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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慧:保持貧窮,被人遺忘

2024-06-16文化

十年前,離開職場的周慧選擇獨自生活在深圳洞背村的山腰,每個月開銷幾百元,沈浸於閱讀和寫作中。2024年出版的新書【認識我的人慢慢忘了我】集結了這些年她的隨筆和虛構文字。有讀者評論:「未曾見過這樣豁達坦蕩的表達,一樣的漢字在她的筆下變幻出不一樣的味道,會寫的人可以自己創造語言。」

周慧坦言,自己不聰明、不努力,唯一強悍的莫過於清醒。在寫作才華之外,她對冗余消費、無效社交、外界評論的不看重,對固有價值體系和社會關系的不眷戀,也帶給讀者對自身生活的省思。她的新書的責任編輯肖卡玫基感嘆,自己和很多人平素的生活太滿。而周慧用她的「空」獲得了相當的充盈,是「足夠長的時間和空間放在一起,才能夠萃取出來的」。在詩人黃燦然看來,周慧的故事讓很多人可以看到另一種生命樣態。「這和出書無關,而是不管40歲、50歲,你同樣可以換個角度來看生活、看自己。」

周慧在深圳洞背村家中 圖/南方人物周刊記者 大食

整個世界

「走,走山去。」在山腰民宿小路上,周慧迎上我。

5月的某個下午,我從深圳小梅沙地鐵站下車,打十來分鐘車,越過一個不易覺察的機動車過閘處,就抵達了周慧居住十年的洞背村。樟樹、菜地、一間民宿、幾家菜館、狹長的村子,一眼就能見底。往深裏探,是蜿蜒的大嶺古山。海的那頭,便是新界。

我們走的這條路通往村北,路面砂石多,沿途皆密林。

「黃梔子好香。」周慧把頭埋進空氣裏。「看,荔枝掛果了,不過今年是小年,果子少。還有這個,中國的橄欖。」那葉子橢圓、五枚瓣的粉紅色小花,叫「桃金娘」。「孫(文波)老師不喜歡桃金娘,嫌它太俗氣。他喜歡金花玉葉呵。」

「還有禾雀花,石斑木,羊蹄甲……」周慧步伐輕快,如數家珍,像一位稱職的自然導遊。她摘下一束梔子拿在手中,如撿到心愛之物的孩子。

住在六樓的她有一個長長的、能看到海的陽台。確切地說,家中三面皆可看到海和山。不起霧時,兩翼山丘之間的海灣,如在一個V字裏靜靜蕩漾。黃燦然經常打趣,「人家幾千萬的房子,看到的風景也不及你。」

陽台上種著水仙、薔蜜、酢漿草、西紅柿花,以及各種多肉和幾樣勿需費心的菜。要做韭菜炒雞蛋,或是需要小蔥,隨手掐點,洗洗便可上桌。她逮貓黏貓,看植物發芽,挖泥薅草,聽鳥雀鳴叫,觀察甲蟲和盤旋的鷹,跟路上烏綠色的蛇對視。退潮時從海裏的石縫中摳海虹取黃(雌性海虹的肉質呈黃色),紮螃蟹。

她覺得,這房租裏,有一部份就是這所有的風物,還有突然而至的神諭般的寂靜,「傍晚陽光從房間的窗戶一直探到客廳,長達十來米的一條金光閃閃的光帶。」

周慧在陽台剪摘韭菜 圖/南方人物周刊記者 大食

夜裏,周慧帶我走上八樓頂上的天台。除了一座水塔和一張被人遺留的藤椅,天台空無一物。

「夏天上來,月亮之下你可以看清書上的字,很像小時候的生活。」周慧一邊做著拉伸動作一邊說。「原來樓裏人多的時候,我們常在這裏做飯,可以直接引水、洗菜,很好玩的。」

但此刻,周遭只有偶爾的蛙鳴。頭頂是整片的、毫無遮擋的天空,淡淡的雲彩浮在不同層次的黑色和藍色之間。不遠處,深不可測的海,是她凝望的方向,也是所有隱秘談話的物件。

看似孤孑的周慧,在我眼裏,擁有一整個世界。

從周慧陽台一角看到的海 圖/受訪者提供

「每天要去職場才需要勇氣」

擁有的前提是放棄。

長在湖南,高中沒讀完便去了工廠;念完成人高考後,周慧進入一家物流公司,在人事行政崗上幹到了部門最高職位。如無意外,她會順利調去上海,收入和職位高階盡在眼前。

就在那個當口,她的上級領導辭職。她不喜歡新來的總經理,就順勢「出來了」。工作變動只是外因。喜歡文藝的她,心之向往與公司的調性完全不搭界。「順著這個力量我就把工作辭了,我看命運會把我帶到哪裏去。」

在40歲的節點,她與洞背不期而遇。

洞背總共住了不過十來戶村民,紅瓦白墻的三層小樓村民自住,灰色的高樓多為六到八層,由村民自蓋,出租給外來租戶。

最早是深圳舊天堂書店的合夥人介詞住在這裏。周慧驚詫於有人居然可以「每天無所事事,看看書、聽聽音樂就過得挺好」。

那就試試吧。周慧成了介詞和另一位書店合夥人丁路的鄰居。樓上樓下,還有詩人黃燦然,以及做廣告和攝影的、做服裝設計和星盤命理的。詩人孫文波住另一棟。「都是好鄰居」,卻因他們各自的能耐,讓她龜縮一角,只覺自己「一無是處」。

如果說洞背曾經有一個短暫的文藝聚落,對周慧影響最大的還是黃燦然和孫文波。雖然極少與他們談論文學,她卻近距離地領會到孫文波對詩歌純粹的愛、黃燦然的自律和多能。在孫黃二人眼裏,昵稱為「蛋蛋」的周慧也是個無法歸類的存在:不算圈內人,也沒有虛頭巴腦的做派,就是默默地讀點寫點,任著性子地過著。

原本,周慧以為在洞背只是臨時的:頭幾個月床墊放地上,先看看「能走多遠」。把早幾年在龍華買的小房子租了出去,所得減去洞背的800元房租和自繳社保的錢,還略有富余。

朋友曾介紹她給保險公司寫商業軟文,還有寫「上流生活指南」美文的活兒,一個月也能掙一兩千。但她寫不來。她願意做的工作比如給樓道打掃衛生或者做巡山員,前者要跟阿姨搶飯碗,後者因為領導不如她意,都沒成。

「再後來就不想回去了,也回不去了。」

她形容,緩緩躺下的自己像一個準備泯滅於眾的老人,又像手無寸鐵的嬰兒。

「你這是躺平在起跑線。」攝影師大食調侃,周慧大笑。

有人問起她的景況,她答「無業」。前幾年還是自嘲和戲謔,現在則是陳述:陳述一件她不覺羞恥更無從驕傲的事實。

「我只是選擇了一個容易的生活,逃避了不想面對的東西:你就往下滾,滾啊滾,什麽都不幹,不承擔責任和角色。每天要去職場的,那才需要勇氣。」

周慧在天台做運動 圖/南方人物周刊記者 大食

細胞更新

不上班,不社交,因為有遠比那更能吸住周慧的東西。

二三十歲時,她愛看王小波,從王小波的文字裏發現卡爾維諾,震驚於【看不見的城市】裏的想象力。杜拉斯看不太懂,但那種語言的陌生感引起了她強烈的寫作沖動。起初,她只是在辦公室的電腦上天馬行空地寫,也在一些論壇上發過隨筆式的文字。

39歲時,周慧加入了介詞的讀書小組。在「在小組裹挾下」,她讀了米蘭·昆德拉、庫切、奈保爾、帕斯捷爾納克等等,說不出個一二三,「思維只在故事淺層停留。」她覺得自己與一個好的閱讀者還是有距離。又過了幾年,突然有一天,她發現自己會看短篇小說了。

我喜歡孟洛的結構。像魔術方塊,可以把時空打亂。【公開的秘密】有些地方,才出一個句子,整個人心潮澎湃,就像車發動前的預熱,有一種我的身心準備好了,接下來開始沖吧的意思。

我也很喜歡卡佛,從他的故事裏你總能感覺到隱隱地背後有什麽事情發生,非常微妙。也喜歡福克納的長句,他的氣質,能把郵票大的地方寫得像個大世界。

……

她深知洞背的每一天絕大部份由無聊、發呆組成。她要大量的閱讀、大量的無所事事,要出去走山;不要帶手機,不要聽播客,不要有人陪伴和交流。唯其如此,自己的感受才會在所有的「無」之後生發。

只要好好看一兩本書,她就會覺得換了一個新我,無畏無懼。「好像在借他們的眼光來豐富自己,來看這個世界。」

年輕的時候,思緒和表達欲充沛,好像要噴湧而出。她總要借助咖啡因來把它們形成文字。「可還沒找到,感覺就沒了。那時空有感受,沒有方式表達。就是閱讀不夠。」

「現在咖啡對我已經沒用了。」她笑,「不再讓我興奮。」但她內心踏實了許多。

她曾經一周要去鹽田的健身房四五次,狂愛將音樂和動作結合的body jam舞種。來去路上得花四五小時,卻能感覺到周身血液的流動,某些瞬間快活得立刻死去也值。「我從來沒有從床上起來覺得很累的感覺。」對她,這種由某種事物帶來的自信、秘密的快樂,唯有body jam和閱讀能提供。

閱讀是周慧日常生活裏最重要的內容,這些純文學書籍來自她過去十多年的收藏 圖/南方人物周刊記者 鄧郁

周慧形容自己「嚴峻而冷漠,快樂而陰沈」。她文字中有種狠絕幹脆,如同海裏的錨、桌上的尖刀。現實中的周慧卻要頑皮豁朗得多,遇到喜歡的人和場合,話會很密。

她感到這幾年自己變了許多。

初到深圳,她的小心和拘謹緣自見識淺。童年如蚌殼般的閉鎖,則要拜祖輩的重男輕女和家庭氛圍寡淡所賜。父親因為工作關系,一周只回一次家。母親每天把家裏所有的錢都帶在身上。冬夜,母親讓周慧幫她扯棉衣袖子,翻出荷包裏的錢一張張數,數過後滿足地在自己床上睡去。周慧不明白為何母親不跟女兒睡?「她自己不怕冷,也不怕我冷麽。」

三姊妹裏,她覺得二姐更受偏愛。夏天太熱,二姐不肯和她共享風扇,非要把旋轉台扇定住對著自己,讓她睡水泥地。兩人廝吵,母親只是訓斥,也不幫她。

她習慣了不去討好,不慌不亂。就好像在深圳路遇搶劫,脖子被人從後面勒著要扯金項鏈,她的第一反應不是叫,而是咬。摩托車襲來搶包,人被拖在地上幾米,她只是死拽著包,對方走了,她兀自血糊糊地爬起來。

成年後的閱讀讓她越發堅定,也讓她和緩。

她在孟洛和安妮·埃爾諾的書裏看到,女性要逃離困境,終究只能依靠自己。她鼓勵讀者,「當你缺乏安全感,你從其他人那裏找來的也不會給你帶來永遠的支撐。不要去依賴他們。自己把自己支起來,也就沒有那麽多痛苦。現在,我是我的媽媽,我是我的爸爸,我是我的孩子,我還是我的朋友!」

周慧至今也沒在寫作上獲得足夠的自信。但內心的矜傲又顯而易見:「我樂意承認自己的樣子、脾氣、情商、智商都不行,就是不願承認自己文字領悟力低下。」

她背誦過看不懂的詩歌,一字一句。有時一天也背不下來一首又如何,就用看起來最笨的方式一點點地接近,弄通它們「究竟好在哪裏,怎麽來的」。最大的動力卻並非詩歌的美,而是那該死的好強心。

在我苦難的盡頭

有一扇門。

聽我說完:那被你稱之為死亡的我還記得……

背過20首之後,周慧對我背誦起這首露易絲·格麗克的【野鳶尾】,是她背的第一首,也是最愛的一篇。現在她明白了詩中意味,但剛讀的時候完全不解。還有看起來簡單實則深奧的【伊薩卡島】,「每次讀和背,仍會被詩裏的時間縱深、千帆過盡後的一種有遺憾的祈願所打動。」

七八年前開始,她在個人公眾號上釋出一些與日常生活、心緒雜感有關的文字;微博則更頻繁和長久,至今已有五千多條,對事物的描摹、語言的錘煉和控制,皆來自高度自覺的訓練。

作家胡安焉評價,周慧的文字精準、微妙、靈動、節制又不乏幽默感。但他認為和語言相比,重要的是周慧看待事物的眼光和意識,「是她的靈魂豐富、細膩、特別且有趣,決定了她的寫作品質,而文筆只是呈現她原本之所是。」

兩年前,洋火文化工作室的曹雪峰尋來,想幫周慧出書。黃燦然欣然接下編書之責,並為周慧寫下一萬多字的後記。采訪時黃燦然談及,更多的人年輕時對文學藝術專註而狂熱,後面就被生活和其他卷走,三四十歲就放棄了,而40歲開始寫作的周慧「更知道寫作的珍貴」。「她能夠感受日常和世界的能量,還能夠把這種體驗透過文字表達並輸送給別人。她的語言也會因為她的警醒而警醒甚至驚醒,有了嶄新的意識和生機。」

黃燦然把周慧這些零散的文字分成三輯,第一輯以第一人稱居多,貼近真實的作者,書寫洞背的朝夕日夜,所有彌漫開來的痛與樂;第三輯主要關乎故鄉、父母和深圳打工歲月。奇妙的是,大部份讀者要麽鐘愛第一輯的細膩、坦誠,感同身受;要麽被第三輯裏的故事打動,「像了解了作者的前史,接著再來看第一輯,哦,原來她是這樣成為了今天的她。」

而以第二人稱居多的看上去更「飄忽」、更有實驗感的第二輯,或許更貼近周慧對寫作的趣味和嘗試。

開始有意識寫時,她不知能寫什麽不能寫什麽,什麽都寫,「這感悟那感悟,眼見之物,都是自己,其實也是另一種自戀。」眾人驚服於她對言說自己的不掩飾。她說,掙紮無聊也好,黑暗也好,她寫作時是不帶羞恥感的。「只把它們當作寫作物件。」作家沈書枝覺得,周慧對生活內裏的不避退,文字中的孤寂與放逐的思索不是為了讓人愉快而來,而是為了「理解我」而來。「理解與表達這一個自我及其生活,它孤獨,甚至帶著一種相當的冷漠。」

即便書寫自然,周慧的處理也不像攝影機或筆記本,詳略盡錄,而是像寫生。等回到電腦前,思緒沈澱,回想那些畫面,再把情感放入,生成加工過的文本。「這個時候,我的腦子會找到準確的詞語,有些詞語也會找過來,自有一種無言的快樂。」

再後來,她不寫那些自我的映像了,而是變形地寫自己,塑造,虛構,真真假假。她被人類的情感,被隱秘、細微、很深處的那些東西打動。

「不過像第一本書裏的情緒小短文,已經得心應手,再寫就是重復。」也許會嘗試一些不拘的文體,她說。「像安妮·埃爾諾那種,你很難用文體來定義。」親密關系、母女關系,這些話都沒說完。隨著年紀增大,也會用不同的眼光看待家庭和父母。她經常夢到母親,「那種情感很復雜,死亡卸下了他們身上背負的東西,但卻移到了我們的肩上,一直馱著。」

【認識我的人慢慢忘了我】,上海文藝出版社

匱乏與自足

「咚咚」,有人敲門,愛做烘焙的丁路又給周慧送麵包了。隔著布簾子,她速速收下,並無寒暄。

丁路是她眼裏最好的飯搭子。「他愛做牛排、提拉米蘇,手藝很好。且很守時。」她會約樓下喜歡傳統文化的設計師鄰居金瓊走山,跟民宿老板傑西不時見面,與路口小店老板攀談;走山時摩托快遞小哥飛馳而過,她叫出對方的名字,小哥回以樓宇間的八卦,痛快作別。

不喜無謂的社交,但朋友和不同形式的「搭子」總是有的。除此之外,一天裏的二十多個小時,便是周慧與周慧的相處。

「你在這兒住了好幾年,怎麽沒瘋掉?」鄰居Eva曾在離開前問她。

對周慧而言,獨住且不因獨而困擾並非難事。她所求無多:夠吃夠用就好。衣服大多是朋友給的,黃燦然的女友宋婷經常送一些食物過來。「有時一個籃子拎上來,一個星期不用買任何吃的。」電視、蘋果電腦是朋友給的二手貨,WiFi也蹭鄰居的。唯二的生存外花銷是微信讀書和健身。

一般外賣不到洞背,不過某家優選做得飛起,她因此能吃到新鮮雞蛋、八九塊一條的活鯽魚。買來的刮鱗刷不好用,但她技術早已嫻熟。

不能住得太憋屈,房子整潔,要能放得下一些書。吃當季和幹凈的食物。不跟不想說話的人打交道。低欲望的基本原則不可打破。

從前這些都能滿足。但幾年前某名校高中選址洞背,村裏的房租直線上漲。房租和社保都上漲後,她不得不去鹽田看房,社保也暫停了。然而那邊的房子只能放下一張床,老鼠亂竄,「毫無尊嚴」。那段時間,她越發精打細算,7折的菜都覺得貴,會等。一塊蛋糕18元,會猶豫很久——最後就不買了,反正也不健康。她鉆研過開車空擋滑行來省油(並無效果),逃過地鐵票,也去樓下菜地裏偷菜:挑的是黃昏,人少,天沒全黑。不敢開啟手電看,結果回來發現菜上都是蟲眼和枯枝。

采訪的最後一天,我們去黃燦然家小坐。攝影師給黃周兩人拍照,周慧問,「快好了嗎?一會兒小區停車費超過5塊了!」

眾人拿這當梗,周慧的口氣裏卻並無玩笑。節省不僅是習慣,匱乏感與生俱來。老家日子緊巴,17歲她就在工廠用縫紉機車鞋幫。

惜才的黃燦然,得知她曾有改善生活的想法,贈她四字:保持貧窮。

聊到這看似「鄭重」的忠告,周慧大笑,「你以為我真的是因為聽了黃老師說才這麽過的嗎?那是因為我也沒得選,我就是沒有錢哈。」

她說那時自己不太知道想做什麽事情,只知道不想做什麽。而在黃燦然看來,後者更為重要。

「我寧願窮也不願工作,討厭早起。」周慧說,口氣是嚴肅的。

然而房租總是壓在胸口的大石,她得找到胸口碎大石的方法。

一位對她知根底的好友給出了方法:借給周慧25萬,可以10年歸還,目前每月還點利息即可——條件只是她要過上三餐無憂、有尊嚴的生活。

有聽說她故事的人問,在深圳有車有房還算窮嗎?用物質的絕對指標衡量,或許不算。她只是在「獲得自由」的前提下,果決地放棄了其他:更好的城市住房、固定工作、超出能力和渴望的消費、社交與親密關系、下一代……

她也知道自己與他人的不同。父母都不在了,她沒有贍養的負擔,做選擇也不用顧忌家人想法;退路也早早想好:實在要還債了,就賣掉那房子,吃社保。「不是說主流生活不好,職場、家庭和親密關系都能提供給人穩定感和必要的價值感。只是我不再向往那樣的豐富多彩。」

周慧很早就意識到,擁有無窮無盡的自由是災難。「你得每時每刻往裏填東西。你很清楚你就是由這些東西組成的,你得負全責。」

單調枯燥就是生活的本來面目,可怎麽度過全是個人功課:有時她咬牙堅持運動,有時突然中斷出去喝奶茶,有時興起就刷微博和B站,看新聞、吃播和吸貓視訊,大半天飛逝如電。更多的時候她只是在房間裏走來走去,看村民去菜地燒草,看賣水果的車有沒有上來,或者像軟面條一樣賴著,什麽也不想幹。所有這些常常是快樂之源,卻也會讓自罪心萌起。糾結,懷疑,不知接下來會怎樣,和那個時不時跳出來在上空俯視自己的「不能如此放任」的聲音,像地裏的菜青蟲一樣,咬咬嚙嚙,掐而復出。

但十年後的她早已明白,不會完結的下墜感,如同陽光下的影子,會是永恒的陪伴。絕大多數時候,閱讀和健身能把她從所有萎頓中拔出來。而那些拔不出的時刻,就由它們去吧。

周慧(右)和黃燦然 圖/南方人物周刊記者 大食

茶場村和佩索阿

在自責自慮和久不行動中煎熬的不獨她一人。

在上海蔦屋書店的活動中,正在考研的讀者小戚(化名)說,她把周慧的【把屁股坐穿】全文貼在了自己家中的墻上:

不要等明亮的光線。不要指望微信上有人和你聊天。不要指望有快遞在村口,你根本沒買任何東西……不要和朋友說你很無聊很焦慮,人類的無聊與焦慮並不相通。不要在意這樣坐下去會胖肉會松弛,身體的樣子再不好看也不是惡,這不是你在意的。

你已蹉跎四十余載。唯有從閱讀與書寫沖出去。這是半夜失眠時下的決心……你需要這種升起,從而忍受庸常。

小戚把這篇打印下來,每天都看,幾乎能背誦下來。周慧的書寫如助推器,幫她渡過仿徨和焦慮,也對抗了拖延癥。在四五月十幾場的新書活動裏,這樣的反饋最讓周慧欣慰:原來寫東西是有用的,能給人帶來一些安慰甚至改變。

身在長沙的年輕藝術家卓琪,則在周慧的文字裏讀出了對自己所住山野的情感。

幾年前,她和男友搬到位於嶽麓山腳下的茶場村,成日和蚊蟲鼠蟻、停水停電打交道,男友房間的墻上都長出了樹葉。本是工作狂、快節奏的她被茶場村「馴化」,漸漸喜歡上了這裏:夜晚的月光照在葉片上,以為它們在反光;和村裏朋友認識六年,也只是一起布展、做藝術,從未有加微信的念頭。

她因此對周慧的書深有共鳴。但她也擔心,不細讀周慧的人,會把洞背誤解為歌頌所謂鄉間隱居和景觀式的生活。

「這絕不是什麽田園牧歌,是體驗之後的自主選擇。」卓琪強調,就像周慧所寫的山間的綠和她珍視的禾雀花,「看到奇跡後就會看到更多的奇跡,但奇跡不是為所有人準備的。」

這兩年,茶場村漸漸熱了起來,民宿、網紅麵包店、咖啡館,連在讀的大學生都湧了過來,「但好多人似乎只是為了標榜自己和別人不一樣,或者沾染些什麽氣息,才來到這裏。住了一段覺得,原來根本不是什麽文人墨客的想象,會問,村裏沒有外賣嗎?慢慢也就搬走。」

而立之年的春明曾在北京幾家出版機構擔任編輯,如今回到老家湖北鹹寧,開了一家名為「佩索阿」的獨立書店。春明說內心平胡了許多,但總還要面對生存和其他問題。「不能確認這種生活是對的。」看到周慧在中年的轉折,他覺得自己和她可以連線起來。「我是把她的寫作當成她的【不安之書】來看待的。」5月中旬,在和友人去了一趟洞背後,他還在消化那裏的所得,也確信了自己要開十年書店的計劃。

眼見漸漸成為文旅IP的茶場村離自己的初衷遠了,卓琪和男友計劃搬去鄰近縣城更偏遠的村落。而近兩千裏外的洞背,山下在修地鐵,山上建起了重點中學,大小梅沙的海灘和淩空架起的步道,都會招來一些外來者。但周慧相信,山上大片的墓園和馬巒山一帶受到保護的動植物資源,能保障洞背的靜寂,至少在相當長的時間裏不會被城市的進擊潮席卷。

周慧在華僑墓園 圖/南方人物周刊記者 大食

兩年前,不滿於房租上漲的黃燦然搬去了30公裏外的坪山仔村。他和周慧對我強調,他們並非要離群索居,只是不約而同地駐留在大城市邊緣:「市中心太鬧騰,大城市周邊又能感受到它的放射線,人群也有邊界感。」而回到老家,要應對所有的人情世故,繁文縟節,「斷斷回不去了。」

對周慧來說,現在很好。荷爾蒙撤退,細紋在顴骨之下顯現,她依然精力飽滿,也越來越認清自己,「你不可能比以前更豐富更敏銳,你已經過了所有的巔峰。時刻知道自己只是在一座城市的邊緣,多重邊緣中的一重,遠眺一些東西。」

她說出書純屬意外,與寫作關聯不大。「重點還是不被幹擾地寫好東西。」面對紛沓而來的活動邀約,她並沒有久未出門暢聊的「穴居人」的歡喜,反倒出奇地平靜——從來不是一個努力刻苦、立誌當作家的人,突然獲得了一些肯定,而這兩年自己沒寫多少,生出的倒是幾分心虛。豆瓣上的評論,她速速覽過,不會再倒回去看。公眾號她也不想要再多新的關註者,「怕自留地被遊人誤入。」

她只希望不要那麽懶,遇到難的閱讀點不要用看視訊回避。「未來我一定會繼續寫,不管出不出書。」前幾周在江南某地的酒店,她讀到紮加耶夫斯基的詩,感動到頭皮發麻,眼眶濕潤,就知道自己肯定能寫。

新書出爐一個月已經加印。若能再多印幾次,還掉友人的債並非遙不可及。但她想得明白:還債就用賣房款,寫書的版稅要拿來買書、健身和他用。兩者不可混淆。

見面那幾天,周慧念叨最多的就是兩個月後從6樓搬到8樓去的開心事。黃燦然不以為然,「別折騰了,現在不需要保持貧窮,該改善生活了。」她搖搖頭,「樓上視野更好,房租每個月還便宜500呢,那可是好大一筆錢!就兩層,搬家我也全自己來,一分錢不用花。」她眼裏閃著一絲狡黠和自得,還有滿滿的勝券在握。

(資料來源:北京方所、上海蔦屋、長沙鏡中的活動記錄。感謝蘇蘇的大力幫助。)

鄧郁

責編 周建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