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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曝光的私密

2024-01-03文化

人真是一種奇怪的生物,他們不允許一些好人好事被隱藏,合力將其推上輿論的風口浪尖以後,又要給出過度的揣測。

大恩如大仇,真實又復雜的人性。

林一鳴成為高中生還不到半個月,就被老師叫家長了,原因竟然是和同學打架。

何敏葭聽完老師的電話,氣得嗓子冒黑煙兒,匆忙放下手裏的工作,風風火火往學校趕。

在政教處辦公室裏,何敏葭看到了惹事的兒子,正臊眉耷眼地靠墻站著,應該已經受過一輪教訓。

距他不遠處,站著一個瘦小的男生,原先一直垂著頭,聽見老師說「這是林一鳴媽媽」時,他才吸著鼻子,慢慢擡起頭。

看到那張滿臉淚痕的臉,何敏葭當即楞在原地。這小男孩,不是高小山嘛!

大概五年前,市內發生了一起搶劫案,高小山的爸爸在幫助路人奪回背包的時候,被窮兇極惡的歹徒刺傷,因搶救無效不幸身亡。

這件事在當地引起轟動,媒體進行了深入報道。那天,高小山的爸爸是去醫院給重病老婆送飯的。

高爸爸的離世,對於這個本就不富裕的家庭來說,無異於天塌地陷。

新聞有熱度的時候,很多人都向高小山母子表達了慰問之情。但這座城市那麽大,每一天都在上演這樣那樣的事件,大家漸漸將註意力轉移到其他地方,高小山和他的媽媽,終將要獨自面對生活的困頓。

何敏葭應該是少數一直關註高家母子的人,因為她也經歷過類似的家庭變故。她的爸爸在她年幼時下水庫救人不幸喪生,榮譽與褒獎之後,她與媽媽過了十幾年艱辛的日子。

很多人都不知道,高爸爸去世後,高媽媽病情越來越嚴重,在丈夫去世後的三個月撒手人寰。

高小山尚年幼,無生活能力,甚至面臨輟學困境。何敏葭想起自己與高小山同齡的兒子,想起自己也曾受人資助,決定偷偷幫高小山完成學業。

從小學五年級到六年級,從初一到初三,何敏葭一直與高小山不同階段的班主任保持聯系,以「不知名好心人」的身份送錢送物。她知道高小山成績很好,中考考上了市裏最好的實驗中學,她原本還打算這幾天就去實驗中學,聯系高小山的班主任,繼續提供幫忙。沒想到會在一中遇上高小山,他還和自己的兒子成為同班同學、同室舍友。

不過細想想也不難理解,以高小山的經濟情況,他放棄收費昂貴的實驗中學,選擇次一級高中換取學費減免的優惠也是情理之中。

何敏葭看看自家兒子,又看看高小山,問道:「到底是怎麽回事?大家能成為同學是多大的緣份,應該好好相處呀。」頓了頓,她又問道:「林一鳴,你先說,怎麽回事?」

林一鳴氣哼哼地說:「老媽,這事真不全賴我。學校宿舍有規定,每天晚上十點準時熄燈睡覺。但是這個高小山呢,熄燈以後,天天在被窩裏打小手電筒學習,這樣很影響大家休息好吧!我作為舍長就說了他兩句,他就和我打起來了。」

何敏葭問:「那你都說了什麽?」

林一鳴不自然地躲開何敏葭的註視,輕咳兩聲:「也沒說什麽,就是讓他把手電筒關掉睡覺!不要影響大家!」

短暫靜默後,高小山終於開口辯駁:「阿姨,不是這樣的,林一鳴他罵我。」

何敏葭:「他罵你什麽了?沒事兒,你說實話,如果是他的錯,我肯定教訓他。」

高小山想了想,眼圈發紅:「他罵我沒教養、裝逼,還說我‘一看就是爹媽不管教’。我承認是我先動的手,沒有控制好自己的情緒,但是——」

他別過頭去,聲音微微顫抖:「——但是,阿姨,我爸媽確實不能管教我,因為他們都不在了。」

屋內眾人驚呆,尤其是林一鳴,他無措地看看何敏葭,又看看老師,結結巴巴地說:「我我我我……我沒有惡意啊,我如果知道他家裏是這種情況,不可能那麽說他啊!我再不懂事也不會那麽缺德!」

何敏葭瞪了他一眼:「不管你知不知道,傷人的話也說出了口,好好道歉好好反省吧!」

林一鳴別別扭扭地轉向高小山:「那個高小山,我跟你道歉啊,我是有口無心。不過確實是你先動手的,咱倆就算扯平了。」

高小山小聲說:「算了,我也向你道歉。我以後去走廊裏看書,保證不影響你們。」

學校方面見兩個新生認錯態度良好,只讓他們寫檢討。

林一鳴非常郁悶,回教室的路上和何敏葭念叨:「他天天晚上在被窩裏打手電學習,多少也能漏出一點光,我都睡不好,真是煩死了。」

何敏葭耐著性子問:「那你也應該好好跟人商量。再說你們宿舍六個人,別人都不在意,怎麽就你受不了?我看你是在別的地方看他不順眼吧?」

林一鳴被戳中心事:「哼,他仗著成績好,總是一副目中無人的樣子,那麽牛逼怎麽不去實驗中學呢?我這個舍長組織任何活動他都不參加,我給大家買點零食分一分,別人都吃得挺開心,就他給我退回來,有病吧?我的面子往哪擱?」

何敏葭自然能夠共情高小山的心理,因為她也曾這樣敏感和小心翼翼。從來沒有目中無人,只是承擔不起「合群」的成本,不想欠人太多罷了。這種感受,從小生活優渥的林一鳴,是無法體會的。

想到此,何敏葭勸道:「高小山爸媽都不在,家庭條件肯定很不好,他總吃你們的東西,又沒有能力回請,心裏肯定不舒服。你不是他,理解不了他的難處。一鳴你現在還小,可能不知道,這世上很多人活得都很難,你不要那麽想當然好嗎?」

林一鳴不屑地翻了個白眼:「切!就是玻璃心唄。」

何敏葭無奈地笑笑,長長地嘆了口氣。

將林一鳴送回教室後,何敏葭去教研室找到班主任,想要了解一下高小山的情況。

班主任告訴他,高小山放棄了實驗中學來到一中,學校為他免除了三年期間所有的費用。

「那生活費呢?有獎學金嗎?」

班主任搖搖頭:「目前沒有這個先例,畢竟我們一中也是很好的學校,不需要用這種方式招生。」

何敏葭說道:「其實我認識高小山,我從他小學五年級開始就資助他,現在我想繼續資助他,前提是請校方保密。」

班主任很高興:「那可太好了!我替學校謝謝你!唉,要不是今天發生這件事,我都不知道他家裏那麽困難。」

此後,每到周末回家,何敏葭都會有意無意地向林一鳴詢問高小山的事。

林一鳴開始還能勉強說一些,後來慢慢變得不耐煩。

某個周末,何敏葭又問起高小山,林一鳴終於發作:「老媽,你怎麽那麽關心他?到底誰才是你親兒子?你怎麽不關心關心我呢?」

何敏葭:「我這不是可憐他條件不好嘛,他要是像你一樣有爹媽寵著,我肯定什麽都不問。」

林一鳴翻了個大大的白眼,氣哼哼拿起何敏葭扔在茶幾上的手機玩遊戲。

就在這時,手機螢幕顯示有新的微信訊息,發信人是他的班主任。

林一鳴的好奇心被勾起來,以為老師和媽媽私下溝通自己的在校表現,便直接滑動螢幕進入何敏葭與班主任的對話界面,然後他就發現了一個驚天大秘密。

他親愛的老媽,竟然偷偷資助了高小山。還特意和班主任商量,瞞著高小山,假裝給他的錢來自外地某神秘愛心人士。

林一鳴一條條看下來,氣得咬牙切齒,他倒不是心疼家裏出的那點錢,他只是覺得自己找到了親媽偏心外人的實錘,有些傷心和嫉妒。

尤其對方還是他一直看不順眼的高小山。

返校後,高小山一直對他不理睬,林一鳴越看越窩火,守著這麽大的秘密,他心裏特別憋屈。

終於,在高小山再次做出「不合群」的行為後,他沒忍住吐槽,順口把這個秘密告訴了自己寢室裏關系最好的一個同學。

說完後,他也有些後悔,特意囑咐那名同學保守秘密。結果,這名同學搞早戀,當時正在追班花,為了找機會和班花聊天,就把這事隨口說了出去。

於是,不過幾天時間,好像所有人都知道,林一鳴的媽媽一直在資助高小山上學。

包括一直不知情的當事人高小山。

高小山當即找班主任求證。

班主任無法撒謊,便說出了實情,並表明何敏葭不想聲張此事,希望高小山能一如既往。

但高小山怎麽可能做到一如既往呢?他一再懇求班主任,他想見何敏葭一面,否則他再也不接受何敏葭的任何資助。

班主任沒有辦法,只好聯系何敏葭。

何敏葭來到學校,一進辦公室就看到高小山向她行了一個好大的禮。她內心很懼怕這樣的場合,因為她覺得不自在。她資助高小山是跟隨本心,從未想過得到任何報酬。但現在,事情明顯變得復雜了。

對面的高小山哭著說:「何阿姨,謝謝您,我以後會報答您的。」

何敏葭:「我資助你不圖任何報酬,你以後該怎麽做就怎麽做,就當不知道這事行不行?」

高小山說:「阿姨,那我能不能給您寫個借條,等我自己能賺錢了,我還您錢。」

何敏葭很無奈:「真的不用。小山,你現在可能還無法理解我資助你的心情,但我真的不想把這個事情弄得那麽復雜,給你我都帶來負擔。」

高小山張了張嘴,不知道說什麽才好。

何敏葭拍拍他的肩:「咱們就還像以前一樣,好吧?」

月末,林一鳴回家,何敏葭察覺,兒子表現反常,欲言又止。她問道:「你怎麽了?學校裏有事?」

林一鳴胡嚕一把自己的頭發:「我現在快要被高小山煩死了。」

何敏葭:「他怎麽你了?」

林一鳴:「他天天幫我開啟水,幫我值日,弄得像我小跟班似的,我又不是沒手沒腳,誰用他幫啊!我很困擾的好不好?早知道會這樣,我肯定不把你資助他這件事說出去,我——」

林一鳴意識到什麽,趕緊捂住嘴。

何敏葭氣得拍了他一下:「我還納悶,這事兒怎麽會傳出去,原來是你幹的!行,你自作自受吧。」

何敏葭生了會兒悶氣,又問:「除了幫你做事情,高小山現在還好吧?」

林一鳴低著頭,小聲說:「他原來早上去食堂,還會喝一杯牛奶,現在就喝免費的開水;以前偶爾還能點個肉菜,現在好像也不吃了。真是煩死了,他有必要這樣嗎?我和你又沒說他什麽,他做給誰看呢?」

聽見林一鳴這樣說,何敏葭心裏很難受。

她想起了自己作為特困生的求學時光。就和現在的高小山一樣,在潛意識裏為自己制定了嚴苛的行為規則,憐惜著被自己踩在腳底下的自尊,生怕自己一旦做出了「不配」做的事,既無法面對自己的良心,又無法承受外人的眼光。

她至今還記得自己在大學期間買過一雙假名牌運動鞋,遭到眾人揶揄的場景;也記得因為學生會工作需要,買了一個便宜二手手機被導員叫去談話的氛圍。

貧窮讓生活變得如此昂貴,她只有表現出消受不起的樣子才是合理的。

那時的她,與現今的高小山,有何本質區別呢。

可事已至此,何敏葭找不到更好的辦法,只能寄希望於時間慢慢淡化這一切,讓大家不再關註高小山,不再關註高小山和「恩人之子」林一鳴的關系。

何敏葭沒想到,這件事會往更令人尷尬的方向發展。

那天,她被單位領導找去談話。

領導指著一則報道,笑呵呵地問:「老何,你這人還真是境界高,默默做了這麽多年好事。」

何敏葭慌慌地擺手:「一件小事,不值一提。我當年也受過別人的幫助,現在幫忙別人,這都是應該做的。」

領導贊同地點點頭:「咱們單位啊,最近在搞文明建設,我正琢磨方案,你倒是給我提供了一個新思路,咱們可以去各個學校,找幾個特困生資助一下。」

何敏葭頓了頓:「……也……也不是不可以,但是我覺得咱們統一把錢捐給學校就行了,讓學校自己分配,沒必要一對一。」

領導:「那不太合適吧!我們再商量商量,但你肯定要做個典型。」

何敏葭心堵得快沒縫了,卻無力拒絕。

一周後,何敏葭代表他們單位上了當地新聞,她默默資助學生的事情被大肆宣傳,她與高小山的合影被傳得滿天飛。

每個熟人見到她,都會提一提這件事,有真心贊賞的,也有陰陽怪氣的,尤其是她晉升了職級後,眾人看她的眼神更復雜了。

何敏葭煩惱得不願意見人,只希望這件事能趕緊過去。

她真的從未想過,事情會發展到這個地步。盡管她的初心從未改變,但現在這件事明顯已經變味兒了。她真的只是想好好幫助一個無助的孩子完成學業,這是她對這個世界的善意,是她順從內心的表達,也是她對曾受人幫助的反饋。

可摻雜了無關人士的評議後,好心便淪為一場功利性十足的秀。人真是一種奇怪的生物,他們不允許這樣的好人好事被隱藏,合力將其推上輿論的風口浪尖以後,又要給出過度的揣測。

那張合影,一直被何敏葭存在手機裏。

照片上的高小山,卑微,膽怯,一臉想要躲閃又不得不面對的茫然。

何敏葭幫助了他,也給他帶來了重壓,他註定要壓抑著自己,過完三年高中生活,甚至會影響他一生。

何敏葭的一番好心,就這樣將自己、將高小山同時推上了受人審視的高台。

多年前,何敏葭還是個學生時,曾給自己的恩人寫了一封信,由老師代為轉交,她很想見見那個人,給他送點家裏的土特產表達謝意。

幾天後,那人回信說:「孩子,你若認為我於你有恩,那麽大恩如大仇,咱們就該永不見面,都別給對方增加負擔。」

那時她缺乏社會閱歷,一直無法理解其中深意。如今,她終於全都懂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