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僧格林沁敗亡始末

2024-06-08歷史

同治四年四月二十六日(1865年5月23日),杭州將軍國瑞正在山東濟寧整備軍需,富克精阿等人忽然從曹州逃奔前來通報軍情,告知欽差大臣科爾沁親王僧格林沁已於二十四日(5月21日)夜間被撚軍擊殺。次日國瑞就將此事奏報清廷。(【國瑞奏檔】,【近代史資料】總41號,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第53-56頁)至二十九日,清廷始知僧格林沁及其蒙古馬隊潰敗。三十日,清廷又接到山東巡撫閻敬銘的奏報。兩天之內,清廷分別諭令國瑞、閻敬銘迅速查明僧格林沁敗亡的具體情形。隨著調查的展開,清軍敗績的實情也逐漸浮現。

僧格林沁(1861年【倫敦新聞畫報】插圖)

【國瑞奏檔】收錄奏報僧格林沁敗亡的兩件奏折,分別是四月二十七日、二十九日所上。(第53-59頁)至五月初四日(5月28日),國瑞又收到本月初一日從京城發出的寄諭。清廷認為四月二十九日「此奏仍未甚詳細,仍著國瑞續查具奏」,令其再查僧格林沁敗亡的詳情。為此,國瑞審訊松阿哩、托倫布等人,隨後於五月初七日以密折奏報,對僧格林沁敗亡情形有較為詳細的記述。(【歷史檔案】2021年第2期公布的圖片)【國瑞奏檔】還有閏五月初四日(6月26日)所上的一件奏折,(第89-92頁)雖然描繪出僧格林沁敗亡的大致經過,但是仍有許多隱諱不實之處,更有故意捏造的虛假場景。

至十月三十日(12月17日),閻敬銘此前已看過清廷發給的國瑞密折摘抄本,這時所上奏折又附錄僧格林沁所屬部將成保、郭寶昌,貼身護衛及家丁額蔔圖、諾爾布、松阿哩等人的供詞,由此更多的細節得以呈現。(【近代史所藏清代名人稿本抄本】第1輯第14冊,鄭州:大象出版社,2011年,第16-64、180-205頁)供詞是親歷者事後的追憶,難免有所失真,且有謊報求得免受追責的嫌疑,又經吏書謄抄、審訊官員查核,因此必然存在些許虛假的成分。但是考慮到幾人當時隨從僧格林沁作戰,又是夜間突圍的見證者,作為家丁的松阿哩更是清軍最後見到僧格林沁的人,故而這些供單還是具有不可替代的史料價值。本著去偽存真、去粗取精的原則加以考辨,透過查考國瑞密折與閻敬銘檔案中留存的供詞,以及其他相關史料,大致可以拼湊、還原僧格林沁敗亡的詳細經過。

國瑞密折

同治四年二月上旬,賴文光、張宗禹、任化邦等率領的撚軍在河南確山縣等地與清軍交戰失利,隨後撚軍依托騎兵快速行進,相繼轉戰山東、蘇北等地,致使尾隨其後的僧格林沁所部兵乏馬疲。撚軍戰馬頗多,日夜可行百余裏。清軍雖然窮追不舍,但是只要稍一憩息就會被撚軍遠遠甩開,待清軍疲乏不堪之時,撚軍則乘機進攻,此時清軍往往落敗。鑒於僧格林沁帶領馬隊及步勇緊追,撚軍充分發揮騎兵優勢,采取兜圈子、拖著走的戰術,盡量避免與大股清軍交戰,待到時機有利再出擊。

此後約兩個月,撚軍接連在魯西南、蘇魯交界等地往來各兜了一圈,且走且戰。至四月十六日稍後,撚軍在運河以西、黃河南岸的鄆城西南部屯聚,隨即沿黃河向西南行軍,進抵曹州府城(附郭縣城菏澤)西部一帶。此時僧格林沁也率領馬、步各隊緊躡撚軍之後,十七日就已到達鄆城,二十一日又趕到曹州府。

僧格林沁率軍到曹州府以後就四處探聽撚軍動向,二十二日、二十三日連續兩天在曹州府西南、西北方向搜尋撚軍蹤跡,這時所部陳國瑞則分兵在南路抄截撚軍。由於前方探報不實,僧格林沁先率軍向南趕到定陶縣附近,然而撚軍此刻卻在曹州府西北部駐紮,結果僧軍只能是徒勞人馬。

後據馬勇桂錫楨(桂三)、魏允佩等人探得撚軍正在府城西北方向,於是僧格林沁又率部折返一百四十余裏,抵達曹州府西南十余裏的解元集,此時已接近二十四日中午。僧格林沁催促喘息未定的馬、步各隊即刻開拔,至府城西北二十余裏探知撚軍在高莊集(又稱高樓寨等)一帶,隨後僧格林沁傳令全軍向西北方進發。就在僧格林沁連日疲於追蹤之際,撚軍已在曹州府城西北屯紮約三日,這時正準備集結向南進軍。僧格林沁所部將領紛紛建議讓過撚軍先鋒,隨後從兩側兜著,由北向南尾隨攻擊,可是僧格林沁則堅持由南向北與撚軍正面對沖,各部往返聯絡已經拖延許久,待到進軍時仍然或遠或近,不能聯成一氣,而此時撚軍早已齊隊迎戰並設下伏兵。

僧格林沁將所屬馬、步各隊分成三路:西路由陳國瑞、何建鰲統帶步隊,諾林丕勒、托倫布、達爾濟等各領紅、白旗馬隊為左翼;中路由僧格林沁親自坐鎮,督率常興阿、溫德勒克西、高福、富森保等所領馬隊;東路由郭寶昌統領步隊,成保、烏爾圖那遜、春壽等各領黃旗馬隊為右翼。午時,僧格林沁督率三路軍隊先後進抵沙堌堆對陣撚軍。

僧軍西路率先與撚軍交戰,東路聽聞炮聲也分兵前去支援,雙方激戰約有四五回合。此時僧格林沁督率中路正在觀望,另一支撚軍隨即抓住戰機直接猛攻中路,常興阿等交戰未幾就首先敗退,結果導致全軍動搖。東、西兩路眼見中路退走,遂一齊沖擊應援,這支撚軍再由中路轉向猛打西路,直到陳國瑞等敗逃至府城西南的江米集民圩。至此,僧軍在戰場上只剩中路、東路兩支軍隊,之前中路敗走以後,僧格林沁率馬隊等逃入東路,將兩軍合為一隊,並慌忙催促向撚軍發起進攻。撚軍佯裝退敗,引誘僧格林沁殘部追擊四五裏,這時一支早已埋伏在附近河套堤岸的撚軍騎兵突然出擊,從東北向西南抄後追殺,前後夾擊對僧格林沁所部形成包圍態勢。

午後,撚軍經過輪番激戰已經大致將僧格林沁圍住,聯集合各部騎兵、步兵逐步縮小包圍圈,而僧格林沁則匆忙率殘部逃往附近一個荒蕪的小村莊,見撚軍蜂擁而來、愈聚愈多,僧格林沁令所部伐樹、堆石構築營寨,企圖負隅頑抗。為防止僧格林沁率部逃脫,撚軍利用步兵持續在四周築壘並挑挖長濠,又布置騎兵在長濠外列隊準備進攻,而且還在長濠外圍的村莊設立伏兵,預備追殺可能逃走的僧軍。

從午後至夜間,撚軍在挖濠築壘圍困僧軍的同時,又持續開放槍炮攻擊僧軍營盤。此時僧軍盤踞的小村莊內既無糧草也無水源,而且外面又被撚軍層層圍裹,更致命的是沒有援軍能夠解圍。僧軍敗退小莊剛開始被圍後,作為主帥的僧格林沁並沒有應對策略,反而飲酒後睡熟,部下請叫,惟答「不怕」。日落分時,僧軍部將見撚軍長濠已成三面,跪求僧格林沁立即突圍卻遭到拒絕。翼長全順聽聞步勇人心惶惶將要內訌,又跪著哭求即刻突圍。然而,這時僧格林沁對此仍不相信,並且茫然無措,因見各部將紛紛請求出圍,方才詢問眾將領應守應走。在部將的一致要求之下,僧格林沁決定夜間突圍。此時撚軍已經四面愈圍愈近,僧軍則是軍心渙散,只顧各自逃命。

僧格林沁傳令將郭寶昌的步隊一分為二,前隊在前開路,後隊跟隨斷後,全順、成保等率領馬隊居中護送僧格林沁本人突圍。深夜三更,僧格林沁飲酒一碗後方才上馬。一時之間,僧軍由正北推墻湧出、人喊馬嘶,撚軍聽聞遂四面沖殺而至,結果僧軍全線崩潰、四散逃命。埋伏在長濠外圍的撚軍也奮力追殺,僧軍的馬、步各隊完全被沖散。面對撚軍的追擊,僧格林沁率領馬隊且逃且戰,而後又繞路由北準備跨越長濠。至濠邊時僅有數十人馬,僧格林沁越濠時落馬,等到被隨從扶起,坐騎已經跑失,又換家丁之馬騎行十余裏,這時僅剩十幾人馬。前途經過一片柳林,埋伏在此的撚軍遂兩面喊殺而來,結果隨從四散逃命。

僧格林沁只身逃至府城西北約十五裏的吳家店附近落馬摔傷,家丁松阿哩騎馬從後趕來,眼見路旁坐著一人身穿白皮坎肩,下馬檢視果然是僧格林沁在此半坐半躺。松阿哩準備將其扶上馬,僧格林沁卻言「腿不好受,不能騎坐」,實際是左腿摔傷。接著三位撚軍士兵追來,見松阿哩身旁有馬又持鳥槍,為防止其逃走便言「將馬給我,便不殺你」,於是三位撚軍先行追馬去了。隨後松阿哩扶起僧格林沁躲入附近的麥地裏,僧格林沁踮起左腳言「我的腿呀」!疼痛難忍,走了幾步就氣喘籲籲。這時又來了約六位撚軍士兵,僧格林沁命令松阿哩離開躺倒,結果松阿哩慌忙逃命。此時約在四更,即二十五日淩晨。撚軍士兵隨即將僧格林沁擊殺,右肩用矛紮傷一處,咽喉左右用刀、矛紮傷七處。其中擊斃僧格林沁的撚軍士兵可能有一位名叫張淩雲(張皮綆)的少年。此次高莊集戰役取得大捷,撚軍共消滅僧格林沁馬隊大約一千八百余人、步隊約五千余人,俘獲戰馬約二千一百余匹。從國瑞後來匯報搜集潰逃的馬隊及步勇等情況來看,清軍的傷亡要少於此,撚軍的戰果相應也要縮小一些。

至二十五日午時,僧軍翼長成保、護衛額蔔圖等在府城西北約十五裏的麥地裏找到僧格林沁的屍體。諾林丕勒等人責令步勇用軟床擡行,見撚軍騎兵追來匆忙放在馬上馱行,距曹州府僅有數裏又被撚軍騎兵沖散,諾林丕勒等人慌忙將屍體掩藏在麥地裏,隨即倉皇逃竄至巨野縣境,而富克精阿等人則直接逃往濟寧向國瑞報信。後來是成保等人將僧格林沁的屍體擡至曹州府城,由此僧格林沁及其蒙古馬隊敗亡的訊息四散開來。

二十六日上午,國瑞得知僧格林沁敗亡的確切訊息,翌日奏報清廷。而身在濟寧的布政使丁寶楨大約也是這時得到訊息。二十七日夜間,閻敬銘從丁寶楨和巨野縣官的飛稟中得知此事,次日奏報清廷。二十九日、三十日,清廷先後收到國瑞、閻敬銘的奏折,隨即就將救援不力的成保、郭寶昌等人革職,並交由閻敬銘嚴加審訊。後來僧格林沁之子伯彥訥謨祜要求將護衛及家丁額蔔圖、諾爾布、松阿哩就地正法,此事也由閻敬銘負責擬罪。這樣閻敬銘檔案中就留下了五份供詞,可供稽考僧格林沁敗亡的情形。

對於僧格林沁敗亡的原因,五月初七日,國瑞密折稱,首先是僧格林沁「寡思躁急,強剛自用」導致「三軍莫不離心」;其次是馬隊行軍過速,供給難以及時跟進,「三軍早餐未得,即欲拔隊催行,晚食未就,又值掌號起行」;再次是過於獨斷專橫,「凡有乞緩者,輒以惡言相加。凡有雲兵乏馬疲者,蓋以怕死責辱」。而且「無論何人婉言陳情,立被逐出」;最後是臨陣對戰的屢次失誤,以及被圍後未能及時組織突圍等等。其實,自從僧格林沁率軍進入山東,清廷就屢次諭令休整數日、穩慎進攻,但僧格林沁不以為然,一昧尾追卻始終被撚軍甩開,再加上糧草供應遲緩,馬、步各隊早已疲憊不堪,而且行進速度參差不齊導致首尾難以相顧。僧格林沁於此也缺乏應對的謀略,交戰時更是多次失誤。撚軍騎兵則采用兜圈子、拖著走的戰術,見到時機可乘便謀劃妥善的作戰方案,在高莊集對陣分時別擊破僧軍,同時利用多河套堤壩的地形優勢,引誘僧軍進入伏擊圈,隨後又挖濠築壘圍困,最終將清廷最為倚重的蒙古馬隊殲滅。

至於國瑞采用密折奏報,其用意乃是維護僧格林沁的「形象」。其稱,「奴才若將此情據實明發奏章,似於該親王平日用兵、臨時死事,將來不免有不得兵心之譏,排程失宜之誤」。由此也造成晚清官修史書及野史等記載的高莊集之戰多與事實不符,更有一些為了隱諱敗亡實情而故意捏造的記述。如今透過查考國瑞密折及閻敬銘檔案收錄的供單等史料,既能從清軍視角補充僧格林沁及其蒙古馬隊在高莊集覆滅的諸多細節,也能反推賴文光、張宗禹、任化邦等撚軍領袖的機智勇敢與用兵謀略,這樣大致可以切近那些曾經被遮蔽的歷史場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