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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克凡:父親和雕像|新刊預覽+創作談

2024-03-18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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導讀

肖克凡中篇新作,將老一代工人、工廠的命運和現實處境融合,從習焉不察的時代流逝中探出無盡況味。昔日電機廠舊址、今朝花園小區中心的塑像,自有其象征性;而驅動情節的關鍵道具「Gamma刀」與「Gamma射線探傷儀」,也變得內涵復雜,似在生活之內,又在科學之外,具有另一維度的意義。

只是經常想起

—— 中篇小說【父親和雕像】創作談

文|肖克凡

有個初次見面的朋友,他說讀過我不少小說,「肖老師您別介意,我說您是工人作家寫了好多工業題材……」

我不禮貌地打斷他,「您不要客氣,我絕對不會介意的,畢竟我當過六年工人,這段履歷沒什麽回避的。當然,也許有當過八年工人的作家不願提起曾經的工人身份,但我不是那樣。」

前幾天跟個相熟的朋友聊天,說起個人經歷的往事,我發現對方規避某些不悅的時光,說該忘記的都要忘記,凡是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我不反對這樣的生活法則,更知道人性具有回避羞恥記憶的本能。說實話有時我也不願回憶丟人現眼的事情。因為我是人,難以避免人性弱點。但我是個文學寫作者,我不應選擇性地記住某些人和事,我也不應選擇性地遺忘某些人和事。我還是順其自然吧,只要不是惡意回避或假裝健忘,那些事情你記住它就是了,我覺得人類腦海裏容得下幾片記憶風帆。

譬如我曾經的工廠,譬如我曾經的工人師傅,盡管時光遠去,依然時常想起,這就叫「記住」了吧?我記住那些工人具有的品質,包括喜怒哀樂,甚至雞零狗碎。這些近乎我記憶深處的「私房錢」,勝過時下黃金。於是,我想著想著就寫了這部中篇小說【父親和雕像】。起初標題是【父親的Gamma刀】,我聽從編輯的建議,改了。編輯說得對。有人,就該有雕像。有靈魂的雕像等於活生生的人。「父親和雕像」就是這個意思。

我曾在創作談【從往事開始】裏談到,文學寫作就是呈現往事,或者說把往事投映在「現在進行時」大螢幕上,於是故事人物便遵循「文學時間」走到讀者面前,也就無須追究是紀實還是虛構了。

就這樣,我寫了這對工人父子:李玉福和李秀柱。這是我曾經多麽熟悉的人物啊,一個是工廠的「兒子」,一個自然是工廠的「孫子」,這外號意味工人傳代了。這種感覺真是久違了。既然在物理時間裏久違了,我寫出【父親和雕像】,有幸在小說的「文學時間」裏跟這爺兒倆重逢,令人情不自禁。當然還有其他人物:認為自己「還是雙腳踏在華北電機廠土地上」的電工田銘,前來道別的退休廠黨委書記崔鳳歧,賣了工廠地皮移居東莞的退休廠長宋桂池,以及杜玉雯、高富英和能言善辯的劉大辯……他們都是我所熟悉的環境裏的鮮活人物,只是漸行漸遠了。

【父親和雕像】發表後,有人問我怎麽又寫起工業題材啦。說實話,從事寫作以來,我沒覺得「題材」這詞兒對我有什麽作用,反倒認為「題材」概念適合高校文學系和社會文學機構,要麽用於教學要麽用於研究。我學寫小說多年,似乎沒有受到「題材」的影響,如果文學是人學,那麽我的寫作題材就是「人的題材」。如果問我為什麽要寫工人題材或工業題材,我只能這樣回答:只是經常想起。

真的是這樣,確實是這樣。謝謝有緣人賞光讀我這部中篇小說。在此謹慎送上祝福。

微信專稿

肖克凡中篇小說【父親和雕像】

發表於【當代】2024年2期

肖克凡 , 天津人,1970年參加工作,歷任工廠技術員、工業機關幹部,1988年調入作協從事專業創作。著有長篇小說【鼠年】【原址】【天津大碼頭】【舊租界】【生鐵開花】,小說集【賭者】【愛情刀】【蟋蟀本紀】等。長篇小說【機器】獲全國「五個一工程」獎、中國出版政府獎。

父親和雕像

文|肖克凡

睡夢裏聽到電話鈴聲,李秀柱翻身爬起按亮台燈,碰灑昨晚那杯殘茶,頭腦倏地清醒了。這不會是醫院打來電話吧?半夜裏父親病情……他身體緊張得微微顫抖,下意識做著深呼吸,黑暗裏尋摸那只老款手機。

大齡男青年使用老款手機,這很特別。其實「八〇後」並不太年輕了,只是緣於他單身。有時單身顯得年輕,有時則顯得不老不少,置身「剩男」群體,李秀柱屬於標配狀態。

下床循著電話鈴響,邁出臥室看見客廳電視櫃上手機螢幕亮著,徑直過去拿在手裏,鈴聲恰恰啞了。

昨晚體育頻道重播世界拳王爭霸賽,菲律賓的帕奎奧把英國的裏奇·哈頓給KO了,看過這場拳賽把手機忘在電視機前了。平時觀看電視裏拳擊比賽,令他經常想起小學時被壞學生亂拳捶打的狼狽樣子。是啊,自己為什麽從小就認𪨊呢?長大成人反而愛看拳擊節目,這等於看別人打別人,然而絕沒有坐山觀虎鬥的意思,就是從心裏佩服勇敢的人。

開啟客廳頂燈,黑夜唰地明亮起來,這讓他有些不適應。手機螢幕顯示「未接來電」來自「廣東省東莞市」。哦,這不是半夜值班醫生打來電話,於是松了心。想起廣東省東莞市此時夜生活正熾,估計是談生意的撥錯號碼打到北方來,千裏迢迢叫醒我,這也算是緣分吧。

是啊,東莞那邊說粵語吃粵菜,打工的人挺多,掙了錢就消費,吃夜宵屬於規定動作。前些年華北電機廠有人南下「珠三角」,他沒敢跳槽,繼續過著橫平豎直的正方形生活,暗自感嘆自己性格跟父親有關。高級電焊工李玉福為人處世遵循「吃虧常在」的人生哲學,無論受到多大委屈都不吭聲,平時教育兒子「能忍自安」老實做人。父親往往是兒子的樣板。李秀柱技校畢業走進華北電機廠也做電焊工,這叫子承父業,也可以叫工人階級接班人。

高級電焊工李玉福臉頰寬闊,橢圓形眼睛稍凸,通冠鼻梁高聳,身材瘦高褐色皮膚,常年電焊作業彎腰弓背,尤其平時不愛出聲,久而久之得了「駱駝李」外號,全廠聞名。既然父親被描摹為性情溫順吃苦耐勞的「沙漠之舟」,年輕的李秀柱愈發老實本分,而且老實本分得成了大齡未婚青年。這些年倒是相過幾次親,女方大多嫌他過於刻板沈悶,難以進入心動行列。

後來他翻閱字典尋找跟自己心理狀況相關的字詞,找到那個「悱」字。一邊是「豎心兒」一邊是「非」,這個字是形容想說又說不出的樣子。可是自己確實不知道想說什麽,心裏便茫然著。

好幾次相親都是這樣,絞盡腦汁也不知要說什麽,於是索性徹底結束這項民間熱門活動,對自己實施「閉環管理」。母親已然去世多年,只剩下父親關心兒子婚姻大事,他老人家認為找個誌同道合的媳婦過日子就行。可是李秀柱不太清楚自己「誌」在何方,「道」在何處,反而愈發增加相親難度。如今父親退休得了肺癌,幾經庸醫誤診才住進這家三甲醫院,主治大夫告訴家屬患者預後不良。這種境地哪還有心思相親呢,當務之急是全力盡孝,爭取治好父親的病。

離開客廳打著哈欠返回臥室,上床擺平肢體想起被電話打斷的夢境,他窘窘地說了聲荒唐,飽含自我批評的語氣。那麽大尺度的春夢幸虧被電話鈴響打斷,否則不知夢裏會有何等舉措,這真要感謝東莞撥錯的來電。

醒了就睡不著了,只得靜靜躺著。這個臨近不惑之年的「八〇後」,相貌大部份隨了母親,橢圓臉形光滑白潤,有些像京戲裏的趕考書生;一雙眼睛微微凸出,則是父親的翻版。只是鼻梁「山根」稍顯塌陷,反而透出幾分厚道的氣質,這點不知相親時加不加分。

既然睡不著,便不停眨動明亮的眼睛。他的目光很特別,大白天不顯明亮,好像被烈日遮蔽了,卻在黑夜裏閃耀著,顯得不中不著。自從離開華北電機廠不再上夜班,他的目光只剩下白日裏的黯淡,沒了夜半閃耀。

躺著睡不著繼續回憶那個夢境,睡夢裏那女子穿著暴露,言談輕佻,舉止放浪,這算是風騷吧?父親肯定認為這路人不正經,可是這路人偏偏讓我夢到了,好麻煩啊。

猛然間電話鈴又響了。他抓起手機看到來電顯示還是「廣東省東莞市」,立即點開接聽。

「你爸應該轉到第六人民醫院去,現在這家醫院光憑靶向藥物治療過於單一,必須采取聯合治療措施,你爸的病不能耽誤!你聽見了嗎孫子?」電話裏是個低沈的男聲,夾雜些許南方口音。

「我聽見了……」李秀柱本能地答道。

「好啊,孫子你別耽誤啊,抓緊給你爸轉院吧。」對方說罷便掛斷電話。

孫子……這人叫我外號「孫子」?那麽他肯定是華北電機廠的人!可是我聽不出他是誰……李秀柱回撥對方電話,聽筒裏傳出嘟嘟嘟的聲音。他以為這是通話占線,便掛斷電話等待著。

「你爸應該轉到第六人民醫院去,現在這家醫院光憑靶向藥物治療過於單一……」李秀柱回味這幾句話,再次撥叫對方電話,還是傳來嘟嘟嘟的回音。可能對方設定了陌生電話攔截吧,打不通的。

我父親悶頭幹活不言不語,一輩子沒有什麽朋友,這大半夜冒出個格外關心他的人,可是打過電話又隱蔽起來了……李秀柱從父親聯想到自己,是啊,我也沒有什麽朋友,前年收養的那只流浪貓去年還死了。

他把這個來自「廣東省東莞市」的電話號碼存到通訊錄裏,取名「知我外號者」。是啊,我在華北電機廠外號叫「孫子」。那老一輩工人為什麽叫我「孫子」呢?李秀柱苦笑了。我這外號跟古代兵法半點關系都沒有。

窗外天光大亮,李秀柱再次撥打「知我外號者」的電話,照舊「嘟嘟嘟」,他意識到對方徹底「潛水」了。

大清早,孝順的兒子照例走進廚房給生病住院的父親操持早飯:富硒小米粥,煮柴雞蛋,醬油腌黃瓜。父親在華北電機廠工作多年,每天都從家裏內建飯菜上班,從來不吃職工食堂,除非緊急搶修加班加點,買個食堂饅頭墊巴墊巴。如今他老人家生病住院,仍然不吃醫院配餐。


父親是個隨遇而安的老工人,唯獨「不吃外餐」成了鮮明的「個性」。這樣兒子不但跑醫院送飯,還把自己練成父親的「禦用廚師」,而且全部沿用母親遺留的「手寫本」家庭菜譜。母親的字跡很是娟秀。

一邊忙著「父親料理」,一邊匆匆吃著早餐,李秀柱的規定動作是饅頭塞進嘴裏,自選動作則是咀嚼榨菜或蘿蔔乾,繼而大口喝水送下。想起工廠俗話把吃飯稱作「餵腦袋」,前輩師傅們語言真是生動鮮活,便有些懷念車間班組。前些年華北電機廠沒了,地皮轉讓開發商建成金環花園住宅小區,號稱這座城市百姓幸福生活的名片。

提拎起保溫餐盒走出家門給父親送早飯,李秀柱坐在公交車裏給「知我外號者」發了簡訊說:「謝謝您關心我父親李玉福的病,勞駕請告訴我您是誰好嗎?」

還是不見對方回應。他覺得這很像電視劇情節,便學著編劇暗暗構思著故事,不知不覺竟然有了懸念……

下了公交車尚有五分鐘腳程,巧遇從前車間電工田銘,這家夥領著讀小學的兒子參加英語培訓班,說將來去墨爾本投奔姨媽,要從小打牢英語基礎。又瘦又矮的田銘竟然有個又高又胖的兒子,這令李秀柱有些驚訝,覺得這也很像電視劇情節,比如產科病房抱錯嬰兒。

田銘顯然對生活充滿信心,主動說現在在金環花園物業公司做水電維修工,雙腳還是踏在原先華北電機廠土地上,這等於沒有離開工業故土,仍然堅守著呢。

這等於沒有離開工業故土?聽到這種新穎獨特的說法,李秀柱不由豎起大拇指說:「田銘你命運不錯,仍然堅守著呢。」

在工廠外號「瘦狼」的田銘撫摸著胖兒子頭頂說:「人生哪有十全十美的?十全五美就滿足啦!我父親去年肺癌住在第六人民醫院用Gamma刀治療,光自費計畫花了四萬多,謝天謝地Gamma刀把瘤子治小了,咱這銀子沒白花……」

「你說Gamma刀能把肺裏瘤子治小啦!」李秀柱猛然提高嗓門問道,「你是說第六人民醫院的Gamma刀?」

田銘倒退半步說:「你說話就跟猛踩油門似的,別嚇著我兒子好不好?」

「嗯!你這樣說就對上號兒啦……」李秀柱想起「知我外號者」打來電話同樣提到第六人民醫院的Gamma刀,顧不得跟田銘道別,扭身朝著醫院方向跑去。

田銘望著遠去的背影笑了笑說:「這孫子今兒怎麽啦?從前在車間他沒有這麽大動作。」

是啊,孫子逢人矮三輩兒,他怎麽會有大動作呢。田銘似乎有些同情李秀柱,毛四十了仍然單身,一人孤守陣地多冷清啊。

開啟手機搜尋到有關「Gamma刀」的資訊,李秀柱反復讀了兩遍,或多或少弄懂它的基本原理。Gamma刀不是刀,它是透過立體定位Gamma射線照射,破壞腫瘤組織達到治療目的。采用Gamma刀治療腫瘤,患者創傷小,恢復比較快,避免深度麻醉,住院時間相對較短,仍然屬於放療範疇。

嗯,放療在京津冀叫「烤電」,在江浙地方叫「照光」。李秀柱給父親送過早飯,徑直跑到第六人民醫院,花二百塊錢掛了腫瘤外科的「特需門診」,見到教授級放療專家紀國鎮。

紀教授滿面和藹語調清晰,李秀柱豎起耳朵凝眉聆聽,字字句句記在心裏:Gamma刀治療肺癌早期能夠起到抑制癌細胞擴散的作用,也可以治療多發轉移病竈。尤其適合於不能手術和不能麻醉的病人。Gamma刀還可以結合化療、靶細胞藥物或免疫綜合性治療……

這好比聽了場科普講座,李秀柱感覺這二百塊錢沒有白花,絕對物超所值。他起身給這位專家教授鞠躬致謝,表示父親癌細胞沒有擴散,回去盡力說服他老人家接受Gamma刀治療。紀國鎮教授微笑開導他,說既然患病就要積極治療,患者和家屬的信心很重要。

臨近中午走出第六人民醫院大門,李秀柱來不及回家做飯,一路躊躇決定購買「外餐」,卻不知哪幾宗菜品更接近母親的「手寫本」家庭菜譜。他來到宴賓樓飯莊外賣視窗,給父親買了清炒雞絲、香菇油菜、八珍豆腐,外加番茄蛋花湯,搭配大米飯。

提拎著餐盒打上出租車,大胡子的哥得知這是兒子給住院的老爸送飯,隨即嘮叨起來:「你說什麽是爹和兒啊?那就是兒來的時候,爹在出生證上簽個字;爹走的時候,兒在死亡證上簽個字;多年前爹從醫院把兒抱回家,多年後兒從火葬場把爹抱回家;當年爹給兒買大房子,最後兒還給爹小盒子,咱們說明白吧,就是爹幫兒上戶口,兒給爹銷戶口,這是爹和兒的關系。」

李秀柱聽得不是滋味,喉結發緊似乎想哭。他告訴的哥停車。的哥說還沒到地方呢。他說靠邊停車吧。

結了車費,他站在大街邊上,左手提拎餐盒,騰出右手揉了揉泛酸的鼻子說:「您這出租都快改成靈車了,我哪敢坐啊。」

揚手又叫了輛出租車,就這樣匆匆趕到病房,滿臉愧疚說這不是媽媽的菜譜。李玉福表情淡然,輕輕點頭。

這時李秀柱明白了,縱然母親去世多年,父親腸胃依舊從屬於母親,那冊遺留人間的「手寫本」家庭菜譜,既是父親常年依賴的味道,也是父親不食「外餐」的心理依據,常年保持生活的固有狀態,絕不改樣。

父親養成不吃工廠食堂的習慣,據說起源於糧食定量供給的年代,那時自家飯食可以「瓜菜代」,用以填補口糧不足。例如摻有柳葉嫩芽和榆錢兒的玉米窩頭,便足以寫進「家庭食品非遺」名錄。如今城市綠化噴灑滅蟲劑,無論柳葉嫩芽還是榆錢兒,一律不可食用,這便久違了「駱駝李」的古典腸胃。

兒子湊近病床前開啟餐盒請父親吃飯,這時有人跨進病房叫了聲「李玉福同誌」,父親目光凝了凝,註視著來訪者。

「你不認識啦,我是崔鳳歧!」來訪者身材健碩聲音洪亮,抖動滿頭白發,好像渾身上滿發條。

李玉福認出這是過去華北電機廠領導,嘴唇顫顫叫了聲「崔書記」,聲調很低。對方聽罷拍手笑道:「你果然沒忘記我!那年沒評你當勞模不會忌恨我吧?」

一句話病房靜了場。李秀柱快速眨眼望著父親。李玉福皺皺眉頭聳聳鼻了說:「那年咱廠評選勞模,廠裏推薦的就是我啊。」身患癌癥的老電焊工沈靜若水,「那天下班我又跑去找宋桂池廠長,我說自己不配當勞模,請廠領導評選別人吧……」

崔鳳歧仿佛被堵了嘴巴,一時不知如何應對。

李玉福似乎不願放棄這個話題,不慌不忙回憶道:「宋廠長問我推辭評選勞模的原因,要求我實話實說。我就把心裏想法說了。宋廠長聽了哈哈大笑,勸我不要這樣過度嚴格要求自己。我還是堅持自己的想法。可巧宋廠長辦公桌上電話響了。我不知道這電話是誰打來了,反正宋廠長接過電話見我還是堅決推辭,就接受了我的要求,結果把勞模評給田保松了。」

李秀柱吃驚地望著父親——這位常年少言寡語的「駱駝李」竟然毫無避諱地陳述己見,一口氣說出這通完整流暢的話語,不由內心暗生疑竇,父親患了癌癥話變多啦?

「所以說崔書記,我是自願結束勞模評選的,您不要把責任攬到自己身上。」

崔鳳歧遠遠比李秀柱更吃驚,在他印象裏李玉福是個埋頭幹活絕少出聲的技術標兵,此時話語連篇敘述陳年舊事,仿佛雲破天開了。

於是崔鳳歧只得更新話題說:「那年全廠先進生產者表彰大會,你上台發言情真意切,我至今記憶猶新呢!」

「崔書記,這事兒您不提我倒忘了。」李玉福露出近乎無奈的表情。

崔鳳歧抖擻精神說:「那天表彰大會你上台發言,說自從十六歲進廠學徒,這麽多年華北電機廠把自己培養成人,從心眼裏認為自己就是華北電機廠的兒子,所以要讓兒子進廠接班做電焊工,咱們工人階級血脈不能中斷……」

李玉福聽了這番話,下意識扭臉望著自己的兒子。李秀柱咧嘴朝父親笑了笑。

崔鳳歧跨步上前拉住老電焊工的粗糙大手說:「咱們華北電機廠職工八千九,最令我感動的就是你李玉福!你不讓兒子讀高中替他報名考進咱廠技校,這才是愛廠如家呢。」

原來是父親替我報名才被工廠技校錄取的,他老人家不聲不響就把我的前途給定了。此時李秀柱頗有真相大白的感覺。

李玉福從病床起身說:「崔書記,我沒文化,那篇發言稿是廠辦主任龐占元給我寫的,龐主任還讓我在他辦公室裏操練幾遍,特別強調念到‘我是華北電機廠的兒子’時,音調要高,動作要大,凡是念到這種關鍵句子不要把肉埋在飯裏……」

「沒錯!你埋頭苦幹任勞任怨,廣大職工看在眼裏記在心上,我們領導班子絕對不會把肉埋在飯裏的!」崔鳳歧揮了揮手重現開大會做報告的風采說,「所以多次把你評為技術標兵和先進生產者嘛。」

李秀柱擔心父親空腹餓了低血糖,雙手捧著余溫尚存的餐盒註視著父親。

崔鳳歧再次轉變話題說:「藥補不如食補!李玉福同誌你要加強營養多吃飯,爭取戰勝疾病早日康復。」


李玉福輕輕點頭,示意兒子拿筷子。父親默然接受了這份「外餐」,李秀柱備感欣慰。這可能跟崔鳳歧書記在場有關吧,畢竟老工人最聽黨的話。

「人老啦!我只能投靠獨生子,明天坐飛機去新加坡,今天跑來看看你……」崔鳳歧有些動情地說,「我準備編寫【華北電機廠史】,人物譜裏不會遺漏你李玉福的!」

「我是個幹活兒的電焊工,您就不要寫我了。」李玉福揚了揚手說,「既然明天您去外國,那就在這兒吃頓飯吧,我兒子買了外面的套餐呢。」

「啊……」崔鳳歧怔了怔,隨即精神振奮說,「好啊好啊,這頓飯就算你給我餞行,以後有啥事給我打電話,等你病好了到新加坡旅遊,我帶你去牛車水逛逛!」

不擅交際的老電焊工突然挽留來訪者吃飯,這令兒子又驚又喜,立即開啟病床前的折疊餐桌,依次擺好餐盒:清炒雞絲,香菇油菜,八珍豆腐,番茄蛋花湯,大米飯。他感覺主食不夠倆人吃,便從床頭櫃抽屜裏取出那包烤饃片。

崔鳳歧接過烤饃片笑著說:「這是我陜西家鄉面食,很久沒有吃到啦。」

「那烤饃片你多吃,這大米飯歸我。」李玉福露出鮮見的笑容說,「今天咱倆跟這兒吃飯,我怎麽覺著還是在華北電機廠呢。」

「這就叫穿越時光隧道,讓咱倆回到華北電機廠。」滿頭白發的崔鳳歧說著時髦詞語。

似乎受到父親情緒感染,李秀柱助興說前天遇到田銘了。崔鳳歧嚼著香脆的烤饃片打聽田銘是誰。

「田銘現在在金環物業公司做維修工,他爸是原先華北電機廠精工車間的田保松。」

「噢……」李玉福聽罷輕咳兩聲說,「人家田保松是全廠技術尖子,也有好幾項技術革新成果呢。」

「你也是技術尖子嘛,田保松遇事喜歡爭先,經常跟廠領導取得聯系。不過我倒欣賞你這種作風,任勞任怨不計得失,最能代表華北電機廠工人階級精神風貌。」崔鳳歧說著雙手捧起那碗番茄蛋花湯,穩穩遞給李玉福。

「您過獎了崔書記,我這人啥也代表不了,非要我代表呢就代表手裏那把電焊鉗吧……」

「如今有了氬弧焊、電渣焊這類新技術,可是代表工人階級的光榮傳統不能丟。」崔鳳歧嚼著烤饃片,好像滿口生香,「你那幾把老焊鉗應該送進工業博物館,永久收藏!」

李玉福緩緩放下筷子,沖著崔鳳歧拱了拱手,算是無言的感謝。

吃過這頓午飯,老書記和老工人拉了拉手,道了道別,誰也沒再說話。李秀柱將客人送到電梯門前,連聲致謝。崔鳳歧表情嚴肅說:「你爸得了這種病就要想得開,首先爭取五年存活率,人家田保松不就闖過來了。」

李秀柱用力點頭說:「祝您明天平安到達新加坡,我希望我爸治好病去您那兒旅遊。」

送走這位老領導,快步返回病房,李秀柱沒想到父親張口評論道:「崔鳳歧變化不小,他當黨委書記時沒跟我說過幾句話,今天怎麽變成話匣子啦?好像把下輩子的話都說了。」

「樹老根多,人老話多。」李秀柱隨聲附和,認為父親今天話也不少。

「是啊,到了新加坡崔書記找誰說話呢?想要聊天只能往國內打電話,只要他兒子有錢交得起電話費就行……」李玉福想象著崔鳳歧移居國外的生活景況。

李秀柱聽著這番念叨,感覺父親思路清晰,詞語貼切,看來他老人家原本健談,卻在廠裏少言寡語得了「駱駝李」外號。這種反差實在太大了。

一時琢磨不透,兒子陪父親下床在樓道裏遛了遛,返回病房給父親按摩雙腿雙腳,說總躺著肌肉萎縮。李玉福忽然輕聲問兒子:「咱們華北電機廠的地皮就是賣給新加坡開發商的吧?」

李秀柱隨聲回答:「是啊,新加坡地產商開發金環花園樓盤,一期開盤每平方三萬八,現在漲到五萬多了。」

李玉福聽了沒吭聲,好像重新成為少言寡語的人。李秀柱趁機試探道:「您轉到第六人民醫院去吧,聽說那邊有新療法效果不錯呢。」

「我這病轉到第六十六人民醫院也不好治,咱們就不要折騰人家大夫了。」

第六十六人民醫院?折騰人家大夫?李秀柱再次領略父親的口才。這真是個內秀的老工人,要麽不張嘴說話,張嘴說話就這麽生動。

兒子參不透父親的心思,便沒有提及Gamma刀治療,也沒提及半夜接到「知我外號者」的東莞神秘電話。

……

精彩全文請見【當代】2024年2期


稿件初審:周 貝 張 瑤

稿件復審:張 一

稿件終審:王秋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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