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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室花朵的煩惱:【我在上東區做家教】

2024-02-26育兒

【編者按】 在寸土寸金的曼哈頓上東區,精英父母們透過自己的精心運作,努力為孩子爭取常春藤聯盟為數不多的寶貴席位。在機緣巧合下,哈佛大學畢業生布萊斯·格羅斯伯格成為上東區家長心儀的金牌家教;在長時間接觸這些孩子後,格羅斯伯格體會到了富人家庭光鮮生活背後的壓力與空虛,以及這場昂貴的育兒戰爭背後的諷刺與脆弱。本文摘自【我在上東區做家教】,澎湃新聞經授權釋出

曼哈頓上東區夜景

很難預測四歲左右的小孩將來學習成績如何,但他們的家庭住址以及父母的職業和薪資是確定的,因此富人們爭相把子女送進最好的幼稚園甚至托兒所。我在和學校的升學老師交談時發現,連幼稚園都有對口生源學校。要想贏在起跑線上,你必須首先把孩子送進公園大道基督教會學校這樣的高檔托兒所。幼稚園也有面試。我在曼哈頓一所精英私立學校工作時看到穿著名牌服裝的家長帶著即將上幼稚園的孩子來面試,他們在學校外面朝孩子大吼大叫——不知道面試是沒開始還是已經結束了。這些包裹在名貴服飾裏的家長看起來擁有鋼鐵般的決心。

我輔導的學生都是青少年,大多存在學習障礙,我不知道他們是如何進入這些教授高難度課程的精英學校的。我看過他們小時候的照片,所以我猜是因為他們長得很可愛,加上面試過程中都是他們的家長在回答問題。他們都是支付全額學費的學生,是學校最喜歡的型別。許多學生接受輔導是為了備考ERB,即難度較低的智力測試,紐約私立學校入學需要這項成績。這種考試本來沒法輔導,但一些望子成龍的私校家長擔心孩子考不好,就會請家教,因此這個市場存在巨大商機。由於富人家的孩子早已為考試做好了準備,學校便很難根據分數判斷哪些孩子入學後能跟上學習進度。

我在給有語言學習障礙的蘇菲當了好幾年家教後,她的媽媽瑪莉亞才承認,蘇菲上幼稚園時接受過ERB 補習。「她考得很好!」瑪莉亞說。這說明,補習的確可以暫時提高智力測試的成績,只是難以為繼。蘇菲就是這樣。四歲的蘇菲被灌輸了大量詞匯和知識,但在考試過後,她很快就把這些毫無意義的資訊忘得幹幹凈凈。

幫助存在學習障礙的孩子進入一所超過他們自身能力的學校並維系其在學校的學習,這是多方共同操作的結果。作為蘇菲的家教,我也是這個過程中的一員,我在盡力幫助她提高寫作和思考能力。蘇菲的媽媽建議我和她的老師「聯絡一下」,我照做了。她的老師隱晦地表達了學校課程對於蘇菲難度太高。

「我很高興得知她獲得了課外幫助。」蘇菲的老師對我說。相對於蘇菲為跟上學校進度而付出的努力,「幫助」一詞顯得過於輕描淡寫。我從來不幫學生寫作文,但有些家教會這樣做——至少他們的修改痕跡很重。很多老師痛恨這種行為,不過也有老師可以接受,因為這樣意味著學生能跟上課程進度。

「蘇菲需要深挖文本,解讀文中的內容。」她的老師言語間用到了私立學校英語老師常用的表達。我能理解這句話,但蘇菲不能。她甚至讀不懂【大亨小傳】中的引語,更別說「深挖」和「解讀」了。私立學校的老師意識不到,有些學生就是不具備分析文本材料的能力的。「蘇菲上次寫了一篇漫無邊際的作文」,她的老師接著說,「她需要學習如何緊扣文本。」這名老師談起學習來一套一套的,她還不如直接讓蘇菲去研究如何防禦飛彈。她的話對於蘇菲來說毫無意義,因為她對於一個顯而易見的事實只字不提,那就是蘇菲的能力不足以應對課堂要求。因此,我的任務就是幫助蘇菲在文本中尋找依據來支撐她在作文中的觀點。

很多時候,本該由學生承擔的任務都落到了家長和老師頭上。我和蘇菲的老師、家長之間經常通話和見面。蘇菲很少直接和她的老師談話,因為她說老師讓她感到特別緊張。她的家長和老師談話時會擔憂、會協商、會記筆記,但蘇菲自己幾乎不參與這個過程,她會等著我和其他家教來指導她寫作業。雖然她的作業都是自己寫的,但我會幫她拆解過程,比如讓她在文中找到相關引語,標記重點詞並作出解釋。她很配合我的指導,但她在課堂上的表現則不同。她的父母說她在提問時遭到同學的「嘲笑」,因此總是坐在教室後排一言不發。蘇菲的學習模式有點類似她吃午餐的方式。每天中午,她會點一份披薩,然後拿到教室和朋友一起吃。她從來不在學校食堂吃飯,雖然她的學費瑞包括夥食費,而且食堂的飯菜不錯。與之類似,她從來不向老師直接討教——雖然學校老師是最適合指導她學習的人——而是等家教上門。因此,除了學費,她的父母還得支付價格約為學費一半的家教費。

的確有一小部份孩子心智早熟、才思敏捷,後來成為優秀的學生,基本能夠適應競爭激烈的私立學校;而像莉莉和蘇菲這樣的孩子只是家裏有錢,全靠父母給她們打點一切。典型的紐約私立學校的家長衣著考究,談吐得體,社交手段圓熟。他們在必要的時候會表現出強硬的姿態,但同時也深諳奉承之道。他們看起來很友善,但在清掃孩子成長道路上的障礙時毫不留情。如果孩子成績不夠理想,他們會委婉地表達需求,比如用「需要幫助」指代高強度補習,他們也很清楚需要為此付出什麽。他們出現在返校夜、籌款會和各種委員會的活動上,他們裝扮聖誕樹、在猶太人的光明節和非裔美國人的寬紮節上點亮燭台,他們身穿名牌服裝參加家長會,他們給學校管理人員和升學顧問送絲巾和領帶。

我永遠不會忘記在私立學校度過的第一個假日季:在一個雪天,許多家長(多數是母親)穿著加拿大鵝羽絨服和皮靴來到學校,用帶有學校標識的飾品——比如穿著校服的泰迪熊——裝扮一棵巨大的常青樹。這棵樹和寬紮節以及光明節的燭台一樣美輪美奐。許多媽媽是曾從事銀行或企業法務工作的完美主義者,現在她們致力於把學校大廳打造成一個好萊塢片場。每當我走過這棵樹就會感到一陣愉悅,就像小時候聖誕節去基督教朋友家中作客時一樣。作為一名猶太人,雖然我偶爾也會買一棵聖誕樹,但我的樹又矮又小,而且沒怎麽裝扮。路過這棵光彩奪目的聖誕樹讓我在一瞬間似乎瞥見了完美假日的樣子:常青樹、閃閃發光的小飾品、蝴蝶結、包裝精美的禮物,一切都是如此美麗,讓人感到治愈。裝扮這棵樹的媽媽們似乎擁有點石成金的能力,她們把學校的地板和墻面都變得金光四射。

這些家長擁有堅定的決心和高超的手腕,在他們的運作下,一些小孩成功進入了遠超自身能力的學校,這一點在中學階段尤為明顯。據稱,一些私立學校明知道有些富人家的小孩跟不上學習進度、會在最後一學年之前被淘汰,仍會接受他們入學,等家長在頭幾年交完學費、捐完款、給孩子穿上校服(這可是值得炫耀的)後,學校就會把這些學生掃地出門,要求他們轉學到較差的學校。不過,我偶爾也會見到一兩個堅持到畢業的學生,那通常是因為他/ 她身邊有一群專業家教:博士畢業生幫助八年級學生寫歷史論文,哥倫比亞大學研究生幫他們寫英語作文。至今還沒有人指導孩子自己閱讀,而這正是我作為學習輔導專家的任務。

對於老師或家教傳授的內容,即使不理解,蘇菲也總能很快掌握。和她的父母一樣,蘇菲也很善於使用手段。令人震驚的是,她在六年級就要撰寫關於【奧德賽】的論文,在八年級就要分析法國大革命,不過好在她有很多家教。她煞有介事地復述老師在課堂上發表的關於洛琳·漢斯貝瑞的知名劇作【陽光下的葡萄乾】的評論,但她完全無法理解居住在種族隔離的社群意味著什麽(雖然她自己也居住在這樣一個社群)。「我認為,貝妮莎有一個夢想,她想住在一個種族隔離的社群。」她說。貝妮莎是劇中主角之一。

「你是說種族融合的社群吧?」我說,「貝妮莎希望離開種族隔離的社群,住進種族融合的社群。」

「對,是種族融合(integrated),我總把它和種族隔離(segregated)搞混。」她一邊看手機一邊說。

任何一個經歷過種族隔離時期的人都不可能忘記這個詞,但對蘇菲來說,這些詞只是抽象的概念。她和文本之間總是隔著一層東西,在閱讀和寫作之前必須首先咨詢家教,因此對閱讀的內容缺乏代入感。

特雷弗也對學習沒什麽熱情,但他要在運動場上拼搏。他從中學開始就是一支競爭激烈的足球隊的成員。還在上七年級的時候,他就訓練到晚上10點, 快11點才回家,半夜才睡覺。他周末基本都不在家。他爸爸頭發灰白,臉色肅穆,看起來像哈裏王子和梅根·馬凱爾婚禮上的嘉賓(哈裏王子這邊的親戚)。在特雷弗踢球時,他爸爸就在球場邊一邊踱步一邊接電話,時不時焦慮地看向球場。如果特雷弗表現不佳,就會受到爸爸的一頓痛批。有一次,特雷弗邀請我去觀看他參加的一場足球賽。為了表達對他的支持,我答應了。我和他爸爸坐在觀眾席的前後排。比賽期間,他爸爸一直對教練、裁判和特雷弗大喊大叫,我實在受不了,換了一個位置。還有一次,我去他家給他補課,在他房間外面等待時聽見他爸爸對他吼叫,說他「丟臉,不配待在球隊裏」,因為他爸爸覺得他那天下午在球場上表現太差。如果出生在古代斯巴達,特雷弗爸爸一定是一位出色的家長。像特雷弗這樣的孩子在體育上花費了太多時間,透支了自己的身體。我教過的一個學生打網球時肩膀永久性受傷,再也無法實作在大學裏打網球的夢想。

特雷弗爸爸對我還算友善,不過我不經常看見他。他從玻璃壺裏給我倒蘇打水時,會特意加上一張餐巾,避免飲料撒到紅木桌子上。我偶爾也會遭到他的嚴厲批評,這種時候我特別能體會到特雷弗的感受。

有一次我去他們家,他爸爸接過我的外套,居然開始和我說話。他把我破舊的黑傘插進陶瓷傘架,和裏面的博柏利雨傘放在一起,然後問我:「特雷弗在學校考試會利用延長條件嗎?」特雷弗被診斷存在學習障礙和註意缺陷多動障礙,因此獲得了考試延長優待,但他爸爸堅決反對他享用一切特殊待遇,覺得這是舞弊。他曾經冷笑著說:「特雷弗進入社會以後還能延長嗎?」這是一種蠻不講理的推論,特雷弗考試需要延長並不意味著他做其他事情也需要延長。我只好回答他,我不知道特雷弗考試有沒有用延長條件。他開始對我咆哮:「如果你都不知道,那誰會知道?我在家的時間不多,沒法充分了解我兒子的核心樣本,這些事情我都靠你匯報!」就像蘇菲理解文本一樣,我開始揣摩這句話裏的「核心樣本」一詞。我不知道它在管理咨詢行業是不是一個常用詞,它似乎內建一種與臨床相關的科學感,令我眼前浮現出培養皿和滴管的畫面。這時,他的妻子出現了,一個高挑、沈默、不怒自威的女人,把胳膊交叉疊放在胸前。她的臉色有點難看,不知道是對她丈夫還是對我不滿意。不管怎樣,這場對話結束了。

(本文摘自布萊斯·格羅斯伯格著【我在上東區做家教】,中信出版集團,2023年12月。澎湃新聞經授權釋出,現標題為編者所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