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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慶嬌:古埃及墓葬影像背後的死亡文化

2023-12-18歷史

文 _ 黃慶嬌(中央美術學院人文學院)

墓葬是以「死亡文化」著稱的古埃及文明的主要遺存,來世永生信仰是古埃及文明的重要特點,外化為墓葬建築、喪葬儀式、隨葬品、墓葬影像和銘文。可以說,墓葬是古埃及文明的歷史見證,墓葬影像則反映了古埃及人的精神世界和社會生活,是我們了解古埃及政治、經濟和社會生活的重要切口。古埃及文明的禮儀和信仰、神聖王權理念、天地宇宙觀,以及社會、國家問題都可以透過對墓葬影像的解讀得以窺見。

墓葬影像背後的核心問題是死亡觀念。死亡意味著什麽?如何克服死亡帶來的恐懼?在這些問題上,古代不同民族形成了各自的死亡觀。兩河文明對死後世界的存在抱有懷疑態度,認為人因今生的成就而留名於世。古埃及的【豎琴手之歌】則表現出古埃及人對死亡的矛盾心理,它既唱誦出古埃及人對死後世界的懷疑,又表達出其對死亡的敬畏及不惜一切代價克服對死亡的恐懼的努力。 [1] 正是死亡帶來的恐懼迫使古埃及人構造出關於死亡和死後世界的豐富想象及知識體系。總體來說,古埃及墓葬影像提供了古埃及人對理想來世的想象畫面,也是保證死者順利實作復活再生的媒介。

古埃及人認為死亡並不意味著一個人徹底消失,而是以另一種方式存在於另一個世界之中。他們認為,死者是由巴靈魂、卡靈魂、木乃伊、心及其名字構成的(圖1),將死者視為宗教神聖性、物質性及社會性的集合體,認為在彼岸世界生活的死者兼有此岸世界的身份地位,具有超越性。

圖1 古埃及新王國時期第十九王朝貴族阿蒙尼姆赫特墓葬浮雕片段,畫面從左至右為荷魯斯神的四個兒子,手持死者的不同組成部份——木乃伊雕像、卡靈魂、巴靈魂、心,周圍的銘文提到死者的名字,畫面最右邊為跪在供品桌前的死者。圖片引自:TAYLOR H J. Death and Afterlife in Ancient Egypt [M]. Chicago: 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2001: 15

在古埃及人眼中,生與死不是完全割裂的:他們將死亡和復活的過程看成一個太陽迴圈,每天迴圈往復,並透過和冥神奧賽裏斯的結合,融入自然宇宙迴圈之中,獲得永恒的生命。後期埃及時期一副人形石棺上的喪葬經文表達了古埃及人關於人死後復雜的構成和存在方式的看法:

奧,你們拖走「巴靈魂」帶給他,願你的身體與他(「巴靈魂」)結合,他的心將開心!願他的「巴靈魂」進入他的身體和他的心。把他帶到神舒、蓋伯和阿圖姆那裏。奧,赫裏奧波利斯「奔奔之屋」(指代神廟)的眾神,願他的心如太陽神拉一樣屬於他,願他的心如亥普瑞(指清晨的太陽神)一樣屬於他。純凈你的「卡靈魂」、你的「巴靈魂」、你不朽的木乃伊,奧,奧賽裏斯,西方最前列者! [2]

本文將透過古埃及墓葬影像的三個案例來講述古埃及人對死亡和死後世界的理解,以及背後所隱含的他們對自然世界和社會國家的認識。

希拉康波利斯第100號壁畫墓的「暴力」影像

涅伽達文化晚期的希拉康波利斯第100號壁畫墓(公元前3250年左右)是迄今所知古埃及最早的彩繪壁畫墓,出土地希拉康波利斯(Hierakonpolis)是古埃及逐漸形成統一國家過程中的一個重要的區域文明中心。該墓葬現已被毀,墓室壁畫(圖2)則在19世紀末被發現,整體切割後運至埃及開羅博物館保存。

圖2 考古學家格林(F. W. Green)繪制的希拉康波利斯第100號墓西南壁的壁畫,現藏於英國牛津大學格林菲斯研究所。圖片引自:BESTOCK L. Violence and Power in Ancient Egypt[M]. London; New York: Routledge, 2018: 28

這幅長近4公尺、寬1.5公尺的彩繪壁畫原本繪制在墓葬的西南壁,底色為黃色,可能是畫匠意欲表現尼羅河周圍的沙漠環境。畫面被五條白船和一條黑船分割,船頭出現拋錨固定,說明壁畫可能試圖再現船停靠在尼羅河畔接近沙漠的地方的情景。船體周圍出現了一系列人物打鬥、狩獵的「暴力」場景,關於這些影像之間的邏輯關系,學界目前還較難形成統一的認識,有人認為其表現的可能是一種喪葬儀式。

仔細觀察場景的核心內容——抓打敵人和狩獵動物的影像,會發現實施暴力的人物身形高大(以下簡稱「大人物」),服飾特別,腰間普遍綁著帶子,象征著權力身份,動作也具有儀式化的特點。這種「暴力」影像很可能是對古埃及文明早期部落首領狩獵動物及相互爭鬥的場景的再現。 [3] 一些前王朝時期的陶器、調色盤、巖畫及刀柄上相似的裝飾影像證實了這點。例如,一件出土於阿拜多斯的隨葬陶器上的紋樣展示了「大人物」一手持末端呈梨形的棒子,一手拉著敵人準備擊打,身後拖著尾巴似的裝飾帶的形象(圖3)。

圖3 阿拜多斯編號U-239的墓葬出土的隨葬陶器的表面裝飾及其圖案的黑白線條圖,陶器現藏於埃及開羅博物館。圖片引自:BESTOCK L. Violence and Power in Ancient Egypt[M]. London and New York: Routledge, 2018: 20

另一件隨葬陶器表面則繪制了「大人物」出行到沙漠地區打獵的場景(圖4),表現了古埃及早期先民的宇宙觀——在他們的觀念中,「大人物」控制、征服其他人和動物,維持著宇宙秩序的平衡。

圖4 涅伽達文化時期的裝飾陶器,現藏於美國紐約大都會博物館。圖片引自:BESTOCK L. Violence and Power in Ancient Egypt[M]. London ; New York: Routledge, 2018: 25

前王朝末期,隨著古埃及國家的形成,二元對立的世界觀與王權思想相結合,抓打敵人和狩獵動物的「暴力」影像成為古埃及王權觀念的重要表現方式,這一影像最終被經典化。其中一種影像呈現了國王一手高舉權杖,一手抓著敵人準備擊打(圖5、圖6),這在古埃及早期國家建立後被選為表現王權的經典圖式,在整個法老時期被反復使用了數千年,直到古埃及文明滅亡。

圖5 新王國時期底比斯卡爾納克神廟第七塔門上圖特摩斯四世抓打敵人的浮雕壁畫,約公元前14世紀。圖片引自:黃慶嬌. 圖寫權力:希拉康波利斯第100號壁畫墓的「暴力」影像研究[J]. 世界美術, 2021(1): 67

圖6 羅馬埃及時期艾斯納地區庫努姆神廟墻壁上的浮雕壁畫,展現了羅馬皇帝哈德良以埃及法老的形象抓打敵人的場景。圖片引自:黃慶嬌. 圖寫權力:希拉康波利斯第100號壁畫墓的「暴力」影像研究[J]. 世界美術, 2021(1): 67


而在前王朝末期表現早期國家統一及王權藝術主題的納爾邁調色盤上的影像中,高大的國王納爾邁頭戴王冠、抓打敵人的構圖(圖7)與希拉康波利斯第100號墓壁畫中的基本一致。

圖7 出土於希拉康波利斯的納爾邁調色盤的背面,涅伽達文化晚期(約公元前3050年)。圖片引自:黃慶嬌. 圖寫權力:希拉康波利斯第100號壁畫墓的「暴力」影像研究[J]. 世界美術, 2021(1): 75

在調色盤正、背面多處出現的打鬥、戰爭場景裏,敵人與國王的形象形成鮮明對比,他們基本以裸體出現,姿態淩亂,或跪或跑。混亂與秩序也是古埃及二元對立宇宙觀的體現——國王摧毀敵人代表的混亂力量,以維持現實世界和神聖世界的秩序。因此,「暴力」影像也體現了古埃及人自我與他者的緊張關系。秩序宇宙觀與王權思想的成熟也意味著古埃及進入了國家和文明社會。

在埃及古王國早期,這種影像成為宣傳王權的有力武器,在古埃及邊境地區西奈半島以巖畫(圖8)的形式出現,很可能用於震懾周圍的異族。

圖8 西奈地區「暴力」影像的黑白線條圖,描繪了古埃及第四王朝國王斯奈夫魯抓打敵人,周圍銘文為「完美之神,兩片土地之主,斯奈夫魯,荷魯斯,強壯的手臂,偉大的神。打擊、征服所有異邦的貝都因人,被賜予所有生命」。圖片引自:BESTOCK L. Violence and Power in Ancient Egypt[M]. London and New York: Routledge, 2018: 187

這些影像的圖式基本一致,很明顯是參考了同一底本。伴隨古埃及文字的成熟,巖畫銘文內容逐漸增多,布局日趨工整,周圍還出現了類似紀念碑的框子以宣告王權統治。總之,對希拉康波利斯第100號墓的「暴力」影像的考察,是嘗試從墓葬影像的角度來分析古埃及進入文明和國家的重要標誌:隨著王權的成熟,這種影像成為早期統治者權力身份的藝術表達並進入墓葬環境,很可能反映了古埃及人試圖延續現實權力至永恒來世的願望。後來,隨著統一國家的建立,抓打敵人的影像亦成為古埃及早期國家記錄國王征服四方、向外展示王權的模本。

古王國時期國王烏納斯墓「金字塔銘文」中的復活儀式

古埃及國王墓葬影像有的出現在祭廟的墻壁上,有的則出現在深藏地下的墓室墻壁上,後者是幫助去世的國王復活再生的咒語和指引其冥府復活之旅的影像指南。下文要講述的是一種在古王國時期國王金字塔墓室墻壁上出現的復活咒語,現代學者稱之為「金字塔銘文」,其最早出現在第五王朝最後一位國王烏納斯(約公元前2345年)的金字塔墓室的墻上。

「金字塔銘文」並非對現實世界的理性描述,而是一種儀式表演方式,以神話的方式描述死去的國王如何在冥府化身奧賽裏斯,並與太陽神拉結合,轉化為完美靈魂「阿赫」,隨後登入天空變成獵戶星獲得永恒生命的過程。「金字塔銘文」中描述的復活儀式實作了文本、儀式與金字塔的統一,將金字塔的儀式空間轉化為神聖世界,使國王成為神定秩序的維護者。

具體來說,烏納斯金字塔墓葬棺槨墓室的北壁、南壁的銘文閱讀方向為自西向東,西壁為自北向南,東壁為自南向北,整個棺槨墓室墻壁上的銘文呈逆時針方向運動。前墓室墻壁上的銘文閱讀方向也是如此。在墓壁上這樣刻寫銘文,應該是為了保持其視覺上自內向外的運動邏輯,而「金字塔銘文」在墓葬建築空間中的移動順序與國王復活儀式的過程基本一致——墓室的棺槨象征天空女神努特 [4] ,棺槨墓室則是冥府世界,烏納斯為冥神奧賽裏斯。烏納斯首先在棺槨中實作復活再生,變成完美靈魂阿赫,然後進入冥府與天空的交界處(地平線),即墓葬的前墓室。棺槨墓室與前墓室相連,棺槨墓室墻上最後一句銘文為「他站在地平線大門口」 [5] ,而前墓室墻壁上第一句銘文為「他從冥府出來」 [6] 。在前墓室,烏納斯轉變為「活著的阿赫」 [7] ,並最終變成「地平線的阿赫」 [8] ,為成為天空中的星體新生命做準備。金字塔的墓道走廊連線墓葬外面的世界,墓道墻壁上的第一句銘文指引國王「開啟狒狒的陰莖(門閂),開啟通往天空的大門」 [9] ,復活後的國王將在第二天早上登入天空,與清晨的太陽結合並成為獵戶星座的一員,此後將永遠隨著東升西落的太陽周期性地往返於天空與冥府之間。

「金字塔銘文」將國王復活再生、登入天空的儀式空間,轉變為冥神奧賽裏斯復活再生並與太陽神拉結合的周期性自然運動,形成宇宙每日更新的神聖時空。國王,或者說王權在古埃及宇宙秩序更新方面起著決定作用,透過神話式的復活儀式將其世俗權力與神聖權威結合起來,進而再次確立現實王權統治之合法性和權威性。「金字塔銘文」所代表的復活儀式以精美的象形文字的形式裝飾在金字塔墓葬的墻壁上。後來,這種咒語還出現在貴族墓葬以及帝王谷墓葬、石棺、木棺、紙草、石碑等喪葬建築和物品上。其中,中王國時期以木棺為載體的銘文稱為「木棺銘文」。到了新王國時期,文本又融入開口儀式及【亡靈書】等新的喪葬儀式和經文之中。在國王墓葬空間裝飾以喪葬儀式內容的模式在後來的帝王谷墓葬中也得到延續,形成了一系列更加復雜詳細的指引國王在冥府世界復活再生的影像和銘文體系,包括描述死去的國王化身夜晚的太陽在冥府世界經歷12個小時復活之旅的「冥府之書」,以及描述國王在冥府的復活之旅需要經過12道門的「門之書」(圖9),這些影像和銘文裝飾在墓葬走廊和墓室墻壁上,使整個墓葬演變為死去國王通往來世的「轉化裝置」。盡管墓葬形制和影像內容發生了變化,但其背後的來世信仰沒有發生根本改變。

圖9 新王國時期第十九王朝謝提一世位於帝王谷的墓葬裏的壁畫「門之書」的片段,顯示死去的國王化身夜晚的太陽,其在冥府的旅程被劃分為12個小時,每個小時要穿過一道門,這道門形似新王國時期神廟的塔門。圖片引自:TAYLOR H J. Death and Afterlife in Ancient Egypt [M]. Chicago: 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2001: 199

中王國時期貴族庫努姆霍泰普墓葬影像中的祭祀儀式

古埃及貴族墓葬一般被稱作「馬斯塔巴墓」,在阿拉伯語中意為「板凳」,這些墓葬一般由公開的祠堂和隱蔽的墓室組成,因祠堂形似「板凳」而得名。古埃及貴族墓葬的影像通常位於公開的祠堂的墻壁上,隱蔽的墓室裏一般沒有裝飾影像,這意味著古埃及人希望這些影像被觀看。從宗教功能而言,貴族墓葬影像旨在營造一個死者死後生活的新的宇宙世界。現代埃及學界一般使用術語「日常生活場景」來統稱貴族祠堂壁畫的內容,包括「死者在尼羅河和沙漠狩獵」「工匠們制作喪葬用品」「死者坐在供品桌前享用供品」「死者工作」「宴飲」「宗教節日儀式」等。這些墓葬影像描述的活動並不一定在現實世界發生過,而是一種模式化的場景再現。古埃及人試圖憑借這些影像保留死者生前的身份地位資訊,完成繼續供養死者「卡靈魂」的祭祀功能,使之獲得永恒生命。這裏以中王國時期的一個地方貴族庫努姆霍泰普的墓葬祠堂壁畫(約公元前1900年)為例加以說明。

庫努姆霍泰普墓葬祠堂為前後相連的兩間房屋,工匠在較大祠堂四壁下方以陰雕形式刻寫墓主人的自傳銘文,闡釋了設計及修造這座墓葬的目的:

他(墓主人庫努姆霍泰普)修築它(墓葬)作為自己的紀念物……使自己流芳百世,使自己在墓葬內得到永生。……因此,我修建墓葬,在墓葬祠堂內放置我的雕像,並向其進獻供品,包括麵包、啤酒、葡萄酒、熏香和肉,分配給我的「卡祭司」。……所需的供品以及供品咒語都放置在每個我制造的紀念物裏。 [10]

從這段銘文可以看出,修建這座墓葬及其祠堂是為了使死者留名後世,得到後人的祭祀。除了進獻實物祭品,祭祀也指在現實祭祀活動減少或者消失後,裝飾的「供品以及供品咒語」可以繼續供給另一個世界裏的死者。當後世的觀者走進祠堂觀看壁畫,並讀出壁畫內容時,也可魔法性地為死者進獻供品。比如在較大祠堂的門框上以工整的象形文字銘文(圖10)形式出現的「供品咒語」,以祈願語氣寫就,希望後來的觀者讀出,為死者的「卡靈魂」獻上「聲音供品」。

圖10 庫努姆霍泰普墓葬較大祠堂門楣和門柱上的象形銘文臨摹稿。圖中紅色箭頭為作者標註的銘文的閱讀順序。圖片引自:NEWBERRY E P, GRIFFITH L F. Beni Hassan(vol. I)[M]. London: Egyptian Exploration Fund, 1893: IV

「供品咒語」賦予墓葬空間以文化意義,使其成為死者「卡靈魂」永恒的居所,這種需求很可能影響了墓葬影像內容的選擇及組織安排:影像中的場景的選擇應該不是隨意的,而是緊緊圍繞為另一個世界的死者進獻供品來組合的。從這個意義上來說,貴族墓葬影像將物理性建築空間轉化為超越性空間,闡述了古埃及人如何想象死後世界,並維持死者世界和生者世界的聯系,從而克服死亡帶來的恐懼的邏輯。

首先,庫努姆霍泰普墓葬祠堂壁畫(圖11)對大祠堂東桌布草叢狩獵圖中尼羅河谷地帶的各種動植物及北壁沙漠狩獵圖中各種沙漠動物的刻畫,再現了兩種自然景觀。紙草叢狩獵圖和沙漠狩獵圖最早出現於古王國時期國王金字塔墓葬建築群的祭廟浮雕影像中,後來進入貴族祠堂裝飾影像系統,用以強調貴族如同早期的國王,在死後世界中繼續履行維護宇宙秩序的職責。

圖11 大祠堂東桌布草叢狩獵圖全貌。圖片由本文作者2019年攝於埃及

其次,墓葬祠堂影像會重構死者的家庭關系和社會關系。如大祠堂東桌布草叢狩獵圖中出現了墓主人的妻子和兒子,其子女也出現在小祠堂裏向死者進獻供品的壁畫中。大祠堂北壁右下側影像(圖12)則再現了庫努姆霍泰普作為地方統治者履行社會職責的畫面,包括對內監督國家稅賦的征收、對外接受異邦來朝進貢,並由多名「王室書吏」協助其記錄各種稅貢。壁畫左側影像則描繪了稅賦的來源——捕捉水禽以及飼養牛羊的活動,再現了因征收稅賦而形成的社會國家結構。

圖12 較大祠堂北壁局部圖。紅圈和紅框裏為「王室書吏」,紅色箭頭指示亞洲人向右側高大的墓主人進獻「眼影」供品的互動敘述。圖中右側,墓主人庫努姆霍泰普面對進獻供品的亞洲人以及協助其征稅的「王室書吏」(圖中左下側)。圖片由本文作者於2019年攝於埃及

最後,大祠堂南壁影像(圖13)再現了墓主人接受供奉的場景及相關祭祀儀式。壁畫中倒數第二行和第三行為面朝供品桌前的墓主人走去的兩隊人,牽著、舉著各種牲畜和農產品,包括牛(母牛、公牛)、羊(羚羊、曲角羚羊)、鴨、鵝,以及蓮花、紙草、啤酒和麵包。這些物品亦可見於東壁的紙草叢狩獵圖、北壁的沙漠狩獵圖等。南壁下側嵌入隔層的影像為「假門」,是死者的「卡靈魂」從彼岸世界回到現實世界享受供品的通道,即現實世界和來世世界的連線處。南壁下側是墓主人棺槨所在的隱秘的地下墓室,死者的「卡靈魂」透過「假門」來到現實世界,並以墓壁上高大的形象顯現。這座墓葬成為死者死後繼續生活的空間,而祭祀死者、保證死者的「卡靈魂」存在則是墓室壁畫的重要宗教功能。

圖13 庫努姆霍泰普墓葬大祠堂南壁壁畫黑白線條圖。紅色箭頭指示參與供奉祭祀儀式的人群面朝供品桌前的墓主人的互動敘述。圖片引自:NEWBERRY E P, GRIFFITH L F. Beni Hassan (vol. I)[M]. London: Egyptian Exploration Fund, 1893: xxxv

這些為完成虛擬的祭祀儀式而組織的墓葬影像與墓葬空間內現實的祭祀儀式相得益彰。在東壁的紙草叢狩獵圖後還有一間較小祠堂,正中央的基座上擺放著死者的雕像,現在雕像已不存,只留下基座,這個空間可能是墓主的家人以及後人在各種節日祭奠死者的地方。死者的三維雕像與兩側墻壁描繪死者兒女進獻供品的二維影像組合起來,形成了視覺化的祭祀儀式,將現實的祭祀儀式透過石質媒介保存下來(圖14)。

圖14 較小祠堂中央的雕像基座及兩側墻壁上斑駁的壁畫(左圖)描繪了墓主人的兒女向死者雕像進獻供品的情景,由本文作者2019年攝於埃及;右圖為作者所繪,展示了小祠堂墻壁畫像的布局。

兩間祠堂以一道門相連,墻壁上裝飾的壁畫內容使整個祠堂建築空間變成了具有象征意義的祭祀空間。大祠堂東壁的尼羅河狩獵圖、北壁的沙漠狩獵圖及視察征收牲畜稅和貢品圖、西壁的制作喪葬用品活動圖、南壁的死者坐在供品桌前享用供品和祭祀儀式圖,以及小祠堂影像展示的供奉儀式,都涉及尼羅河谷和沙漠這兩個古埃及重要的地理空間,以及死者生前的工作、娛樂及其為死後所做的準備和喪葬儀式,還有其死後繼續接受供品的情景,構成了一位貴族從生到死,再到復活再生的影像史。

結語

墓葬建築是關於死亡以及死後世界空間想象的媒介,它不僅是一個物質空間,還包括建築上的影像所營造的文化空間。這些影像既是為死者準備的,也是為觀者設計的。使生者世界與死者世界保持交流互動是古埃及墓葬影像的核心特點:古埃及墓主人設計、建造死後永恒的居所,其中裝飾的墓葬影像成了其施展權力、身份、地位,實作復活再生和祭祀儀式的媒介。總之,墓葬影像具有超越墓葬的現實意義,展現了古埃及人對自我與他者、天地宇宙、神話思想、國家-社會-家庭關系的看法。實際上,古埃及墓葬影像所描繪的死後世界與的現實世界存在著密切的互動關系,這也是古埃及人試圖克服死亡的邏輯所在。

[1] 蒲慕州. 尼羅河畔的文采[M]. 台北: 遠流出版社, 1993: 191-193.

[2] ASSMANN J. Death and Salvation in Ancient Egypt [M]. Ithaca and London: Cornell University Press, 2005: 88.

[3] CASE H, PAYNE C J. Tomb 100: The Decorated Tomb at Hierakonpolis[J]. The Journal of Egyptian Archaeology , 1962 (48): 5-18.

[4] SETHE K. Die Altaegyptischen Pyramidentexte [M]. Leipzig: J.C. Hinrichs'sche Buchhandlung, 1908-1922: 616d-e.

[5] 同上, 255a。

[6] 同上, 257c。

[7] 同上, 318c。

[8] 同上, 350c。

[9] 同上, 502a。

[10] NEWBERRY E P, GRIFFITH L F. Beni Hassan vol.1 [M]. London: Egyptian Exploration Fund, 1893: 65-66.

(原載於【信睿周報】第110期)

埃及旅行(2.12-20):感知人類歷史上的宏大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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