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對手表是喜愛的,而且常常為其「嘁嘁嚓嚓」不停地運轉而著迷。而對掛在墻上的那種大「飛馬牌」掛鐘就沒有這種近似於敬意的情感。還有那種外國貨的座鐘,我也不喜,對電子表我亦是更加地不喜,所以我幾乎從不戴電子表。
但萬事都會有變數,直到二十多年前,金宇澄從上海給我帶來一塊黑表盤、黑坦克鏈的電子表。這表的特點是讓人有點看不出它是電子表,它已經把自己偽裝成了機械表,指標頭和表盤上的數位是熒光綠的,這就讓它很迷人。黑表盤熒光綠的字,雖然薄,但看起來特別有男人氣,而且真是好看,我當時喜歡極了。有一陣子,我總是戴著它。
金宇澄(左)與王祥夫在山西南端鳳淩渡
我前前後後戴過很多手表,而這是我唯一心愛的電子表,它現在還在我的小抽屜裏邊放著,如果換一塊電池我想它就會馬上再走起來。每看到這塊黑表盤的電子表,不知怎麽我就想起宇澄穿著那件墨綠色的半大風衣,笑瞇瞇站在風裏。
我直到現在還認為男人戴的手表最高級的應該是機械表——而且是那種厚厚重重的機械表,把它放在耳邊聽聽,那細微而像是有些遙遠的「嘁嘁嚓嚓」讓人想到修表店,想到戴著一只黑賽璐璐筒形眼鏡的修表師傅,還讓人想到瑞士的小鐘樓和小鐘樓後邊覆著雪的小山。
關於手表,有個很好聽的故事。一個年輕人,工作後終於給自己攢錢買下了一塊上海牌手表,他可真是太喜歡了,睡覺的時候也從不摘下;而且,自從擁有了這塊手表後他總要把袖子挽起來一圈,你可以想象他的心情。有一次,大家都說他是在睡夢中用手給表上弦,上了又上,終至把弦上脫了,表不再走,他急壞了,整個人幾乎要憂郁掉。但這種事在修表師傅那裏簡直就不是什麽事。
我是戴著父親留下的一只很老舊的手表走上工作崗位的。那塊表我的父親戴了一輩子,是一塊老掉牙的勞麗仕,我當時不懂,亦不喜歡,我當時是一個狂熱地喜歡上海的一切的青年。後來,我用那塊老勞麗仕跟我的一個朋友換了他戴了一年多的上海牌手表;同時還用我父親的一身西服跟他換了一身海軍服。那身西服我穿著有點大,但手工好,穿在身上永遠是那麽板正挺括好看,我總是穿著這身西裝被他用自由車帶著四處跑,在我們那個小城,除了我,當時還沒有人穿西服——起碼是這樣的洋貨西服沒人穿。換了手表,又換了西服,當時我都覺得自己有些對不起這位朋友,怎麽可以用一塊老掉牙的勞麗仕跟人家換一塊幾乎是簇新的上海牌手表呢——直到現在我才覺得自己還會這麽傻。
我的愛人去瑞士旅遊,給我挑選了一塊天梭表,我讓她把表馬上拍給我看看,她不拍,說要給我一個驚喜。我覺得這個驚喜她可能給不了我,但等到她回來,把那塊大表盤而且是兩面全裸的表遞到我手裏時,我幾乎是喜歡到發暈,我老婆真是太理解我了,從正面和背面都可以看到裏邊那些精密的機械在不停地「嘁嘁嚓嚓」。有一陣子,我整天戴著它,這塊表肯定是聽不到「嘁嘁嚓嚓」的,但我就是覺得它在那裏不停地「嘁嘁嚓嚓」。
外出的時候,我會把平時手上戴的東西統統取下來,就只戴這塊兩面裸的表。它與我是渾然一體的,這渾然之中有我愛人的存在,它好像已經成了我看世界的依據,它又好像已經牢牢變成了我的情景,變成了牢牢長在我身體上的器物,而且散發著恒久不變的氣味。(王祥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