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經的十級都市麗人穿搭女白領，在某個不上班的周中下午，大著膽子走進了商場女裝區。
女裝三層，只有我一個顧客。
我穿過一排排雪紡滌綸醋酸，襯衫套裙西裝，久違地享受了女裝導購們噓寒問暖的待遇……
想當年，商務風女裝排滿了整條步行街，顧客結個賬得小跑加排隊；
veromoda、Lily、歐時力……打工人掙3000塊錢也敢花大幾百，買一件hold住年會的小黑裙。
當年門庭若市的女裝區，現在早就門可羅雀。
這是流行「比比誰上班穿得惡心」的時代，打工人甚至對當年的精致風感到困惑：
「我上班連睡衣都不想換，當年的上班族，為啥熱衷打扮成都市麗人啊?」
打工人的童年幻想：都市麗人
曾經，打工人確診為都市麗人，主要分兩步。
第一步，要穿上淺色小西服套裝，符合人體形狀的修身連衣裙，或沒有一絲褶皺的大衣。
臉上妝容精致，打理過的頭發，聽話到每一根發絲。
腳踩高跟鞋，噠噠噠地走在上班路上。腳步聲越脆生，都市麗人含量越高。
第二步，要花一個月薪資，買一只撐得起場面的奢侈品包包。
即使包包蓋著紙巾吃炒面，背著巨大logo包站地鐵，也顯得工作生活更有底氣了。
如果說話能中英文混用，那麗人濃度直接double。
都市麗人風的人格，就是在大城市混得不錯的Vivian們。
她們深知——
「女人就是要精致」
「不買奢侈品就是對自己不好」
「愛自己就是買買」
明白穿襯衫要解開第一顆扣子，熟讀所有職場潛移默化的規則。
永遠得體，永遠昂揚，永遠是時髦跟洋氣本身。
八九年前，在【杉杉來了】、【歡樂頌】、【匹諾曹】大火的年代，正處於都市麗人風high點最高的階段。
打扮成都市麗人，就像穿Lululemon，貴不貴的不重要，顯得自己入時就好。
走在CBD寫字樓下，能迎來一串打著電話、幹練利索的安迪。
那時候打工人最痛苦的煩惱是，今天出門應該穿哪件。
商場裏到處都是價格不菲的精品女裝店，穿成都市麗人是時代的註腳：
v領圓領小立領，單扣袖口翻邊袖口都有，主打一個看起來精明利落；
褶皺蕾絲細綁帶可以有，元素必須足夠「女」，但不能多，要不然看起來「不專業」；
剪裁是修身的，即使不是貼身的，也要垂墜感很強的……
少淑裝們長大了，砍去了更幼態的部份，阿依蓮獸前進演化，都市麗人獸。
那時候，紅到炸裂的品牌，要數veromoda跟ONLY，直接被打工人買爆。
門店數量突飛猛增不說，光是2015年雙十一，這兩個女裝品牌背後的綾致集團銷售總額達到了5.2億，一天幹完別人五個小目標。
創始人Dan Friis以財富70億元，登上了胡潤百富榜，綾致集團有著「中國最賺錢的服裝公司」稱號。
他們知名度高到，連那幾年上學的我，都羨慕在北京工作，穿著veromoda上下班，家裏擁有兩櫃子時裝，周末請我吃飯的白領表姐。
都市麗人風，就是黃金時代的戰車，帶火了不止一個女裝品牌。
2017年，歐時力背後赫基集團營收為65.9億元，年底就跑去銀監會申請上市了。
Lily打著「商務女裝」的旗號，從一個小專櫃幹到收入30億，能跟【令人心動的offer】聯名合作，堪稱當代大女主逆襲劇。
毫不誇張，商場裏的女裝，50家裏有49家是都市麗人風女裝。
如果說veromoda，好比是你那個在一線城市工作的精致姐姐，Lily是大都會遊蕩的鬼馬精靈，下班還約你喝酒；
ONLY則是下班休閑的白領甜妹，而歐時力沈穩幹練，一看就是吃了幾百個man姐，經歷過無數場商戰的大BOSS。
很多人肯定想過，成為這樣的大人——
每天換著穿熨燙服帖的華服美衣，捧著冒著騰騰熱氣的卡布奇諾，在咖啡廳隨手甩開筆記本，哐哐敲鍵盤。
然後開車上下班，有三五好友，有能在西餐廳送玫瑰花的愛人。
職場終點十分確定，不是當高管就是創業，年薪百萬，根本不愁錢。
所以，那些年大學畢業生的第一筆支出，永遠都是西裝。
打工人們摸著觸感微涼、立體剪裁的職場外套，連魂兒都能吸進去。
仿佛只要披上了都市麗人的外殼，就能變得又狠又颯，帶著悲天憫人，三分殺氣，跟足夠的智慧。
妥妥拿捏小職場，走上人生巔峰。
張愛玲說，長大後要梳愛司頭，穿高跟鞋，吃一切難以消化的食物。
小時候的人生規劃，總是比未來還清晰。著急過上亮晶晶、閃著金光的生活。
畢竟都市麗人風意味著，在平平無奇的人生試題中，她完全跳出了考卷，變成了向上的箭頭，她成了最先進的生活方式。
而靈魂到達的另一面，是不需要努力，便能更高更快更強、鮮花錦簇的世界。
都市麗人風，就是美滿人生。
都市麗人風，打工人集體潰敗
現在恰恰相反，你小時候向往精致白領，長大後工作一看，果然薪資白領了。
都市麗人沒有gap day，只有gap minutes。
通常用於上廁所跟下樓望風，跟甲方battle哭完，還得在群裏發好的好的。
以前穿成都市麗人，大家都暗自較勁。
現在穿成都市麗人，別人只會問，你幾點起來累不累。
2023年最火的流行風潮有兩個，一個是結合了運動與戶外的urbancore風，套著瑜伽褲運動裝，講究隨性自然。
好像上著班，能立刻從辦公椅彈開，趴地板上做十個伏地挺身。
再不就是透著慵懶松弛感的cleanfit風，主打一個下班開溜不動聲色。
全身上下都是低飽和度，泯然眾公司員工，選的還都是基礎款，連搭都不用搭。
能穿著衣服上班，已經是打工人給這個C班最大的尊重。
隨著精致白領幻想的破碎，都市麗人風服裝，變成了你衣櫃裏無人關註的小可憐。
在你開啟櫃門的一剎那，她剛想跟你說句「理理我」，就被你一把子帶上櫃門，順便抽出了不分款式的優衣庫。一切歸於暗處。
現在已經不時興精致到發絲尖尖的白領姐姐了，不上班更精致。
最明顯的還是都市麗人風女裝商業方面的潰敗。
曾經處於商場C位，備受推崇的商務女裝，有一天傻眼了，壓根沒人來了。
線下一家家門店閉門消失，Vero Moda悄悄關閉了多家門店，從2015到2020年期間，五年零售額復合年均增長率下滑3%。
線上更明顯，Vero Moda自打2017年拿到了銷量第二，往後連年下滑，去年雙11直接掉出前十了。真的是，一代江山一代女裝。
都市麗人風消亡史，就像美人遲暮，英雄老去。
另一方面，深耕都市麗人風的品牌，在大家由商場轉向網購的過程中，明顯落後了。
淘寶數據顯示，95後已躍升為淘寶第一大使用者群體，熱衷購買服飾的人群超過6000萬。
這屆及時行樂的年輕人，熱衷上網，頻繁網購，使用者數量增幅極大，而且花錢能力不俗。
捏住了他們的喜好，相當於把握住了未來。
女裝行業在淘系電商普及階段，一大批固守商場的精品女裝品牌，還在守著舊夢，沒能趕上電商形式。這就淘汰了一批商務女裝品牌。
在抖系電商、紅薯電商、直播私域興起的當下，女裝電商有了更多的直播行銷、內容行銷、興趣行銷新玩法。
現在，早就是你在短視訊上看到漂亮模特小姐姐，前後左右展示衣服，你就忍不住心癢癢下單的時代了——
反正也不是不能退貨，線上線下有什麽不一樣？
最重要的是，不光是都市麗人風，連「都市麗人」四個字，也已經過時了。
畢竟經常上班的人都知道，穿成都市麗人，不一定是都市麗人。
每天穿得光鮮亮麗，滿口黑話夾雜中英文，拿著美式拿鐵星巴克提神的都市麗人，往往住在六環以外，跟人合租三室一廳。
早晨用沙沙響的塑膠袋子吃早餐，呼著汽車尾氣進地鐵站，爬六千階地鐵，走一眼望不到頭的地下通道。
都市新白領的高跟鞋進地鐵站不住，襯衫坐久了會起皺。
這個世界上哪有那麽多的都市麗人，大家都是為了生活出力的人。
而早就進階成為新中產的那群人，就更不需要衣著的「用力」，為自己的職業態度加持了。
這個時代的審美，是你得自然、隨意、非常不費力，即使你已經裝得很用力了。
正襟危坐落伍了。你得身披馬上能去野營的沖鋒衣，或者下班就要蹦迪的瑜伽服，趿著勃肯鞋，才有靈氣有腔調，才能像一個松弛的中產，才是一個真正意義上的都市麗人。
而商務女裝過度精致的幻想，本就裝不下現代社會的臆夢。
衣服，是穿在身上的時代精神
十年前，當我還是個只會瑪卡巴卡，滿臉清澈愚蠢的大學生時。
每次到CBD，看到樓下迎面走過的都市麗人們，她們披著短西服外套，長裙飛揚，把身體修飾成完美的古董花瓶。
精致的像一個，馬上就能摸到的未來。
十年後，當我到達未來的時候，最新流行居然變成了「惡心穿搭」。
最簡單、休閑、溫暖的衣服，就算難看，也並不是不能上班；
而我們的生活，也並不是每個人都需要時時刻刻，既服美役，又服勞役。
都市麗人風，就像朋友圈九宮格照片，有的人還試圖支棱，有人已經退賽，直接不發了。
它的潰敗，意味著真實與舒坦的勝利。
畢竟，打扮只有好看一個好處，不打扮的好處太多了。
以前大家喜歡用力，跟整個世界證明，我有多牛掰。
現在更喜歡毫不費力，拒絕淪為他人修剪出的形狀。
松弛的意思就是——
身體舒服自在，幹活麻利又快。
心靈無所畏懼，主打一個「淡人模式」。
把時間用在發呆、看劇、找樂子這種正事兒上。
回想穿成都市麗人時，還怕拎的包比領導貴，現在直接拎外賣袋子。
金愛爛說，不僅皮鞋、提包、項鏈，身體也可以成為飾物，或許身體才是最昂貴的飾物。
而松弛的穿搭，證明人從來都不是飾物。
是我們主動拒絕過度消耗，最大限度保留快樂資產。
衣服是穿在身上的時代精神。
所以，這不是veromoda們的錯，更不是我們的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