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產檢醫生是我前任,說是前任,倒也情淺緣淺,不過一夜情緣。
別想歪,不是那種一夜!
是我高考完的那年暑假,和朋友喝酒玩大冒險,我的挑戰是給聊天記錄的第一個男生告白。
那幾天恰逢報考前夕,我在咨詢一個學長選學校的事兒。
沒錯,當年那個倒黴催被我選中的高冷學長,就是今兒這位婦產科聖手,楊展君楊醫生。
酒壯慫人膽,我肯定不怵。
想不到的是,楊展君他竟然就……就答應了!
更想不到的是,酒品見人品,第二天一早,我斷片後醒來,把這事兒忘了個精光。
拿起手機,他發來一個「早安寶寶」的表情包。
我一臉蒙圈地回了一個:「誰是你寶寶???」
哦豁,那一刻,在楊展君心中,拔 x 無情的渣女,說的就是我本人。
於是我倆的一夜情侶到此為止,始於學習成績,終於人品。
對,他的優異成績,我的渣渣人品。
1
多年未見,誰也想不到,醫院中再次重逢,還是逃不開「寶寶」二字。
「寶寶還好嗎?」只不過這次是我主動提及。
楊展君仔細看了幾遍報告,問我:「第一次?」
一上來就問這種問題嗎,我紅著臉低下頭:「什麽第一次?」
「第一次產檢?」
「啊?」我反應了一下,「哦,對。」
他放下報告,目光灼灼地盯著我:「你老公沒陪你來?」
「又不是他的肚子,他來做什麽?」
被我堵得啞口,楊展君清了清嗓子給我開報告:
「都挺好的,一切正常。之後按時間表做檢查就好,後面重點是篩查唐氏,記得還是掛我的門診。」
他交代了一通,我不停點頭。
說完,他問我:「還有什麽問題嗎?」
我搖頭,想想又點頭。
「那你問。」
我咽了口唾沫:「楊醫生,之後的產檢也是你,接生也是你嗎?」
「如果是順產會有助產士,剖腹產會有其他主刀醫生。不過你放心,我會對你和孩子負責到底的。」
「誰要你……」我的聲音戛然而止。
臉登時又燒起來了,亂說什麽負責到底,不知道的,還以為孩子是他的呢!
楊展君不理我,把鍵盤敲得作響:「給你開點孕婦鈣,按要求吃。」
他擡頭看了眼時間,「要不你等我半個小時吧,我下班之後送你回去,你懷著孕,一個人不方便。」
「不用不用,有人陪我,不勞楊醫生您費心!」
說完我連蹦帶跳地逃竄出問診室,楊展君跟到門口,意味深長地看了眼等候我的齊一行。
也許敬對方是條一米八五鐵骨錚錚的漢子,楊展君囑托了句「好好照顧孕婦」,便折了回去。
2
「真生啊?」路上,齊一行一邊開車,一邊時不時用余光瞄我。
「看路,別看我!」我癱在靠背上,煩躁地揉搓著頭發,嘆了口氣,「不生怎麽辦,打是不可能打的,這輩子都不可能!」
「你想生就生,我肯定是支持你的。」
我翻他一眼:「用得著你支持嗎?」
齊一行於是乖乖閉嘴。
車停到我家樓下,他才重新發問:「怎麽了桃子?你今天不正常,去醫院之前還不這樣呢。」
我把腦袋擱在車窗上透氣:「產檢醫生是前男友,我能正常嗎?」
「哈?」齊一行嘴張得下巴都快掉下來,扳過我的臉,「哪個前男友?」
我苦著臉:「初戀,十八歲的初戀!」
沒說出口的是,「一夜初戀」。
「可以啊桃子!我看到了,他還送你出來,長得挺帥。」齊一行樂開了花,「要不,你把他重新搞到手?」
「要搞你搞!」
「你說的啊。」他露出了得逞的笑容,伸出食指指著我,生怕我反悔似的,「我真搞了,你可別生氣。」
我對著他腦門就是一下:「搞你個鬼搞!」
3
回到家,我躺在沙發上把 B 超結果翻來覆去地看。
自己的寶寶,哪怕如今只是黑黢黢的一團,也叫人怎麽看怎麽喜歡。
此刻我根本不敢想象,一直到昨天,我還在考慮要不要結束這條小生命。
堅定代替了惶惑,這也許就是偉大的母愛吧!
之後的幾天,我去上班都是笑容滿溢。
畢業後我跟朋友合夥開了家輔導機構。機構裏的老師這幾天見我容光煥發,紛紛盛傳我在經歷人生的第二春。
是的,寶寶是前世的情人,這就是我的第二春。
喜悅卻在周三晚上被突然打破,那天我還加著班,冷不防接到一個電話。
「蔡白桃?」那頭叫我的名字。
「對。」
他清了清嗓子:「我是……楊醫生。」
「楊醫生?怎麽了!」我立刻緊張起來,「是不是我的報告有什麽異常上次沒發現!」
「別緊張,不是什麽大問題……」
「我今天查了你之前確認懷孕時做的檢查,你這一胎……是意外懷上的吧?」
這都能看出來?
我有些錯愕,但還是支支吾吾地承認:「這……這怎麽了呢?」
「因為你沒有備孕,所以懷孕前沒有補充葉酸。明天來趟醫院,我給你開些葉酸,記得按時按量吃就行。」
「所以,寶寶沒事吧?」我虛心求教。
「……你是說你肚子裏的寶寶,還是說你自己是個寶寶。」
「……」
「放心吧,都沒事。」他掛了電話,「明天我等你。」
4
第二天一早,我乖乖去醫院掛他的號。
一切平平靜靜,只是開完葉酸,他突然欲言又止起來。
「怎麽了?」我湊過去問,小聲問,「是不是寶寶不太好,昨天電話裏不方便告訴我?」
「不是。」
「那是怎麽,是不是我不太好?」
楊展君毫無防備地站起身,一改面無表情的高冷臉,一雙手按住我坐著的椅子雙把,驀地把我禁錮在他的小範圍裏。
搞什麽!
我往後縮著,驚恐地瞪大眼看他:「楊醫生,別勾引孩子的媽。」
他卻突然奶兇奶兇地沈聲道:「你在這為寶寶牽腸掛肚,那他呢?」
楊展君很少生氣,高嶺之花不配擁有人類的情緒。
以至於他一惱火起來也異於常人,眼睛先泛紅,這麽多年來沒變過,就仿佛受了天大委屈似的,可愛極了。
我試探道:「你說的『他』,是誰?」
他松開我背過身去,氣鼓鼓地不說話。
「你說我老公啊?」
「……嗯。」
我笑了:「他又不知道。」
「就算不知道你懷孕,也不能和別人親上吧!」他更氣了,「何況,他怎麽能連你懷孕都不知道?」
「等等,親上?和誰親上,你見著了?」
「要是沒見著,我犯得著半夜回醫院查你的報告,看你的建檔資訊?」
如今不只眼睛紅了,他氣急了,一雙臉頰也粉撲撲的,「而且,還是和男人……你以前,都毫無察覺嗎?」
「我天!」我捂住嘴,無比驚詫,「搞到了?齊一行這小子,還真是幹啥啥不行,就搞男人特別行啊!」
我一下子就明白過來了,敢情楊展君是把陪我來醫院的好 gay 蜜齊一行,當成了我不負責任的老公。
又把齊一行終於追到了心愛的小哥哥,當成了我老公出軌又出櫃。
我笑得直拍大腿:「你急著找我來,就為這事兒?」
他回到座位上坐著,把腦袋側向窗外:「行,是我多管閑事,原來你也不當回事兒。」
「當然不當回事了。」我戳戳他胳膊,「你的好意我領了,但他不是我老公,也不是孩子的爹。我是結過婚,有過老公,但已經離了。」
楊展君聞言立刻看向我。
我點點頭:「對,人你也認識,李安洋。離婚兩周後,我突然發現,懷了他的孩子。」
5
很狗血,對吧?
但生活就是比小說更狗血。
李安洋,我前夫。
我倆認識在大學的公選課上,我對他一見鐘情,然後猛烈追求。
追了整整三年,從學校追到社會,終於把男神搞到手。
可惜了,命運給你的,別說是饋贈,就是臭狗屎,都暗中標著價格。
即便是被我追到手,李安洋仍然對人在美國的系花前女友田藍念念不忘,做了挺多渣事兒的。
而我,嗨,年輕嘛,當然是選擇原諒他。
可包容、眼瞎、豬油蒙心,換來的只有變本加厲,進而攻擊底線。
舔狗舔狗,舔到最後一無所有,說的就是我本人。
到頭來我倆還是離了婚,這些破事兒,現在想起來都既惡心又丟人。
面對楊展君的問詢,我佯裝灑脫:「離婚不是很正常嗎?不合適就離。李安洋什麽貨色,也配得上我?」
「那我呢?」
「什麽?」
「我配得上你嗎?」
我差點一口老血咳出來,尬笑著答道:
「別逗我了,您什麽人啊?中心醫院梁朝偉,不可褻玩高嶺花。除非是眼睛瞎,不然為什麽看上我一帶球跑的孕婦?」
幾秒的沈默。
「也是。」
也是?
他說也是?
生氣了,我扯過他手中的單據站起身:「走了,拿藥去!」
「蔡白桃,孕婦不能加班。」他頭也不擡地叮囑道。
「不賺錢怎麽養寶寶?」
他別扭地扭過頭,故意不看我:「反正,不能加班。」
6
楊展君並不是單純的嘴強王者,他還身體力行。
當天下午天還沒黑,他就給我打電話:「下樓。」
「啥?」
「下樓,我在你公司樓下。」
「不是,醫生這麽閑嗎?」
「還行,朝七晚五,比你們 996 是好些。」他又重復一遍,「下樓。」
「下樓幹嗎?」
「早上說了,孕婦不能加班。」
不等我懟回去,楊展君補充了一句:「你少加班一晚,損失多少錢,我給你補上。」
「犯不著,你就是我的產檢醫生而已……」
「我是你前男友。」他態度突然放軟了些,「好,我就是你的產檢醫生。那你聽醫生話,行不行?」
「我……」
「你不下,我不走。」
「……」
我拗不過楊展君,到底下了樓,坐上他的車,還是輛新車,仿佛是為了接我下班昨天新配的一樣。
事實上,他的確不只是我的產檢醫生而已。我和楊展君的情分,也確實不只那一晚。
高考之後,我倆便一直在同一座城市念大學,他十分照顧我,照顧我人,也照顧我顏面。
唯一愛拆我台的,就是每每有男生追求我時,他都有意無意地釋放著我是渣女的資訊。
不過對他來說,我確實渣女實錘,無法辯駁。
後來楊展君去英國交換,我又醉心男神李安洋,慢慢就和他少了聯系。
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我倆竟然連微信好友都不是了。
對了,我追李安洋的一大手段就是「共情」。
李安洋每次想到赴美的前女友開始傷春悲秋,我就拿出我的正面案例,我的前男友楊展君也遠赴重洋,可你看我,放下就是放下了。
我那時和楊展君說這事兒,高冷如他,也會回我一個「呸!」
正如此時,我問楊展君:「楊醫生,你來接我,別是故意想在飯點蹭飯吧?」
他黑線了很久,淡淡地回應:「呸。」
7
車停在我家樓下,楊展君跟著我一起下車。
「幹嗎?」我警惕道,「你還要上去?」
「當然了。」
說著他開啟後備車廂,令我震驚的一幕出現了。
他擰出一個桶,裏面赫然遊著一條魚!
我試探道:「楊醫生的意思是……定會不遺『魚』力地為我接生?」
「……」他左手提著魚,右手擰著幾包蔬菜,「是祝你生產時如『魚』得水,順順利利。」
他拿著葷素搭配的食材上了樓,招呼都不打就去廚房開始勞作。
實話實說,楊展君手藝還不錯,用他的話講,都是逼出來的,沒這手藝,在英國那幾年會很難熬。
我一邊喝著他煮的魚湯,一邊舉起大拇指:「啊,這該死的甜美,這初戀的味道。」
吃完飯,楊展君洗碗刷鍋處理廚余,一氣呵成。
我看得直拍手,過去李安洋哪會這些,他十指不沾陽春水,只知道為自己的律師事業,哦,還有前女友盡心盡力。
我坐在沙發上看著他一件件事兒收拾妥當,問他:「接下來幹嗎?」
「你平時晚上都幹嗎?」
「加班。」
「……你沒點什麽愛好嗎?」
我想了想:「打遊戲。我趙雲打得很溜,要不要雙排?」
廚房裏半天傳出來一句:「等我洗完你家水缸。」他帶上手套,「真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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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說楊展君是天花板上的空調——高冷,萬萬沒想到,空調也會打王者榮耀,打的還是有純白花嫁皮膚的小喬。
「真嫩啊楊醫生。」我光著腳縮在沙發上笑出豬叫,「想不到楊醫生如此少女心,還是台粉色空調。」
他不理我,只冷冷道:「草叢有人。」
話音未落,草叢裏跳出來一個韓信,把我秒得渣都不剩。
笑容迅速消失。
楊展君破天荒地笑出了聲,放了個控追上去,幫我報仇。
等待復活的間隙,我癱在那冷言冷語:「楊醫生平時竟然還有空打遊戲?」
「就打一個英雄,高效。」
「竟然還買皮膚?」
「你不覺得,這個純白花嫁的小喬和我很像嗎?」
「???」
「都身穿白大褂。」
「……」
還真是邏輯自洽。
打到後半段,諸葛亮朝我放了個大,為了逃過一劫,我閃現到楊展君的喬妹身後。
卻不想他為了救我,也開了個閃現擋在我身前。
負負為正,慘死的還是我。
我氣得勾起腳踢他的腿:「什麽呀!就跟你遊戲昵稱似的,『楊烏龍』,你搞什麽烏龍?」
「別鬧。」他輕輕抓住我腳踝,就把我腳擱在他腿上,「幹嗎,這名字不好聽麽?」
「難聽死了,為啥叫這名字?」
「因為……」楊展君放低了聲音,「白桃烏龍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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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說我那天後半段沒有心不在焉肯定是假的,從一殺九死的戰績就能看出來。
一句「白桃烏龍茶」說得我心跳加快,別說臉了,小肚子都在泛紅。
打完那局,我迫不及待地逐客,還叮囑楊展君明天可別再來接我。
孕婦動心,不是啥好事兒。
「為什麽?」他卻站在門口,不許我關門。
「要加班啊。」
「孕婦不能加班。」又是那句。
「不賺錢你給我養寶寶?」
他鼓起勇氣似的咬著牙道:「又不是養不起。」
「別鬧了學長。」我推他,「拿孕婦打趣,你有沒有醫德?」
「我不愛開玩笑……」
只是沒等他說出後半句,我手機先響了起來。
——齊一行的來電。
「桃子,桃子對不起啊。」那頭的齊一行今天有點反常,他磨磨唧唧地囁嚅著,「你先別生氣桃子,你聽我說。李安洋他……他可能……可能知道你懷孕的事兒了……」
我「噌」地火就上來了,一手抵住門框開始斥道:「不是,齊一行,你到底行不行啊?你告訴他的?」
楊展君適時插了句:「孕婦不能生氣。」
「他自己問我的,好像是查到你的購物記錄,你是不是忘改帳號密碼了桃子?他發現你買過驗孕棒,然後打電話給我,一唬我,我就說出來了……」
「行,齊一行,你行!我怎麽說的?這孩子是我一個人的事兒,和他沒關系!你告訴誰不好,偏偏告訴他!」
「你別氣桃子,你先想想怎麽辦吧。」電話那頭的聲音越來越小,「李安洋,可能已經在去你家的路上了……」
話音未落,樓下傳來了兩聲喇叭。
這聲我熟,我不會開車,離婚時車給了他。
敵軍還有三十秒抵達戰場。
10
行,我蔡白桃可真行。
樓下是肚子裏娃兒他爸,樓上是要接生娃兒的前男友。
「你有事的話,我先走了。」這個當口,楊展君終於肯讓我關門。
我看了眼電梯不斷上升的數位:「你現在下去,正好碰著李安洋。」
「我走樓梯。」
5、6、7……
我家 9 層,已經來不及了。
我一把拉住楊展君胳膊,將他拽進客廳,一手趕快帶上門。
沖他做了個噤聲的手勢,然後讓他先去主臥洗手間藏著。
洗手間門剛關上,大門就被敲響。
「桃兒,桃兒我知道你在家,你開門。」李安洋的聲音,「桃兒,我知道你躲著我,知道你肯定不願意開……」
話音未落,我開啟門,李安洋敲門的手停在半空中,十分尷尬。
「桃兒……」他氣焰立刻熄了。
「進來吧。」我看了眼鞋櫃,「你的拖鞋我扔了,你光腳踩進來。」
他乖乖聽話,脫掉皮鞋,我捏住鼻子,瞪他一眼。
講真,味兒不大,比一般男生好多了。
但我明明記得以前追他時,他可是神啊,腳是香的,早上起床的呼吸也是香的,就連放屁都是香的。
如今,他跌落神壇,化作一攤子黏腳的淤泥,濃稠且累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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餐桌面對面,大眼瞪小眼。
李安洋翕動著嘴唇,律師那張能說會道的巧嘴,此時卻發不出一個音。
「對,是懷了。」
「你的,婚內懷孕。」
「打算生,也一定會生。」
「一切都好,孩子沒有問題。」
「不可能歸你,我勸你想都別想。」
趁他嘰嘰歪歪之前,我主動回答了他可能關心的點,然後挑起眉看他:「還有問題嗎?」
他雙手支著頭,沈默地聽我說完,露出一絲希望看著我:「桃兒,我們好好聊聊吧。」
我態度堅決,抱臂後靠:「沒什麽好聊的,有不懂的自己回去看離婚協定。」
「我不想離婚。」
我氣笑了:「李安洋,那天晚上,你用了三個套,你和她。」
我咬著牙壓低聲音,並不想讓楊展君聽見:
「那天晚上,我給你打那通電話的時候,你正在酒店的浴室洗澡,在享受第一波激情余韻的中場休息。可你和我說什麽,說客戶還沒盡興,又說桃兒我愛你,我很想你,現在就想回去收拾你。李安洋,你在她身體裏時,怎麽不這樣說?」
「別說了桃兒,別說了。」他死死握著拳,「我真錯了。」
可笑嗎?
要聊聊,什麽也沒聊出來,就別說了。
「好,不說,我一個字也不說。」我指指門,「你走吧。」
李安洋自然不肯,埋頭半天,賊心不死:「桃兒,孩子不能出生就沒爸爸。」
有這爸爸還不如沒有。
見我不說話,他繼續:「桃兒,你和我回家,我保證不再犯,我這輩子都不會再提田藍兩個字。」
你當然不會提了,可你會睡呀。
他甚至試圖拉我的手:「桃兒,要不你來提要求,隨便什麽,我都答應你。」
「所有財產給我,行嗎?」
不說話。
我又氣笑了:「那滾,行嗎?」
「你和我走,我就滾。」
無賴嗎這不是?
我怎麽都想不明白,當年我到底看上他啥了。
何況過去,他連這股子無賴勁兒都舍不得對我使,所有的精力和愛,他都只肯花在田藍一個人身上。
仿佛田藍是雪山,他是信徒,終其一生不為攀登,只為朝拜。
而對我來說,李安洋也是雪山,我卻不是信徒。
我還想化了他,然後雄踞於他的山頂,在他腦袋上插滿宣示主權的小旗子,從此將他占據與庇護。
可惜男人長著腿,會劈會跑,會往別人床上爬。
「我其實挺後悔的,李安洋。」
他眼睛裏又閃起了光亮:「後悔和我離婚?」
「後悔和你結婚。」我啐道,「當年我倆剛談戀愛,我搜到你那死活不肯給我看的社交帳號,看到密密麻麻記著你對她的思念,對我的湊活,我就應該分手。哦對,我當時也提了,我也說了要分手,可是李安洋,你記得你說了什麽嗎?」
沈默。
習慣了。
「你冷笑著說,我真沒想到,你對我的感情這麽脆弱,這樣一點小事會把它擊垮。」我哼哼兩聲,「我可真蠢,我真蠢,李安洋。我吃你這套,還自我懷疑,這就是人格不健全的可怕。」
話說多了,這些其實不該講出來。
明明一遍遍提醒自己別和他廢話,怎麽就又變成了祥林嫂的抱怨。
我喪氣地回到正題:「行了,滾吧,以後也別來了。」
李安洋終於看出了我的決然,他亮出最後一招:「桃兒,你知道的,我是個律師,從法律上,我也有一百種方式讓這孩子……」
話音未落,「撲通」一聲。
我毫不猶豫地揪著他的頭發,把他腦袋死死摁上了桌子,任憑他一張糙臉和桌面摩擦。
「李安洋,你敢打孩子半點主意,」我一只腳架上椅子,湊上去在他耳邊兇狠道,「我把你打回你媽肚子。」
同時,主臥洗手間傳來什麽碎了的聲音。
12
我看向洗手間,李安洋也想看,但是腦袋被我摁得更緊了,動彈不得。
「看什麽?藏了男人而已。」我松開他,他還想往臥室洗手間去,我一把攔住,揪著他的領子,「別逼孕婦和你打一架。」
李安洋看看我,又看看我的肚子,吸了口氣提在腔中:「行,行,我走。」
趕走他,我縮回沙發上,悶聲悶氣地發著呆。
半天,楊展君走出來,手握一瓶碎裂乳霜的遺骸:「多少錢,我賠你。」
「不必了。」意料之中,我問他,「怎麽弄碎的?」
「震懾到了。」
「你拿我乳霜幹嗎?」
「看看哪些不適合孕婦用。」他手上還蘸著白花花的乳霜,此時無處安放,臉上也蹭到一些,宛如茶藝照裏的鮮奶油,倒是看著挺純挺欲的,「都挺不適合,戒了吧,坐完月子再說。」
說著,楊展君去廚房洗了個手,拿出個廢塑膠袋,又開啟我家冰箱,把什麽可樂椰汁甚至茶包通通丟進去。
我想去制止他,被楊展君一把抓住手腕。
「孕婦別喝這些。」他擲地有聲。
「還好你不是我男朋友。」我扭過頭去,「管那麽多,麻煩死了!」
楊展君不理我,最後一瓶可樂,他沒裝進去,開啟,一飲而盡。
「不讓我喝,你自己喝?」我瞪圓了眼,想去搶,他把可樂舉高,我踮起腳也觸不到,「不是,醫生也喝可樂的嗎?」
「出家人也沒說不能喝可樂。」楊展君滿意地看著我的無用功,「我又沒懷孕。」
楊展君此行不虛。
他拿走了我家所有他看不過眼的東西。
並且不打算浪費,要自己享用。
臨走前,我倚在門框上探出去頭:
「學長,你這樣對我,別是想報復我當年的仇吧?都十年了,那會兒我才十八,年紀小,還不懂事兒呢。」
「蔡蔡,我其實挺後悔的,這麽多年了,一直挺後悔的。但是,我從來沒有像今天這麽悔不當初過。」他沒頭沒腦地接了一句。
「後悔啥?」
「……」
「說啊。」
「沒學神經科,好治一治你的腦子。」
不對,不是這事兒!
看著他的欲言又止,他的滿腹悵然,我十分確定,楊展君還有事情瞞著我。
13
第二天下午六點,楊展君又來了。
第三天,不曾缺席。
第四天,一如既往。
第五天……
第五天不上班!
我窩在家裏打王者,眼瞅著就要推上對方高地了,突然來了個電話。
「蔡總,蔡總你快來一趟吧,出了點事兒,學生家長打起來了。」
沒辦法,我離開纏人的沙發,隨手披了件外套去輔導機構。
倒也不是什麽難搞的事兒,一個小男孩上課的時候拿鉛筆劃破了小姑娘的臉。
女孩父母不依不饒,非要教訓這小子,可對方父母護著,鬧來鬧去就打起來了。
這種事兒,就算我到場也沒什麽好辦法,無非是拉拉架,說合說合。
不想雙方父親都是精壯大漢,我沒拉住,先被推倒在地。
肚子突然傳來一陣絞痛。
這……不是吧……
我立刻捂住肚子,叫喚起來。
雙方父母見狀便罷了休,原本面紅耳赤的兩人紛紛上來扶我:「蔡老師,還好吧?」
「不太好。」我面露難色,「我懷孕了……」
後面的陣仗搞得很大,我坐著一個機構老師的車,雙方父母也開著車一前一後保駕護航,跟接親車隊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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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醫院,剛掛上急診號沒一會兒,楊展君不知哪兒得到的訊息,穿著白大褂緊鎖眉頭小跑過來。
「怎麽回事?」看著縮在椅子上的我,他蹲下身,一手搭上我的肩,「出什麽事兒了?」
「孩子……孩子萬一沒了……」不知為何,原本我也算是鎮定,可以看著他,我突然委屈勁兒就上來了。
當著旁人不好發作的眼淚一股腦噴出來,我不顧場合地反勾住他脖子,把腦袋埋進他頸肩,鼻涕淚水混做一團揉在他領子上。
「別怕蔡蔡,別怕。」楊展君輕撫著我腦袋安慰我,「你先和我說,哪兒不舒服?」
「肚子……痛……」
「怎麽樣的痛?」
「絞痛,一陣一陣的。」
「放心,有我在,不會有事的。走,我先帶你去做檢查。」話雖如此,我卻覺著楊展君的心急如焚也同我如出一轍。
我揪著他的白大褂,討個承諾:「你說過,負責到底的。」
「嗯,負責到底。」他點點頭,然後一把打橫撈起我的身子。
B 超室登記的護士見狀眼睛都直了,我甚至聽見兩個人竊竊私語。
「婦產科的楊醫生不是個 gay 嗎?」
「對啊,不然那麽帥的臉,那麽好的條件,能單身至今?」
楊展君才不管,專心地抱著我在 B 超室門口等著。
眼瞅著叫到了我的號,我突然面露難色,湊到他耳邊:「楊醫生,我想去洗手間……」
15
在廁所蹲了半小時,我出來的時候,檢查結果也出來了——腸胃炎引起的腹瀉。
楊展君恢復了面無表情,說不出是生氣還是高興。
「手機拿出來。」他伸手。
「不要吧。」我討好地笑著。
「給我。」
我紅著臉尷尬道,「好吧我承認,昨晚你走之後,是點了冰淇淋。太久沒吃甜食了,孕婦也是人啊。誰想到現在腸胃功能這麽差,我就吃了一碗……」
他一把搶過我的手機,不由分說刪掉了各種外賣軟體。
「你刪了我也能下。」
「你下了以後就別掛我的號!」
完了,他真生氣了,眼眶泛起熟悉的微微紅暈。
我扯著他白大褂的衣角來回晃悠。
楊展君甩開,站直身子,背過去舒了口氣:「還有事,先走了。」
我伸出手:「腿軟。」
他無奈地看了我一眼,招呼來送我到醫院的機構老師小張,囑咐了兩句,還是沒理我。
可怕,哄不好的那種。
我憤憤地盯著他的背影,上電梯之前,楊展君回頭看了我一眼,突然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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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可能,別做夢了。」聽我說完這幾天的事兒,齊一行大笑著擺擺手,「那楊醫生是瞎嗎,還是就愛喜當爹?還追你,桃子,你都多大人了,沒事少看偶像劇,行不?」
「有個事兒,這麽多年我本來都忘了,最近突然想起來。」我托著腮,拉著齊一行非要嘮,「你知道嗎,我和李安洋結婚那天,楊展君給我打過一個電話。婚禮嘛,都很忙的,好像是下午四五點,我正在彩排,就沒接到……」
「普通祝福吧,別想多啊桃子。」
我嘆了口氣:「是吧,我當時也這樣想。所以我也沒回,也不想,那是我倆最後一次聯系了。」
齊一行放下手機,一本正經地語重心長:「桃子,你蕩漾了。」
要不是個孕婦,我可能真就蕩漾了。
他看出我的顧忌:
「任何單身女性都有追求愛情的權利,帶球跑也可以。何況,桃子,這一切又不是你的錯。你離開錯誤的人,並且對無辜的生命負責,你對得不能再對了。難道正確的選擇,你也要為之交罰單嗎?」
「我可以不嘛?」
「當然可以,別管別人說什麽。」齊一行按住我雙肩,「你是對的,你值得被愛,我們都值得被男人愛,孕婦怎麽了,gay 又怎麽了?」
說著,他清清嗓子:「不過啊,前提是楊醫生真能看得上你,對吧。霸王強上弓,我們還是不呼籲的。」
強你個頭!
17
楊展君之後幾天工作很忙,每天到了下班的點,就打電話叮囑我快叫車回去,還要給他發行程和到家的照片報備。
有一回我加班到八點,他不斷催,我急了就回他:「要你管。」
「誰那天求我負責到底的。」
我怏怏地回了個「哦」,老老實實開啟叫車軟體。
到了周五,他說今天可以準點下班,叫我等他。
等來楊展君之前,卻先等到了一位不速之客。來人直接上到前台,點名道姓要找蔡白桃。
她摘下墨鏡,我將她從頭到腳打量一遍。
明白了,李安洋那晚為啥能用三個套。
「蔡小姐,可以請你樓下喝杯咖啡嗎?」她說,「哦我忘了,孕婦不能喝咖啡,是吧?」
田藍來找我,說實話出乎我的意料。而她之後要說的話,更讓我大跌眼鏡。
咖啡廳中,我捧著杯果汁。
田藍優雅地抿著咖啡:「兩年前,安洋去了趟美國出差,回來就和你求婚,還說會放下我。你知道,那時候在美國,都發生了什麽嗎?」
我不說話。
「你那會兒,是不是就以為守得雲開見月明,備胎終於徹底上位了?」
我往椅背靠了靠。
「可你覺得,照在心裏的白月光,他真的說忘,就能忘?」
無語,我實在忍不住了:「你什麽毛病啊?」
「……啥?」她高傲的笑容僵了一下。
「我說你什麽毛病,好好說話會不會?」
她舔了舔嘴唇,眼睛不自然地閃了兩下。
我快沒了耐心:「說不說,不說走了。」
她憋著氣開口:
「李安洋之所以娶你,是因為他去美國找我的時候,知道我和一個美國富豪結了婚。他氣昏了,一時沖動,才選擇了自己不愛的人。如今我歷經千帆,離婚回國,我知道了安洋的好,也打算接受他對我多年的執著……」
「啥歷經千帆呀?」我又不屑地翻起白眼,「哦結婚再離婚就算歷經千帆了,還是傍個大款,撈完就跑是歷經千帆?你挺擡舉自己啊田小姐。」
田藍整個人從耳根紅到脖子。
她粗粗地喘著氣,見我直接要起身才叫住我:「蔡白桃,我不希望有什麽因素影響我和安洋今後的生活。我想,你能打了這個孩子。」
what?
我腦子裏「嗡」一聲,顫著嗓子不可置信地問:「你說什麽?」
「我知道這很殘忍,我不差錢,可以給你提供盡可能多的無知補償。但是,我不希望這世界上,有任何其他女人,生下安洋的孩子。」
血壓兩百什麽滋味體會過嗎?
冷靜,蔡白桃,冷靜。楊醫生說啥你忘了麽,他說孕婦不能生氣。
我一遍遍在心裏叮囑著自己,握著杯子的手越攢越緊,最後不可遏制地發起抖來。
「聽見了嗎?」冷靜下來之後,我閉著眼,抖著睫毛沈聲問道。
「什麽?」田藍不解。
「李安洋,她說的這些,也是你的意思嗎?」
我把桌子上的手機翻過來,開啟擴音鍵。
下樓之前,我就問了李安洋,是不是他讓田藍來找我。得到否定的回答之後,我全程開著和李安洋的語音通話。
「你懷著孩子,千萬別生氣。我快到了,不,我到了,我已經到了,在停車了,你等我會兒,千萬千萬別動怒。」
我冷哼:「怕我也揪她頭發,摁她頭,是不是?不會的李安洋,公共場合,我還不至於。」
「不是桃兒,怕你,是怕你,怕你生氣對自己不好……」
18
三分鐘後,李安洋喘著粗氣跑進來。
我望向窗外不理他,臉上又熱又癢,伸手一擦,竟是大把大把的眼淚。
我哭了,自己都不知道什麽時候就哭了,無聲而漫長,一串接著一串往下滾。
是,我不堅強,一點都不堅強。
我是委屈,是氣憤,是不甘,我佯裝灑脫,甚至用暴力去掩飾痛苦。
可到底是八年的青春,是一顆活生生跳動的真心啊,誰就真能舍得它們被人棄如敝履,垃圾一樣地發爛發臭。
「桃兒……」他蹲下來,想去扳我的臉。
他一動我,我哭得更厲害了,好慫,好想憋回去,但我一如既往地沒用,死活是做不到。
「桃兒,這什麽,你怎麽了?」李安洋突然摸了把我大腿。
我條件反射地彈開,自己用手一撈,是一手粘稠的猩紅。
我瞪大了嘴,嚇傻了一般一動不動。
「孕婦不能生氣。」
「要你管。」
「孕婦生氣,可能流產,甚至影響孩子健康。」
我想起楊展君曾經對我的屢屢叮囑。
「蔡……蔡小姐,你還好吧?」
「桃兒,走,桃兒,我送你去醫院。」
一男一女的聲音在我耳邊聒噪著,忽遠忽近,飄飄渺渺的,像惡鬼,像笑面人,虛偽又毒辣。
直到電話聲把我拉回現實。
「到了,忙完了嗎?」楊展君的聲音,像一道光,重新撒上些希望。
「學長,流血了……我流血了……」
「……」他咬著牙,「你在哪?」
19
我長這麽大,第一次見到楊展君動手。
「撲通」一聲。
楊展君不由分說地把李安洋腦袋死死摁上了桌子。
可以小子,很有我的風範。
他甚至還不知幾時學會了放狠話:「蔡蔡和她肚子裏的孩子真有點什麽事兒,我擰了你的頭。」
說罷,他不顧李安洋的阻攔,把我抱上他的車,一路疾馳去醫院。
路上,我抱著肚子感嘆:「唉,不知道是幸運還是不幸,恰好有你做我的產檢醫生。」
「恰好?你以為,這只是巧合,是恰好?」楊展君柔聲,「蔡蔡,世上哪有那麽多巧合啊。不過是,多的是你不知道的事兒罷了。」
「比如呢。」
「你先別問我這些。」他微揚著頭,撲閃著眼睛,仔細盯好眼前的路,「你怕嗎?我挺怕的。我心很亂,車都快開不好了。」
「我會有事嗎?」
他不說話。
上次他說放心有他在,這次他不敢說。
「我會流產,對吧?」我試探著。
「……不會。」
「真的不會?」
「檢查完再說,好不好?」
「要是置身事外地去想,好像這樣也好,前夫的孩子,沒了就沒了,正好自在,正好解脫。」
我一只胳膊搭上眼睛,長舒一口氣,「但如果你懷著你就懂,不管他爸是不是個人渣,他要是沒了,我都會像自己死了一樣難受。」
「蔡蔡。」楊展君騰出一只手,緊緊攢住我的手,「別難受,我不會讓你難受。」
20
醫院中,楊展君為我鞍前馬後。
他一走我就拉他袖子,揪得緊緊的,不敢松。
一番檢查之後,我看見楊展君拿著報告翻來覆去地看,然後和做檢查的醫師聊了幾句,點點頭之後走出來了。
「楊醫生。」檢查醫師把他送到門口,打趣道,「你怎麽像對自己媳婦一樣上心?」
「萬一以後真的是了呢。」
我聞言臉都紅了,趕忙用他蓋在我身上的衣服遮住腦袋。
「胎心正常的,但還是要考慮先兆流產,得做保胎治療。」他站在我推床邊,輕聲細語,說得聽不出悲喜。
「什麽意思啊?」我露出臉,揪著他衣擺,怯生生地問。
「就是孩子沒事。不過出血總不是好兆頭,你要臥床一陣子安胎,我們會給你做相應的保胎治療。」
他揉揉我腦袋,明明很疲倦了,還是擠了個笑給我,「我給你辦住院手續,乖,蔡蔡,你先松松手。」
「要住院呀?」我睜大了眼。
「別怕,有我在呢。」
「天吶!」我拿被子把頭蒙更緊了。
孤男寡女,晚上同住一屋,那我們不是……在同居嗎?
21
「孩子沒事」四個字一出口,我心裏的石頭就放下了。
楊展君護著我的小推床,一路進了住院病房,然後親自把我抱上病床。
「楊醫生,病人晚上有家屬陪床嗎?」一旁的小護士輕車熟路幫我戴上手環,做著病患記錄。
「有。」他擦了把汗,「晚上我陪。」
護士人瞬間傻了:「她……她是您?」
「不是說了嗎,家屬。」楊展君冷言答道。
保胎治療的病房人不多,我住的雙人間也只有我一個。哦,旁邊還有坐著小馬紮的楊展君。
「不能生氣,不能上班,不能亂動,不能大喜大悲,要保持愉悅。你管住自己做好這些,其他的,交給我就行。」
楊展君誠不欺我,交代這話時,他已經把一路跟來的李安洋趕出了住院部,回到我身邊陪著。
坐在小馬紮上,他揉著好看的右手,那是可以拿手術刀的手:「一看到他,拳頭都硬了。」
「你為什麽對我這麽好啊?」我終於問出這個記掛已久的問題。
「對你好,不可以嗎?」
「可以,但沒必要。」我搖搖頭,「我二十八了,離過婚,肚子裏還懷著別人的娃……」
「那又如何?」他猛然擡起頭,灼灼地盯著我。
「什麽?」
「我無所謂。」他說。
「怎麽可能無所謂呢?」我用不連貫的笑遮掩尷尬,「你條件多好啊,別拿我打趣了行嗎,你又不是……」
「我就是瞎。」楊展君把我的話搶過去,「瞎了不是一天兩天了,瞎了十幾年,再也沒治好過。」
沈默。
頭上的日光燈忽閃忽閃,窗外的萬家燈火明明滅滅,病房萊恩靜得只有我倆的呼吸聲,和抑制不住,一下接著一下錘擊的心臟。
我舔了舔唇,低著頭小聲問:「什麽意思啊?」
「高中就瞎了,你還是我學妹的時候,我就瞎了。」楊展君也把腦袋垂下去,「蔡蔡,你以為只是巧合嗎,你知道我……」
「打住!」我一只手趕忙蓋住他的嘴。
我滿面羞紅,手發著燙,他的唇也發著燙。
楊展君不說話了,仿佛我撲滅了他心中的火。
我又用被子蒙住頭:「楊醫生,你說的……」
「我說什麽?」
「你說,孕婦不能大喜。」
22
楊展君中途出去了一趟,沒一會兒拿著病號服回來,為難地看了我一眼:「自己穿行嗎?」
我接過來:「行吧……」
他於是背過身去:「我不看,你換吧。要是不放心,我就出去,你換完再喊我。」
「沒事,我放心。」
我迅速換好上衣,想要提起褲子的時候卻發現弓不下去腰,試了好幾次都十分吃力。
楊展君聽到身後的動靜,問我:「怎麽了蔡蔡?你別亂動,要不我去找護士來幫忙。」
「別走,我怕。」
「那怎麽辦?」他脖子開始發紅了。
「不知道。」
他背著我站了半晌,鼓起勇氣似的緊閉雙眼轉過來:「行,我不走。我不看,你告訴我怎麽弄,我幫你。」
「你提著我褲子,往上拉就行……」
他摸下去。
「哎呀不對,往下,那是大腿!」
這回楊展君額頭都紅了,擡起雙手佇在哪兒,手足無措。
「婦產科醫生,又不是沒摸過大腿。快點,冷!」
他小心翼翼地又落下手。
「那是床單,你別害羞啊,摸準點。」
「再吵不幫你穿了。」
第三次。
「那是小腿肚!哎等等,不過小腿肚挺酸的,你正好幫我捏捏。」
楊展君受不了了,氣鼓鼓睜開眼,沖上前捏住我下巴:「蔡蔡,你以為我不是男人嗎?」
「啥……」
「受得住你這樣挑逗?」他輕輕晃了晃我腦袋,然後松開,「我去找護士幫你,我不行。」
我看著他背影走到門口,弱弱地叫了聲他:「學長……」
他停下。
我做出加油的姿勢:「男人,不能說不行!」
23
護士姐姐換完褲子,他也實在被我折騰累了。
夜裏,楊展君趴在我床邊,不知幾時入了睡。
我捉著被角小心翼翼打量他,他真好看,羽毛似的眼睫撲閃著,高挺的鼻梁崇山一樣立著。
我探出食指點上他的鼻尖,一點一點往上攀爬,仿佛越過這座小山,就走進他的眼他的心。
我之所以不讓楊展君把後面的話說出來,是因為我知道自己沒有準備好,沒有準備好如何接受,也沒有準備好如何拒絕。
無論他如何表達自己不在乎,世俗的眼光就是客觀地惡毒且嚴苛著,而我,就是會因為婚內懷孕又婚姻失敗便十惡不赦。
哪怕,我只是做了最正確的選擇。
我住院的那幾天,楊展君一抽出了空就守在我邊上,齊一行偶爾來和他換班。
剛見我面無血色躺在那的狼狽模樣時,齊一行誇張地撲過來,捧著我臉蛋就開始假哭:「嗚嗚嗚天吶,我的寶貝,你怎麽把自己弄成這樣了?」
楊展君清了清嗓子,逮著他的胳膊,一言不發地把他手從我臉上拿開。
「他幹嗎?」齊一行問我。
「他吃醋。」我笑咧了嘴。
「吃……gay 的醋?」他扭了扭腰,「是我不夠活零活現嗎?」
「是他太過直來直去了。」
不管,楊展君才不管,他現出空調真身,高冷道:「反正,不許,碰她。」
齊一行來勁了,上去摸了把楊醫生白大褂下的胸肌,笑得嫵媚且欠打:「那,碰你行嗎,小哥哥?」
「更不行!」我大喊。
楊展君無奈嘆了口氣,然後把齊一行提了出去,給他一對一輔導了一番,如何順著孕婦,如何不惹孕婦生氣。
齊一行重新走進病房,一臉蒙地看看門外又看看我:「桃子,我怎麽覺得,他真的在追你啊?」
我聳聳肩:「沒想到吧,帥哥是瞎的。」
24
三周之後,一切檢查都好,也沒有不良癥狀,我歡歡喜喜出院。
楊展君下午還要上班,我倆幹脆中午在醫院食堂一起幹飯,以示慶祝。
「來來來,感謝楊醫生照料有加,這瓶我先幹為敬。」說著我舉起剩下一半的礦泉水瓶,撞了下他的餐盤,豪爽地正要一飲而盡,楊展君緊緊握住。
「不是吧,現在喝礦泉水都要管?可樂不行,茶也不行,就連白水都違法了?」
「不許冷水,喝熱的。」說罷,他開啟自己隨身帶的保溫杯,給我接了半碗,「來,表演吧。」
管得真寬。
我嘟著嘴,拿筷子一口一口往嘴裏刀,他不理我,抱臂等待我表演一飲而盡。
我倆對峙著,直到一個白大褂同事路過,拍了下他的肩:「怎麽樣楊醫生,好久沒見了,最近腿還好嗎?」
楊展君擡起頭,也是掃了眼我,然後應道:「挺好的,早沒事了。」
「別硬撐,出那麽大事兒,雖然過去挺久了,肯定多少還有點影響,而且你那會兒復健也沒太做好。我聽周主任說,你現在連著做兩天的手術,還是有點站不下來?」
「周老師是關照我,真沒事了,有什麽不舒服我再去找你看。」
「行,你隨時找我。」說著,白大褂指了指我,「女朋友啊?」
楊展君瞧了眼乖乖巧巧舉著半碗水的我,小聲說:「還沒答應呢。」
「不答應?!」白大褂像是聽著天大的笑話,一下子就大笑著從椅子上彈起來了,「這世上還有人不答應楊醫生?天吶小姑娘我跟你說,你可別小看我們楊醫生的魅力,快把他看牢了!平時有的是產檢的孕婦忍不住偷瞄他呢,還有搭訕要微信的,不勝列舉……」
說著說著,他目光停在我微微隆起的小腹,聲音弱下去。
結合邋裏邋遢的拖鞋、素顏、寬松外套,他似乎明白什麽,意味深長地拍了拍楊展君肩膀:「楊醫生,強啊!瞧你三十了還單身,原來是彎道超車。」
「不是他的!」我紅著臉嚷道。
「啥?」白大褂目瞪口呆。
氣氛尷尬起來。
「你快走。」楊展君狠狠把筷子放上餐盤,開始趕人。
「楊醫生,強啊!」只剩下我倆時,我坐過去也拍了拍楊展君肩膀,「看不出來,孕婦收割機!」
「……」不理我。
「生氣了?」
「沒。」
「就是生氣了。」我一把搶過他手機,「看啥呢看這麽認真,勾搭哪個小姐姐?」
「還我。」楊展君想搶回來,被我一個轉身閃躲開。
我開啟一看,他居然在網購,搜尋的商品是……
寶寶衣服?
「你這幾天抱著手機就忙這個?」我不罷休,開啟他的購物車,看到一堆白的粉的藍的加購商品,從剛出生到十個月。
「看夠了還我。」他臉一陣陰一陣紅。
我笑得只拍腿:「什麽審美啊楊醫生,你看你選的這套,是要把我寶寶也打扮成純白花嫁的小喬?」
「還給我!」
「急了,你還急了!」我一手指著他,一手繼續滑動,「我的天吶,你怎麽連嬰兒車都挑好了……還有這雙小粉鞋,挺少女心的……」
最後,他氣急敗壞地從背後抱住我,艱難搶回手機。
我湊過去,該哄還是要哄的:「楊醫生,和你說個事兒。」
「說。」他沒好氣。
「看了這麽多白大褂,就你最像小喬,甜進人心裏。」
他擡頭看我,眼眶泛著紅,奶兇地憋著股氣,最後還是彎起了唇梢。
25
即使我出了院,楊展君依舊堅持不懈地致力於讓我心情愉悅這件事情。
他陪我打遊戲,帶我十連勝,成功上王者。
我翻他的歷史戰績,居然還被我逮到,他背著我熬夜打匹配!
「不健康!上周五晚上,你竟然玩到淩晨兩點半!嘖嘖嘖,楊展君啊楊展君,你叫我怎麽說你好?」翻身農奴把歌唱,我也有今天,先仰天長笑三百聲。
「不勤奮練習,怎麽保證你沒把都贏?而且,第二天我休假。」他有點困了,靠在沙發上,看著我美滋滋地截圖王者,「蔡蔡,靠靠你行不行?」
「啥?」
他不說話,腦袋湊了過來,落在我肩膀上,落得我心裏一顫。
甜絲絲的,又酥麻麻的。
「白天做了一天手術,下午的時候有個病患,大出血,孩子沒留住,我當時特別怕,我就想到,萬一……萬一是你……」
「我不會的。」我小聲道。
「對,你不會,你當然不會,一定不會。」
我突然想起什麽,做起來看向他:「對了,上次那個醫生說你的腿……」
「推沒事,老毛病而已。」
「我給你捏捏?」
「不用。」他拒絕,甚至稍帶驚恐地挪了挪身子,仿佛生怕我霸王強上弓。
「哎呀別客氣嘛。」我捉住他的左腿就去卷褲管,「以後還仰仗您保我母子平安呢。」
精赤的小腿露出來,上面卻是觸目驚心一道疤痕。
「對不起!」我打量著他,乖乖把褲子捋好,幫他把小腿放下去,「這……這傷怎麽弄的啊?」
「沒事。」他別過頭去,「車禍。」
「什麽時候?」
「兩年前。」
「兩年前?」那不是,「我結婚那年。」
「……嗯。」
「在哪兒出的車禍?」
「路上。」他在敷衍。
「怎麽出的?」
「別問了。」
一種詭異的揣測油然而生。
我試探道:「不會,和我有關吧。」
他不說話了。
「不是楊展君,你說清楚了。」我扳過他的肩,「到底怎麽回事,你別瞞著我,別嚇唬我。孕婦不能生氣,你不說清楚,我真惱了啊!」
「不早了,你自己玩吧,我回家了。」他要走,他第一次無視我的情緒,非要回避掉這個問題。
楊展君往門口去,我在後面追。
他開啟門,我拉他,卻沒拉住。
突然,一股奇怪的力量擊打了下我的肚子,像是定身術的魔法棒,把我點在原地。
「等等,等等楊展君,楊展君你別走!」我一動不敢動,保持著怪異地姿勢叫他,「肚子,肚子有問題!」
「怎麽了?」他立刻緊張兮兮回頭。
「肚子,從裏面被撞了一下!」
楊展君走過來扶住我:「還有嗎?」
我靜靜地感受半晌,又叫了起來:「剛才也有一下!」
他松了口氣:「沒事的,是胎動。」
「我胎動了?」聞言我笑了起來,「我第一次胎動,他踢得很重,那是不是說明他很健康?」
楊展君點點頭:「對,和你一樣健康。」
我一把拉住他的手,忍不住踮起腳尖,繞著我的腦袋轉了個圈:「你真是福星,你就是福星,我的福星,楊醫生!」
「蔡蔡。」他不由分說把我拉進他懷裏,「唉,你怎麽總這麽叫人沒辦法啊,蔡蔡。」
26
十年前欠初戀的擁抱,終於還給了彼此。
這就是所謂的,不是不抱,時候未到吧。
這頭我胎一穩,李安洋那頭又開始作妖了。
他天天找各種借口,就是為見我一面,最後甚至還編出理由,說下午出庭材料要蓋的章丟在我這兒了,想來找我拿回去。
好像我不知道那是他早就不用的舊章似的,所以離婚分家時才沒逼他帶走。
「李安洋,你是不是很喜歡頭被人摁桌子上的滋味,所以才來找摁?」我困擾地揉著太陽穴,「你做個人吧,前妻不是你想見,想見就能見。」
「真的是……拿章……」他弱弱的,自己都沒什麽底氣,「我就見你一眼,跪下給你磕個頭道歉,行不行?」
「別別別,折壽。」我想想,「這樣,一點,你來拿,正好送我去醫院產檢。」
我怎麽能讓李安洋白來一趟呢?
要章嗎不是,我幹脆把家裏所有可能和他有半毛錢關系的東西,通通給他收拾打包,最後裝出兩大袋玩意兒,連他躺在上面流過口水的玩偶抱枕都沒放過。
給你,全給你,下次看你還能找出個什麽理由?
開啟門,看到面前的兩大包,李安洋一臉錯愕:「桃兒,你這是……」
我冷笑著抱臂:「好不容易來一趟,可不得讓你滿載而歸?」
他樓上樓下跑了兩趟,終於把愛情的遺物全部搬上車。
「你下午出庭?」去醫院的路上,我玩著手機,頭也不擡地問他。
「三點半,一會送完你,我先去見一個客戶。」
「大客戶?」
「嗯,我服務很久的那家公司女董事,最近在談離婚財產分割,還有一對兒女的撫養權。」
我意味深長:「哦?」
27
李安洋把我放在醫院門口,他一路上絮絮叨叨的,一會回憶往昔,一會許諾未來,我一個字都沒聽進去。
臨下車他還依依不舍,一只手想往我肚子上摸,被我一把逮住,大力地往反方向別過去,疼得他嗷嗷大叫。
「菜雞。」我啐道。
李安洋前腳一走,我後腳叫了輛的士跟上他。
的哥很激動:「現實中還是第一次有人叫我『跟上前面那輛車』呢,美女,你是演電影,還是便衣?」
「都不是,我是捉奸。」我一本正經。
講真,不恨這出軌渣男不可能,非要弄死他也不至於。
但教訓要吃的,沒有教訓,沒有代價,他就以為犯錯沒有成本,然後一而再再而三地傷害旁人。
李安洋約他的大客戶咖啡廳見,我一路跟隨,暗中觀察。
等他二人坐定,我伸伸腿腳,大步流星走進去,是時候展示真正的技術了。
「安洋,安洋我就知道你在這!」我快步沖到李安洋身邊,一把摟住他胳膊,打他個措手不及,「安洋求你,我們……能不能……能不能不離婚?」
「桃兒,你不是去醫院……」他已全然蒙掉。
「對,我是去了,也問了醫生,醫生說,這孩子真打不掉,非要打可能有生命危險。安洋,能不能別逼我打孩子了?」
我擤著鼻子捂著臉,還蘸著口水畫出兩條淚痕,「你和田藍睡了就睡了,都是我不好,你不過是犯了一個男人都會犯的錯誤,我應該大度的,應該一早原諒你。」
「桃兒,你在……」
趁他申辯前,我一把捂住他的嘴:
「別說了安洋,別再說非離不可這種話了,別再警告我你是個律師,我一分錢拿不到。我追了你三年,在一起五年,總有點感情吧。我保證,只要你不和我離婚,不逼我打孩子,我再也不管你在外面搞女人了……」
「小李,你這個情況,還是先管好自己的事比較重要。」對面的女董事終於聽明白了,她清清嗓子,語氣明顯開始不滿,「婚內出軌,還要老婆打掉孩子,小李,我確實沒想到你是這種人。」
「您聽我說……」
「不用說了,先照顧好你夫人吧,我的事兒不勞你操心了,公司那邊我也會反映你的情況的。」說罷,女董事憤然離席。
李安洋看看她又看看我,慍惱根本遮掩不住:「蔡白桃,你到底想幹什麽!」
「不明顯嗎?」我厭棄地甩開他,坐正身子,翻了個頂天的大白眼,「李安洋,做錯事就要立正挨打。我本想放你一馬,離了就算了,你卻由著田藍亂來,還差點傷害到我肚子裏的孩子。怎麽,讓你在客戶面前丟個臉,就受不了了?」
他氣焰弱下來:「桃兒,我到底是孩子的爸爸,丟了工作,對你們母子沒有好處。」
「少來這套,這招數沒完膩嗎?綁架我,給我做的事情加碼。」我盯著他,好奇怪,曾經的白月光如今黯然失色,比幹掉的白米粒還不如,活像一套蕩蕩悠悠的喪服,隨著婚姻的暮鼓聲入土長眠。
「李安洋,這招數你都玩了五年了。當初我想去外地追尋心儀事業,你就說我必須陪在你身邊,為了錢失去你的愛,對我沒好處。後來我想穩定下來和你結婚,你又說我必須要讓你絕對地自由和快樂,把你逼急了,對我沒好處。」
「你不斷定義我,不斷要求我,不斷告訴我這不可以那也不可以。但現在,對我,蔡白桃來說,沒什麽不可以。只要我爽,就可以。而今天,我很爽。」
他試圖抱我:「桃兒,你先別激動。」
我毫不猶豫推開他的雙臂:「我一點都不激動,李安洋,一點都不。過去,你的確是個混蛋,可我無辜嗎?我也不無辜。我明明一次次發現我們之間的問題,卻從來沒有結束的勇氣,總想著忍一忍算了,我都已經付出這麽多了,下次會變好的。然後任憑雪球越滾越大,滾成兩張結婚證,滾成愈演愈烈的一地雞毛。」
我站起身,長舒一口氣:「所以,李安洋,你現在應該祝福我。我們徹底結束了。我只是終於做了這件,這八年來一直該做的事情而已。而如果早點做,我們的代價也不至於這麽大。」
誰都不無辜,也誰都遭了報應。
之後的日子,我們向前看吧。
28
之後,我自己打車去醫院產檢,比我和楊展君約定的時間晚了一個小時。
「是不是,覺得我很抓馬,很瘋,很不顧大局?」我說了方才發生的事情,然後湊到楊展君面前問他。
「別動,聽診器歪了。」他認真地做著檢查,屏息幾秒後摘下,「沒事,孩子一切都好,等其他報告出來吧。」
他把聽診器收拾好,又面向他的電腦,冷不防竄出來一句:「你早該這樣了。」
「什麽?」
「結束錯誤,而不是放任錯誤。」楊展君抽出病歷單遞給我,「你開心嗎現在?」
「開心啊。」
「開心就好,孕婦最重要的就是開心。」他揉揉我腦袋,「看到你開心,我也開心,蔡蔡。」
楊展君幫我看了其他報告,都沒什麽問題。他說今天四點就換班了,讓我再等等他,下班後去他家吃飯。
上了車,我覺得莫名的不對勁,並不是往他家方向的路。
「去哪?」
「機場。」
「幹嗎?」
「接我媽。」
我一把捂住臉:「不是吧,這就,見家長了?」
「不是見家長。」楊展君繼續專註於前方的路,「何況,又不是沒見過。你高一的時候,我媽不是還順路開車送過你幾回?」
29
楊展君父母離異已久,他自小跟著從商的母親,也隨他母親姓楊。
楊媽媽不愧是商界女強人,就連來看兒子都一身正裝,還背著時興的奢侈品腋下包。
停車場中見著我,她立刻推下墨鏡,瞇起雙眼,細細審度著面前的一切,然後氣場十足地走來,一只手輕輕落在……
落在楊展君的車上。
「什麽時候開上車了,真的沒問題嗎?」她審訊般質問道。
「沒問題。」楊展君把行李箱放進後備箱,開啟後車門,「上車吧,媽。」
我趕忙乖巧地也開啟副駕駛車門,讓出女主人的位置:「阿姨坐前面。」
楊媽媽看看他又看看我:
「你是,蔡蔡?展君都和我說了,說他想追你,也知道你的顧慮,知道你會擔心他的家庭不同意。所以,他要我親自來一趟,告訴你,我不介意。」
這麽突然?
我臉一下子就紅了,湊到楊展君身邊勾住他衣擺,露出求證的表情。
楊展君會意地點點頭,反手勾住我汗津津的小手。
「但是,我怎麽可能不介意呢,哪個家長能不介意呢?」楊媽媽嘆了口氣,把墨鏡摘下來,讓眼角難掩的褶皺展露無疑,「展君告訴你了吧,我也是和他爸爸離婚之後,才生下他的。所以我很理解你,展君也很理解你,孩子,確實不是你的錯。但沒有辦法,客觀地說,你就是不可避免會受到很多質疑,經歷很多困難。」
她走過來抓住我的手,一如十年前,拉十六歲還背著書包的我上車,把我送回家:「就算懷孕的事情我能接受,但其他的事情……你知道嗎孩子,展君兩年沒再碰過車了,我沒想到他會再買車,為了接送你而買車。」
「媽,這個事別說了。」
女強人肯定不吃他這套啊,楊媽媽一把推開楊展君,繼續說著:
「他肯定沒告訴過你吧?兩年前,他知道你要結婚,當晚買了淩晨的票,打算從美國飛回來。結果天色太暗了,他在去機場的路上開車撞到了護欄,左腿小腿骨從中折斷劈開,至今久站都會吃力。他從手術室出來第一件事,就是要給你打電話……」
而那通電話,就是我婚禮上錯失的那通。
楊展君一把拉過她,試圖將楊媽媽塞進車裏:「別說了,都過去了。」
楊媽媽抵著車門不肯進,盯著我說完那句:
「所以你看孩子,你往一個坑裏跳的時候,是有人曾試圖把你往外拉的。可惜了,我這兒子也是個慫蛋。那麽多年,都沒開口說一句喜歡,非要等到覆水難收。」
她說著狠狠敲了下楊展君的腦袋:「現在要為了人家回到這座城市,你早幹嗎去了呢?人家沒結婚之前,你慫什麽慫?」
楊展君揉揉腦袋,委屈巴巴走到我身邊:「別怕蔡蔡,我媽只會這樣打我,不會動你一根手指頭的。」
30
路上,我一個人坐在車後排,刷著手機卻什麽也看不下去。
為了不讓我尷尬,楊展君始終在找著話題聊,我都別別扭扭地應著,一顆心還是上上下下地不停撲騰。
「媽,過兩天您生日了,今年想要什麽。」他於是轉換思路,開始和楊媽媽搭話。
「好小子,還記得你老娘生日?」
「當然了,打小就您一個人帶我,自己生自己養,白天夜裏打三份工供我一口飯。家裏介紹的物件一聽說您有個孩子,飯桌上轉身就走了。您受這麽多委屈,我還敢連您生日都忘?」
「別來這套。」楊媽媽看向窗外。
「您剛和我爸離婚的時候,我在您肚子裏才三個月。外公把您拽醫院去要打了我,您差點把手術室都掀了。後來月份大了,各種人指指點點,外公執意要流產,您就孤身離家。到了臨產,我胎位不正,您難產在醫院叫了三天,病床邊沒有一個人。外人都說您單身媽媽,不是什麽好貨色,家人也說您自作自受,活該吃這份苦……」
過往,我竟從不知楊展君有如此經歷。
他優秀而溫柔,事業有成,家庭優渥,從十年前便像披著陽光的天使一般盤踞在我的生活。
原來世上很多事真的是無法共情,無法感同身受的,除非切身走過一遭,食髓知味。
長久的沈默之後,他試探著開口:「媽,這些苦,我不想讓蔡蔡也吃一遍。」
楊媽媽兩個手指敲上楊展君的頭,避開他的話茬兒:「你小子才不是好貨色,折騰得老娘命都差點沒了!」
「好在蔡蔡不會,她肚子裏那寶寶安穩著呢。」
「喲,都拿媳婦和娘比上了?」
他淺淺地笑著,半晌柔聲道:「媽,你問問蔡蔡,等孩子出生了,她想叫什麽名兒……」
楊展君處心積慮,步步為營,一面要他的家人接受,一面也要我安心。
楊媽媽揉了揉鼻子,深吸了幾口氣後的無言地扭過頭看我:「蔡蔡,晚上想吃啥,阿姨給你做。」
31
晚上吃完飯,楊展君照舊送我回去。
楊媽媽扶我到門口,扭頭問在拿車鑰匙的自個兒兒子:「晚上還回來嗎?」
楊展君臉都紅了,不自在地應道:「媽您想啥呢……」
車上,他幫我系好安全帶。
起身,一張俊臉卻停在我面前,撲閃著長睫毛側過頭看我,看得這密閉空間中,我二人的心跳聲格外誇張起來。
楊展君喉結微微捲動著,半張的嘴吐露著曖昧,呵出的熱氣侵紅了我半張臉。
「蔡蔡。」他虛著聲叫我,「現在,我能追你了嗎?」
「……」我舔了舔唇,明明濕濕的天,卻不知什麽緣故,心裏燒得火熱,燥得唇都裂了,「學長……你不會真的,喜歡我吧……」
「真的喜歡你。」他斬釘截鐵。
「而不是,為了填補什麽幼年的遺憾?」
「就是喜歡你。」他死死註視著我不放。
「為什麽啊,你條件那麽好。」
「你也不差。」
「可是我……」
「可是你懷了孕,和出軌的前夫?」他目光灼灼地盯著我,「那又怎麽樣?因為你懷了孕,你就不是蔡蔡了?」
「所以,」我弱弱地問道,「你就……非得喜歡蔡蔡啊?」
「嗯,非得是蔡蔡。十年前的喜歡,到現在,也還一樣。」他不住地點著頭,「你要非問我喜歡你什麽,大概就是高一結束的時候文理分班,你學了一年理工科之後,說自己不喜歡也不想繼續,然後不顧老師家長阻攔轉到文科班。花了兩年時間,從倒數第十考進前三。蔡蔡,當年你問我高考誌願的時候,我真的高興,你有那麽優秀的成績,有為自己的選擇埋單的能力。這些你是不是都快忘了,可我一直記得。」
他深吸一口氣:「是你教會我,人隨時應該有結束錯誤的勇氣。可是為什麽,你自己卻慢慢失去這種勇氣了呢?」
我哽了一下,竟是無言以對。
楊展君緩緩地說著,從他如何轉專業學習婦產科,為了幫助和他母親一樣無辜而無奈的女性,到他如何抽離錯誤的戀愛,沒有給雙方造成近一步的傷害。
再到最後,他為了我,為了我離開美國,來到這座城市……
「說實話,我很矛盾,我其實找過你,在你來醫院之前。我等在你的輔導機構樓下,看到你十點下班的身影,你疲憊地維持著體面,和同事微笑告別之後,一個人蹲在梧桐樹下捂著臉,半天顫顫巍巍地站起來,晃著身子往另一個方向走過去。那麽單薄,那麽困窘……」
是,那個時候,我早已感受到婚姻生活的裂紋。
我發現李安洋在田藍生日那晚徹夜買醉,發現他戴的手表後面刻著她的名字縮寫,可是我總在想,婚都結了,青春都沒了,付出這麽多了,要不忍忍吧,再忍忍吧,那些破事兒就算了,算了……
不知幾時開始,我終究習慣用逃避解決問題,放任繈褓中的困難長成龐然大物,破碎掉我的人生。
「看到我那樣,脆弱又懦弱,你是不是就不喜歡我了?」我問他。
「那時候想不了那麽多,就心疼,特別心疼。還有後悔,後悔沒有一早袒露心跡,大學那會兒太幼稚,總想著就要出國了,一切都等我從國外回來再說。可等著等著,就什麽都來不及了。」楊展君說著笑起來,「不過好在……」
我接過來:「現在也不晚。」
「嗯,現在也不晚。」他說,「我的蔡蔡回來了,她依舊勇敢,依舊頑強,不管別人怎麽看怎麽說,她就是要結束婚姻,並且對自己的孩子負責。」
我搖著頭:「我不勇敢的,我不敢想以後還有多少事情……」
「我會陪你的。」他勾住我小拇指,「我保證。」
我臉往前湊湊,微微突起雙唇,靠上他的臉蛋。
冰冰的,軟軟的,像是剝了皮的白桃,沁入了嘴裏,甜進了心中。
向來溫柔的楊醫生突然一把按住我後腦勺,讓我的唇瓣深深陷入他的臉頰,從今往後,逃也逃不掉,松也松不開。
32
「真就……在一起了?」
齊一行小心翼翼地托著我的手,像電視劇裏的公公伺候太後一樣,陪著我在樓下花園散步。
「怎麽,嫉妒你的好姐妹了?」我反問,臉上洋溢著得意。
「切,不就帥哥哥嘛,搞得跟誰沒有一樣?」他不屑地鼻孔對著天,「對了有個事兒,我聽說,田藍走了。」
「走去哪兒?」
「國外唄。」齊一行嫌棄地搖著頭,「你知道到底咋回事兒嗎?大學那會兒,田藍不是就出國交換了嘛,然後她一邊繼續吊著李安洋,一邊又和國外一個富老頭好上了。兩年前她創業失敗,一把鼻涕一把淚求李安洋出國陪陪她,李安洋雖然當時和你談著戀愛,但還是去了,去了之後就發現她被人包養的事兒,一氣之下才回國和你求婚。」
我憋著嘴翻他:「我的備胎過往能不提了嗎?」
「沒說完呢,後來田藍被甩了,分了一部份財產,又想起李安洋的好,就回來找李安洋。然後你也知道,他倆就又好上了,你倆也就離了。」
齊一行說著說著一拍手就笑了起來,「可這不,田藍發現富老頭留給她的房產,是租的,租的!她一個子兒沒撈著,這頭又和李安洋崩了,跳著腳要回去找富老頭算賬呢!」
「哦,挺慘的。」我淡淡道。
誠然,我對田藍也有怨氣,可也就到此為止了。
人這一生太長,每個人都會犯錯,為錯誤買完單,誰都還有擁抱生活的資格。
我是如此,李安洋和田藍,也同樣如此。
前方停著的車亮了亮雙閃,我歡快地推開齊一行的手向著他跑過去:「行了小齊子,你跪安吧,要和楊醫生去看煙花咯!」
靠在車門的人笑意盈盈,早已向我展開了雙臂。
背後的齊一行半晌雙手叉腰叫了句:「蔡白桃你可跑慢點吧,看你那嘴齜的,都笑開花啦!」
33
要問愛情有多甜。
大概就是,四個月後,我生下的寶寶都是笑著出來的。
我給她起了名叫蔡小滿,別問,問就是出生那天正好是小滿。
小滿是北方日照時間最長的節氣,寓意陽光滿滿,燦燦爛爛。
我生娃那天,醫院也是十分轟動,病房門口兩個男人交相踱步,憂心忡忡地詢問著產婦境況。
何況其中一個,還是著名的婦產科黃金單身漢——孕婦偷心賊楊醫生。
他穿著白大褂,走廊上一遭遭地跑著,還動不動就竄去值班室翻翻檢查結果,問問醫生情況。
用齊一行的話說,就像純白花嫁的小喬不停探草。
「21 床蔡白桃,產婦家屬。」直到護士在門口喊。
兩個男人一起舉手:「我!」
很詭異,相傳那個畫面,活像在演瓊瑤劇。
等孩子終於安全產下,被大家都看過誇過一遭,輪到家屬探視產婦時,楊展君和李安洋迫不及待擠著一道窄門往裏竄。
「桃兒,你辛苦了!」李安洋臉皮比較厚,跑得也更快一點,一把跪在床邊,握住我的手,「桃兒,過去都是我不好,求求你,回來吧,我會好好對……」
「蔡蔡。」楊展君也不甘示弱,他站在另一側床邊,清了清嗓子,眨巴著眼,緊張了半天,終於吐出來四個字,「嫁給我吧。」
「你說什麽呢你!」李安洋急了,過去搡他。
楊展君完全不理,捂著李安洋的臉把他推開,另一只手一門心思往口袋裏掏,卻什麽也沒掏出來,最後尬然地繼續清嗓子:「換了身衣服,忘拿了。」
一向細致的楊醫生,也只有這種時候能大意到找不到求婚的信物。
我啞著嗓子問道:「戒指嗎?」
「還有……」他揉揉鼻子,「房產證、車鑰匙什麽的,我聽說,結婚都要在房產證上寫對方的名字。我也不太懂流程,反正,先都給你。」
他怎麽這麽可愛?
我扭過頭去捂著嘴竊笑。
楊展君急了,以為我是生氣,急忙辯解道:「就在我辦公室呢,我現在就能去拿。你還想要啥,我都拿給你。」
「啥時候領證啊?」
「什麽?」
「你是醫生,這種事不該問你嗎?」我拿被子蒙著頭問他,「楊醫生,我什麽時候才可以出院,和你結婚?」
「下……下個月就行。」
「啊?」我失望地嘟起嘴,「還要那麽久!」
34
一個月後,我出了月子,去的第一個地兒就是民政局。
我咧嘴笑著,拉著楊展君輕車熟路:「這地兒我熟,第三次來了。」
「也是最後一次了。」他霸道地將我拉在懷裏,「以後不許來了。」
「行。」我伸出小拇指,「誰再來誰是狗。」
他拉住:「誰再來誰是狗。」
等候區裏,另一對準夫妻和楊展君打著趣:「就你媳婦兒笑得最甜。」
楊展君偷瞄我一眼,笑著撓頭:「她本來就甜。」
「你倆怎麽認識的?」
「我是她的醫生。」
女孩子立刻拍起手:「醫生和病患,甜啊!」
「嗯,她來找我產檢。」
「……」
35
一家三口,楊展君勤勤懇懇,做牛又做狗。
在他的呵護下,我生龍活虎,小滿龍馬精神。
一年後。
我抱著蔡小滿,停在公園的飲品鋪子前。
我指了指面前的選單:「老公,小滿說她想喝這個。」
楊展君湊過來:「她還不會說話呢……」
「母女同心。」
「行,你要喝哪個?」
「白桃烏龍不加糖。」我掐了把楊展君的臉蛋,「畢竟,這世界已經因為你甜的過頭。」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