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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聯:帝國的荒誕劇

2023-12-20文化

上圖:弗蘭茲·卡夫卡(Franz Kafka,1883年7月3日—1924年6月3日),奧匈帝國的捷克德語小說家,本職為保險業職員。

昨天的文章裏說了一句「太卡夫卡了」,有讀友問這句話是什麽意思, 我說大概意思就是很荒誕,他讓我解釋一下「卡夫卡社會」的含義,我說,你能說出這個詞組,說明你完全理解我的意思,他說他理解一點,還是想聽聽我的說法,於是有了今天這篇文章。

我們從一部叫【剛果驚魂】的電影說起,講述了一幫科學家去剛果找鉆石礦的故事,裏面有個情節是他們被當地叛軍扣押在一所醫院裏審訊,叛軍五大三粗、滿臉橫肉又態度粗暴,其中一個科學家對於叛軍無故扣押他們的證件、限制他們的人身自由表示抗議,另外一個科學家說,這裏明明是一所醫院啊,言下之意是醫院是治病救人的地方,卻被一幫武裝暴徒變成了刑訊逼供的場所,未免太荒誕又恐怖,於是脫口而出:這簡直就是卡夫卡小說裏的情節嘛!結果那個審訊他們的小頭目沖過來噴著唾沫星子對著科學家大吼:誰是卡夫卡?!告訴我!

卡夫卡本人的一生也充滿了矛盾的荒誕:他是猶太人,卻用德語寫作,他出生在布拉格,卻是奧匈帝國的公民,他同情工人階級,自己卻是資產階級的一員,他熱愛寫作,卻無法靠寫作為生,他生性害羞內向,卻擁有多位女友,卡夫卡是猶太人,但強烈反對靠恐怖主義起家的猶太復國主義,他生前寂寂(籍籍)無名,死後卻名垂文壇並被捷克評為捷克史上最偉大的名人之一(排名55)。

【鼠疫】、【論自殺】的作者法國作家加繆、【百年孤寂】的作者馬奎斯、存在主義的代表人物保羅·薩特,就是那句著名的「存在先於本質」的作者,都受卡夫卡的影響。

英語中有一個詞語"Kafkaesque"(卡夫卡式的),通常描述生活中像卡夫卡作品裏那樣離奇而荒誕的現象,這個詞語本質的意思一個人在正常社會裏完全可以正常度日,但是人們日常所處的世界是一個「超現實的世界」,你所有正常的計劃、美好的想法都會失敗,最後只能接受荒誕而絕望的命運。

這方面的例子很多,最多的,可能是前蘇聯。

我對從沙俄到蘇聯再到如今的俄羅斯的歷史一直都感興趣,尤其蘇聯的歷史,濃縮了人類有史以來最豐富也最令人毛骨悚然的各種經驗教訓,既有抗擊納粹的無數普通士兵的英雄傳奇,也有古拉格集中營裏的至暗時刻,當然最多的,還是那些荒誕而令人恐懼的時代。

人們會害怕「恐怖」的事情,但其實還有比「恐怖」更恐怖的事,那就是建立在荒誕基礎上的恐怖,因為荒誕的恐怖毫無規律可言,你根本不知道它為什麽會發生,什麽時候會發生,會不會落到你的頭上……人人自危,人人沒有安全感,即使是專門為他人帶去恐怖的人,也不知道自己什麽時候會被敲門……

偵察員的職責是一點一點剝去無辜的表面,直到罪行昭然若揭,如果沒有揭露出任何罪行,就表明你挖掘得還不夠深。——史達林給內務部的指示

蘇聯曾經以犧牲人民的方式取得了巨大的軍事和工業以及經濟發展的成果,同時也在各個領域展示著令人瞠目結舌的荒誕做法,有時把嚴肅的事情變成了滑稽的小醜劇,有時又把本就是玩笑的事情變成了悲劇,總之,正常事情正常做在蘇聯年代是一件幾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1929年史達林的50歲生日之時,所有的蘇聯媒體在那幾天裏都持續發文,稱史達林為「列寧的唯一助手」、「列寧事業的唯一繼承者」、「活著的列寧」。

1934年1月底2月初召開的聯共(布)十七大上,聯共(布)中央各主要領導紛紛發言,稱頌史達林的豐功偉績。列寧格勒州委書記奇羅夫在發言時指出, 要將史達林講話中的一切建議和考慮作為我們的法律 。古比雪夫在會上作【關於第二個五年計劃的報告】時,更是把蘇聯社會主義的經濟成就都歸功於「天才領袖史達林同誌」。

這次會議之後,蘇聯的報刊上此後就經常出現以下說法:「一切進步和先進事物的象征」、「一切時代最偉大的人物」、「我們星球上最偉大的人物」、「一切科學的泰鬥」、「永遠不犯錯誤的理論家」……

再說幾件玩笑事情悲劇化的例子。

工農紅軍總軍事檢察長納烏姆,羅佐夫斯基講過一樁案子:1938年4月,一名紅軍戰士認為打靶訓練場應該加高加厚圍墻,以免傷害到周圍民眾,該戰士在連隊墻報上寫道:「子彈飛起來不長眼,也沒有明確目標」,被視為是詛咒連隊領導,被判處八年監禁。

北高加索軍區新羅西斯克兵營,團軍校學員博科夫在食堂跟同事發牢騷:我們應該承認美國和德國的武器比我們的好。飯沒吃完就被舉報逮捕,隨後以反革命間諜罪、侮辱偉大的蘇聯軍隊罪被處決。

尼古拉·彼德羅維奇·高爾布諾夫 (1982~1938) ,蘇聯化學家、蘇聯國家計劃委員會委員,1935年當選蘇聯科學院院士,因為組織登山科考任務於 1938年2月19日被控參與「旅行者和登山者反革命恐怖組織」,同年9月7日被處決,因為他攀登的那座山峰被命名為「史達林峰」,這座山峰後來被塔吉克改名為「伊斯梅爾·薩馬尼峰」,是蘇聯解體之前蘇聯境內的最高峰。

此外還有因為誇耀自己的胡子長得好看被定為「侮辱領袖罪」而遭到槍決的普通人,以及因為饑餓偷食物被槍決的少年……還有更荒唐的,因為夢見自己和廠花談戀愛醒來後跟人講自己的夢,隨後被以「道德極其敗壞罪」、「反革命夢奸罪」槍斃,而1935年以後被處決的很多少年,罪名都基本類似:「反革命偷麵包罪」、「反革命破壞農業發展罪」……凡是想要整死你,一般只要加上「反革命」的字首就足夠了。

俄羅斯藝術家Alex Andreyev 的作品

荒誕的事物往往也會有荒誕的結局,又有誰能想到強大的帝國會在一夜之間土崩瓦解?而且在解體前夜,內務部(克格勃)的首腦堅定地認為有他們鐵一般的手腕,沒有什麽事情不能解決,並且他們也為此做了周密而詳盡的計劃:

「國家緊急狀態委員會」之一的克格勃主席,維拉迪摩·亞歷山德羅維奇·克留奇科夫,將所有的克格勃成員薪資翻倍,休假中的成員也緊急召回,全員處於警戒狀態,列伏爾特監獄(Лефортовскаятюрьма)也被事先騰空準備接受囚犯,並從普斯科夫的工廠定了25萬副手銬和30萬份逮捕表格……然而,蘇聯人平靜地接受了帝國的崩潰。

可以八天推平歐洲的蘇聯鋼鐵洪流曾讓整個歐洲戰戰兢兢,1981年的「西方-81」讓美國和歐洲緊張得在8天演習期內連流浪漢都睡不著覺,因為歷史上不是沒有以軍事演習為名突然發動的軍事襲擊,但是現在,我們也授權以說:當初有多風光,如今就有多恓惶。

許多人鼓吹蘇聯的暴力美學,喜歡看鋼鐵洪流的排山倒海,喜歡舔蘇式武器吊炸天,但他們絕對不會喜歡內務人民委員會的同誌半夜敲他家的門……

這也是一種自相矛盾的荒誕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