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我是被嚇醒的。
十月的清晨,天空微微發亮。天氣涼了,讓人貪戀被窩醒不來。
迷蒙間,我隱約聽見臥室外面,傳來悉悉索索的聲音。
我瞬間被嚇醒了,騰地坐起來,然後又慢悠悠地躺下了。
不是我嚇癱了,而是清醒過來才想起,黃偉昨天晚上,睡在了我家裏。
黃偉問我,你是單多久了?
那是2019年,我掰著手指算了算,時間在忙忙碌碌中,匆匆而過。
黃偉說,快洗漱起來吃早飯了。
然後,喊小愛同學放歌。
小愛同學送出一首【窗外】。
戴佩妮的聲音飄出來,清清淡淡的徘徊在屋子裏,心裏有一點點想哭。
黃偉說,怎麽了?發什麽呆?
我抱著被子,看著晨光裏的他說,嗯……你有一點像我媽。
黃偉哈地笑出來,他說,就當你是誇我吧。
02
我是單親家庭。
我媽是初中數學老師,我爸是電力部門的工程師。
我對九十年代有一種難言的懷念和喜愛,因為我的童年真的很快樂。
我生在91年,那時候的西安還是古樸厚重的老城,不是現在這副網紅的模樣。每天都是晴天,仿佛不會下雨一樣。大把大把的陽光,照在記憶裏,一切都是金燦燦的美。
爸媽從沒吵過架,因為我爸特別愛我媽。
兩人幹什麽都粘一起,做飯,洗碗,打掃家……
我爸雖然五音不全,但特別愛唱歌。他喜歡張學友,喜歡劉德華。每次他要是給誰倒水,一定要唱幾句,給你一杯忘情水……
以前我媽和我說過,老天爺看不得世上有完美的人和事。你爸就是太完美了,那麽好一男的,老天爺不舍得給我了。
1998年,我爸查出了胰臟癌,只堅持了一年,人就沒了。
那天黃偉好奇我家的事,吃早飯的時候,我就講給了他。
畢竟,他都睡在了我家裏,有些事,早晚要說的。
後來,黃偉問我,有機會,讓我見見你媽吧。
我說,她失蹤了。
黃偉臉上閃過一絲震驚,轉而笑出來。
他說,我懂,還沒到見家長那一步,我會努力的。
我無奈地笑了笑,男人啊,總是試圖用自己的邏輯去解釋理解不了的事情。
03
我和黃偉的相識是場意外。
真正意義上的意外。
我從停車場出來,他剛好在拐角的地方彎腰撿背包。好巧不巧,在我視線的盲區裏,車身擦到了他屁股。
他啊一聲大叫,一頭栽進了花壇。
我忙下車檢視。他滿臉是血的站起來,我腿都嚇軟了。
他說,沒事,沒事,是我不好。
人生裏第一次遭遇這種事,我嚇得慌亂無章。反倒是黃偉,晃晃悠悠,卻處事鎮定,情緒穩定。
他讓我送他去醫院,一路安慰我別緊張,開車註意安全。
他說,不要怕,我有錢,不會訛你的。
後來,我說他,都腦震蕩了,還不忘顯擺有錢。
他笑,說,什麽呀,我不是怕你不想賠錢,把我扔車下面,摩擦摩擦嘛。
我被他逗笑了。
我一直覺得,黃偉最先打動我的,就是他的幽默。
不論在任何境遇之下,都能亮出笑容。
可能,我們成長的環境不一樣吧。
04
黃偉和我同齡,長得小帥,時不時甩甩留了三年的長發,有一點點傻。
我是在照顧他的時候,有感情的。
黃偉是雲南人,家裏三個孩子,他老二。按他自己說,在村裏散養的。
後來考上二本,全家歡天喜地。
在昆明上過一段時間班,後來和前女友一起開了民宿。18年遭遇劈腿。
西安在網上火起來後,他就跑來這邊考察行情,想遠離傷心地。
他有張大嘴巴,只要睜開眼睛,就會說不停。
他在醫院躺了一個星期,和我講了他的小半生。
講到他發現前女友劈腿,眼淚都下來了,是個真性情的人。
我勸他說,別難過,人一輩子只受過感情的傷其實是幸運的。
他擦了擦眼睛說,那你是不是不幸過啊?
我被他悲傷秒轉八卦的樣子逗笑了。
那個時候,我還不想說自己的事。直到後來,長假之後的十月,整座城市仍然飄著紅色的旗幟。
黃偉的民宿開起來了,累到爆炸。
終於空閑下來,晚上在我家吃飯,喝了酒,迷迷糊糊的樣子,我不忍心讓他走了。
他真的是個很勤快的人。
第二天,很早就醒了。悄悄收拾了客廳裏的狼藉,做了早餐。
有那麽一瞬間,他真的讓我想起了我媽。
我從前的媽媽。
我小時候的媽媽。
我爸未去世前的媽媽。
05
可能,我媽把所有的溫柔都給了我爸吧。
我爸走了之後,她的性格慢慢變了,變得不能容忍生活裏的一點瑕疵。
在學校,她對學生、同事越來越苛刻,對我更是變本加厲。不但要學習成績好,還要全面發展,恨不得我琴棋書畫,樣樣精通。
每次考試之後,我都不想回家。
因為不論成績多好,她總是用一種冷冰冰的目光審視我,然後問,怎麽錯了這麽多?
記得小五期末考試,我的語文98,數學100,英語97,全年級第一。
我媽看了成績單說,還行,你自己認真看看,都錯在哪兒了?下次不要再犯。
那天,我爆發了。
我對我媽大叫,你是不是沒有滿意的時候?你要我考多少分才滿意?沒有人能全部都對的。老師不可能,你也不可能!
我媽憤怒地說,我是怕你驕傲!誇你的人不夠多嗎?讓你註意錯的地方有什麽不對?我看你考個第一,尾巴都要翹上天了!給我回屋反省,一天不許出來!
我之所以總記得那一天,是因為那是我媽第一次讓我禁閉。
之後,這成了我媽懲罰我的重要手段。
到了高中,我都還在被我媽關禁閉。
最長的一次,關了我5天。除了上廁所,連吃飯都不讓我出臥室。
我不想承認,在我漫長的成長裏,心裏沒存下什麽親情,只有一點點蓄積的恨。
每天放學回家,非必要的話,我都不想說。
我媽把飯做好,放在桌子上,我們就默默吃。偌大的屋子裏只有我們兩個嚼東西的聲音,震耳欲聾。
06
我特別羨慕別人家,孩子和媽媽親密的關系。
我和我媽之間,沒有。
一個時時刻刻在挑毛病,一個每分每秒在檢查自己,別出疏漏。
2006年,我讀高一,我媽得了急性闌尾炎,從她們學校直接送去了醫院。
術後推出的時候,她麻藥沒退,整個人都癲癲的。平時不茍言笑的她,一直在笑。
她看見護士,大著舌頭說,我和你講,我女兒呀,學習可好了,還懂事。在重點高中尖子班,特別好。
一瞬間,我就楞住了。
我說,媽,你誇誰呢?
我媽轉頭看我,臉上的笑容都收不住。她說,我在誇你呀,你不一直想聽嘛。媽媽知道你優秀,我心裏都知道。
我的眼淚,止不住的往下掉。
我媽拉著我的手,一直微笑地看著我,直到她疲累地睡著了。
我拉上隔簾,坐在床邊哭了好久。
等我媽清醒過來,她又變回了原來的樣子。
但是,再回想起那一天,的確微妙的改善了我和我媽之間的關系。
或者說,安撫住了頻臨崩潰的內心。
我嘗試去接納我媽,理解她。
我知道她內心應該是關心我的。只是,我爸的離開,對她打擊太大了。
然而好景不長,我終是因為另一個女孩的出現,破防了。
07
女孩叫唐霞,是我媽班上的女孩子。
成績很好,就是家裏窮。
她媽媽很早就過世了,爸爸外出打工,她像是半個孤兒。
老師都偏愛成績好的學生吧。
我媽對她很照顧,有時節假日,還會把她叫到家裏來吃飯。
我也覺得唐霞挺可憐的。
如果我生在一個正常的家庭,有一個正常的媽媽,我一定會歡迎她。
可是,沒有比較,就沒有傷害。
她來我家吃飯,和我媽說話,聊天,看起來非常自然。
我心裏慢慢開始嫉妒唐霞了。
討厭她幫我媽幹活,討厭她和我媽說話,討厭她叫我姐姐。
高二,五一假期,正好趕上唐霞的生日。
我媽把她叫到家裏吃飯。
她來了就幫我媽做飯,陪我媽聊天。
我媽習慣性的冷冰冰,但是兩個人一問一答,儼然像一對母女。
晚飯,我媽準備了蛋糕。
自從唐霞媽媽去世之後,她再也沒有過過生日。許願的那一刻,唐霞掉了眼淚。
她說,老師,我能叫你一聲媽媽嗎?
我媽還沒點頭,我就炸了。
我尖聲大喊,不行!你不要太過分!那是我媽!
然後,憤怒地揭了桌子。
不論是我媽,還是唐霞,全都驚得楞住了。
08
就是那一次,我被我媽關了5天的禁閉,連學都不讓我上。
我和她稍稍有所緩和的關系,在那5天裏消失殆盡。
高三,學業越來越重,我幾乎不會主動和我媽說一句話,所有心思都用在了學習上。心裏憋著口氣,一舉考去上海。
我可以去北京的,西安的好大學也不少。但我選擇遠離我媽。
我在心裏默默發誓,走了之後,再不回來。
四年大學,我回家兩次。都是迫不得已辦手續。
而我媽呢,表現出超乎尋常的冷靜。做一桌子菜,簡單地問了我學習怎麽樣,生活怎麽樣。
仿佛我還在讀高中,每天都按時回家吃飯,從沒離開過家一樣。
我漸漸覺得,我媽長了一副鐵石心腸。
我已經過了試圖找理由,讓自己相信媽媽還愛我的年紀。
我認命了,接納了。我有一個對我只有義務,沒有感情的媽媽。
大學畢業,我輾轉反側留在了上海。拿到入職通知的時候,已經是2014年了。
媽媽從西安來看我。
那時候,我在浦東租的房子。嶗山新村。
她給我帶了許多家鄉的特產,都是我愛吃的。
我心頭一暖。
我媽補了一句,唐霞給你買的。
那一點點微溫,瞬間涼透。
09
黃偉說,你爸走了,對你媽打擊怎麽這麽大?你們之間是不是有什麽誤會啊?
我失神地望著窗外,不想說話。
黃偉伸手把我攬在懷裏,輕輕拍了拍。
唉,有時候,他的一些小細節真的很像我媽,從前的媽媽。
其實,遠離我媽的這些年,我一直努力逃脫她對我的影響。可是一個人成長中留下的銘印,有時一生都難以剔除。
公司裏,老板和同事都說我是完美主義者,做事仔細。可他們哪裏知道,我是被關出來的。
我很怕做錯事,任何一件我都會反反復復檢查。
那種被懲罰的恐懼已經深深根植在我的骨子裏。
不論考試還是面試,我都會不由自主的焦慮。總感覺我媽冷冰冰的目光,在背後望著我。
至今,我都還會做一個醒不來的惡夢。一個人被鎖在房間裏,努力回想自己做錯了什麽。
我談過戀愛的,大學一個,工作後一個。
可他們最終都忍受不了我過於追求完美的性格,然後分道揚鑣。
而我在這裏不得不說一句,男朋友可以是同學,但千萬別是同事。
第二任和我分手之後,在公司大肆渲染我是神經病,導致最後上司找人來評估我的心理。
感情的失敗對我不算什麽,但公司裏的輿論很快打倒了我。
每天面對同事異樣的目光,仿佛被扒掉了衣服一樣難受。
之後,抑郁了。
10
有時候想,我可能早就抑郁了。
只不過,我心裏有一個出口,長大,成人,逃離。
如今,剛剛建立起新世界,再次毀了。
我逃不動了。
那是2016年,許多朋友幫我。可我越來越不想見人。
工作也幹不了,每天躲在出租屋裏。刷手機,睡覺,人越來越懶。
從前最怕我媽關我禁閉,現在我禁閉了自己。
朋友要帶我去看心理醫生,我拒絕了。因為我清楚,我的根源就是我媽。
我恨我媽對我的冷漠,恨我媽對我的無情。我不懂,我爸的離去讓她心痛,她為什麽要靠折磨我來平衡。
慢慢的,朋友也不再管我了。
一個連自己媽媽都不關心的孩子,朋友對我仁至義盡。
大段空白的時間裏,我學會了酗酒。
慢慢地,我身體越來越差,身上長大片的紅疹,頭發掉一半,積蓄也快要耗盡。但我心裏並不慌。
因為我心裏已經想好了出路。
就是死。
抑郁的人,最不值錢的就是命。有時候,不去死只是懶。
每天懶在床上,醉生夢死。
時間在混亂中,跑過了大半年。
有一天,我做了一個夢。
夢見了我媽。
夢見她對我喊,對我叫,而我冷漠的看著她,想笑。
一切開始變得混亂,天旋地轉,記憶時有時斷。
等我完全清醒過來的時候,發現自己躺在醫院裏。
我媽坐在床邊,一臉嚴肅地看著我。
原來不是夢。
我啞著嗓了說,滿意不?我完蛋了。
我以為我媽要訓我,可是……
她竟然無聲地哭了。
我以為,我看錯了。
但她的臉頰上,分明有淚在清晨的陽光裏閃著光。
她說,你怎麽把自己搞成這個樣子。
11
我把自己搞成什麽樣子了呢?
由於作息的混亂加上大量的酗酒,我的免疫系統崩潰了。
我患上了IV型紅斑狼瘡。
如果早治療,應該可以控制,可我放棄了自己,導致病情急速惡化。幾個月就發展到腎衰竭,引發尿毒癥。
其實我一個人在家裏已經昏迷至少三天了。朋友聯系不到我,有點擔心,給我媽打了電話。
我媽買了紅眼航班趕過來,找房東開門,這才救了我。
我聽醫生給我介紹病情的時候,心裏冰涼涼的。
我已經到了必須做透析的程度,最好的方法,就是換腎,需要排隊等腎源。
我說,如果我有這個運氣,就去買彩票。
我媽在一旁說,換我的。我是她媽,應該可以的。
我一臉震驚地看著她,仿佛自己還在夢裏沒醒來。
太久了,我和我媽沒有情感的交流,以至於我媽要給我捐腎,我都不知道該說什麽。
這個沈默長達一周。
這一周裏,我們幾乎不說話。我媽在我的租房裏住了下來,每天做飯給我送過來。
兩個人面對面地坐在一張床上,沈默地吃飯,好像回到了曾經的學生時代。
直到,一周後,配對出來了結果。合適。
我媽特別淡定的說,好,馬上安排手術吧。
12
那一天,我真的繃不住了。
病房無人的時候,我問我媽。為什麽啊?你到底是恨我,還是愛我啊?
我真的不懂。
如果她愛我,為什麽如此苛刻的對待我的成長。如果她恨我,為什麽義無反顧地為我捐一個腎。
而我媽只說了三個字,對不起。
再不願回答我的問題。
可這又算什麽呢?
我不是要個道歉,我是要個理由。不論是好是壞,能讓我釋懷過去的理由。
準備手術的時候,我想了好久。這可能是我知道真相唯一的機會。
斷食前的一天,我媽過來看我。
我拉住她的手說, 媽媽,我不想渾渾噩噩地活下去,告訴我為什麽,要不然,我不上手術台。
蒼白的熒光燈下,我媽的臉終於現出一絲松動。
她嘆了口氣,說,好吧。
於是我終於知道了那個我一直想知道的真相。
13
我媽說,你知道,你爸是因為什麽死的嗎?
我說,胰臟癌啊?
我媽搖了搖頭,她說,雙硫侖樣反應。
我媽不是學醫的,但她對這個醫學名詞記得格外清楚。
這是人服用雙硫侖類藥和酒精之後,出現的癥狀。
比如頭孢,比如降糖藥。
一時間,我的記憶就被拉回了。
1998年,那時候,我7歲。
我爸化療的那段日子,我媽忙,要陪護。她就托鄰居做好飯,讓我送到醫院去。
有一次,我媽去洗飯盒,我爸悄悄和我說,你去把家裏櫃子上那個小白瓶拿過來好不好啊?
我爸哪裏都好,就是喜歡喝酒。化療讓他什麽也吃不下,只饞一口酒。
我說,不行,媽媽不讓你喝。
我爸說,我就聞聞,聞一聞沒事的。
然後,他唱起了給我一杯忘情水。
這麽可愛的爸爸,怎麽能拒絕呢?反正只是聞一下。
可我信了他,也害了他。
14
其實雙硫侖樣反應不一定要命的。但是,我爸的身子哪能受得住。
他身上每一塊肌肉都發出劇痛,哀嚎了三天三夜,最終離開了。
我媽沒有叫我去醫院送我爸最後一程,因為不想我看見我爸最後的慘狀。
醫生不明白病情怎麽會突然惡化,我媽更不知道。
她眼睜睜看著我爸痛苦地走過人生最後的時光。
我爸臨終前,留下一句話,別怪女兒,她是成全我,不要讓女兒負疚一輩子。
我媽起初不明白什麽意思。
直到她收拾遺物的時候,在枕套裏發現了那個小白瓶。
滿滿一瓶,只剩下一點了。
我媽對我說,媽媽不想怨你的,可每次看到別人一家三口其樂融融,我就沒法對你和顏悅色。當初你但凡問我一下,你爸就不會走的那麽急那麽痛苦。你爸剛走那幾年,我常常夢見他在病床上慘叫。可我不能罵你,甚至不能告訴你。因為我知道你爸說的對,我不能讓你在負疚中長大。可現在,我真的不知道對不對了。
直到那一刻,我才明白,我媽為什麽不能容忍我犯一點錯。因為我曾經犯過天大的錯誤,害了我爸。
我哭著說,媽媽,對不起。
而我媽伸手把我抱在懷裏,失聲痛哭。
她說,是我對不起你爸,對不起你。
曾經,我在一本書上看過一個詞,叫白色謊言。
我爸不讓我媽責備我,就是白色謊言吧。
但事實證明,那並不幸福。
因為不說出來,不代表不會怨恨。不懲罰做錯事的人,就等於折磨自己。
那些積在心裏的怨念,不會在時間裏消弭,只會用另一種形式去宣泄。
有時想,如果我媽當初暴打我一頓,也許我們都會有不一樣的人生。
她不會守著秘密把自己憋出心理的傷,我也不會一直活在莫名的焦慮中。
然而,這個世界沒有後悔藥。只能把我的這個故事,講給別人聽。
15
黃偉聽完我的故事,久久說不出話。
後來,他問我,說,那你媽現在呢?
我搖了搖頭說,我也不知道。
我真的不知道。
那次我和我媽的手術很成功。16年底,一起回了西安。17年,重新找了工作。
而我媽卻對我說,我們是彼此的心結。
所以,她開車自駕去了。之後,再也沒聯系。
黃偉嘆口氣說,看來你媽不想傷害你。
我默默地點頭,沒有回答。
我和黃偉其實沒有什麽好說的。
發展得很順利。
疫情那三年,我和他相扶相持,熬出了頭。
放開的時候,他帶我回了雲南,去見了他家人。
很熱鬧的一大家子,是我想象中,快樂的家庭。
那已經是2023年了,民宿的小工和我說,黃偉準備向我求婚了。
我聽著,心裏泛起微微的甜。
三天之後,黃偉約我吃飯。
吃著吃著,他說,要是你媽能回來就好了。
我點點頭,說,是啊。
黃偉沒有接話,只是默默地看著我。
我在他無聲的眼神裏,讀出了異樣。
他說,對不起,我總要了解下你家裏,你媽好像……
我咬了咬嘴唇說,對,沒錯。
很遺憾,換腎手術成功的,只是我。
而我媽有輕微的凝血障礙,術前沒檢查出來,術後發生了內出血。
她是第二天開始覺得頭昏乏力的。
當時做了血常規,沒什麽異常,以為是術後的正常反應,結果情況越來越差。
到了第四天,我媽血紅蛋白有輕微下降,但也在正常區間。
醫生沒有足夠重視。術後第七天,我能走動了,我媽卻倒下了。
醫生這才發現問題的嚴重性。輸血,搶救,可已經無力回天。
我是和我媽一起回西安的。
只是她變得好小好小,盛在一個精致的盒子裏。
很久以來,我都不願接受這個事實。
別人問起我家裏,我總是說,我媽去旅行了。去遙遠的地方,遊山玩水。
說的多了,連我自己都信了。
黃偉說,你覺得自己這樣是不是有一點不太正常?
我說,有什麽不正常的,我只是不想自己太難過而已。
16
2024年,我和黃偉仍是朋友。
是的,他再也沒提過結婚的事,而我也沒有再追問。
我們就這樣慢慢退成了很好的朋友。
我理解黃偉。
一個只有一個腎,心理不穩定的女人,不宜成家。
所以我是這個世界上的一個老孤兒。沒有爸爸媽媽,沒有家。
大抵未來也不會有小家。
不想承認這是故事的結局,畢竟爸爸媽媽在天上看到會心疼啊。
我還是應該心懷期待吧。
萬一呢?
我是說萬一,有人願意給這樣的我一個小小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