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位置: 華文頭條 > 推薦

哲學碩士跑摩的:四年沒工作,卻全網羨慕

2024-09-10推薦

「一個哲學碩士,畢業四年,沒工作過。」在【脫口秀和Ta的朋友們】節目的突圍賽上,作為第一個出場的新人,大國手在段子裏這麽介紹自己。她說:「我看過一本書叫【狗屁工作】,說大部份工作沒有意義,違反人性,甚至危害社會。我學進去了,差點餓死。」

憑借著首次線上演出的出色表現,大國手被視作一匹脫口秀界的「黑馬」。沒收入就靠借錢生活,沒考上博士就開始跑摩的,她的段子來源於生活本身。「男朋友騎我的摩托車摔斷了手,進了醫院要花錢,當時我手裏確實有筆錢,但摩托車也該修啊。」

「保帥還是保車?」面對長得有點小帥的男朋友,和作為生產工具的摩托車,她猶豫應該保住哪個。「贖車,我得先跑摩的賺錢;跑摩的賺錢,我得先贖車。別人是電車難題,我是摩的困境。從哲學上說,現在就是我有車,但是我沒有車。」

全場爆笑,她直言自己享受這種挑戰道德邊界的感覺。這個段子最終為她拿下了181票的高票並令她順利晉級。

在本周二最新播出的一期節目中,大國手被淘汰了,同組對手是早已憑借脫口秀成功躋身演藝圈的徐誌勝。我為大國手沒能走得更遠感到遺憾,但又隱隱有些預感,畢竟當我前一天聯系上她進行采訪的時候,她已經回到成都。

在成都生活時,大國手的背影。(圖/受訪者提供)

大國手是在成都的一個文化空間開始的脫口秀生涯。和段子裏說的一樣,2020年她碩士畢業,此後幾乎沒正經工作過。唯一一次,是2022年朋友介紹的一份她眼中的高薪穩定工作,但才幹了15天,她就跑路了。

18歲上大學那年,大國手從河北石家莊的農村老家來到四川樂山,此後她便在成都定居。她告訴我,成都最吸引她的是松弛,有很多年輕人在那裏探索自我。

這幾年,她常常去一個位於居民區裏的文化空間。空間有三室一廳,客廳很大,裏面放置架子鼓、一塊幕布和音響。平常,空間會舉行一些觀影活動、音樂活動或讀書會。大國手和她的貝斯手男朋友就是在空間裏認識的,貝斯手當時就住那裏。大國手覺得這很酷,畢竟「他連家都沒有」。

2022年元旦,空間的主理人舉辦了一場「民間春晚」,有人跳舞,有人玩樂器。大國手也想和朋友們玩,於是她就去看了【脫口秀大會】,大概看了兩天寫了個段子,然後就上台表演了。她說自己最初模仿的是周奇墨的文本,也深受王梓晗的啟發。

她喜歡成都人的生活狀態。在脫口秀節目第二輪比賽的錄制之前,脫口秀演員都在公司寫稿子,但只要有那麽兩天空檔,她都要跑回成都打場撞球。在成都,連味蕾都能被滿足。

大國手在朋友家吃飯。(圖/受訪者提供)

節目播出後,網友評價大國手打破了「哲學碩士」的刻板印象。怎麽會有哲學生喝酒、玩摩托,還和搖滾樂手談戀愛呢?大國手告訴我,這種刻板印象存在雙重性:一方面是對女性的刻板印象,另一方面是對窮人的刻板印象。換作是一個富二代玩摩托,玩搖滾,學哲學,大家會覺得正常。他們不知道,「我的摩托車,是一輛四手摩托車。」

人們常常說,「貧窮限制了我的想象力」。這句話的意思是,貧窮限制了窮人想象富人的生活。但是大國手認為,貧窮也限制了大家對窮人如何生活的想象。

「為什麽大家不願意去相信一個人沒有錢,但是他真的很快樂這件事?」她認為,這或許和主流價值觀中把富有和幸福掛鉤的文化邏輯有關,這是她早就想通的一件事。

對貧窮的樂觀態度,似乎也在印證她段子裏說的:「哲學書上說,窮人也可以獲得精神自由,我和幾百年前窮困潦倒的康德看的是同一片天空。我很想對他說,康德老師,你當時也這麽餓嗎?」

以下是大國手的自述。

在道德的邊界遊走

我是一個高敏感的人,從小有很多青春期的苦悶,就是「少年維特之煩惱」。小時候我爸爸會說,你要做一個有價值的人,別人才會喜歡你。這就導致我到了大學,碰到喜歡的男生,我也不跟人家表白。我當時覺得,一個人只有足夠完美或者足夠有價值,才值得被愛。

我把這個東西歸因為自己的感性。於是我就想,那學哲學會變得更理性一點嗎?對,就以這樣一個粗淺的理解,我決定學哲學了。

讀碩士期間,那些我關心的問題,導師會說是沒有價值的,別人已經寫過了。我導師是研究功利主義的,但我不喜歡那個理論。我就選了一個環境正義的題目,探討垃圾排放是不是正義的。

大國手養的如麗。(圖/受訪者提供)

2019年我還在讀碩士,因為父親意外去世,我就想早點畢業出來工作,承擔家庭責任。當時我的內心有兩種相互沖突的聲音。我本來還想讀博,但我跟碩士導師的相處經歷並不好,我擔心博士階段更深的學術異化會對我的主體造成日積月累的壓制。

我家在河北石家莊的一個農村。在很長一段時間裏,我認為我爸爸重男輕女。最嚴重的一次是我小學三年級,我跟爸爸去他朋友家吃飯。爸爸和他的朋友在一個屋子喝酒,我們小孩在另一個屋子打麻將。我爸突然跑到我們屋子裏跟我說:「以後你要是不留在家裏,不找個上門女婿,我就放炮炸死我自己。」當時年幼的我受到了很強烈的沖擊。

哪怕我家沒有兒子,我從小也受到一種隱蔽的壓力。小時候我就知道他們喜歡小男孩,我就會表現得像小男孩,這是小孩的一個生存策略,就是想從父母那裏得到更多的資源。再長大一點,我爸就問我姐要不要支持我讀大學,他還說不供我讀研究生。

大國手的一家四口合照。(圖/受訪者提供)

爸爸去世之後,很奇怪的是我真實地松了一口氣,當時我被自己的反應嚇到了。

在我們的傳統觀念裏,有一個「死者為大」的觀念。他去世之後,我更不能指責他了,但我的內心依舊是痛苦的。如果我不指責他,我就覺得自己受委屈了;但如果我指責他,我又覺得在道德上是敗壞的。於是我就陷入了道德的自我質疑。

碩士畢業之後,我在成都一家私人哲學研究所上課。2021年6月的一次課上,我們聊到後現代主義的話題,有一個觀點是說我們生活在既定的文化邏輯中,文化邏輯會塑造人的觀念。我當時提了一個問題:如果一個人他受到文化邏輯影響,他有自己的時代局限性,但他還是做了一些事情傷害了我,那我能不能去指責他?他是否對這個事情負有責任?

當時我的老師就做了一個區分:每個人都有文化的局限性,但同時他也是一個主體,要為自己的行為負責。以前我處在一種困惑當中,就是:我到底愛不愛我爸爸?我到底有沒有人性?這麽區分之後,我就走出了這個困境。哪怕我指責他,我對他的愛也是真實的。我可以很坦蕩地指責他,我也很坦蕩地愛他。

我很喜歡在脫口秀的段子裏突破一些道德的邊界。包括我在節目的段子裏說的:那摩托車也該修。我自己很喜歡這個梗,因為它是突破倫理邊界的事情,大家本意上會覺得你就是要去保人,保人是正常的,而我將這種既有觀點轉化成了一個可以討論的道德問題。

寧願自我邊緣,也不要規訓的枯燥生活

曾經我也以為錢很好賺。讀大學時我有段比較特殊的經歷,當時是2015年,公眾號剛剛興起,我一邊考研一邊給某知名公眾號做線下地推、拉粉絲,算是在風口上賺錢。但其實就是做中間商,公眾號給我3塊錢,我就抽1塊錢的成。當時我四個月大概掙了10萬塊。因為我不會理財,加上報復性消費,這筆錢很快就花光了。

但是這個經歷對我的認知造成了影響,我發現我掙錢也不快樂。在這之前,我會認為我爸爸曾經說得對——你只有足夠成功,你才會快樂。但是這段經歷讓我驗證了這個事情,哪怕有錢我也不快樂,我還是有很多「少年維特之煩惱」。在這個階段裏,我就把物質和幸福的關聯給切斷了。

同時,這段經歷也給我造成一種「錢很好掙」的錯誤認知。所以之前別人問我「你這麽窮,怎麽不焦慮?」,我覺得就是源於這段經歷,它給我打了一劑麻醉劑,讓我可以心安理得地借錢,我會覺得要把我內心安頓好了再出去工作,那錢很容易掙啊,我就能把債還上。但這兩年,我發現錢確實不容易掙。

大國手和她的摩托車。(圖/受訪者提供)

我是去年3月拿到的摩托車駕照。剛拿到駕照時我還不敢載人。我就去拿朋友練手,拿我男朋友練手。有時候載朋友,他們會請我吃個飯。

當時想買摩托車,我就為此在自己的公眾號發了一篇【一個摩的佬的求職資訊】。當時真的有朋友來買我的哲學課,8000塊,45次課,就是我段子裏寫的那樣。當然,在段子裏,我誇張了一些,但單價差不多,他也真的只來上了三次課。在節目裏,我把這段寫在救男朋友那件事情上,其實這筆錢是用來買摩托車的。

去年5月買了摩托車之後,我就一直在拿我朋友和男朋友來練手。9月我接了一個教課的兼職,那段時間重心放在了教課和寫段子上。再往後,到11月,我男朋友就把摩托車給摔了。他摔斷了手,為了醫治他,我們刷了1萬的信用卡。真實情況太窘迫了,我們怕觀眾同情,就沒有在段子裏這麽寫。

我的想法是,等我過完實習期就可以跑摩的,而且是專搭女生的那種。因為摩的師傅很多是男的,摩托車的位置又很小,女生去搭的話,可能和男師傅的肢體接觸範圍會比較大。但後面車就摔了,今年四五月才贖回來。

大國手平時在家裏和朋友玩遊戲。(圖/受訪者提供)

平時我還打很多零工,比如寫一些文案。有時候朋友拍一些視訊號的廣告,我也會去幫忙出鏡。我還給幼稚園做過課程設計。最近有一個很好笑的事,我之前一個做文案的老板給我派活,我說我開始做脫口秀了。他說,我們也需要脫口秀演員。我感慨,這就是鐵打的老板,流水的工作內容。

當時因為要備課,我接觸到了【狗屁工作】這本書。其實我沒仔細看,但我還挺認同書的觀點。大家都說你一定要有個穩定的工作,不然就會有一些人說,你借錢,你不工作,你就是好吃懶做。

2022年,我感覺自己一直打零工也不是個事兒。當時正好朋友跟我說她老公在做計畫,有一個工作機會問我去不去。當然,最大的原因是薪資誘惑挺大的。我作為一個沒工作過的人,他給我開了大概九千塊一個月的薪資。於是我就去了。

我在那邊做一些文字工作,比如說一個計畫落地的可行性報告,它是有一定文字套路的,我上手也比較快,工作難度並不大。當時打這份工已經是我的理性最大化的事了,但我覺得一直在重復,很枯燥,也沒什麽意義。

我逐漸發現,人但凡想做一個事情,必須要承受代價。我就想,脫口秀的冷場和物質的貧窮,哪個我更容易忍受?

大國手在自己辦的一場開放麥「世界讀書日,笑笑文化人」中講段子。(圖/受訪者提供)

說脫口秀,我每次寫的段子都是新的表達,我會在這個過程中獲得自我成長。比如,剛上台的時候,我都不敢講我借錢生活的經歷,我擔心觀眾覺得這個人怎麽好吃懶做。但之後我開始一點點地自我探索,不斷突破我原先擔心的邊界。

主流的生活意味著受更多的規訓。無論是職業選擇還是生活狀態,我覺得我在經歷一個自我邊緣化的過程。

有人評論說,跑摩的像混什麽很高貴的圈子一樣,其實不是。我朋友也有摩托車,也是二手的,他就做跑腿。有次大晚上的,有人在網上下單了情趣用品,朋友騎車到郊區那邊送。那會兒下著大雨,他的車就拋錨了,最後喊了輛貨拉拉過來。這一趟虧的比掙的都多。

一個很好玩的事情是,當你自我邊緣化的時候,你接觸的朋友也會是一些邊緣的人。我的朋友基本上都是自由職業者,要麽是文身師,要麽就是做跑腿的,做咖啡的,或是教別人彈琴的。因為身邊全是這樣的人,所以我在這個環境中生活是沒有感覺到壓力的。

「平靜瘋感」的絕佳樣本

為了不工作,我做了很多工作,我不覺得這和拿穩定薪資的狀態在自由這個維度上是可比較的。這種東西就是看個人更想要什麽,更能接受什麽代價。

網上有人說我這個碩士怎麽都能找個班上,說我「沒苦硬吃」。我就覺得平時我吃兩個饅頭,晚上睡覺我不用為了工作內耗,這就挺自由的。

相比之下,我寧願吃生活的苦,吃物質方面的苦,也不想吃那種被規訓的苦。但也有人覺得,如果有一個穩定的工作讓你更安心,那這種生活對你來說就是好的。

我講脫口秀不掙錢,甚至還虧了5000塊錢。我去年3月開始上台表演,9月有公司招編劇,我覺得可以去試一試,就報名投了一個本子,透過後我就去了北京,但是它不包差旅費。差旅費就花了我2000塊錢。到了10月,杭州有場脫口秀新人賽,朋友跟我說很多厲害的演員都是從那裏出來的,我又去了,來回差旅費又一共花了3000多塊錢。

大國手和流浪貓。(圖/受訪者提供)

因為沒錢,就會有一些神奇的經歷。當時我沒錢訂住宿,就在網上一個女性的社群群裏發:有沒有姐妹可以讓我住一下你家,可以小額付費。這樣至少會比酒店便宜一點。其實我當時也沒抱希望,但是真的有一個女生接待我了,她還沒有找我要房租。

當時最大的感觸就是我們倆對待陌生人的信任,我不怕她噶我腰子,她也不怕我騙她錢。

很多人說我樂觀,其實我樂觀的底色比較悲涼,就是光腳不怕穿鞋的那種樂觀,或許與經歷過親人去世有關。我爸爸意外去世後,我對生死有了新的認知,我覺得人只要活著就好了,這就是我「平靜的瘋感」的來源。我活都活了,那我就要玩得開心一點,什麽規訓也好,我不在乎。

有觀眾說我有「淡淡的死意」。其實是因為大家感到生活很難,壓力大了都這樣。現在我覺得人就是隨便活活吧,好像內心已經死了,或者說反正都會死的。在「平靜的瘋感」這方面,我可能只是一個樣本。

我在節目上說自己過得很快樂,有人會質疑我,說我裝,說我硬上價值。但其實我真的挺快樂的。其實沒錢的人也可以過得很快樂,如果你真的相信我的表達的話。

作者 哈吉

編輯 陸一鳴

校對 遇見

營運 鹿子芮

排版 蔣晨璐

題圖【脫口秀和ta的朋友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