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位置: 華文頭條 > 情感

2024真金6月月賽冠軍作品|九號甲【鐘樓】

2024-07-10情感

冠軍作品

【鐘樓】

床頭櫃上鬧鐘在響,沒人應。我站在衣櫃前試衣服,半小時裏試的第五件。在等身鏡前左扭右扭打量,搖搖頭,換下來丟到床上。還在響。我說,耀祖,幫我把鬧鐘關了,好吵。轉過身看,房間裏沒人。走出幾步,後知後覺衣服還拿手裏,又走回去。衣桿太高,我拎著衣架踮腳也掛不上去,只好怪自己矮,畢竟房子連同家具都是租來的。我把第六件衣服摔床上,沖到床頭把鬧鐘按了。

鬧鐘不響,房間立刻靜下來,未曾註意的通話聲便顯露出來。我覓著聲音到廁所。這間一眼望得到頭的一室戶,除卻臥室就是廁所廚房。門鎖著,裏頭卻是暗的。廁所是暗室,不開燈烏漆嘛黑的,連馬桶都找不到在哪,租房時依靠這點討價還價,每個月能少交五百塊房租。

站在門口,仍聽不真切。我想象未婚夫耀祖窩在沒幾個平方的廁所角落,正小聲跟人商討著不能為我所知的事情。當然不會是什麽好事,我想。我正打算推門問個清楚的時候,電話那頭說了什麽,耀祖受到莫大的刺激,在黑黢黢的廁所裏,不慎碰掉了什麽塑膠制品,劈裏啪啦地掉到地上。他慣常地壓低聲音,驚嚇卻鈍化了他對聲響的敏感,這句話我聽得一清二楚。他說,她怎麽會回來?

推門的右手懸停在半空中。是初戀還是大學同學?我想。在一起沒多久時,我跟他有過一次開誠布公的夜聊。我向他坦白過往的感情經歷,他也一樣。初戀在高中,因家中阻撓而無疾而終;大學的戀情持續兩年,女生比他大兩屆,畢業後兩人異地戀,一段時間後默契地和平分手。

我盯著門上的毛玻璃,過去的玻璃雕像跌到時間的平地上,摔成碎片,我把那些美好的、真誠的片段從中擇出來,撫摸碎玻璃的邊緣。就算摔成碎片,美好玻璃渣的邊緣也是光滑的,像鵝卵石那樣。我沈浸在其中,企圖說服自己這不過誤會一場。

門裏,耀祖似乎恢復冷靜,壓低聲音說了兩句後掛斷電話。他輕手輕腳地把塑膠制品(也許是牙刷杯)一一撿起來,又按下馬桶的沖水按鈕,好像真的剛上完廁所。在水龍頭被開啟的時候,我躡手躡腳地走回房間。等他提著兩只還滴著水的手走出廁所,我已站回衣櫃的等身鏡前,手裏拿著第六件衣服——有些年頭的白連衣裙,我曾經的心頭好,要是忽略裙子上那些熨鬥都無法燙平的皺褶磨損,它還是漂亮的,就像嶄新的一樣。

他一路走過來,水就滴了一路。走到電視櫃前,他抽出紙巾擦幹手。他說,家裏這麽亂,也不知道收拾一下。我說,好。他說,就這件衣服吧,穿著秀氣,適合見家長。我沒有說話。後背傳來觸感,他摟住我,說,今天我這樣你都不生氣,碰上了什麽好事情?我說,沒什麽。我試圖掙開他,甩不脫,像塊狗皮膏藥一樣。

我看向窗外。日光從窗戶斜射入房間內,半透明的乳白色光線之中,灰塵顆顆清晰可見,在空氣中緩慢浮動。光是幾件家具,就把這間市中心的小屋子塞滿了。梳妝台上堆著化妝品,床上全是衣服。我喜歡它的逼仄,踩過上了歲數的木地板,嘎吱作響,像個真正的家。為此,我願意支出市場溢價的房租住下來。

我說,你剛才在廁所幹嘛呢這麽久。他說,可能是昨天晚上的燒烤不幹凈,吃壞肚子了。我說,我好像聽到你在打電話。他說,噢,是胖子,他體檢查出肝不太好,需要住院進一步檢查。你知道這家夥,膽子小得很,打電話要我安慰安慰他。我不說話。

他說,我不放心,待會兒去醫院看看他,我媽那邊需要你一個人去了。沒什麽好怕的,上次都見過了。他松開我,吱呀一聲拉開櫃子,換上件黑襯衫,噴了點古龍水,筆挺地離開了。他出門後,我把早起化妝的瓶瓶罐罐擺放整齊,踩著玄關用來穿鞋的矮凳,將串上衣服的衣架掛回櫃子,穿上那件舊連衣裙。做完所有,我乏力地在床上坐下,竟在這個小房間感受到空蕩,來不及體會,我提起包下樓。

我站在樓下抽煙,擡頭看,林立的高樓裏,一幢鐘樓是最不起眼的。鐘樓屬於街對面的三甲醫院。我們搬來時,這所分院才剛開始建造。我看著它從地基打起,起重機吊車每日進進出出,鋼筋作骨,澆以水泥,外墻貼上亮麗的白瓷磚。我有多久沒仔細看過它了?時針分針形成一定角度,剛過十點,平時周末我這時候還沒起床。瓷磚缺失幾塊,剩下的在風吹雨淋下也不好過,氧化成蠟黃色。

我提前一站從公交下車。耀祖說過,他母親聞不得煙味,聞一會兒就犯偏頭痛,時間久了連煙也見不得,他爸迫不得已把香煙藏在樓底的信箱裏。別在他母親面前抽煙,這是大忌諱。我拎著果籃和保健品,走了一站路。我提起領子嗅了嗅,煙味沒了,倒有汗味。我想,他母親總不至於翻我包吧。以防萬一,我還是把煙丟進垃圾桶。

敲門、按門鈴,都沒人應,才把贈禮放地上,還沒敲門,門就開了。我覺得她母親活得比我通透,一頭玫瑰紅的大波浪,穿搭凈是同齡老太太間的潮流單品。他母親說著抱歉抱歉接過我手裏的贈禮。我脫掉鞋,跟在她後面到客廳。她自顧自坐下卻不喊我坐,我局促地站著。遲疑一會兒,我沒話找話,叔叔呢。她說,打牌。我說,你們家裝修得真不錯。她說,裝修嘛假的,關鍵是地段。沒辦法,拆遷沒分到多少錢,只好住到郊區來咯。不像你爸爸,住的上只角商品房。我不敢接她話,兩只手無處安放,小學生立正似的貼著褲縫。我說,對不住,阿姨,上次是我不好,我沒跟我爸交代好。她說,你爸爸那個樣子我還記得哦,跩是跩的咧,有點錢了不起死了,我們家耀祖條件也不差的。我說,我爸是脾氣怪。

上周計劃雙方家長見面,不知父親從哪裏聽來的,說這麽重要的場合他非出席不可。約定十一點碰頭,我九點從出租房出發接母親,路上堵車,到飯店也才十點。還沒走進包房,先聽見這老混蛋的聲音,跟耀祖家人吹牛,他在澳洲療養,聽到這件事情立馬趕回來。走進包房,見著父親翹著二郎腿侃侃而談。母親隔開他坐下,我只好坐他們倆中間。

上熱菜前的間隙,耀祖母親說,兩個人結婚總不能再租房子,我們家在青浦有套兩室一廳,住住蠻好的。父親問,商品房?耀祖母親說,房子舊是舊了點,住著還是蠻舒服的。父親一拍桌子,說,我出一百萬,你們再貼點,買套市區的房子。我女兒我知道,郊區,她待不慣的。母親瞪他,打圓場,給人賠笑。我坐在他們倆中間,他們離婚後,就沒見過面。三個人坐在一張桌子上吃飯,還要追溯到小學三年級的親子春遊,公園的收費太離譜,舍不得買,三個人擠在一張長凳上啃紅豆麵包。

耀祖母親坐在沙發上,拿起顆加應子,剝開兩層紙包裝,將蜜餞丟進嘴裏。她說,怪不得你母親要跟他離婚,也還好離婚了,以後不用跟這樣的親家來往。耀祖不一樣,他是正宗好男人,這點我們老早弄堂裏都知道的。我打出門前就憋著氣。我猛地坐下來,說,今天臨出門,耀祖突然跟我說不來了,什麽要緊事情比結婚還重要?他母親嚼完蜜餞,再用兩層紙包裝把核裝回去,中間抽空瞧我一眼,臉色一冷,她說,你跟耀祖說得一樣,沈不住氣,這點你就沒耀祖以前那個女朋友好。我問,初戀還是大學同學?她說,學歷不重要,關鍵是要對耀祖、對我們老人好。她家開理發店的,自從跟耀祖談朋友,我去剪頭燙頭,沒再收一分錢,這是真心實意的好,跟你爸爸這種狗大戶不一樣的。

她後來又教育我一頓,以點打面,從父親的私德細致分析基因遺傳問題,我基本沒聽,全當耳旁風。我想,父親說得對,郊區,我待不慣的。

她將我送到門口,在樓梯間,從門口的牛奶箱裏抽出一支香煙,身上摸索半天沒找到火機,問,有火嗎?煙被我丟到垃圾桶,火機卻是有的。我取出火機幫她點火。她吐出一口煙,說,耀祖聞不得煙味,聞一會兒就犯偏頭痛,時間久了連煙也見不得,我迫不得已把香煙藏在這裏。你也不要抽煙,二手煙危害更大。到樓下,火氣仍盤桓在我胸口,我感到一陣頭暈目眩,早起到現在什麽也沒吃。我拿出出門前耀祖母親硬塞給我的加應子,仿照她那樣剝去兩層紙包裝,塞進嘴裏。真酸。

這天晚上我請好假,第二天一早到海州路。馬路在拆遷後人去樓空,門和窗都被磚堵上,翠綠的苔蘚爬滿老樓生銹的水管和漆面脫落的墻壁,只剩下弄堂口身著制服看守的保安。有些轎車圖快走這條路,行人看不到第二個。走到路的中段,我在一家理發店前駐足:旺福理發店。透過積灰的玻璃移門往裏看,墻上嵌著面大鏡子,地上還有些瓶罐。移門上貼張告示,標有新店的地址。我拿手機拍下來。

阿娟,有人在背後說話。我不是阿娟。這人拍我肩,我才意識到在喊我。我轉頭看,一位陌生的女性。她看清我的樣貌,說,不好意思認錯人了。我問,阿娟是理發店的女兒?她說,是,我們倆是小學同學。我問,她跟我很像?她說,給人的感覺像,不過沒見她穿過風衣。她常在店裏幫忙,只穿些易清洗的深色衣服。我說,我替我個朋友回來看看,他叫何耀祖。她說,耀祖?也是我小學同學。

勁風從市中心吹到海州路,吹落保安的制服帽,滿地的房產廣告如刺薊順著風向捲動,一卷卷彈跳著向前。風吹進我胸口,吹不散那股氣,竟在助長下化作嗆人的煙。我乘著風到耀祖就讀的小學,學校對面是市裏有名的產科醫院。老城區中樓都不高,唯有院區內的一幢樓突出。高,占地卻不大,遠看像紮在地上的一根刺。表盤上指標一分一秒轉動,外墻上沒貼瓷磚,不知沒貼過,還是年久失修全都掉落了。我們共同決議後簽下租賃合約,房間裏只有幾件舊家具,夜裏趴在窗台上聊天。我中意房間的狹小,像家一樣。我問,這套房子好在哪?他說,景色好。

這天我到家很早,電扇轉動著,不減房間悶熱。耀祖推開門,就看到我坐在餐桌上等他。他放下公事包,取了瓶礦泉水,擰開喝下幾口,說,今天下班挺早的。我問,阿娟是誰?他把水瓶放下,作出苦思冥想的樣子,好似要將大腦掘地三尺,找出上輩子的記憶。他說,想起來了,老房子那邊理發店的女兒好像叫這個名字,阿娟。我說,我去過海州路第一小學了,對面的景色挺好。他上下打量我,頹唐地坐下來,問,你想知道什麽?我說,阿娟是誰。

他說,小學隔壁班的,知道有這個人,沒說過幾句話。她沒本地戶口,去了中專,畢業後進了廠,抽煙喝酒染發樣樣來,挺亂來的。我本地人,只懂死讀書,沒有防備。常去那家理發店剪頭,她向我獻殷勤,一來二去把我勾住了。平時還好,聽說海州路要拆遷,打起我家房子的主意,說什麽多個戶口能多分錢。我差點上當,還帶她去見我媽,我媽把我點醒了。

你知道我媽的,聞不得煙味,聞一會兒就犯偏頭痛。阿娟鬼機靈,把頭發染成黑的,香煙也不帶一根。還好我媽鼻子靈,一下聞出來了。她跟我說,這女的不是好東西。我這才醒悟,我差點把老祖宗留下的房產敗掉了。我想跟她分開。她說讓我跟她私奔,還拿我家裏人威脅我。

那天我一晚上沒睡覺,第二天一早,怕他們擔心,趁我爸沒醒我媽買菜的工夫,我從家裏出去。她雙手插兜站在路口等我,身邊放著兩個行李箱。一路到火車站,我滿手是汗,怕她想不通傷害我,更怕她傷害我家裏人。地鐵下來,再往前就是火車站,我知道不能再往前了,再往前就上火車了。跟著她到鄉下,到她的主場,她還不是想幹嘛就幹嘛了。

她鬼主意多,可沒我聰明,我急中生智,我說,我要上廁所。一路從海州路到火車站,三部地鐵,兩個多小時。上個廁所,再合理不過。趁著這個機會,我不要命地往地鐵跑,跑到月台,看到一輛車就鉆上去。我縮在角落,戰戰兢兢地過了兩個小時,怕她反應過來追上來。到海州路,有條黑狗突然朝我叫,嚇得我一激靈,還以為阿娟追上來了,好在沒有。回到家,我半個月沒敢出門,朋友每天幫我去理發店盯梢,他們沒人再見過阿娟。又過一個月,我才敢出門。

這件事一直是我心理陰影,太嚇人了,我怕你嚇到,才一直沒告訴你。

他說完,像做了場噩夢,眼皮浮腫,滿頭大汗,咕咚咕咚喝下半瓶水。我等他緩過來,問他,初戀在高中,大學談戀愛又兩年多,你什麽時候跟阿娟談戀愛的。他摩挲著手指,說,這兩個都是我編出來騙你的,我一路辛苦讀書,哪有空談戀愛?我說,我昨天去你家,你媽還給我發煙來著。他說,那應該是我爸抽的,我跟她說了你抽煙。我覺得 抽煙沒什麽不好的,現在的社會很包容。

我問,你昨天究竟去哪了?他說,有人說阿娟回了海州路,我去找她,不對,她告訴我她回了海州路,我怕她又亂來,只好去見她。我在海州路找了一天,就是找不到她。我說,你該去理發店找啊。他嘀咕,我是去了,可我不敢進去,怕她爸抽我。我站起來。他說,這句是真的,這句是真的!

我看著小學對面的鐘樓,體內的濃煙化作個女人的形體。父親生意有所起色時,她從母親那兒奪走父親。在我找到幸福時,她又陰魂不散地盯上耀祖。我循著女人的去向,打車到一家理發店門口。旺福理發店。仍開在一條小路上。我站在馬路對面朝裏看,墻上嵌著面大鏡子,瓶罐整齊擺放在鏡子下方的一根支架上。 店裏這會兒沒客人,店主拿著掃帚清掃地上的碎發。我循著濃煙沖進去。

店主背朝著我,門被拉開,風鈴作響。他說,回來得正好,把洗幹凈的毛巾晾出來。他提著掃帚轉身,看清我的樣貌,說,不好意思,認錯人了,先洗頭?不等我說話,他拉著我到洗發椅躺下,拿條幹毛巾墊在我肩頭,引導我緩慢躺下。他開啟水龍頭,用手感知水溫的變化。

我說,我是何耀祖的未婚妻。說完,我聽見水流不再流經店主的手中,直楞楞地流到水盆裏。我對他這樣的反應很滿意。下一刻,溫水滑過我的發梢。他說,客人,溫度還合適嗎?我重復,我說我是何耀祖的未婚妻。他說,我聽見了,耀祖人軟弱了些,其他還好。我說,那阿娟呢,她是什麽人?溫水完全浸濕頭發,他關閉水龍頭,邊擠壓洗發露邊說,阿娟是我女兒。我說,你女兒是好人嗎?他說,很難講。我說,我就知道她不是什麽好人。他說,這個問題對所有人來說都很難講。我說,耀祖跟阿娟談過戀愛。他說,我知道,七年。他揉搓我的頭發,直至洗發露均勻覆蓋泡沫。我問,那他們為什麽分開?他的手停滯下來,說,阿娟不讓我告訴別人。他再度開啟水龍頭,待水溫合適後,把頭發沖洗幹凈。他取出另一條幹毛巾,幫我把頭發擦幹。

他引導我坐起來,我轉身看著他,說,我很像阿娟。他點頭。我說,長得像?他說,不是,感覺像。我問,我像好人嗎?他說,也很難講。我問,阿娟真的回來了?他說,回來?從哪回來?當天夜裏,她就買了張火車票從老家回來。

我站起來。他問,客人還剪頭嗎?我搖頭,問,阿娟今天什麽時候回來?他說,就這會兒。他拿吹風機幫我頭發吹幹,拿梳子凹出蓬松的發型。吹幹後,我胸中的郁結已無蹤影。他抽走我肩頭的毛巾。我不清楚自己是否想見到阿娟,起身想走。他攔住我。我不解地看向他,他拿出張二維碼,說,五塊。

付完錢,離開前,我遲疑後問他,叔叔,耀祖是不是對阿娟做了錯事?

阿娟的父親說,我是阿娟的父親,我沒法回答你。

我問,他是個好人嗎?

他說,那只取決你自己怎麽想。

我站起身。風鈴作響。

評語

記憶的主觀性讓它可變形、可被利用,作者敏銳抓取這一特質,在小說【鐘樓】中完成了一次對人性的窺探。電話中「她」回來的訊息,在過往與當下間撕開裂口,一對準新人的猜疑、兩個家庭的嫌隙浮出水面。平靜的行文下暗設伏脈,真相之門始終半掩。當事人的記憶各有偏差,在不算闊大的敘述空間裏,作者意欲帶領讀者探問的已非真相,而是人心一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