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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寒:蝦子醬油

2024-07-03美食
良衛從山西給我寄來一箱老陳醋,老陳醋底子醇厚,不似鎮江香醋溫和。小青自駕去蘇州賞櫻、吃太湖三白,回來時,給我帶了兩瓶蝦子醬油,瓶貼上有齊白石畫的水墨蝦,濃淡有致。
在家裏,蝦子醬油用得不如老陳醋勤,平素吃的江河湖海各路魚蝦,鮮度已是高飽和,我在東海邊長大,對魚鮮要求極高,現在有了冷鏈,當日捕撈,當天送達。新鮮海鮮只須蘸些陳醋就已鮮掉眉毛,不需蝦子醬油錦上添花。
前段時間體檢,查出血脂有點高,醫囑要吃得清淡些。自此,一日三餐,時蔬輪番,放水裏一煮,加幾粒鹽,便上了桌。健康是健康,味道終究寡淡了些,蝦子醬油便恰到好處出場。涼拌、生吃、水煮,倒一點蝦子醬油,青綠時蔬立馬有了鮮氣。
蝦子醬油是蝦子放醬油裏熬出來的。蝦是極鮮之貨,李漁他老人家說過,「筍為蔬食之必須,蝦為葷食之必須」,就如同說到雪天,必定會帶出梅花。
老海門有百年同康醬園廠,是我女友家的祖業,生產醬油、醋、黃酒。此種極品醬油黑亮滋潤,呈油狀,稱之為秋油,要從初伏第一天開始投料釀造,經歷日曬夜晾、秋風白露,至霜降後,才大功告成。這樣曬制出的秋油,味道濃郁純粹。此等醬油,再放入蝦子熬制,兩兩其鮮,美美與共,鮮美不可方物。
我小時候跟著外婆在杭州生活,外婆過日子十分精細。她做蝦子醬油,一定選用河蝦。抱籽的青白河蝦,鮮美異常,只有五月才有,故蝦子醬油一年只有這一個月可做。在她眼裏,河蝦子做出的醬油是春風拂柳,而海蝦子做的醬油,便是台風撼樹;至於魚子蒙混蝦子做成的醬油,那更是大大咧咧、生猛粗糙,簡直就是山野蠻夫。
金黃蝦子,洗凈,晾去水分。鍋中倒入品高質優的醬油,加上生姜、冰糖、黃酒、蔥姜,加熱煮沸,鍋內翻雲覆雨,風雲變幻,萬物在這裏相互賽局,相生相融。撇去浮沫,倒入清洗過的新鮮蝦子,邊熬邊攪拌,再放入適量白酒去腥,小火熬制。紅黑烏亮的醬油裏,浮沈著粒粒金黃的蝦子,等到蝦子向上浮起即可。冷卻後裝瓶,蝦子醬油大功告成。那種鮮香,饞得走廊裏的貓都要抽幾下鼻子。
汪曾祺的故鄉味道裏,有高郵鹹鴨蛋,也有汪豆腐——豆腐切成指甲蓋大小,推入蝦子醬油湯中,滾開後,勾薄芡,盛入大碗,再澆上熟豬油,就是鮮嫩無比的汪豆腐。
過年時,外婆一定會做八寶菜和白切雞。白切雞雞皮脆嫩,用蝦子醬油蘸著吃,那味道,沒得說。蝦子醬油蘸白切雞、白切肉、油條,拌黃瓜、豆腐、茭白、芥藍,澆光面、蛋羹,提味提鮮,只須那麽一丁點,便讓舌尖迸發出無盡的鮮味。哪怕前一分鐘嘴巴還淡出青苔,有了蝦子醬油,舌尖上便是姹紫嫣紅。落進嘴裏的幾粒赤紅蝦子,舌尖一舔,沙沙的口感,如同雪粒子打在窗戶上。
從前最愛吃外婆包的小餛飩,薄皮透明,一粒小鮮肉隱約可見,加點紫菜青蔥蛋絲,滴兩滴蝦子醬油,喝口湯,真是鮮煞來哉!
外婆曾在蘇吳生活過,蘇州人深愛蝦子醬油,吳地自古富裕,講究吃喝,有鷺鷥腿裏劈絲、豆芽菜裏塞肉的精細。每年立夏前後,湖泊河港,雌蝦只只抱籽,蘇州人的雙眼早就盯上了流沙般的蝦子,做炒三蝦,做蝦子魚肚、蝦子魚片、蝦子茭白、蝦子鯗魚、蝦子蹄筋。小小的蝦子在蘇州唱大戲。有閑心閑情的講究人家,還要熬蝦子醬油。難怪蘇州文人陶文瑜說,「蝦子醬幾乎就是一出戲曲中的鑼鼓家什,但是我的心目中,蝦子醬油就是評彈中的琵琶弦子,少了她演唱就成不了腔調了。」
與蝦子醬油同類的,還有蠔油——將生蠔放在鹽水中慢慢熬煮而成,帶點蠔氣。超市裏賣的蠔油,跟海邊漁家做的蠔油相比,只能說是畫虎類犬。
有種蝦醬,也是調味,跟蟹醬鹵的做法類似,小蝦加鹽,發酵成醬,過粥最好。跟蝦子醬油相比,是濃抹與淡妝的區別。
我在吃上花的工夫,遠不如外婆和父親,他們舍得一天花四五個小時在廚房忙碌,幾十年如一日,樂此不疲。我壓根兒做不到,忙起來時,一鍋粥可以對付三頓。
不過,得空時,我也會搗鼓些好吃的,比如,做點魚凍,熬點蝦油。不用一粒蝦子,吃剩的蝦頭蝦殼搗碎,用小火慢慢熬制,鮮味逼人,清鮮中帶有生猛氣息,如海浪奔湧,雪濤翻滾,用於拌面,味道一點也不遜於蝦子醬油。(王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