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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懂【金瓶梅】裏王婆的「十分光」,就讀懂了不能輕易試探的人性

2023-12-24文化

年少時讀【紅樓夢】,總覺得「假」。

一堆被榮華富貴「圈禁」在大觀園裏的十幾歲的男女,既不事生產,也憊懶地把人情世故都丟給大人,他們的生活到底有何可記錄的?

後來看【金瓶梅】,才驚覺,曹雪芹在【紅樓夢】裏的「造夢」,是一種難得的慈悲。

大概只有為這些,為了在艱難世間生存,而被迫放大自己的缺陷的凡夫俗子們,造一些看起來完美的、只有在少年時代才可信的角色去過一生,才能獲得些許寬慰。

就像毛澤東說: 「【金瓶梅】是【紅樓夢】的祖宗,沒有【金瓶梅】就寫不出【紅樓夢】。」

【金瓶梅】描繪的成年人的世界,才是最貼近我們真實的世俗生活和內心感受的。

歷史是個輪回,人類總在時間裏被不斷地重復。

那些發生在市井裏,很多從前不會被書寫的底層的命運,所謂上不了台面的故事,如果深入細讀就會發現,時至今日,它仍在重復上演著,就像一種無法逃離的映像復刻。

就拿最經典的西門慶與潘金蓮怎麽勾搭在一起的這段情節來說。

表面上,這就是一段情理之中的情欲男女的生理選擇。

但實際上,在加入了其中起到牽線搭橋作用的王婆之後,這一段更像是一場職場甲方與乙方的精彩的心理賽局。

為什麽乙方(打工人)永遠無法逃離甲方的控制與剝削?

原因就在於此。

西門慶作為一個精明又世故的甲方,為了自身的絕對利益,是一定會不擇手段去拿下原本不太可能選擇他的乙方的。

而王婆就像一個溝通能力、高超手段皆不缺,且對人性具有深刻洞察的HR,不管是為了自身生存的自利選擇也好,還是出於多年市井沈浮的經驗之談也罷,她之所以為西門慶做中間人,還是因為有足夠的利益。

至於潘金蓮,身為一個從九歲被賣開始,身體和尊嚴就不得自主的卑微乙方,自主權從來就不在她身上,能做的,只不過是在有限的選擇範圍裏,去夠那個被制造出來的「最好」的。

話說回來,就像當下被映照的現實。

即使越來越多的打工人乙方,開始逐漸看似清醒地意識到老板甲方,或用畫大餅,或用PUA等方式,去榨幹自己所有價值的不可靠,努力去掙紮地或離職跳槽,或幹脆用躺平反抗。

但實際上,兜兜轉轉一圈下來,還是會發現,根本逃不掉!

為什麽?

看王婆是如何用 「十分光」 搞定潘金蓮的過程就明白了。

甲方要拿下一個難搞的乙方,通常是不會一開始就親自出面的,會想找一個中間人做「橋」。

而西門慶作為一個幾乎是白手起家的甲方,能從一個混混成長為在一個縣都有著相當地位的「西門大官人」,靠得不僅是精明的頭腦,還有他對市井那些潛規則的精確把握。

所以當他被潘金蓮「當頭棒喝」,決定要拿下這個美人時,下意識不是像蠢笨紈絝那樣去強取豪奪,而是要一個利益最大化,付出最小化的「願者上鉤」。

於是第一步,他去找了三姑六婆中,最全能的王婆。

可是,既然要做媒,為什麽不找熟悉,此前還幫他成功娶到資產豐厚的孟玉樓的薛嫂?

這就是西門慶的精明之處了,因為此事根本就不止是簡單的「做媒」牽線,而是要利益最大化,榨幹全部價值的「偷欲」。

繡像本裏說:

「原來這開茶坊的王婆,也不是守本分的,便是積年通殷勤,做媒婆,做牙婆,又會收小的,也會抱腰,又善放刁。」

可見王婆的全能和厲害之處。

想要這樣貪婪卻有能力的人為自己做事,最有效的方法就是找準致命軟肋,一手身份權勢做大棒,一手帶其兒子在身邊做事為甜棗。

殊不知,多年混跡市井的「老油子」,也自有自己的生存之道。

西門慶想抓王婆的軟肋(兒子的未來),王婆自然也仗著自己的眼力,一眼洞穿西門慶的迫切需求(想偷,偷不著),繼而只用了一招 「潘驢鄧小閑」 ,就反客為主,提前拿到了足夠的利益。

王婆放到現代,絕對是個心理學高手。

這一手,相當於讓西門慶在不知不覺中,非用自己不可,相當於一種以退為進的引誘策略,很好地利用了這種男人特有的傲嬌和虛榮心。

要知道,繡像本裏說西門慶長得是 「張生般龐兒,潘安的貌兒」 ,身量是 「正當漢子,大身材」。

用現在的話來說就是 有顏有身材 ,再加上財力和權勢,足夠一個男人膨脹到自視甚高的地步。

王婆的這一點對他想「捱光」,提出的前提要求,正正好地再次滿足了他內心隱秘的自傲。

男人嘛,得到滿足了,出手就會特別大方。

接下來,最精彩的 「十分光」 就順理成章了。

首先,王婆把潘金蓮的身世和經歷調查好,這一步是為了在西門慶面前展示自己的能力,也是借由這番分析,加深西門慶的信賴,好以獲得事如果失敗後的退路。

再來,就是展現王婆市井智慧的時候了,這「十分光」簡直是一場心理賽局的藝術範例。

繡像本載:

「武大這兩日出門早。

大官人如幹此事,便買一匹藍綢、一匹白綢、一批白絹,再用十兩好錦,都把來與老身。

老身卻走過去問她借歷日,央及她揀個好日期,叫個裁縫來做。」

「一分光」 是找個看似平常,卻一般不會被拒絕的理由,先試探性地撬開一條縫。

王婆透過分析潘金蓮的身世和經歷,結合當下她的處境,很準確的抓住了她時常會感到孤獨,苦悶的心理,整天面對 「三分象(像)人,七分似鬼」 的懦弱丈夫,她十分渴望有別人情感牽連。

即使如王婆這種不經意的試探,也能暫時慰藉一下她的心。

果然,為了留住這難得的「長時間」的交往,潘金蓮歡天喜地地說 「我替你縫」

接下來就是進一步的 「二分光」 ——換地盤。

俗話說, 我的地盤我做主。

想做這種事,不找個熟悉的,安全的地方是做不成的。

王婆的進一步就是敲開潘金蓮的安全門,放松她的警惕。

順利進行之後就進行 「三分光」

擺上一些她平時比較難才能吃到的點心酒食,進一步瓦解她的警惕心。

這就像很多不怎麽了解自己全部能力價值的乙方,總以為自己對別人來說,沒什麽可覬覦的。

或者說不知道自己的能力對有些甲方來說有多大價值,因為從來沒有得到過「好東西」,所以錯估自己的價值,以至於,一點好處,就能輕易簽下「賣身契」,只能說見識太少。

一步步從豪奢的王招宣府上,跌落到富貴的張大戶家中,又淪落至需要典當首飾才能獲得安身之所的武大郎這裏,從前心高氣傲的潘金蓮,現在已經被打擊地對生活心如死灰。

此時有人主動前來相交,無論是什麽人,什麽事都是一種感受到自己存在這世上的救命稻草。

「四分光」 就是進一步試探,這一次,試探的是底線。

要知道人性的復雜在於,不同的人生階段,會為人性染上不同底色。

王婆雖此前分析得出潘金蓮當下處境,必定會對「光」有十分渴望,但到底人生而不同,預測和實際有偏差是有可能的。

那麽西門慶的出場必須主打一個情理之中,意料之外。

此前西門慶的多次上門,正好做了鋪墊,以「咳嗽為號」,做自然地坐下喝茶之舉,就是最恰當的試探。

當時理學昌盛,曾長於招宣府,會 「品竹彈絲,女工針織,知書識字」 的潘金蓮,王婆對她受到影響的判斷,只需這件「男女不同席」就能知道。

果然,沒有離席避嫌的潘金蓮,給了他「捱光」的可能訊號。

人在有安全感的地方,總會下意識地放松警惕,何況有第三人在場時,乙方在感到只有一點不舒服的情況下,無論離開還是留下,對甲方來說都是個可以「得寸進尺」的推進訊號。

「五分光」 「六分光」 是一套連環計。

前者是示弱,後者是展現實力,兩者結合,無論是吃軟的一套,還是屈服硬的一套,都可順利達到目的。

王婆把兩者結合成串,就是抓準了潘金蓮骨子裏的要強,和在現實裏永遠被拋棄扭曲的自卑,用赤裸裸的金錢和最想要的,去直白地引誘。

又幾乎不給她任何退路,只象征性地給一條「死胡同」,讓她二選一,實則怎麽選,都能為達成甲方的目的鋪路。

這就好像現實裏那些看似手握多種條件、好處明明白白工作的乙方,殊不知從來都只有一條路,選哪一個工作,都是在為甲方打工。

開出來的所謂高高低低的條件,到頭來都是和體現的價值相映襯的,拿地多,被榨地就更多幹地也更快。

所謂 「35歲的職業生死線」 ,不就是最讓人無奈的具象化。

那些卡在人生最需要養家的中年人乙方,就因為被卡住了咽喉,所以被甲方為所欲為地剝削,不敢喊苦,不敢說累,更不敢離職不幹,因為他們都知道,離了會「一起死」。

「七分光」 主打一個單獨相處。

這是男女相處打破底線的試探前哨。

無論是主動的還是被動的,都視為一種「授權」的訊號。

潘金蓮早年是被當做「瘦馬」來調教的,最關鍵的成長期,她學的就是如何對男人曲意逢迎,所以在與男人交往的方面,她會本能的不設防,更會下意識地認為這樣做沒什麽問題。

這就像是那些特意制造「困難大環境」的甲方一樣,仗著自己在行業裏的浸淫,在面對初入行的小白們,總會用恩威並施的手段,一面扭曲外部環境的惡劣,一面施以小恩小惠,試圖快速蠶食掉本就沒什麽底氣的乙方的原本設想。

而從 「八分光」到「九分光」,最後到「十分光」 的一整套層層遞進的進攻,則是打破男女大防得以「捱光」成功的關鍵連擊。

王婆用這句 「難得這官人壞錢。」 做絕佳的由頭,是算準了潘金蓮的自卑,也是吃定了她的本能和渴望。

都說 「酒後吐真言」

對於從前被訓練慣了的潘金蓮來說,酒桌既是她熟悉的,也是她內心渴望的。

這代表的不僅是曾經得到過的豪奢生活,還是回不去的「夢」。

而此時,西門慶如王婆所傳授的那般給潘金蓮一個「由你選」的尊重做派,正好擊中潘金蓮內心裏最渴求的部份。

是的,對潘金蓮來說,這是她前半生求不得的「愛情」,是一份由她自主選擇的,被尊重的愛。

順理成章,西門慶就這樣沒付出多少就得到了潘金蓮這個美人。

「雖然上不得淩煙閣,端的是絕品妙計。」

是呀,這一連番到連應急措施都設計好的 「絕品妙計」 ,確實高妙,但這一步步了無痕跡的試探,一樁樁不動聲色的暗示,太過滴水不漏就讓人如鯁在喉。

有人評價說這是 「一部深微體察人性的‘罪與罰’之書」。」

正是由此而來。

如果一個甲方如此般把人的欲望能把握到如玩具一般地隨意把玩的地步,那將多可怕?

試想一下,人性裏不能輕易試探的部份,被輕易掌控之後,作為普通人,打工人的乙方,將會多麽絕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