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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名的硝煙②|流亡的女大公

2024-06-08歷史

盧森堡因為經常被迫采用退守求存這個弱者的武器,終於很自然地養成了一種固有的精神狀態,用現代語言來說,養成了一種民族感。

——保羅·韋貝爾

一、「一個艱難但必要的決定」

二戰中的盧森堡,被戲稱為「一個行軍中被征服的國家」。顯然不準確!誠然,古德萊恩麾下的三個裝甲師(第一、二、十裝甲師),如大象散步般從盧森堡2500平方公裏的廣袤土地上碾過,高強度的對抗是不科學的。保羅·韋貝爾所著【盧森堡大公國史】比較實事求是:「公路上的障礙物和零零落落的幾下火力交鋒,抵擋不住德國國防軍大批機械化部隊和空降部隊的入侵,他們排山倒海似的沖進了大公國。」但盧森堡並未被征服,作為主權象征的女大公夏洛特·阿德爾貢德·伊莉莎白·瑪莉亞·威廉明娜拒絕向侵略者投降,她的選擇是流亡。

夏洛特女大公

夏洛特女大公去國的時間是1940年5月10日,西線開打的日子。當天淩晨3時15分,烏爾河-紹爾河-摩澤爾河一線的九個無線電站不約而同發出警告,東側德軍有異動。盧森堡武裝力量總指揮埃米爾·斯佩勒少校下令,關閉舒斯特防線的所有關卡,全國680名在編武裝人員進入一級戰備狀態——盡管徒勞,螞蟻仍擼起袖子向大象秀了秀肌肉。此外,少校還做了一個更關鍵的動作,他致電盧森堡市以北30公裏的科爾馬伯格行宮,喚醒了還在熟睡的王室成員:德國人動手了。接報之後,女大公第一時間還蹕市區的大公府。

大公車隊剛到大公府,頭頂上就響起了斯圖卡刺耳的尖嘯聲。德國飛機要借道去攻擊比利時和法國,一次空中行軍。地面的德軍機械化部隊跟著天上斯圖卡的節奏,從沃倫多夫·龐特、菲安登和埃希透納赫等方向進入大公國,「零零落落的幾下火力交鋒」就是發生在裝甲洪流入境行軍的路途中。形勢緊迫,女大公決定放棄大公府,向法國撤退。

向法國撤退,並不是一個臨時的決定。1940年1月4日,女大公主持召開了一次內閣會議,議題是在德國人入侵時應采取的步驟。女大公提出,如果可能,她和政府將在入侵發生時流亡國外,以維護國家的主權。毫無疑問,流亡的目的地是法國。女大公的提議,是汲取了姐姐瑪麗·阿德雷德的教訓。一戰期間,時任女大公的瑪麗·阿德雷德在德國入侵時選擇留下,導致盧森堡淪為德國傀儡,王室名譽掃地、顏面盡失。女大公不想讓自己的家族兩次踏進同一條河裏。為此,盧森堡政府透過駐巴黎大使館向法國政府發出密函,請求法國在盧森堡遭到入侵時給予軍事援助。作為配套措施,自年初起,盧森堡銀行逐步將儲備的黃金轉移到馬賽的法蘭西銀行,交由該行托管。

隨著德國入侵的訊號愈發強烈、成為眾所周知的秘密,5月9日,女大公在科爾馬伯格行宮再次召開禦前會議,決定將盧森堡王室的安全置於法國的保護之下。在為了告別的聚會上,女大公動了感情,她說這是「一個艱難但必要的決定」。一國之尊鄭重承諾,王室家族將盧森堡領土上堅守到最後一刻,萬不得已的最後一刻。

慎重起見,女大公的丈夫菲利克斯親王負責擬定撤退計劃。親王一戰時曾加入比利時軍隊參戰,深諳用兵之道,他的原則是「雞蛋不能放在同一只籃子裏」,具體安排如下:王室家族兵分兩路,從不同關卡出境。夏洛特女大公、菲利克斯親王、女大公母親瑪麗·安娜大公夫人一路從羅當治出境。女大公19歲的長子讓王儲、他的妹妹瑪麗·蓋布瑞公主和阿利克斯公主一路從艾爾澤特河畔埃施(以下簡稱埃施)出境。兩路人馬匯合的地點在法國境內的聖默努爾德。1791年6月,路易十六一家從巴黎出逃時在此處被截捕。不太吉利,路易十六的女兒也叫夏洛特。

巧合預示了什麽?反正,夏洛特女大公的撤離也絕非坦途。事後看,是菲利克斯親王的安排惹了麻煩,主要是他高估了盧森堡的領土面積,相應地,也低估了德軍的行軍速度。大約是5月10日早晨6時,王室家族的兩路車隊駛離大公府。差不多的時間,隸屬於古德萊恩集群的「大德意誌」步兵團,所部傘兵已經在盧森堡市附近空降,很快德國人又控制了幾乎所有的十字路口和交通要津。女大公一家與其說是撤退,不如說是閃展騰挪躲避德軍的追捕。

表面上看,女大公所在的車隊要順利一些。上午7時45分,她坐在丈夫菲利克斯親自駕駛的汽車副駕位抵達羅當治,後面跟著她母親瑪麗·安娜大公夫人和憲兵衛隊的汽車,幾名法國海關官員迅速擡桿放行。過境的時候,一名留守的盧森堡海關官員悄悄告訴駕車的菲利克斯,45分鐘前一支德軍部隊就占領了羅當治,好在德軍的目標是比利時邊境,他們放下羅當治繼續向北行進。女大公完美地錯過了追捕的德軍,多麽幸運的時間差!

與母親相比,讓王儲的撤離過程要驚險得多。讓和兩個妹妹的車隊,由憲兵衛隊副官紀堯姆·康斯布魯克護送。原來的計劃是,車隊先到埃施,暫時停留在康斯布魯克一位當地朋友的家裏。待與大公府留守人員確認首都失陷後,再入境法國,「堅守到最後一刻」即是此意。不巧,康斯布魯克的朋友不在家,他借用一家咖啡館的電話與大公府聯系。更不巧,大公府接電話的那位,是隱藏的第五縱隊成員,他謊稱盧森堡市安然無恙,女大公已經回到了大公府。對此,康斯布魯克將信將疑,只能帶著車隊在邊境的幾個村莊間穿梭徘徊。當車隊來到一個名叫下克爾申的小村莊,發現一架噴塗有鐵十字元號的飛機在村旁草坪上降落,穿著原野灰軍裝的士兵正魚貫而出。車隊急忙調頭逃離。好啦,沒啥可猶豫的了,局面明朗。車隊以最快速度駛往埃施邊境站,可還是晚了一步,德軍已經在關卡設定了路障。說時遲那時快,康斯布魯克一腳油門駕車撞開了路障。入境法國不久,他們遇到了法國斯帕希騎兵旅的摩洛哥裔士兵。危機暫告解除,感謝衛隊副官,在生死攸關的時刻,他用果斷、勇敢和忠誠,保住了拿索-威爾堡家族的香火。

5月10日傍晚,讓王儲的車隊到達集合地點聖默努爾德,夏洛特女大公已經焦慮等待了一個下午。母親心裏明白,她等待的不僅是自己的兒子,也是盧森堡大公國的未來。

算起來,德國人入侵是女大公經歷的第二場政治危局。她前一次臨危受命是1919年1月,由德國人上一次入侵所引發。姐姐瑪麗·阿德雷德因在一戰期間的媚敵行為而遭全民唾棄,被迫遜位。夏洛特繼任大公,可支持率非常低。瑪麗·阿德雷德丟人表現在盧森堡民眾中造成的影響,不僅是對她個人的不滿,更是對整個王室的不信任,議會裏甚至出現過「廢除君主,施行共和」的呼聲。初登大寶的夏洛特還是一位政治素人,她的應對卻顯出了不俗的認知。她主動修憲以限制君主權力,將王室對政務的幹預降至最低限度,此舉極大地安撫了民心。當年10月的全民公投,夏洛特意外贏得了近八成的支持率。而今,第二場政治危局恰恰要求王室在最低限度上履行自己的義務:流亡國外以證明袖珍小國的主權並未被大象的巨趾碾為齏粉。所以,女大公每向法國靠攏一步,盧森堡的獨立和自由就多了一份保障。嗯,情況看起來如此。

當然,女大公撤往法國,還不足以證明盧森堡的獨立和自由。盧森堡政府也在開戰當日踏上了流亡之路,比讓王儲晚個半小時,首相皮埃爾·杜邦率幾位重要的閣員也抵達了聖默努爾德。政府成員遲到,因為他們出發就晚。他們滯留在盧森堡市,是為了向德國人討個公道。得知德軍全面入侵後,外交大臣約瑟夫·貝希當著首相杜邦的面,致電德國駐盧森堡大使館,要求與大使馮·拉多維茨通話,以表達最強烈的抗議。電話那頭,大使館接線員復讀機似地答道:「大使先生不在大使館,大使館也不知道大使先生去了哪兒,Entschuldigung(請原諒)!」事實上,拉多維茨就坐在接線員身邊,扮著鬼臉。美國駐盧森堡臨時代辦普拉特·沃勒正在外交部談事,他有幸見證了這一幕。沃勒是個明白人,他催促首相和外交大臣趕快撤離,事不宜遲。6時30分,政府成員乘車撤離,前往埃施。由於他們出發得晚,路途中的困難自然更多一些,十字路口的德軍已經就位,機槍已經架好,車隊只能選擇岔路,迂回曲折穿越國境進入法國。

外交大臣貝希不知道的是,在他撤離半個小時後,「不知道去了哪兒」的德國大使拉多維茨天使一樣飄然現身於盧森堡外交部,天使帶來了一份德國政府的照會——

德國政府一貫尊重盧森堡大公國的中立和領土完整,前提是其他鄰國也這麽做。遺憾的是,德國政府得到可靠情報,英國和法國準備在不久的將來透過盧森堡領土對德國發動襲擊,以擴大戰爭規模。盧森堡政府明知英法的企圖,但不僅不想阻止這種行為,而且還實質性地支持這種行為,這嚴重違背了盧森堡所承諾的中立原則。因此,德國軍隊現在奉命動用他們所掌握的一切力量以確保盧森堡的中立地位,並抵禦即將到來的進攻。就德國政府而言,無論現在還是將來,都無意侵犯盧森堡的領土完整和政治獨立。德國政府采取軍事行動的目的,只是為了防止英法強加於德國的戰爭。

嘖嘖,此處應有掌聲。果然,古往今來的侵略者背誦的都是同一套口訣,連句式都懶得改動。留守的盧森堡外交部秘書長艾德曼·韋勒,在欣賞完拉多維茨的表演後,臉上露出羊駝般的笑。秘書長宣布,由於大公國政府的缺席,他無法答復德國政府的照會,他將設法與政府取得聯系。作為個人,他覺得有必要對德國的侵略行為提出嚴正抗議。

抗議,是弱者面對強者欺淩時所能做的情緒價值最高的工作。而理智的考慮是,要依附於另一個強者。對於盧森堡來說,那就是陸軍實力獨步天下的法國。5月10日晚,女大公一家人與政府成員在聖默努爾德團聚。次日,他們將啟程前往220公裏外的巴黎。一條漏水的小舢板,即將夠到鐵達尼號的舷梯。

二、「我的內心說是的,但我的理性告訴我不要這樣做」

5月11日,女大公驅車前往巴黎的同一天。盧森堡議會召開特別會議,任命了由幾位未及撤離官員組成的臨時管委會。會議結束時,議長埃米爾·羅伊特發表演講:「今天是盧森堡被德國軍隊占領的第二天,作為盧森堡30萬人民的代表,我認為我們有責任對德國這種非法侵犯盧森堡領土完整和政治獨立的行為進行抗議。盧森堡始終是遵守國際承諾和義務的楷模,並將繼續這麽做。這個國家無論是君主還是平民,都無比珍視自己的榮譽。在此,我受議會委托,向我們的君主表達敬意和忠誠。」議員們全體起立,高呼:大公萬歲,盧森堡獨立和自由萬歲!

對於盧森堡議會的抗議以及他們任命的臨時管委會,侵略者壓根兒不當回事,他們沒工夫搭理,他們甚至沒工夫搭理撤往巴黎的女大公。德軍的當務之急是執行「曼施坦因計劃」,穿過盧森堡北部的迪基希區,也就是著名的阿登高地一部份,然後揮師西北向,順時針完成對比利時的大包抄。

德軍的實際進展,要比曼施坦因的構想更快。5月11日上午,女大公從聖默努爾德出發不久,德國A集團軍群的滑翔機部隊在埃賓·埃馬爾要塞上降落。當晚,女大公一行抵達巴黎時,德軍強渡艾伯特運河。開戰兩天,德軍捷報頻傳。地堡裏,希特勒在聽取戰報後徹底嗨了,他狂叫「我簡直高興得要哭了」。讓元首「高興得要哭」的日子還在後頭,5月12日,古德萊恩的第19裝甲軍攻占色當。5月13日,該部突破馬斯河防線,通往英吉利海峽和巴黎的道路完全敞開。

三天之後,5月16日的傍晚,皮埃爾·杜邦急吼吼地覲見女大公,首相神色有些慌張,「夫人,法國政府剛通知我們,做好撤離巴黎的準備。」不是說好了地表最強陸軍?難道鐵達尼號也不穩當?問號在丘吉爾那裏不存在。就在這一天,任英國首相不足一周的他急飛巴黎。在丘吉爾見到法國總理保羅·雷諾和英法聯軍總司令莫裏斯·甘末林的那一刻,他就意識到局勢比他想的要糟得多,每個人臉上都是灰溜溜的。丘吉爾問甘末林:「戰略預備隊在哪裏?」甘末林搖頭,聳肩,回答:「沒有戰略預備隊。」

又過了四天,古德萊恩的部隊進抵英吉利海峽沿岸,英法聯軍約40個師在敦克爾克被包了餃子。法國的失敗,鐵達尼號的沈沒,從難以想象的事變成了目力可及的事。迫不得已,女大公從巴黎撤到南邊300公裏的貝松。菲利克斯親王的哥哥、波旁-帕爾馬家族的澤維爾公爵定居貝松,此地的伯茨城堡酒店就是公爵的產業。

5月28日中午,兩個訊息傳到伯茨城堡酒店,一好一壞。先說壞訊息,比利時投降了。再說好訊息,菲利克斯親王的姐姐、女大公的姑子、奧匈帝國的末代皇後齊塔·瑪莉亞從布魯塞爾趕來,跟波旁-帕爾馬家族的兄弟們團聚,晚上就到。一襲黑衣的齊塔比她的弟媳有更豐富的流亡經驗,準確講,此番她是帶畫中畫功能的流亡,奧匈帝國解體後她流亡布魯塞爾,而比利時投降後她又逃離布魯塞爾二度流亡。劇透一下,戰爭結束後她依舊流亡,她終老瑞士。不過,齊塔的到來倒是附贈了一個特大禮包,女大公的另外三個孩子——伊莉莎白公主、瑪麗·阿德雷德公主(與大姨媽同名)、察爾斯王子,也一同抵達。戰爭爆發時,孩子們正住在布魯塞爾陪伴孀居的姑媽。

外頭兵荒馬亂,女大公一家卻丁口齊全,兒女承歡。算是不幸中的萬幸。接下來,一家人可以湊在一起繼續聽壞訊息了:6月5日,德軍以143個師的兵力,對魏剛防線發動進攻。6月10日,法國政府撤出巴黎,遷往圖爾。同日,義大利對法宣戰。6月13日,巴黎成為不設防城市。次日,巴黎淪陷,法國政府遷往波爾多。6月22日,法國政府宣布投降。

與法國投降相關的壞訊息是,沈沒的鐵達尼號無法為小舢板提供庇護。逐客令下,女大公只得再次踏上流亡之路。盧森堡政府向西班牙提出避難請求,佛朗哥耍了個滑頭:西班牙的立場是「嚴守中立」,盧森堡則屬於交戰一方。本著人道主義原則,允許盧森堡政府穿越西班牙,但不可在中途停留。6月底,女大公和她的大臣們日夜兼程穿越西班牙,下一站裏斯本。葡萄牙獨裁者莎拉查跟佛朗哥一樣滑頭,一樣「嚴守中立」,也一樣講究人道主義。區別在於,莎拉查要比佛朗哥多了點人情味。畢竟,女大公母親瑪麗·安娜是前葡萄牙王室的公主。他允許女大公在葡萄牙作短暫逗留,待盧森堡國內恢復秩序就必須離開。

莎拉查貌似給出了一個無限開放的時間視窗,可德國人手腳麻利,把窗子關上了。1940年8月1日,女大公在裏斯本住了僅僅一個月,來自特里耳的前小學數學老師居斯塔夫·西蒙,被第三帝國任命為盧森堡的民政長官。西蒙短時間內飛黃騰達,是攀上了戈林這個高枝。他帶著任務來到盧森堡,德國政府要求他盡快爭取人心。如何爭取人心?數學老師所能想到的最佳答案,是女大公夏洛特。上任第一天,他就致信在裏斯本,勸說女大公返回祖國。女大公禮貌地拒絕了,「我的內心說是的,但我的理性告訴我不要這樣做。」

從西蒙此後在盧森堡的所作所為判斷,女大公對他的拒絕不但理性,簡直就是英明。8月14日,在轄區專員的就職儀式上,他宣布盧森堡作為國家不復存在。10月20日,他指使手下搗毀了憲法廣場的一戰陣亡英雄紀念碑。他禁止人們日常用法語交流,強迫人們購買【我的奮鬥】、行納粹禮、懸掛「卐字旗」,並對盧森堡的經濟進行有組織的掠奪。女大公的家產也未能幸免,大公府被改為高級酒店,科爾馬伯格行宮被更名為「戈培爾大廈」……

這樣的國家還是祖國嗎,這樣的國家誰又願意回去?!抒情之後有個現實的小問題,有家難回者多半還會面臨無家可歸的難題。葡萄牙政府一副仁至義盡的腔調,他們認為盧森堡已經重建了秩序,德國人替盧森堡重建的秩序也是秩序。言下之意,尊貴的客人,您還得走。去哪兒呢?

唐寧街10號傳來好訊息,丘吉爾明確表示,英國願意接納任何一個勇於反抗第三帝國的政府。大西洋彼岸也有人捎話過來,美國駐比利時大使約翰·庫達希告訴女大公,富蘭庫林·羅斯福總統建議她將孩子送到北美:「戰爭中的歐洲不適合兒童。」補充一個背景,1939年4月,菲利克斯親王帶著讓王儲參觀紐約世博會期間,結識了總統夫婦。那時,弱冠之年的讓剛從英國皇家軍事學院軍官訓練班結業,並於1月5日生日當天被立為儲君。王儲親切隨和的態度,給第一夫人埃莉諾·羅斯福留下了深刻印象。

女大公采納了羅斯福夫婦的建議,她讓菲利克斯親王先帶六個孩子去蒙特婁,那裏有盧森堡王室的房產。她則必須跟家人暫別,於1940年8月初隨盧森堡政府去倫敦——不能讓丘吉爾等來一個沒有國家元首隨行的流亡政府。國內老百姓口中流傳的「女大公在哪裏,盧森堡就在哪裏」,讓她聽來既感動又萬分沈重。何況,她去英國並不僅僅是當一個吉祥物,她還有實實在在的工作。

三、「別擔心,親愛的孩子,我會讓你重歸故裏」

1940年8月29日晚上8點,英國廣播公司(簡稱BBC)帝國服務頻道,外交大臣貝希策劃的時政節目「盧森堡頌歌」首播。貝希的開場白即是金句,「盧森堡被占領,盧森堡不屈服。」對於在恐怖和沈悶氣氛中煎熬著的盧森堡人而言,不屈服是索價極高的奢侈品。他們中的很多人,包括老人、婦女和兒童,因為堅持佩戴盧森堡獨立一百周年紀念章而遭到「德國人民運動黨」歹徒的毆打。該組織是民政長官西蒙豢養的鷹犬,以「在盧森堡人中培育德意誌民族意識」為己任,主要教學工具是橡皮棍。

棍棒下的人們亟需聽更多提氣的話,女大公清楚,她的臣民在等著她。9月5日,「盧森堡頌歌」裏傳來女大公的聲音——

我有一聲發自內心的問候,很高興也很感激能送達你們。你們知道,我是多麽想和你們在一起,分擔德國人自5月10日以來給我們這個小國帶來的悲傷和苦難。離開你們是一個艱難的決定,卻是必要的。雖然我知道,我們的敵人千方百計地利用我的缺席,但我一刻也沒有為此決定而感到後悔。這使我和盧森堡政府能夠在全世界、在所有自由國家面前,不受挾制地表達我們的主張、爭取我們的權益。我們已經為此工作了幾個月了。今天,全世界都看到了德國人對中國施加的不公正和盧森堡人民蒙受的黑暗。我的臣民們,請不要放棄希望,我會堅持呼籲盟軍為盧森堡的自由與解放而戰鬥!

這是女大公第一次現身BBC,在未來五年裏,只要不是出訪,她每個月都會在「盧森堡頌歌」節目中與臣民交流,累計達19次。女大公的「盧森堡頌歌」與羅斯福的「爐邊談話」一起,成為二戰中最著名的公共發言。

好聲音是需要交流的。交流的動因是,每一種好聲音背後都有對事情往壞的方向發展的擔憂。女大公擔憂盧森堡會在戰爭中被他人遺忘,袖珍小國害怕人們看地圖時忘了用放大鏡。羅斯福擔憂美國會因遠離戰場而遺忘他人,孤立主義使人們不願意「把花園的澆水管借給家宅起火的鄰居」。世界上最弱小的國家和最強大的國家,需要推心置腹地談談。

1940年10月4日,女大公抵達紐約開啟她的北美之行,她是戰爭爆發後歐洲被占領國家中第一位訪美的國家元首。踏上美國國土,女大公先見到的是分別兩個多月的家人。菲利克斯親王帶著六個孩子來紐約同母親團聚。孩子們都安頓下來了,讓王儲成功申請了加拿大最古老的拉瓦爾大學,就讀於該校法律系。

抵達紐約兩天後,女大公趕赴華盛頓拜會羅斯福。白宮的見面,主客雙方都期待已久。總統夫人見到了愈發帥氣俊朗的讓王儲,總統見到了傳說中「讓希特勒都束手無策的女人」。而在女大公眼中,坐在輪椅上的羅斯福有一種令人仰視的長者之風,一種讓對話者放下顧慮暢所欲言的魔力。女大公告訴總統,流亡並沒有讓她對盧森堡的未來迷失,她選擇與盟軍站在一起,推動從占領者手中拯救國家的事業。然而,法國的失敗以及輾轉奔波於法、西、葡三國的不堪經歷,有時也會讓人陷入悲觀。盧森堡終究太小太小了,她面對的又是篤信「你有真理,我有馬克沁」的希特勒。總統專註聆聽著女大公的傾訴,像是生怕漏掉任何一個單詞。他微笑點頭,沒有直接回答,只是鼓勵她到美國各地多走走,多看看,多跟當地居民交談,「讓你的足跡被全世界看到」。會談結束送客環節,羅斯福似乎突然想起了什麽,拉著女大公的手說道:「別擔心,親愛的孩子,我會讓你重歸故裏。」

兩個月後的「爐邊談話」,羅斯福為自己的承諾做了一次榫頭加固:任何國家都不能姑息納粹的殘忍行為,他們強加於無辜國家的所謂和平絕不是真正的和平。在世界反法西斯戰場上,美國已經成為和平世界的重要力量。我們必須成為民主制度的偉大兵工廠。

夠了,有羅斯福的承諾就夠了。信任真是一種滑稽的好感,基於這種滑稽的好感,1940年之後四年,女大公多次往返於大西洋兩岸,她巡遊,探訪,與各地的美國人溝通,全世界都看到了她的足跡。

盧森堡民政長官西蒙也看到了女大公的足跡,自1940年10月起,他為女大公的流亡下了定義,叫「可恥的出逃」。與此同時,他在盧森堡的統治也更為殘暴。這位前小學數學老師在法院設立了一個特別科,新設機構的功能是對所有盧森堡人進行忠誠度調查。凡有不認同第三帝國制度、不遵守帝國法律、不尊重帝國官員的行為,公職人員予以解職,自由職業者吊銷執照,並處沒收個人財產。上述人員的名單在報紙上進行公布,登榜者的隱形福利是將被送到德國各地服苦役。數學老師自認為功課復習得差不多了,便祭出了壓軸題,對盧森堡重新進行人口登記,時間定在1941年10月10日。人口登記的要害是「所屬民族」一欄,解題步驟事先公布:填「德意誌族」,OK;填「盧森堡族」,移交特別法庭審判。量刑輕重由法官對早餐的滿意程度決定,從罰款、送集中營到死刑不等。當晚,人口登記結果揭曉,95%的人填了「盧森堡族」。西蒙氣得文思泉湧,口吐蓮花,他對盧森堡人的選擇也下了定義,叫「可恥的背信棄義」。

1941年9月,盧森堡大公夫人夏洛特和她的丈夫波旁-帕爾馬親王菲利克斯在倫敦。

弱者的抵抗,不是搏擊選手的拳腿互擂,他們沒有打疼對手的本錢,他們能做的是趁巨人不備撓一下他的癢穴。此舉換來的,可能是巨人更暴虐的懲罰。1942年夏,隨著德軍在東線戰事吃緊,兵力短缺成為迫切問題。民政長官西蒙從中看到了商機,8月30日,他下發征兵令,征召近五年內畢業的高中生加入德國軍隊。弱者的底線被悍然觸及,不滿的情緒在全國點燃,9月1日,一場毫無征兆的總罷工爆發,工廠、商店、機關、學校和農場全部停擺。罷工不受控制,一下子持續了五天。西蒙驚慌失措,向柏林求救,他請希姆萊派黨衛軍來鎮壓。一場大屠殺即將上演,血腥的味道越來越濃。女大公在「盧森堡頌歌」裏呼號,她的聲音有些悲愴:「30萬手無寸鐵、微不足道的人民等著文明世界的裁決。」英美蘇等盟國迅速做出反應,媒體鋪天蓋地報道了盧森堡人的抗爭。宣傳的聲浪震動了戈培爾,他派密使趕到現場,制止了這場屠殺,宣傳部長的口諭是「在帝國法律的範疇內以相對克制的方式解決治安問題」。一星期之後,行政長官公布了依法處置的結果:21名罷工領導者被處死,365位罷工參與者被編入軍紀營送往東線,大量的家庭被流放到波蘭和烏克蘭。

抓壯丁還在繼續。在整個歐洲戰場,德國人逐漸喪失了戰略主動。尤其是史達林格勒戰役後,希特勒發現,同蘇聯人拼消耗是一件傷腎的事。所以,必須在人力供給上不斷開源。雖然盧森堡總人口僅抵德國一個滿編集團軍,但蚊子肉也是肉。

蚊子的想法是,絕不給侵略者當炮灰。盧森堡15000名適齡男性中,有三分之一透過各種方法逃避兵役,其中又有一半的人越過邊境渡過海峽逃往英國並加入了盟軍。當歷經生死的盧森堡青年踏進盟軍軍營,他們驚喜地發現,女大公的男性親屬與他們並肩作戰。沒錯,在1942年底,菲利克斯親王和讓王儲都以誌願者的身份加入了盟軍。菲利克斯親王效力於第一比利時旅,讓王儲在英軍皇家愛爾蘭衛隊服役,為了參軍他提前修完了拉瓦爾大學的法律課程。就像女大公說的,當國家面臨危難時,她的丈夫和兒子跟縫紉女工的丈夫和兒子一樣,都是普通士兵。

有這樣的君主,盧森堡配得上任何勝利。

1944年9月10日,女大公的丈夫和兒子,隨美軍穿過盧森堡邊境線,解放了大公國。女大公回家的那一天,應該也不會很遠了。

1945年4月14日早上,盧森堡電台發出通知:女大公即將抵達。下午4點30分,一架道格拉斯C-47運輸機從倫敦飛抵芬德爾機場,女大公重歸故裏。一個小時後,她在盟軍總司令德懷特·艾森豪和首相皮埃爾·杜邦的陪同下回到了大公府。此時,大公府門前、阿道夫橋上、憲法廣場內,早已擠滿了歡迎的人。優雅的女大公擡起手臂,向她的臣民做出了「三升啤酒」手勢——盧森堡人抵抗納粹的符號。這是萬人空巷的一刻,也是百感交集的一刻。為了這一刻,盧森堡付出的代價是500人死亡,7000人失蹤,4000人被關押,5000人被流放。作為國家主權的象征,女大公被迫流亡。她遭遇了追捕和驅逐,經歷了團聚和別離,去國1799天。

究竟什麽樣的結局才配得上這一路的顛沛流離?由首相杜邦領誦,人群發出的山呼海嘯聲是最好的回答:夫人,我們愛您(Madame, mir hun iech ga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