化的審美,以及蘇東坡之後傳統文化的審美,還有他之後構建起來的傳統文化的審美,他們看到的自然寫完了也是我們看到的自然……」

中國美術學院教授、碩士生導師王犁

「藝術是為了培養我們接近真理,而不是崇拜偶像」

多年從事藝術哲學、美學與視覺文化教學的孫善春,在他於中國美術學院出版社最新出版的【東坡面目:讀懂<黃州寒食帖>】系列叢書裏,其實就已經給了我們一個有關東西方文化思考的答案。這個閱讀蘇東坡系列的書稿完成於孫善春赴奧地利維也納考察訪學期間,每天八個小時的撰稿時間,集結了孫善春近五六年於中國美術學院所教授的碩士博士生專業課程內容。

中國美術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孫善春

孫善春認為,如今很多藝術愛好者不遠萬裏進入美院,因為喜歡美院這個地方、也仰慕美院的名聲,都抱著很多的熱情,但很多人對於傳統文化的東西了解不多,這個門檻說高也不高,想跨越卻很難。用他的話說:「我們學校是一個精英學校,因為我不是美術學院畢業的,算是個藝術的外行,一個外行想要接近中國高級的東西是不容易的。現在文化界包括社會風氣有些不是很好,有些話聽起來好像很有道理,但是這些言論其實是有些距離的。就像我們想理解愛因史坦也有距離一樣,我們好奇的把他的大腦珍藏起來,但是大家想不到人文學科這個東西更加的充滿神秘,一個老百姓說我聽不懂愛因史坦我們覺得很正常,但是你說看不懂一幅畫,覺得不可思議。其實藝術的神秘不亞於愛因史坦所面對的領域。經常有人說人文科學和自然科學如何如何,但是沒有想過,哪怕人文科學這個詞不嚴謹,如果我們稱其為科學,就不是一般人能夠知道的。你敢說原子彈是怎麽制造的嗎,原子彈或許簡單一點,但像基因武器一般人更不敢說。看到一幅書法和畫,好像大家都能說兩嘴,這是不對的。如果一個人真的喜歡藝術和文化,那麽應該像面對愛因史坦一樣,不是誰都可以對這個問題發表言論的。這個意思不是說我們是專家,而是我們文化界的風氣有問題,因為藝術這一行是不容易的,不是所謂的簡單就能搞得好、做得好的。」

對於新出版的【東坡面目:讀懂<黃州寒食帖>】一書,孫善春說,在一些人眼中會覺得這是崇拜蘇東坡所致,但他實際上要說的是:「我不是崇拜蘇東坡,我是覺得蘇東坡很重要,我把他當做一個標本。現在很多人對文化有一個偶像的心態,我們念大學不是崇拜一個偶像的,雖然偶像很重要,蘇東坡對我來說是一個藝術家、一個文化人,我們要做的是好好的看他,看他能給我們帶來什麽,我們難道想培養一個追星族嗎?藝術是幹什麽的?藝術是為了培養我們接近真理而不是崇拜偶像,藝術裏面有真理,藝術是真理的一種,與愛因史坦所面對的未知領域一樣沒有什麽區別。」

「我寫東西是想解決一個判斷能力的問題」

回顧孫善春的求學和工作經歷——從浙江大學西方哲學博士,曾任教於同濟大學德國哲學於文化研究所,現任教於中國美術學院人文藝術學院。作為研究西方哲學的人,當他面對中西方文明的態度問題時,孫善春說:「所謂的傳統,傳統這個東西不太好談。說我讀書的時候不喜歡藝術是假的,但跟現在在美院裏談藝術不是一個概念,中間還是有距離的——對於普通人而言,就像我們到大街上去玩,我碰到李桐老師,我不認識他,我們在大街上喝茶,我問他是做什麽的,他說他是教授,我不知道他是做什麽的,我只知道他是一個文化人,然後他就侃侃而談,我們覺得很正常,但其實是不正常的。很多人會誤以為一個受過良好教育的人,尤其是文科教授就好像很懂藝術,但是負責任的講,根本不是這樣。很多人文知識分子對藝術是一竅不通的。好幾年前我在美院工作後去北京參加一個展覽,碰到一個朋友跟我說,突然發現很多搞人文學科的人是藝術盲,所以藝術教育任重道遠。」

在孫善春看來,很多人覺得這個人有文化、那個人有文化,一點用也沒有,因為藝術是一個非常具體的東西,不是你籠統講兩句就可以的,這個人字寫的如何、畫的如何,隨便讀兩句都知道、都能談,但藝術最終要落在生活裏面,不光是理論,很多不可代替的生活經驗的總結和生活,不單單是總結,要比總結難得多。他坦誠說:「大家可能想聽我談蘇東坡,沖著蘇東坡來的,我就講兩句蘇東坡,他在我心裏面是唐宋八大家、散文家、畫家、詩人……但更重要的是,他是一個文化人,一個真正有文化的人,這是很多人不關心的。大家都知道蘇東坡現在很熱的,我寫一本他好像蹭流量一樣,但這是一個巧合。因為我相信很多人喜歡藝術,但是他們不知道怎麽學,說明對於藝術,一些人附庸風雅,還有一些人被藝術兩個字嚇壞了,但是反過來,很多人說自己喜歡,但是他們沒有能力找到學習的辦法,也不知道找誰,他們自身沒有判斷能力,因此他們把希望寄托給一個機構,我個人認為這是一個很值得重視的社會問題,因為這說明他不夠自信,他受的教育不夠用。我寫東西是想解決一個判斷能力的問題。」

學生提問

孫善春說,他自己作為一個學哲學的「藝術外行」來到中國美院任教,他一直也在努力學習藝術,「我們每天都陷入語詞的風波,很難跳出來,我的同行都很會談藝術,但其實與藝術還是有很大的距離,我不想離得那麽遠,我想走的近一點。所以【東坡面目:讀懂<黃州寒食帖>】等於是我學習的某個方面的呈現。」這是孫善春寫這本書的緣由之一,之二則是因為他想給年輕人看,現在的年輕人很開闊,他們接觸很多的資訊,會導致註意力太過分散,很難集中進入某一方面,比如很難集中精力進入文字的閱讀,這就會導致對於中國傳統文化有所隔閡,再比如詩歌,因為詩歌需要大量閱讀才能有比較、才能知道好在哪裏,所以他想寫給年輕人看看,啟用他們對傳統文化某些方面的興趣。【東坡面目】相關的其他幾本書是他整理研讀蘇東坡的「邊角料」。用他的話說,他在蘇東坡身上花了不少功夫,他研究蘇東坡但不想陷入其中,蘇東坡也不是他的專業,但蘇東坡是有其意義的,所以他想把這些圍繞蘇東坡的副產品拿出來給大家看看。

「‘湖山信美’距今950年左右,50多年前我在西湖邊長大」

李桐曾說過,西湖好像是他生活的圓心。他畫湖上他熟悉的人,熟悉的動物花鳥。杭州一面湖一圍山一帶江,生生不息,收藏了太多故事。在西湖邊上,煙雨漫過、雲霧升起的時候,景色仿佛還是會退到古代,讓他回味蘇東坡、白居易時的氣韻。

中國美術學院副教授、碩士生導師李桐

在李桐的記憶裏,蘇東坡寫下「湖山信美」的詩句距今已經950年左右,而50多年來他在西湖邊長大,那時候是老美院,遠遠沒有現在大。再往前追,當年林風眠離開北京,思考藝術代宗教如何延續,從北往南走,經過南京、上海,到杭州停下來了,把蔡元培約過來,覺得在這裏可以辦學校,在北山路的新新飯店把蔡元培約來,那個飯店現在還在,決定在新新飯店對面建立美術學院。後來李桐的父母來到杭州,李桐就出生於孤山邊上。李桐說,小時候印象中的孤山和現在不一樣,把大門推開,直接能看到西湖,五歲躺在床上就能看到西湖,幾乎沒有高樓周邊,周邊的樹木遠沒有現在高大,現代歷史上種植桐樹遭到反對,之後用挖出來的淤泥種水杉也被反對,但是後來在林風眠的畫面中看到水杉還蠻美的,那時候人與自然的關系是緊密的,就比如人們日常需要燒飯砍樹枝,當時除非是重要的建築才會有高大的樹木,我們看抗日戰爭時期的老照片,西湖旁邊都是裸露的。現在樹木多了,再加上潮濕氣候,樹上的寄生植物一直長到了西湖邊。以前時代的人在西湖邊建立這樣的一個學校,和現在的人將中國美院變成了這麽大的一個學校,表面來看發生了巨大改變,但內核還是相通的,不然我們辦學的意義在哪裏。

作為中國美院教師的李桐,在回憶多年任教經歷時說:「我自己在教學的時候,劉瀟老師當時說藝術管理系很多同學沒有實踐經歷,我最早的課程題目就是西湖欣賞,大多數同學沒有實踐經驗怎麽辦,我就一半時間陪著同學去感受,另一半時間讓大家去實踐,還是會有改變的。交作業的時候遇到困難,有的同學能寫,也有的同學能畫,我們說要不要把標準打寬,畫的評判標準不一定是專業的要求,那種小的隨手性勾勒都可以,編雜誌、做繪本都可以,課程的題目也慢慢轉變,變成藝術與文化地理,講自然歷史與文化歷史的關系,這種課雖然不是在我的專業裏面去上,但卻是在一個大的文化背景中去做,這是蠻有意思的。有時候我們上課講的內容把自己講嗨了,也不知道學生願不願意聽,有時候絮絮叨叨說的內容並不是隨口而說的,常是前面師輩們的思考與精神或者是看書得來的,哪怕與學生有一點共鳴,都是我們教學的意義。」

李桐是「老美院」出身,他的父親當年任教於中國美院理論教研室,他說:「後來我才了解父親他們當時的同事幾乎都是學藝術出身的,這是前面一代人的特色。後來我發現,講美術史的老師如果是照本宣科,對我們是一種另外的感受。」

王犁認為,當我們在教學中面對自然與藝術的話題時,即要適合我們中國美院的教學,又需要把自己的經歷帶進來。「我們中國美院的老師,每一個老師看似道貌岸然的很容易,但其實也不容易,需要時刻關註配合大家。就像【湖山誌】的意義在於校史研究,假如我們對中國美院不了解,對老一輩不了解,看這本書就能知道我們在這個學校的情況是怎樣的了,假如在學習中碰到什麽困難的時候,你們會發現前輩也遇到一樣的困難,因為他們在讀本科和研究生的時候思考的問題和我們的年齡段一樣,他們面對老師的情況和我們面對的老師的情況都是一樣的,這是【湖山誌】的教育意義,它會承擔很多國美傳統中很多細膩的東西。【湖山誌】承載了國立藝專、浙江美院和中國美院與西湖的關系。」

「大學教育的意義,是營建一個未來的興趣」

王犁說,他在課堂中常問學生是否去西湖玩過。中國美術學院的象山校區在杭州的轉塘,「我提倡學生坐公共交通去西湖,然後用步行的方式去感受。假如本科四年沒有這麽走過,那麽你對湖山的感受是不夠的,因為我們看西湖的美並不是只為了西湖,這種對自然的感受會放射到全國各地,你到西藏、大西北、太行山、雲南麗江,你的感受能力會擴張開來的。」

一場對談,關於蘇東坡的湖山、湖山的蘇東坡;關於湖山的中國美院、中國美院的湖山。在王犁眼裏,「作為年輕學生,我們面對的傳統文化很博大,我們初中、高中時期的古文底子、唐詩宋詞的底子,我們到了大學之後,到了中國美院,我們也有很雄闊的理想,我們如何接受傳統文化,作為教師,我也思考過這個問題。因為中國美院在杭州,中國美院是一個學院教育的旅程,它建於杭州,因此還有一個跟杭州西湖的關系,我認為中國美院是一個對傳統尊重與活化的優秀院校,在本科教學期間,我們需要培養學生這種感覺和意識。那麽我們現在應該怎麽辦,我們從通識閱讀出發,我們也可以從閱讀蘇東坡出發,蘇東坡生活化的表述沒有因為西方文化引進發生改變,而我們面對生活化的傳統在哪裏?其實杭州西湖就是一個較為直接的答案。」

研究西方哲學的孫善春出版了這本【東坡面目:讀懂<黃州寒食帖>】;從小成長於西湖孤山南麓、中國畫博士畢業的李桐,在任教中教授了一門藝術與文化地理的課程。在藝術教育的環境中,這些都是他們身為藝術教育老師在面對東西方文化時的態度,也可以說是中國美術學院教師在面對東西方文化態度時進行的選擇與回應。

這些選擇與回應,或許正應了王犁所認為的,學生應該從教室之外獲得知識,就像校園活動應該有不同專業的人一起參與。「我們的教育讓大家只知道考試,以為考了高分就能夠完成自己的工作,但是大學教育的意義應該是營建一個未來要做什麽,未來的興趣在哪裏,為這個興趣做哪些努力,這都是要在課外營建的。」

中國美術學院團委書記徐增鎏、出版社社長祝平凡向孫善春、李桐、王犁老師頒發「共創領讀人聘書」,國美之聲廣播台的學生代表為三位領讀嘉賓獻上真摯的祝福和衷心的感謝。

1999年12月生於青島,現居濟南。中國美術學院出版社特約作者,【美術報·少兒美育讀本】專欄作者。著有藝術評論集【去往想象之地】(中國美術學院出版社2023年)、【隱蔽的召喚】(中國美術學院出版社2021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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