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賈府的家政

2024-07-28文化
筆者曾遇見一位參演87版【紅樓夢】電視劇的演員,聽其追憶劇組當年一起生活,一起閱讀、上課學習【紅樓夢】的盛況,悠然神往。但當聽到授課組有老師對【紅樓夢】作政治解讀,年輕演員們不感冒時,我有不同看法。柯嵐老師寫紅樓中的宗族治理,就可視為政治解讀的力作。珠玉在前,本文嘗試從不同的側重點發掘賈府家政的政法意蘊。
大有大的用處
盡管規模大了難免良莠不齊,「東府裏只有兩個石頭獅子幹凈」,但是大有大的用處,偌大的賈府能夠發揮合作互助的宗族職能。賈家的義學,「原系始祖所立,恐族中子弟有貧窮不能請師者,即入此中肄業。凡族中有官爵之人,皆供給銀兩,按俸之多寡幫助,為學中之費」,秦鐘、賈瑞、金榮等人由此得與寶玉、薛蟠一起上學。賈瑞的喪事,賈赦、賈政、賈珍各贈銀二十兩,在他們的帶頭下,其他族人都有表示。劉姥姥來打秋風,上至賈母下至丫鬟,都寬柔待之,不使她空手而歸。這與【義田記】中範文正公的所為如出一轍——他平生好施與,貴顯的時候,購置田地,號曰「義田」,用於接濟族人,並選出族中年長而賢德者來主事,「以其所入,給其所聚」,使「日有食,歲有衣,嫁娶兇葬皆有贍」。
這樣的「家」哪裏是今天的「家」!如費孝通所言,分明是一個事業組織。傳統中國社會形成了人口高度密集的農耕村落。受生產力所限,剩余財富少,遇上天災人禍、紅白喜事等大事,單門獨戶的核心家庭不足以應付,容易出現一夜赤貧的現象,不利於穩定。同時,村落的集體大事也需要大家組織起來,共同行動。基於血緣關系的互助合作組織應運而生了。賈府雖是大族,也不脫這樣的底色。而隨著工業革命帶來的城市化行程,人流動起來了,教育、就業、住房、金融、醫療、食品安全,統由國家管起來了,家的功能自然就縮減。即使在今天,在較貧困地區,家中有紅白喜事或有人重病就醫,親屬們會根據關系的遠近、來往的親疏送贈貨幣或實物,這都得一筆筆記下來,日後要還的。這時,家又恢復它舊時的面目了——規避小家庭無法應對的風險的大型組織。
大有大的規矩
蘇力指出,儒家的「齊家」可類比於傳統農耕中國的基層政權建設問題,因此是政治學、法學上實打實的憲制問題。像賈府這樣的大族,即使蕭疏了,上上下下起碼好幾百口人,重大事項必須依法而治。比如,依照賈府的規矩,兒子都要怕老子、弟弟都要怕哥哥、妻子都要怕丈夫。即使賈府再亂,沒見誰敢明著違逆的。又如,在男女之防的命門上,誰都不能大意。當春意香袋一丟擲來,強勢如鳳姐也立馬更了顏色,「又急又愧,登時紫漲了面皮」,接踵而至就是嚴厲的抄檢大觀園。這正是家政中最重要的兩點:一是「父慈子孝」「兄良弟悌」「夫為婦綱」,確保長幼尊卑,降低家的組織成本;二是「男女有別」,防止生物性、社會性、政治性亂倫,維持家的綿延。
與父父子子、兄兄弟弟相適應,賈府有一個基本制度,就是嫡長子繼承制,以長房為尊。寧府為長,賈珍是長孫,父親賈敬不管事,他成了賈家的族長,做叔叔的賈政就不好去管他。嫡長子繼承制簡單明了,執行成本低,被大家族更為廣泛和嚴格地適用,因而避免了家產被均分而導致家族羸弱,這正好與推恩令的效用相反。但榮國府越出常規,長子賈赦繼承了官爵,次子賈政額外蒙聖恩賜官,並掌管了主要的家產。賈赦不滿,做弟弟的賈政又無法有力地約束哥哥,因此其內部矛盾遲遲無法解決,這恰恰說明嫡長子繼承制的意義。而長房要在家政中承擔更多的接濟、組織族人的義務,正是權利義務相一致的要求。
費孝通曾說:「普通常有以‘人治’和‘法治’相對稱,而且認為西洋是法治的社會,我們是人治的社會。」「所謂人治和法治之別,不在‘人’和‘法’這兩個字上,而是在維持秩序時所用的力量,和所根據的規範的性質。」從賈府的家政看,它實作了傳統中國社會的秩序,它有原則、有基本制度、有具體規範,原則、制度、規範的背後是龐大的家族,家族的背後還有國家,如何就不是法治呢?或許有人從「維持秩序時所用的力量,和所根據的規範的性質」看,把它定義為「禮治」。但筆者認為,盡管與現代法治相區別,禮治與法治卻並不是互斥的,或者說傳統中國社會始終遵循著一種宗法(禮法)模式的法治。以至於有人提出,法治要以個體權利為本位。宗法(禮法)之治,實際上是透過維護家的秩序來保障個體成員的生存和發展,與權利本位並不矛盾。
有規矩就有變通
前面說到,榮府在繼承上出了岔子,由次子賈政掌管主要家產。這是不得已的突破常規,因為如果賈赦當家,賈府可能敗落得更快。鳳姐管家,則是法治的又一次變通。廉萍推測,賈珠的死可能是引發點,因王夫人、李紈大慟之余無力理事。陳大康分析,在嫡長子繼承制下,因長孫賈蘭的存在,王夫人和李紈之間有不可調和的矛盾。根據原著,王夫人和李紈均無齊家之才。而鳳姐有以下優勢:第一,她是王夫人的內侄女,為王夫人所信任;第二,鳳姐殺伐果斷,論才幹手段確是比邢夫人、王夫人、李紈更合適的人選;第三,鳳姐從小與寧府關系密切,與賈珍、秦可卿等十分熟悉。所以,鳳姐得到賈母的信任和支持。可見,有規矩就有變通,變通是法治的代價,是法治的一部份。
當鳳姐抱恙,探春代管大觀園又是一次家政制度的創新嘗試。由探春、李紈、寶釵組成的三駕馬車很好地詮釋了賈氏家政的治理資本的組合。探春飽讀詩書,才幹出眾,具備文化資本和能力資本,但是庶出,宗法資本欠缺(她認王夫人作媽、王子騰作舅即是家政的需要);李紈才幹平庸,但作為賈政家的長房,且寡婦守節,占據了宗法倫理的制高點,又比待字閨中的小姐在管理下人時更方便;寶釵與探春一樣,兼具文化、能力資本,缺點是作為外戚不好插手管理,優點是作為外戚具有較少的利害關系,因此是賈、薛、王三家的最理想的交通員。
在治理的手段上,鳳姐頗具法家的風範,她被戲稱為「潑皮破落戶兒」,是典型的酷吏,慘礉少恩,拉得下臉,下得了狠手。但她存私心、弄權術、瞞上欺下,實際上是法家力主鏟除的「奸劫弒臣」。探春倒是讀聖賢書,外儒內法,卻要不別親疏,一斷乎法。鳳姐、探春的當家,讓人如此自然地聯想到儒法的治國理念,不必作者刻意為之,而是由於賈府的家政實已包含了政治的內蘊。
大有大的難處
雖有禮教在上,但普通人家不會虛頭巴腦,該分家時就分家。可像賈府這種名門望族,要樹宗法的牌坊,就不能輕易分家。寧榮兩府是分開了,但賈母在堂,賈赦、賈政兩房只能「同房各爨」。即使分開,只要利益關系仍沿著宗法關系蔓延,一旦出事就很難不被波及,正所謂「一榮俱榮,一損俱損」,抄家就是與這種利益捆綁相應的集體責任。「大」是賈府家政維持下去的資本,也是維持這種家政要付出的代價。
在【紅樓夢】裏,引發賈府財政危機的大事件是元春省親;現實中,康熙六下江南,曹家四次接駕,虧空了家底。皇帝要花錢,又不能唱黑臉,就得吃賈府這樣的大戶,讓他們「食君之祿,分君之憂」。所以,賈府家政的收入又是國家財政汲取的物件(抄家是最暴烈的汲取手段)。作為報酬,皇帝或賜官爵,或對其不法行為網開一面。一面要完成皇權的財政攤派,一面是特權助長無窮的物欲,這真是烈火烹油、鮮花著錦、刀口舔蜜、火中取栗。
但皇權又不會聽任大戶的發展。從賈府可知,兒孫繼承的多只是虛銜,實職不能繼承,得從科舉考取。這極大地限制了大戶的世襲。由軍功起家、成功轉型詩書舊族的賈府最重「義學」,就由此來;賈家與書香門第的林、李兩家聯姻,也與此有關。秦可卿臨終托夢鳳姐,特別指出,在祖塋附近多置田莊房舍地畝,將家塾設於此,萬一敗落下來,子孫回家讀書務農,也有個退步。然而現實中,倉稟過實,既易不知廉恥,亦難發憤圖強。所以,「君子之澤,五世而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