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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安憲:論老子哲學中的「德」

2024-03-18推薦

羅安憲,博士,中國人民大學哲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

提 要:「德」是老子哲學一個非常重要的概念,在傳世【老子】文本中出現了40多次。老子對「德」之思想的貢獻主要表現在兩個方面:第一,將「道」與「德」聯系起來,認為「德」是「道」在人身上的落實。萬事萬物均有道,人當然也有道。但人與物不同,人往往會背離自己的道。老子提出「德」,就是要人不要背離自己的道。如果已經背離,那就要重新回到人道上來,要守住人道,即守住人所得之道。人之所得之道,就是所謂的「德」。第二,儒家講「德」,主要內容是仁,是愛人、愛民;道家講「德」,主要內容是寬容、包容,是守柔、不爭。老子關於「道」的理論,主要是讓人明白事物之大道;關於「德」的理論,主要是讓人守住做人之大本。老子的德論,不僅是道家思想學說之重要資源,也是中華傳統文化重要的思想資源。

關 鍵 詞:老子;德;包容;守柔

「德」字在甲骨文是否存在,是一個有爭議的問題。甲骨文中有「徝」字,其與「德」並不是同一個字。「德」作為一種思想觀念而被論及,是周代初年的事件。商末,紂王無德暴行,由此而失天下。【尚書·立政】言:「桀德惟乃弗作往任,是惟暴德,罔後。……其在受德暋,惟羞刑暴德之人,同於厥邦。乃惟庶習逸德之人,同於厥政。」當此之時,周文王則修德以愛民,「惟乃顯丕考文王,克明德慎罰」「維此文王,小心翼翼。昭事上帝,聿懷多福。厥德不回,以受方國」「維天之命,於穆不已。於乎不顯,文王之德之純」。商之所以失天下,周之所以得天下,是因為商王無德,周王有德,由此天帝做了新的任命而改朝換代。「以德配天」是周人對於商周革命的理論解說,這一解說明確了天命與德行的統一,也使「德」成為中國思想文化中重要的觀念。

一、【老子】文本中的「德」:分布與使用

「德」字在傳世【老子】中共出現了44次,分布在不同的16章中:出現頻率最多的是第三十八章,共10次;在第五十一章和第五十四章中各出現了5次。在這16章中,「德」字單獨出現的有7章,與「道」並列連稱的有9章。此外,「上德」出現3次,「下德」2次,「玄德」4次,「常德」3次,「重積德」2次,「孔德」「廣德」「建德」各1次。

「德」字單獨出現的7章都是從「德性」意義上講德的,分別是第十章、第二十八章、第四十九章、第五十四章、第五十五章、第六十三章、第六十八章。第十章講「是謂玄德」,而何以謂之「玄德」,即「生而不有,為而不恃,長而不宰」,這是一種品行、品性,也就是德性。第二十八章將「知其雄,守其雌」「知其白,守其黑」「知其榮,守其辱」當作「常德」,這是一種操守,也是德性。第四十九章講「善者,吾善之;不善者,吾亦善之,德善。信者,吾信之;不信者,吾亦信之,德信」,大體是講「聖人」亦即執政者應該有的德性。第五十四章講「修之於身」「修之於家」「修之於鄉」「修之於邦」「修之於天下」,第五十九章講「重積德」,都是講修德、積德,也是德性之義。第五十五章講「含德之厚,比於赤子」,是講人之德性本來如何。第六十八章講「不武」「不怒」「不與」為「不爭之德」,也是德性之義。

就德性而言,有兩層面向。第一,從治國理政方面講「德」的有6章,分別是第十章、第四十九章、第五十四章、第五十九章、第六十章、第六十五章:第十章講「生而不有,為而不恃,長而不宰」,與「愛民治國」相關聯,是講治國。第四十九章「德善」「德信」,雖是德性,但與治國相關。第五十四章講「修德」,更是直接關乎治國。第五十九章講「重積德」,其立足點是「治人事天」。第六十章「德交歸焉」,是講「治大國若烹小鮮」。第六十五章講「玄德」,是講「不以智治國」,更是直接論說治國。第二,從個體品德上講「德」的有5章,分別是第二十八章、第四十九章、第五十五章、第六十三章、第六十八章:第二十八章講的「常德」,是個體的品德;第四十九章講的「德善」「德信」,也是品德;第五十五章講的「含德之厚」,第六十三章講的「報怨以德」,第六十八章講的「不爭之德」,也都是講個人品德。不過,雖然這五章都講個人品德,但卻有所區別。第四十九章講的是「聖人」,而這一聖人實際並不是一般的個體,也不是道德修養達到極高境界的人,而是實際的最高統治者,其實等同於後世所謂的「聖王」,這與其他各章只是講普通的個體是有區別的。

「德」與「道」並列連稱的9章可能更具有理論意義:第二十一章「孔德之容,唯道是從」,講德與道的關系,德之為德因於道;第二十三章「從事於道者,道者同於道,德者同於德」,是一個並列的說法;第三十八章「失道而後德」,申明道高於德;第四十一章,由「聞道」「明道」「進道」而言及「上德」「廣德」與「建德」;第五十一章,由「道生」「德畜」而講「道之尊,德之貴」,之後歸結為「玄德」;第五十九章,由「重積德」而論及「長生久視之道」;第六十章,由「以道蒞天下」而言及「德交歸焉」;第六十五章,由「古之善為道者,非以明民,將以愚之」而論及「玄德」;第七十九章,由「有德」「無德」而上升為「天道」。這裏有兩種路徑:一種是由「道」而「德」,這是自上而下;一種是由「德」而「道」,這是自下而上。第二十三章、第三十八章、第四十一章、第五十一章、第六十章、第六十五章,屬於第一種;第二十一章、第五十九章、第七十九章,屬於第二種。無論是哪一種,「道」高於「德」,「德」從屬於「道」是肯定的。

二、作為「德性」意義的「德」

【尚書】【詩經】講商紂王「暴德」、周文王「明德」,其具體情況雖不明確,但從傳說及史書所記,大體是講商紂王胡作非為,肆無忌憚;而周文王勤政愛民,兢兢業業。這裏,「德」主要講一個人的品德、操守、行為,是聚於內的德性、品性以及由此而形於外的行為。據【史記·殷本紀】記載:商紂王「重刑辟,有炮格之法」「醢九侯」「脯鄂侯」「剖比幹,觀其心。箕子懼,乃詳狂為奴,紂又囚之」。九侯、鄂侯為高級貴族,比幹、箕子為紂王叔父,對這樣的人尚且如此,對其他人更可想而知。【史記正義】引【帝王世紀】曰:「囚文王,文王之長子曰伯邑考質於殷,為紂禦,紂烹為羹,賜文王,曰‘聖人當不食其子羹’。文王食之。紂曰‘誰謂西伯聖者?食其子羹尚不知也’。」紂之暴行於此可見一斑,故【尚書】言其「暴德」。與此相對,【史記·周本紀】載周文王:「篤仁,敬老,慈少。禮下賢者,日中不暇食以待士,士以此多歸之。」這是【尚書·康誥】所言文王「克明德慎罰」的具體表現。

「德」字作為思想觀念,大體是與紂王及文王的行為表現相關聯而出現的,以紂王之胡作非為為「暴德」,文王之勤政愛民為「明德」。正因為如此,【廣韻】解釋「德」為「德行也」,【集韻】解釋「德」為「德行之得也」。首先是「行」,好的行為稱之為「德行」,而「德行」是內在品質的直接的外部表現,所以由「德行」而可以考察其人之內在品德。這種內在品德,也就是所謂的「德性」,或可以簡稱「德性」為「德」。至於【尚書·臯陶謨】所講的九德「寬而栗,柔而立,願而恭,亂而敬,擾而毅,直而溫,簡而廉,剛而塞,強而義」、【尚書·洪範】所講的三德「一曰正直,二曰剛克,三曰柔克」和【周禮·地官】所講的六德「知、仁、聖、義、忠、和」,這些較為抽象的品質性的說法,當是後代發展而有的結果。

以孔子、孟子為代表的儒家,大體上一直是從「品德」「德性」的意義上講「德」的。「德」字在【論語】中出現40次,在【孟子】中出現39次。孔子所謂的「為政以德」「導之以德」「君子懷德」,仍然是在「德性」「仁民」的意義上使用「德」字的;孟子的「以德行仁者王」和「以德服人」,其義亦復如此。孔、孟對於「德」的這種用法,應該是自周初以來基於商紂王、周文王之品行而形成的基本意義。這種用法的基本意思有兩個方面:第一,「德」是上層統治者所具有的政治素養方面的「德性」與「德行」,其基本義理是仁民;第二,「德」更主要的是統治者所具有的德性與德行,就像「禮」更主要的是對上層統治者而言的一樣,所以【禮記·曲禮上】曰「禮不下庶人」。孔子講「為政以德」「君子懷德」、孟子講「以德行仁」「以德服人」,都是在這個意義上講的。雖然曾子講「慎終追遠,民德歸厚矣」,但這裏的意思與孔子所講的「子帥以正,孰敢不正」的意思是一樣的,是對執政者而言的,而不是對普通百姓而言的;是執政者應當如何,而不是普通百姓應當如何。

「德」作為上層統治者應當具有的「德性」與「德行」,在【老子】中也有如是用法,最重要的是第四十九章:

聖人無常心,以百姓心為心。善者,吾善之;不善者,吾亦善之,德善。信者,吾信之;不信者,吾亦信之,德信。聖人在天下歙歙,為天下渾其心。百姓皆註其耳目,聖人皆孩之。

「聖人」在【老子】文本中,共出現32次,其意思有兩種:一是作為政治範疇,指最高統治者;二是作為道德範疇,指品德高尚的人。「聖人」作為政治範疇使用,在晚周儒道墨法諸家中均有如是之用。【老子】文本中所言之「聖人」,大多是作為政治範疇使用的。第二章「聖人處無為之事」,第三章「是以聖人之治」,第五章「聖人不仁」,第七章「聖人後其身」,第二十九章「聖人無為」,第六十六章「聖人處上而民不重」等,其所言之「聖人」都是政治範疇,指最高統治者。【老子】文本中「聖人」的32次用法,其中5次是道德範疇,其意是品德高尚的人;其余均是政治範疇,是最高統治者的意思。第四十九章講「聖人無常心,以百姓心為心」,這裏的「聖人」是與百姓相對而言的,所以指最高統治者,並且不是一般的統治者,不是統治集團中的某個人,而是最高統治者。因為只有最高統治者才可以如此以百姓心為心,才可以對一切人持包容的態度。老子說:「善者,吾善之;不善者,吾亦善之,德善。信者,吾信之;不信者吾亦信之,德信。」這裏的「吾」是「聖人無常心」之「聖人」的反身說法。作為最高統治者,其「無常心」,亦即沒有屬於自己獨特的利益。

相關的說法是第八十一章的「聖人不積」,即不積累財富,而是將財富與人,將所有的財富與人而不聚積,這是只有最高統治才可能如此的。所以如此,是因為其「以百姓心為心」,即以百姓的利益為自己的利益。所以他能夠做到如孔子弟子有若所說的:「百姓足,君孰與不足?百姓不足,君孰與足」,其結果就是老子所說的「聖人不積,既以為人,己愈有;既以與人,己愈多」。正因為如此,老子說:「是以聖人後其身而身先,外其身而身存。」因為最高統治者把個人的利益置於他人之後,即所謂「後其身」,他才能成為民眾的領袖而受到民眾的擁戴,此即所謂「身先」。「身先」是帶領民眾而向前的意思,因為他把個人利益置之度外,即所謂「外其身」,他作為領袖的身份才得以保存下來,此即所謂「身存」。正因為如此,「是以聖人處上而民不重,處前而民不害」。統治者作為民眾的領導者,處於民眾之上,但民眾沒有感覺到這是一種沈重的負擔;帶領民眾,民眾沒有感到任何危害。這裏所講的「德善」「德信」,是「聖人」善待一切民眾的意思。河上公說:「百姓為善,聖人因而善之。百姓雖有不善者,聖人化之使善也。百姓德化,聖人為善。百姓為信,聖人因而信之。百姓為不信,聖人化之使信也。百姓德化。聖人為信。」河上公的解釋基本不差,但需要說明的是,百姓之中,有善與不善,有信與不信,「聖人無常心」,對於善與不善、信與不信,都能友善對待。唐玄宗曰:「欲善信者,吾因而善信之。不善信者,吾亦以善信教之,令百姓感吾德而善信之。」友善對待所有百姓,這是聖人所有之德,是包容,是善待、善化。

因為最高統治者無個人私利,以民眾的利益為自己最大的利益。而民眾之中有善者,也有不善者;有信者,也有不信者。對於統治者而言,他沒有任何個人的利益,民眾的利益就是他的利益,他的職責就是保護民眾的利益。所以,他能夠做到對於善者,以友善的態度來對待;對於不善者,也能夠以友善的態度來對待。他能夠做到對於信者,以信任的態度來對待;對於不信者,他也能夠以信任的態度來對待。這正像是父母,對待好兒女,會以友好的態度來對待;對於不好的兒女,也能夠以友好的態度來對待。所以,【老子】第二十七章說:「聖人常善救人,故無棄人。」作為最高統治者,對於所有人都不會放棄,都會以仁慈的態度對待,甚至於不加分別地愛護。【老子】第三十七章說:「道常無為而無不為,侯王若能守之,萬物將自化。化而欲作,吾將鎮之以無名之樸。無名之樸,夫亦將無欲。不欲以靜,天下將自正。」第四十九章講的是「聖人」,是最高統治者。第三十七章講「侯王」,「侯」是各個諸侯國的統治者,「王」是周天子。在老子那個時代,只有周天子才有資格稱「王」,如周文王、周武王、周宣王、周幽王,諸侯國的統治者,只能稱作公或侯,如齊桓公、蔡昭侯等。只是到了戰國時期,不少諸侯國也開始僭稱「王」,如齊宣王、梁惠王等。第三十七章講「侯王」,比第四十九章講「聖人」範圍更為寬闊,不僅是天子,所有諸侯國的國君都包括在內。老子說:侯王如果能以「無為而無不為」為常道,百姓自然能受到感化,即使有些人尚未受到感化,其欲望繼續進一步興作,侯王仍然以對待好人的態度對待這些人。河上公曰:「言王侯鎮撫以道德,化民亦將不欲,故當以清靜道化。」侯王對於未能自化而欲望繼續興作的人,仍然以不作為的態度對待他們,亦即「鎮之以無名之樸」,用對待好人的態度對待不好的人,與第四十九章所講的不加區別地對待善與不善,其意思是完全一致的。這就是老子所提倡的統治者所應當具有的「德」,這種「德」的基本意義就是包容。儒家所提倡的統治者最高的「德」,是仁愛;以老子為代表的道家,所倡導的最高的「德」,是包容。

儒家不大講普通百姓所應當具有的「德」。當然,儒家講仁愛,對於普通百姓也是適用的,普通百姓也應當講仁愛,如:「我欲仁,斯仁至矣。」但孔子以至於儒家,其理論重點還是上層統治者,如:「君子喻於義,小人喻於利。」「君子之德風,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風,必偃。」普通民眾更重要的是被愛、被感化的物件。雖然【大學】講「自天子以至於庶人,壹是皆以修身為本」,強調修身,首先也是統治階層要做出表率。

但是,老子講德,甚至更重要的不是統治者,而是民眾。【老子】一書講「聖人」之德的有第三十七章、第四十九章,而脫離政治單講普通個人之德的則有第二十八章、第五十五章、第六十三章、第六十八章。第二十八章講「知其雄,守其雌」「知其白,守其黑」「知其榮,守其辱」,知雄守雌、知白守黑、知榮守辱,其意大體相同,就是處柔、守柔。「守」字含有原來本有、靜之、安之、固之的意思。守柔,對於老子而言,是其基本的核心思想。老子多次強調「守柔」:「守柔曰強」「柔弱者生之徒。……柔弱處上」「天下莫柔弱於水,而攻堅強者莫之能勝,其無以易之」,甚至於老子將「守柔」當作自己全部理論的基本主旨:「人之所教,我亦教之。強梁者不得其死,吾將以為教父。」「教」,即學說;父,即根本。老子認為自己全部思想學說的根本就是教人「守柔」,正因為如此,第二十八章不只是講知雄守雌,不只是教人知白守黑、知榮守辱,而是將知雄守雌、知白守黑、知榮守辱當作人之「常德」。「常德」之「常」與「常道」之「常」是同樣的意思。此「常」不僅是常態、是正態、是經常,也是本來如此、原先如此的意思。老子講道、講德,但老子還講「常道」「常德」。【老子】第一章講「道」,但此「道」非常人所講的道,而是「常道」;第二十八章講「德」,但此「德」非一般意義的德,而是「常德」。此「常德」,就是守柔。「守柔」,是人之所本有、也是人之所當有的態度。「常德」與「常道」是可以並列的關系,在這個意義上,可以說第二十八章與第一章具有同等重要的意義。然而,第一章之所謂「常道」,其意並不明確,而第二十八章之「常德」,意義則甚為分明。關於第二十八章這樣一種意義與地位,歷代註家似乎並未看得清楚。

第五十五章講:「含德之厚,比於赤子。」赤子之德如何?老子說:「骨弱筋柔而握固,未知牝牡之合而全作,精之至也。終日號而不嗄,和之至也。」赤子之德何以深厚?一是因其「精之至」,即精力旺盛,二是因為其沒有種種社會以及是非的觀念。所以,老子言:「眾人熙熙,如享太牢,如春登台。我獨泊兮其未兆,如嬰兒之未孩。傫傫兮若無所歸。眾人皆有余,而我獨若遺。我愚人之心也哉!沌沌兮!俗人昭昭,我獨昏昏;俗人察察,我獨悶悶。」這裏,不僅「沌沌兮」是「嬰兒之未孩」的表現,「獨若遺」「獨昏昏」「獨悶悶」,也是「嬰兒之未孩」的表現。老子認為孩童具有天真、無邪、無欲、赤誠的品質,恰恰是「含德之厚」的表現。人類之厚德,不是修習的結果,恰恰是不失其本來、本真的結果。莊子亦有如此之言:「至德之世,不尚賢,不使能;上如標枝,民如野鹿;端正而不知以為義,相愛而不知以為仁,實而不知以為忠,當而不知以為信,蠢動而相使,不以為賜。」儒家提倡仁義忠信,儒家之孟子也曾認為「惻隱之心,人皆有之」「無惻隱之心,非人也」「仁、義、禮、智,非由外鑠我也,我固有之也」。但即使在孟子,也特別強調修養,強調對於「四端」的培養。道家則認為,人原本的自然狀態才是最好的狀態。在「至德之世」,人們行為端正,卻不知道什麽是義;人與人相親相愛,卻不知道什麽是仁;待人實在卻不知道什麽是忠;行為正當卻不知道什麽是信。「至德之世」的人類、「含德之厚」的赤子,都不是培養出來的,而是原來如此、本來如此的。這與儒家所倡導的「格物、致知、誠意、正心、修身」的修養功夫是絕然不同的。

第六十三章講:「報怨以德。」人生在世,總會與各種各樣的人打交道。如何面對他人給予的不公?如何應對他人所造成的傷害?也就是如何面對各種各樣的「怨」?老子的回答是「報怨以德」,也就是以厚德、寬容、海涵的態度應對各種各樣的傷害與不公平,這是第四十九章所言「善者善之,不善者亦善之」「信者信之,不信者亦信之」這一思想在普通民眾領域的延伸。孔子不大贊成這樣一種觀點。「或曰:‘以德報怨,何如?’子曰:‘何以報德?以直報怨,以德報德。’」孔子認為應當「以直報怨」,該當如何就如何,這是「直」。「以直報怨」甚至有可能被當事人理解為「以怨報怨」,或「公報私仇」,即使可能會被這樣誤解,孔子也認為應當堅持「正直」「正當」的原則。而老子則認為應當堅持「包容」的原則,甚至認為「德」的基本品格,就是「包容」。天子、君王、統治者,對待民眾,應當包容;普通人之間,也應當相互包容。

第六十八章雲:

善為士者不武,善戰者不怒,善勝敵者不與,善用人者為之下。是謂不爭之德,是謂用人之力,是謂配天之極。

「不武」「不與」,涉及軍事方面。「不武」,不炫耀武力,不耀武揚威。「不與」,王弼註為「不與爭也」。高亨解釋說:「與者,對鬥交爭之意。夫對鬥交爭而後勝敵人,非善也。」「為之下」,涉及人際交往,也涉及國與國之間的交往,如第六十一章曰:「大國以下小國,則取小國;小國以下大國,則取大國。」「不武」「不與」「為之下」都屬於「不爭」。「不爭」與「包容」是道家個體德性的兩個重要方面。「不爭」在【老子】中共出現8次,是老子思想的重要方面。第三章講:「不尚賢,使民不爭。」第八章講:「水善利萬物而不爭……夫唯不爭,故無尤。」第二十二章和第六十六章,兩次講到:「夫唯不爭,故天下莫能與之爭。」第七十三章講:「天之道,不爭而善勝。」第八十一章講:「聖人之道,為而不爭。」老子由水的「處眾人之所惡」,亦即處下、居下,而領悟到「不爭」的道理。在老子看來,不爭而處下,不僅是「天之道」「聖人之道」,是侯王治國理政的基本原則,也是人與人、國與國交往的基本原則,甚至不只是基本原則,而是本來就應該如此。從本來就是如此、原本就該如此的意義上講,「不爭」不僅是「道」,是「天之道」「聖人之道」,也是「德」,是「不爭之德」。從「道」與「德」的高度來講,「不爭」,「故無尤」;「不爭」,「故天下莫能與之爭」。

從治國理政方面講「德」,分布在不同的6章中。第十章講:「愛民治國,能無為乎?」以無為治國,是老子的基本政治理論,也是道家「以道治國」的基本內容。下文所言「生之、畜之,生而不有,為而不恃,長而不宰,是謂玄德」,與第十章的其他文字沒有關聯,只與「愛民治國」有連帶關系。「愛民治國」的主體是國君,「生之畜之」的主體也是國君,「生而不有,為而不恃,長而不宰」的主體還是國君。「生之畜之」的「之」是「愛民治國」的「民」,「生而不有,為而不恃,長而不宰」的受動者,還是「民」。第十章「生而不有」的意思與第二章的意思是一致的。第二章講:「是以聖人處無為之事,行不言之教,萬物作焉而不辭,生而不有,為而不恃,功成而弗居。」「聖人處無為之事」的具體表現即是「生而不有,為而不恃」,而老子將「生而不有,為而不恃,長而不宰」稱作「玄德」。「玄德」的根本要義是無為。儒家倡導「以德治國」,「以德治國」的根本是愛民。道家提倡「以道治國」,「以道治國」的根本是君主的「無為」。君主的無為並不是不做事,而是「生而不有,為而不恃,長而不宰」,是「萬物作焉而不辭」,老百姓自主地做自己該做的事,是「功成而弗居」。這是君主之德,也是君主應當堅持的治國之道。第四十九章也與治國相關,講「聖人」應當如何對待百姓。如何對待百姓的主體是「聖人」,所以第四十九章主要是講「聖人」之「德」。其實,第十章也是在講「聖人」之「德」。

第五十四章講「修德」。「修德」本來是個人的事情,但第五十四章不僅講「修之於身」,還講「修之於家」「修之於鄉」「修之於邦」「修之於天下」,這就與治國關聯起來。儒家講「自天子以至於庶人,壹是皆以修身為本」,而修身的具體內容包括格物致知、誠意、正心、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大學】於此講得甚為分明:「物格而後知至,知至而後意誠,意誠而後心正,心正而後身修,身修而後家齊,家齊而後國治,國治而後天下平。」老子也講修身,並且也講家、鄉、邦,以至於天下,但老子沒有講修什麽,不像儒家講「格物致知」「誠意」「正心」。這裏的原因在於,雖然孟子也講到「惻隱之心,人皆有之」,但這種「心」,只是「端」,更重要的是後天的「修養」。而道家則認為人的「德」本來是甚好的,「含德之厚,比於赤子」,赤子之德是深厚的,隨著人的成長,「德」不是增長了,而是減退了。修養的過程不是增加、添加,而是使人回到原來的狀態,回到赤子、嬰兒的時代。

第五十九章講:「治人事天莫若嗇。夫唯嗇,是謂早服。早服謂之重積德,重積德則無不克。」「治人事天」是最高統治者的事,是最重要的國家政治生活,而這一政治生活要貫通一個原則,這一原則就是「嗇」。「嗇」,就是珍惜。蘇轍認為:「嗇」不是簡單的節約,而是「有而不用」。「凡物方則割,廉則劌,直則肆,光則耀。唯聖人方而不割,廉而不劌,直而不肆,光而不耀,此所謂嗇也。夫嗇者,有而不用者也。世患無以服人,茍誠有而能嗇,雖未嘗與物較,而物知其非不能也,則其服之早矣。」蘇轍將「嗇」與「直而不肆,光而不耀」聯系起來,這是很有見地的。因此前一章即第五十八章講的正是「是以聖人方而不割,廉而不劌,直而不肆,光而不耀。」「嗇」,不是吝嗇,不是拮據,而是「有而不用」,是即使寬裕也懂得珍惜,是第六十七章所講的「三寶」之一的「儉」,「儉,故能廣」。「嗇」是「儉」,「儉」是美德。知嗇、守儉,就要「早服」。「早服」,即早作準備。姚鼐曰:「服者,事也。嗇則時暇而力有余,故能於事物未至而早從事,以多積其德,逮事物之至,而無不克矣。」「早服謂之重積德」,「重積德」是不斷地積蓄德。老子之所以將「早服」當作「重積德」,是因為「嗇」的「時暇而力有余」,是因為「有而不用」,是因為「儉」,而知嗇、守儉,正是美德,而且是當政者以至於最高統治者應當堅守的美德。儒家將愛民、行善當美德,當成「積德」,以老子為代表的道家則將知嗇、守儉當成美德,當成「積德」。第五十九章雖然也講到了「道」,但其所謂之道,並非形而上的道,而是形而下的具體之道,是所謂「深根固柢,長生久視之道」。這裏的「道」只是一普遍原則或法則,還不是一般意義與「德」並列而高於「德」的「道」,還不是道家、道學之所謂「道」。第五十九章講的是君王治國所應有的德,而不是講治國之道。

第六十章講治國之道。老子認為治國的基本原則應當是簡政,應當是「希言自然」,老子將治國比作「烹小鮮」。「治大國若烹小鮮。」烹小鮮,其實很簡單,無需精細調理,更不可不停翻炒。傅山解釋說:「不多事瑣碎也。」多事必瑣碎,「希言」方自然。第六十章接著言曰:「以道蒞天下,其鬼不神。非其鬼不神,其神不傷人;非其神不傷人,聖人亦不傷人。夫兩不相傷,故德交歸焉。」韓非說:「治世之民不與鬼神相害也……鬼不祟人則魂魄不去,魂魄不去則精神不亂,精神不亂之謂有德。上盛蓄積而鬼不亂其精神,則德盡在於民矣。故曰:‘兩不相傷則德交歸焉。’言其德上下交盛而俱歸於民也。」「交」是互動的意思。鬼神不傷人,「聖人」即有德之君者,亦不傷人,此兩者「德交歸焉」。

第六十五章曰:

古之善為道者,非以明民,將以愚之。民之難治,以其智多。故以智治國,國之賊;不以智治國,國之福。

「善為道」不是一般意義的「為道」,而是君主之為道,是君主如何以道治國。以道治國是「不以智治國」,即「非以明民,將以愚之」。「愚之」,不是要愚弄百姓,而是要使民眾保持自然淳樸的心理狀態。河上公對此句的解釋是:「不以道教民明智巧詐也。將以道德教民,使質樸不詐偽。」王弼對此的解釋是:「明謂多見巧詐,蔽其樸也。愚謂無知守真,順自然也。」「愚」不是使民愚昧,而是使民質樸守真。蘇轍說:「吾以智禦人,人亦以智應之,而上下交相賊矣。」正因為如此,所以老子曰:「以智治國,國之賊;不以智治國,國之福。」第六十五章的重點是「治國」。在老子看來,應當將「不以智治國」當成基本的治國原則。「知此兩者,亦楷式。常知楷式,是謂玄德。玄德深矣,遠矣,與物反矣,然後乃至大順。」「此兩者」,即「以智治國,國之賊;不以智治國,國之福」。「楷式」,即法式、法則、原則,而知此「楷式」,是謂「玄德」。「玄德」深且遠,並且「與物反」。這裏的「物」相對於治國之君而言,當是民,是普通民眾。吳澄說:「人皆欲智,我獨欲愚,是與物相反也。」河上公說:「玄德之人與萬物反異,萬物欲益己,玄德欲施與人也。」「玄德」或玄德之人,在此並不具有一般的意義,不是指一般的人,而是治國理政之君,其所具有、所保有的「德」是質樸。治國之君質樸,民眾才可能質樸。正因為如此,河上公將此章定名為「淳德」。此章雖言及道,但與第六十章相同,是講治國之道,而不是一般意義的道,不是形而上的道,更不是將德與道關聯起來,就德與道的關系而言德、言道。

三、「德」與「道」的關聯

【老子】也被稱作【道德經】,「道」「德」無疑是老子哲學最為重要的觀念。老子講的「德」分布在不同的16章中,其中有9章是與「道」聯系起來講的。老子所講之「德」不僅與儒家在義理上有很大不同,更重要的是,老子聯系「道」而講「德」。

第二十一章講:「孔德之容,惟道是從。」這是老子將德與道聯結起來的首章。如前所述,「德」作為一種觀念,起於殷末周初。【易經】【詩經】雖亦有「道」,但其意還是普通名詞。【春秋左傳】中出現了「天道」「天之道」,如「盈而蕩,天之道也」「天道遠,人道邇」。這裏的「道」雖然有了抽象意、形上意,但正如張岱年先生所言:「春秋時代所謂天道是天之道,道是從屬於天的。」「道」作為至高無上的哲學觀念,源於老子,也是老子對於中國哲學的重大貢獻。如果說,在老子之前,「德」作為一種哲學觀念已經出現。那麽,老子則將「德」與「道」聯系起來,認為大德必從於道。河上公說:「孔,大也。有大德之人無所不容,能受垢濁,處謙沖。唯,獨也。大德之人不隨世俗所行,獨從於道也。」蘇轍、吳澄將「容」解釋為容貌。蘇轍曰:「道無形也,及其運而為德,則有容矣。」吳澄曰:「孔德猶言盛德。容謂有而可見者。從,由也。萬有皆本乎德,凡形氣之可見者,德之容也。然德之所以有此容者,由道中出。」聯系第四十九章及第三十七章的內容,以及如前所述,儒家講德,強調的是仁愛;道家講德,強調的是包容。河上公以「無所不容」來解釋「孔德之容」,也許更為可取。王弼與高亨以「動」來解釋「容」,似較為勉強。然更為重要的是,儒家講德,講仁愛,是殷周舊說的延續。而老子講德,講包容,則是新說。並且這一新說,是與道相關聯的。第二十一章講「德」,只此一句,而這一句,是要將「德」上推至「道」。「德」之所以者何?「德」之所以如此,是因為「道」如此。「惟道是從」,由「德」而上推至「道」,由「道」而明「德」,這是老子的思路,是道家的思路,也是老子的貢獻。第二十一章的重要意義正在於將「德」與「道」聯結起來,也是第一次將「德」與「道」聯結起來。明「德」先須明「道」。所以,下文不再言「德」,只言「道」,其意就在於讓人由「道」以明「德」。

第二十三章講「希言自然」。為了讓人明白何為「自然」,老子列舉「飄風不終朝,驟雨不終日」並解釋說「孰為此者?天地」。而「人法地,地法天」,人以天地為法,「天地尚不能久,而況於人乎」。由此老子得出結論:「故從事於道者,道者同於道,德者同於德,失者同於失。」以道的原則行事,道就與其同在;以德的原則行事,德就與其同在;以失的原則行事,失就與其同在。老子的意思是:道理就擺在那裏,清楚而明白,如何自處,由人自己決定。所以就有了下文:「同於道者,道亦樂得之;同於德者,德亦樂得之;同於失者,失亦樂得之。」第二十一章,由德而上推至道,德從屬於道。第二十三章,由道而及德,道如此,德亦如此。

第四十一章言:「明道若昧,進道若退,夷道若類。上德若谷,大白若辱,廣德若不足,建德若偷。」由「明道若昧」而言及「上德」「廣德」「建德」。明與昧、進與退、夷與類,是正相反對的兩個方面,然「明道若昧,進道若退,夷道若類」,正向的道卻給人以負面的感覺,這是道的不可直面性,也是道的魅力所在。如人對此有所領悟,即可明白「上德若谷」,以及「廣德若不足」「建德若偷」。「上德若谷」與「明道若昧」之間有關聯。理解「明道若昧」,有助於理解「上德若谷」。這是一條由「道」而「德」的路線,與第二十三章道如此德亦如此的路線是一致的。但第四十一章之「上德若谷」,又具有獨立的意義。它不像「廣德若不足」。「廣」與「不足」是正相反的,如「明」與「昧」、「進」與「退」是正相反的一樣。所以,可以由「明道若昧」,而言及「廣德若不足」,這是由道而德,道與德之間本來是可以貫通的。但「上德」與「谷」之間不具有相對性,理解「明道若昧」,並不能直接有助於理解「上德若谷」。而且「上德」與「谷」在第四十一章中,不僅於「德」而言,即使於「道」而言,亦更具有形而上的性質。因為更具有形而上的性質,所以,「上德若谷」似乎具有獨立的意義,其與「明道若類」似乎不屬於類比或演進的關系,更像是一種並列的關系。

「上德」在【老子】文本中共出現了三次,除第四十一章外,第三十八章出現了兩次。「上德」無疑是老子哲學中最高級別的「德」,而這一最高級別的「德」若「谷」。「谷」在【老子】文本中共出現了十次。第六章「谷神不死」,第十五章「曠兮其若谷」,第二十八章「知其榮,守其辱,為天下谷」,第三十二章「譬道之在天下,猶川谷之於江海」,第三十九章「谷得一以盈」,第六十六章「江海所以能為百谷王者,以其善下之,故能為百谷王」。其中,第三十二、三十九、六十六諸章,「谷」為實意用法,指兩山之間交接而有出口的狹長地帶,所謂兩山夾一谷。【說文解字】曰:「泉出通川為谷。」兩山之間地位越低,空間越小;地位越高,空間越大。隨著位置的升高,視野越來越大。因為這一特點,谷給人的感覺是包容、開放,是不斷擴大。老子講「曠兮其若谷」,所要表達的正是這種包容、開放、開闊的意義,成語「虛懷若谷」,也是這種意思。【老子】中沒有山,【論語】中有山。孔子說「仁者樂山」,這是欣賞山的巋然不動。孔子也欣賞山的偉岸,其贊美堯曰:「大哉,堯之為君也!巍巍乎!」贊美舜、禹曰:「巍巍乎!舜、禹之有天下也。」老子沒有贊美山的高大雄偉。高大威猛的形象與老子的精神氣質不相吻合,也不是老子所要贊頌、欣賞的形象。與孔子不同,老子不欣賞山而欣賞谷。但是,有山才有谷。然而,老子眼中無山,老子眼中只有谷。老子欣賞的不是山的高大雄偉,而是谷的開闊、開放與包容。老子說「上德若谷」,正是要宣揚「上德」這樣一種開放與包容的精神。聯系第三十七章的「無名之樸」與第四十九章的「德善」「德信」,其所宣揚的也是包容,老子甚至將包容當成「德」的最基本的內容。而「上德若谷」,不僅是包容,更有開放、開闊、無邊無界、不斷擴大等方面的意涵。第四十一章三言「德」,除「上德」之外,還有「廣德」「建德」。「廣德若不足,建德若偷」,廣與不足正相反對,其意與「明道若昧,進道若退,夷道若類」,亦為相應,意思本身並無隱晦。何謂「建德若偷」?河上公曰:「建設道德之人,若可偷引,使空虛也。」蘇轍曰:「因物之自然而無所立者,外若偷惰,而實建也。」均將「建」理解為建設,而建設與「偷」之間很難建立起聯系。俞樾認為:「建當讀為健,【釋名·釋言語】曰:健,建也,能有所建為也。是建、健音同而義亦得通。健德若偷,言剛健之德反若偷惰也,正與上句廣德若不足一律。」以「建」為「健」,而「健」與「偷」是相反對的,意思通順。

第七十九章曰:「聖人執左契,而不責於人。有德司契,無德司徹。天道無親,常與善人。」「契」是債務契約,「徹」是周代的稅法。吳澄曰:「謂執左契者,己不責於人,待人來責於己,有持右契來合者即與之,無心計較其人之善否。……有德,無心待物。無德,有心待物。」「無心待物」,對人不作分別,不區別對待,如第四十九章,對善者與不善者、信者與不信者不作區別,如此而謂之「有德」。「天道無親」,天道至正而不偏私,如第五章所言「天地不仁」,然「道常無為而無不為」,「有德」之人(亦即「善人」),無心待物,而其結果定然會是好結果。此章由德歸結於道。天道雖不偏私,而有德之善人一定有其好報。

第三十八章曰:

上德不德,是以有德;下德不失德,是以無德。上德無為而無以為,下德無為而有以為。上仁為之而無以為,上義為之而有以為,上禮為之而莫之應,則攘臂而扔之。故失道而後德,失德而後仁,失仁而後義,失義而後禮。夫禮者,忠信之薄而亂之首。

此段文字頗有爭議。「上德無為而無以為」,河上公本、王弼本、帛書甲本和乙本均作「無以為」,【韓非·解老】、嚴遵本、傅奕本、範應元本皆作「無不為」。「下德無為而有以為」,河上公本、王弼本作「下德為之而有以為」,傅奕本、範應元本作「下德為之而無以為」,帛書甲本、乙本及【韓非子·解老】無此句。

「上德無為」句,俞樾以為當作「無不為」。理由是:「下文雲:上仁為之而無以為,夫無為與為之,其義迥異,而同言無以為,其不可通明矣。【韓非子·解老】篇作上德無為而無不為也,蓋古本【老子】如此,今作無以為者,涉下上仁句而誤耳,傅奕本正作不。」

「無以為」還是「無不為」,區別甚大。「上德無為而無以為」重心是「無為」;「上德無為而無不為」,重心是「無不為」。俞氏以為上德之「無為」與上仁之「有為」不可同為「無以為」,其實非是。「上德無為而無以為」,上德「無為」,且以「無為」為「為」,亦即「為無為」,「無為」者出於無心也;「上仁為之而無以為」,上仁有為,但以「無為」而為之,以「無為」為「有為」,「有為」者出於無心也。

「下德無為」句,朱謙之以為當作「下德無為而有以為」。理由是:「傅、範本下句‘下德為之而無以為’,較以碑本‘下德無為而有以為’,傅、範本‘下德’與‘上仁’句無別,‘下德為之而無以為’與‘上仁為之而無以為’二句全同,於理安乎?畢沅曰:‘「無」,河上公、王弼作「有」。案應作「有」,或奕本傳刻誤。’畢說是也。」

高明認為「下德」一句為衍文。理由是:「帛書甲、乙本無‘下德’一句,世傳本皆有之。此是帛書與今本重要分歧之一。【老子】原本當如何?從經文分析,此章主要講論老子以道觀察德、仁、義、禮四者之不同層次,而以德為上,其次為仁,再次為義,最次為禮。德仁義禮不僅遞相差次,每況愈下,而且相繼而生。……由此可見,‘下德’一句在此純屬多余,絕非【老子】原文所有,當為後人妄增。驗之【韓非子·解老篇】,亦只言‘上德’、‘上仁’、‘上義’、‘上禮’,而無‘下德’,與帛書甲、乙本相同,足證【老子】原本即應如此,今本多有衍誤。」

孫以楷認為不可去除「下德」一句。認為:「上德是‘無為’,上仁‘為之’,這是無為與有為的根本區別。上德近於道,或者說是道的體現,其本性是‘無為’。‘上德’畢竟是體道之人,因為他‘無為’,所以是上德。他既然是體道之人,這種體道就有有心與無心之區別。‘無以為’就是強調了無心而為。如果有心去‘無為’,那就只能是‘下德’了。」孫氏之說甚是。察上文有「上德」「下德」雲雲,「下德」之句並非無有來歷,不能指為衍文。

「上德不德」,「上德」之人不以有德自居,故其德性圓滿;或曰「上德」之人德性圓滿,故不以有德自居。「是以有德」,因其不以有德自居,所以,他德性圓滿,是真正有德之人。「下德不失德」,「下德」之人知道何者可做,何者不可做,其只做可做的,不做不可做的,此謂「不失德」。「是以無德」,「無德」不是沒有德,而是德性不再圓滿,有了是非分辨。「上德無為而無以為」,這是對於「上德不德」的解說。「無為」在【老子】文本中共出現了13次,其中第三章及第六十三章,兩言「為無為」。「無為」不是簡單地不做事,而是不做不該做的事。「以」是原因,是目的,是用心,「無以為」即沒有原因、沒有目的、沒有用心。「上德」之人不做不該做的事,是自然而然的,是沒有目的、沒有用心的,這也就是「上德不德」。「下德無為而有以為」,「下德」之人知道什麽該做,什麽不該做,其只做該做的,不做不該做的,這就是上句的「下德不失德」。「上仁為之而無以為」,「上仁」不是無為而是為之,但其為之,即做該做之事,不是為了某種目的,不是出於某種用心,不是為了求得什麽。就如孟子所講的:「今人乍見孺子將入於井,皆有怵惕惻隱之心,非所以內交於孺子之父母也,非所以要譽於鄉黨朋友也,非惡其聲而然也。」一個人救助將要落井的孺子,不是為了結交孩子的父母,也不是為了在鄉黨朋友之中取得好的名聲,而是完全不帶有任何動機與目的的完全自足性的行為。「上義為之而有以為」,「上義」也是為之,這是「上義」與「上仁」的相同性,但「上仁」為之是沒有目的、沒有用心、沒有意圖,而「上義」為之是有目的、有用心、有意圖,有期待的。如果沒有這種期待,他也許根本不會去做。「上禮為之而莫之應,則攘臂而扔之」,「攘臂」即伸出手臂,「扔之」即使其就範,也就是用具體規定、具體的章程,規範約束人的行為。第三十八章的文字可以用圖1展示:

「上德」與「下德」的共同性是「無為」。這裏的「無為」最主要的意思是不做不該做的事,這是道家所強調的,是道家的思想傾向。而「上德」「無以為」,「下德」「有以為」。「上仁」與「上義」的共同性是「為之」,是做該做的事,這是儒家所強調的,是儒家的思想傾向。而「上仁」「無以為」,「上義」「有以為」。「上德」與「上仁」,前者「無為」而後者「為之」,但他們共同的特點是「無以為」。「下德」與「上義」,前者「無為」而後者「為之」,但他們共同的特點是「有以為」。在第一段和第二段,沒有出現「道」,而第三段忽然出現道。「故失道而後德」,用「故」作連線,表明前後文之間具有強烈的邏輯關系。原來,「上德」就是「道」,「上德」之人就是有道之人。而「下德」才是一般意義有「德」,「下德」之人就是有德之人。「故失道而後德,失德而後仁,失仁而後義,失義而後禮」。沒有道了不得不講德,沒有德了不得不講仁,沒有仁了不得不講義,沒有義了不得不講禮。道、德、仁、義、禮,是遞減遞退的。也可以說,有道何必講德,有德何必講仁,有仁何必講義,有義何必講禮。儒家提倡仁、義、禮,在儒家看來,仁是最高尚的。而在道家看來,在仁之上更有道、德。

在老子看來,「上德不德」「上德無為而無以為」。如前所述,「不德」與「無為而無以為」,意思是相通的,或者是相一致的,就是不以有德自居,就是不做不該做的事,完全發自於本性,而無任何目的、用圖與用心,是完全自然而然的,這也就是老子所講的「自然」,即自其然而然。「道」與「自然」有本原上的連帶關系。萬事萬物都有道,萬事萬物都自然。人本來也自然,人也應當自然,但是「大道甚夷,而人好徑」,人因為私欲而背離了道。「失道而後德」,失道不得不講德。「德」所強調的是「不失德」,是「無為而有以為」,是知道什麽該做、什麽不該做,而自覺地做該做的,不做不該做的。這就是「無為而有以為」,就是「為無為」,這才是真正意義的「無為」。「自然」是「道」,「無為」是「為無為」,是「不失德」,是「德」。「自然」與「道」相關聯,「無為」與「德」相關聯。老子講「自然」,是為了講道;老子講「無為」,是為了講「德」。所以,可以說:自然之道,無為之德,而不能說自然無為之道,或自然無為之德,如圖2所示:

道德並列連稱最重要的有兩章,一是第三十八章,一是第五十一章。第五十一章曰:

道生之,德畜之,物形之,勢成之。是以萬物莫不尊道而貴德。道之尊,德之貴,夫莫之命而常自然。故道生之,德畜之:長之、育之、成之、熟之、養之、覆之。生而不有,為而不恃,長而不宰,是謂玄德。

老子在本章中兩言「道生之,德畜之」,此兩句也是本章的關鍵。王弼說:「道者,物之所由也。德者,物之所得也。」蘇轍說:「道者萬物之母,故生萬物者道也。及其運而為德,牧養群眾而不辭,故畜養萬物者德也。」「道生萬物」,不難理解,何以謂之德「畜養萬物」?馮友蘭說:「道為天地萬物所以生之總原理,德為一物所以生之原理。」張岱年說:「道是萬物由以生成的究竟所以,而德則是一物由以生成之所以。一物之所以為一物者,即德。……德是一物所得於道者。德是分,道是全。一物所得於道以成其體者為德。德實即是一物之本性。」徐復觀說:「德是道的分化。萬物得道之一體以成形,此道之一體,即內在於各物之中,而成為物之所以為物的根源;各物的根源,老子即稱之為德。」說的是道是總,德是分。這裏有兩個方面的問題:一是道與德的關系問題,二是德與物的關系問題。徐復觀說:「德是道由分化而內在於人與物之中,所以德實際還是道。」就道與德的關系而言,外在於物,就道與物而言,是道;就物與道的關系而言,內在於人與物之中,就物與道而言,是德。「道生之」,道生成物,而進入物之中。進入物之中,而成為德。之所以稱為「德」,如王弼所言:「德者,物之所得也。」是物所得之「道」,所以,「德」本質上還是「道」。這一內聚於物中的道(德),化育物,使物長,使物得以維持自己的本性、特質,即所謂「德畜之」。繼而其本性、特質外化,而有形體,此即「物形之」。有質有形之物以其自身之發展潛能而發展、而變化、而結果,此即「勢成之」。「德」是內聚於物中的道,而這一內聚的道,成為事物的本性與特質,就事物的本性與特質而言,這一內聚的道,也可以稱之「性」。徐復觀說:「【老子】一書無性字,【莊子】內七篇亦無性字;然其所謂‘德’,實即【莊子】外篇、雜篇之所謂‘性’。此性含藏於具體生命(形)之中,成為生命的根源。」「德」與「性」本來是同一的。「於道而言,道之為德而成性;於性而言,性得之於道而成德。」就「德畜之」而言,似乎萬事萬物都有「德」,但這一「德」之根本意涵,其實是指一物之所以為一物而非他物之根本,而這一根本,其實只是我們現在意義上所謂的本性。「德」本來是對人而言的,老子將人與物的界限開啟,認為得之於道而聚於物而為一物之根本者為「德」。對於人而言,其確實之為德;而對於物而言,其實只是性,而無所謂「德」。「德」是道在人身上的落實,是因人而有的名;道在物上的落實,其實只是性。老子說「德畜之」,德化育萬物,使物維持自己的本性,就物而言,只是一種泛化的說法。我們只能說某人有德、無德、缺德,卻不能說某物有德、無德、缺德,就如我們不能說此馬缺德、此狗缺德。

四、結論

老子之前,「德」字已經成為流行字。老子對於「德」的貢獻主要表現在兩個方面:第一,將道與德聯系起來,認為德是道在人身上的落實。萬事萬物均有道,人當然也有道。但人與物不同,物都會守住自己的道,狗一定會守住狗道,貓一定會守住貓道,馬一定會守住馬道。人本來也應當守住人道,但是人有意識、有欲望。老子說:「大道甚夷,而人好徑。」好徑之人背離大道而求捷徑,其他物都不會如此。老子提出「德」,就是要人不要背離自己的道,如果已經背離,那就要重新回到人道上來,要守住人道,亦即守住人所得之道。人之所得之道,就是所謂的「德」。或曰:萬事萬物都有道,萬事萬物都自然。故可以稱之為「自然之道」。老子講自然,是要讓人「由‘自然’以明道,因‘自然’以循道,明‘自然’以守道」。因為人往往有欲、好徑,而不「自然」,所以老子教人「無為」。「無為」不是不做事,而是不做不該做的事,而是「為無為」。不做不該做的事,是有德的表現,而做了不該做的事,就是「缺德」的表現。我們稱一個人「缺德」,一定不是其不做事、沒做事,而是其做了不該做的事。所以,「無為」,不做不該做的事,就是「德」。故可以稱之為「無為之德」。過去,人們常說「自然無為之道」,這是不準確的,只能說:「自然之道」,「無為之德」。「上德無為而無以為」,這是自然,是道;「下德無為而有以為」,這是無為,是德。道高於德,自然高於無為,「故失道而後德」。第二,儒家講德,主要內容是仁,是愛人、愛民;道家講德,主要內容是寬容、包容,是守柔,是不爭。老子關於道的理論,主要是讓人明白事物之大道;老子關於德的理論,主要是讓人守住做人之大本。老子的德論,不僅是道家思想學說之重要資源,也是中華傳統文化重要的思想資源。

來源:【甘肅社會科學】2024年第1期。本轉載僅供學術交流,不做其他用途,若有侵權,敬請聯系,十分感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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