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食用城市|惡心而食

2023-12-16美食

上月在東北一個小城請人吃飯。客人落座後看了看啤酒,眉頭一皺,嚴肅說道:「這個牌子你也敢喝?」

經他普及,才了解那個著名啤酒品牌的「撒尿視訊門」。一位山東男人的一泡熱尿畫面,經由各短視訊平台分發,深抵廣袤中國的社會末梢——包括這個東北小城,讓我請客吃飯的誠意瞬間蒙塵,化為不負責任的過失。我還看到億萬人的反應在資本市場顯靈,造就了中國最昂貴的一次排泄。

這一畫面「侮辱性很強」,使得無論關於這泡尿真正危害性多大,還是這個男人屬於哪個啤酒廠的辯白都疲軟乏力。更何況, 有理論可以支撐更大的疑懼 ,即所謂「當你見到一只蟑螂,暗處可能已經有一千只蟑螂活動」。

剛參加工作,老領導是四川西昌人,暴躁,有潔癖。他去過一次四川豆瓣醬的生產現場後,就再不允許飲食中有豆瓣醬的存在。1997年我們在西藏米林出野外,調查隊請來的那位四川廚師一高興,忘記了老領導的禁忌,在一鍋馬鈴薯燒牛肉中使用了豆瓣醬。見微知著的老領導迅速發覺,把廚師叫來罵了個狗血淋頭,又吩咐將那一大鍋可供二三十號人食用的馬鈴薯燒牛肉揚棄。

若未曾親眼看到一些 「傳統食品」生產流程特別是發酵環節 ,大概很難理解老領導的憤怒。那來自對他而言強大的視覺和心理沖擊。作為一個東北人,我見過黃豆大醬發酵期因封閉不好導致生蛆的畫面,堪稱令人作嘔。我懷疑,相比之下這還算輕微的沖擊,因為讓老領導產生強烈不適的並不是蛆蟲之類的生物汙染,而是人類本身。這是一個很難描述的畫面,大概是看到很多男人光腳踩在未來將成為自己入口食物的某個階段的豆瓣醬中。老領導得到的資訊不止於此。在嚴重缺乏監管的生產線上,一群赤足男人踩在正在發酵的食物中,可能做的事情還很多。當時老領導在跟我講這件事時特別強調,所有豆瓣醬廠家的工人都不吃豆瓣醬。

我對此將信將疑。而且,這是很多年前的事,不代表行業現狀。那時也可能只是一小部份生產線存在類似問題。但我也知道,就算是今天,嚴重的食品生產臟亂差的新聞也隨機被披露出來,從榨菜到潮汕鹹菜。 反過來推論歷史上這樣的情況某種程度普遍存在,似乎不算過分誇張。

上述情況不屬「逐臭」。人類對發酵而產生的「臭」有莫名好感,但那是另一篇文章的內容。也不是「有毒」,如折耳根蕨菜之屬;與「禁忌」食品很容易區分。甚至也不是單純的「不衛生」,因為有些情況與狹義的「食品衛生」定義不完全相同。

籠統來說, 「惡心」才是上述情況的最大同類項 。一般人不會認為那一小泡尿對終端消費者的身體有什麽實質傷害,更別說是在各種稀釋和加工工序之後。但那個畫面就像一根尖刺般頑固,即便人們買了一瓶啤酒,連這泡尿的一個水分子都沒有分享的可能,不適感也仍然無法消除。這和那些在食堂吃到鼠頭、蝙蝠的效應近似。

其實,就算是更大劑量的尿液,也不見得在味道上降低食物口感,甚至還有額外的好處,比如有些地域的名特食品「童子尿蛋」。 這也說明在食物的「惡心」上往往有雙重標準。 酒類釀制的宣傳片中,常可以看到女性赤足踩踏原料的鏡頭。本質上這和那位老領導看到的豆瓣醬生產畫面沒什麽不同,但觀眾卻很少感到強烈沖擊。同樣,一些茶葉品牌號稱是妙齡少女用櫻唇雀舌咬下來的,這種茶葉不僅不被嫌棄,反而成了稀缺品。

「惡心」的標準是主觀的。一個人可能在接吻時完全不在意對方的口水,但對另一位同性哪怕僅僅是目擊其挖鼻孔也會不能忍受。人們可以對啤酒生產線上的一泡尿驚詫萬分,在跳進人頭攢動的泳池時卻耐受得多。很難說踩在豆瓣醬中的工人比泳池中的男女老少更缺乏公德與自制力。

這種主觀性使得「惡心」成為一種有力的武器。很多人小時候都遇到過這樣的局面,當兩個小朋友為爭奪一樣食物難分難解,若其中一位有勇氣在食物上吐一口唾沫,並且在對方做出同樣行為時仍能勉力吃下食物,那麽他就會成為勝者。剛懂事的小孩子就會對由他人口水汙染的食物失去食欲,只能解釋為本能。

小孩子會使用的武器,成人沒有理由不會用。就我所知,很多時候人們對服務員的不周到容忍三分,就是因為一直有一個烏雲般的流言存在,即千萬別輕易得罪餐飲服務員:「誰能保證他們不會偷偷地在菜裏面吐上一口口水呢?」

這種流言的力量不在於它真實的傷害有多大,威懾的精髓恰在於引而不發,在於被害者妄想下的疑神疑鬼。廚房到飯桌之間不大的距離,從此人心鬼蜮。 這種威懾一定程度上有助於維持餐飲場合的和諧。 我們也知道,在客人酒醉的場合往往威懾會失去力量,醉醺醺的客人更容易對店小二口吐芬芳。那又怎麽樣呢?即便真吃到什麽不潔之物,酒鬼也都忘光了。這從反面證明, 「惡心」的感受是理性的產物 ,喪失理性的人也就喪失了感受惡心的能力,然而這不見得是一種有害的缺陷。

用惡心來作為威懾力量總歸令人緊張,聰明人也發現了它完全正能量的用途。當一個人願意為了另一個人吞咽下惡心的東西(不僅限於食物),往往可以成為表現忠誠的手段,而極致的惡心,不外乎品嘗另一個人的排泄物,那表達的就是絕對的忠誠與順服。

史書或野史中,越王勾踐是「食屎」第一人。他打了敗仗囚禁在吳國,吳王夫差得了痢疾,他就去裝孝子,手指頭挑著夫差的排泄物送口裏品咂,說:「糞有谷氣,大王的病就要痊愈了!」

後來我們知道,人的糞便其實也可以入藥。但勾踐時代的中醫水平還遠沒達到李時珍的認識高度,勾踐這個做法的目的只能理解為自汙。

表達順服 的角度,食屎的效果與口吐肉麻諛詞或許相當。不過歷史上的勾踐並未因此而被特別貶低,反而成了正面人物,口吐諛詞太甚的諸公卻幾乎都在差評榜上。想來是因為,食屎無非惡心到自己,過分諂媚行為的外部性卻大得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