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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郎:想寫附著在案件上的斑駁人性

2024-10-15推薦

作者:張 嘉

阿郎用兩部小說完成了從影評人到作家的身份轉換。繼2021年出版了首部中篇小說集【肥夢】之後,他的最新作品【鐵銹新鮮】近日推出。兩部作品的故事發生地都是阿郎的家鄉——東北。阿郎坦承以前很不喜歡自己的東北口音,甚至怕別人聽出來,但這是掩蓋不了的,「從寫作開始,我發現給我滋養的就是家鄉那片土地。當我們年輕時以抗拒的姿態來與故鄉相處,往往會找不到自主性,而當我講述故鄉的時候,我發現找到了自己舒服的表達方式。」

寫在時間的湧動裏,如鐵銹般陳舊的部份,也寫那些新鮮欲滴的部份

阿郎是【看電影】雜誌主編,曾出版電影評論文集【並指如刀:阿郎看電影】【春天對櫻桃樹做的事】【晚安,人類】【閉上眼睛看電影】和中篇小說集【肥夢】等。

【鐵銹新鮮】是阿郎的第二本小說作品,由【鐵銹新鮮】【風雪夜歸】【西邊有座山】【疼痛的秘密】和【夜宴】五個中篇小說組成,小說以一系列案件的調查為主線,五個故事、五種人生、五樣人世滋味、五味世間情態,在懸疑氛圍中步步為營,環環相扣的線索牽引出一幕幕出人意料的結局。

阿郎將人性掙紮與社會變遷編織交雜,寫小城、寫人間煙火、寫愛恨情仇。【鐵銹新鮮】有一種老工業城市特有的後現代金屬質感,人物所處的環境從文字中透出一種鐵銹的味道,不是年久失修的頹敗,也不是人口流失的淒涼,是熱火朝天大開大合之後,靜水深流的沈穩,人心可浮動可聒噪,但最終會歸於世俗煙火的平淡。

阿郎說他和編輯宋辰辰不約而同地選擇了以【鐵銹新鮮】作為全書的書名。「鐵銹新鮮」的名字來自於一次采風的靈感,「我有一次去東北采風,去了沈陽、吉林、伊春等地,最大的一個感受就是過去東北工業時代留下的痕跡,當我站在鞍山一個化工廠下面的時候,那些大罐子、大煙囪,對我形成極大的壓迫感,我有種懼怕感,因為它們太大了。隨著時間流逝,它們已經被廢棄了,卻構成了很美的一種時間給予的斑駁感,上面結滿了鐵銹,充滿了時間的痕跡。司機告訴我說,以前維護得很好,這兩年維護得不好所以有了很多銹,鐵銹是新鮮的,構成了一個獨特的意境,這點讓我特別著迷。我也希望整本書能夠有這種感覺,雖然有些故事發生在過去,但我不希望它是陳舊的,我覺得它就是很當下的一個狀態。我想寫在時間的湧動裏,如鐵銹般陳舊的部份,也想寫那些新鮮欲滴的部份。」

作為影評人,似乎寫劇本更為「水到渠成」,為何阿郎卻選擇了創作小說?阿郎介紹說,小說創作的契機誕生於疫情期間,那時人們普遍居家辦公,「我發現,無論是我的同事還是我自己,居家辦公的效率都異常的高。工作完成後,我感到異常無聊,既讀不進書,也看不進電影,這是我從未有過的體驗。」 就在這時,他的一個朋友——一位電影公司的老板建議他:「如果你真的這麽無聊,那就寫劇本吧。我們正好有個計畫需要編劇,你不妨試試。」阿郎開始沈浸在朋友提供的故事框架之中。但當他準備動筆時,他意識到了一個問題:「我不能寫這個劇本。因為電影是集體創作的過程,編劇之外還會有導演、投資人、演員等等,他們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觀點和想法。我可能會一遍又一遍地修改,到最後可能連自己的東西都不剩了。」 於是,他退還合約,決定寫小說,「至少在寫小說的過程中,只有我和電腦,這是最簡單的創作形式,我能夠保持最大的自由度。」

阿郎創作小說時,自我感覺還不錯,「我寫了兩小段給我幾個朋友看,他們都是文學碩士、文學博士,給我的反饋都是‘你寫的什麽玩意兒?’我意識到問題,於是重新帶著學習的態度認真地讀一些小說,看他們怎麽開篇,如何結尾,章節之間怎樣銜接,對話是什麽情況,如何發生的等等,就這樣,【肥夢】作為一個學習結果完成了。」

寫作時把自己拋開,但又是和無數個我在講故事

【肥夢】出版之後,阿郎總覺得缺點東西,「我意識到自己的小說可能與市面上的許多作品是一樣的,無論是時代背景還是人物設定,都能被歸類。為了讓我的作品特色鮮明一些,我決定在結構和對話上進行創新。【鐵銹新鮮】便是我努力的成果,它融入了我追求的獨特結構和人物,以及一些新穎的表達方式。」

很多人最初寫小說都是以自己的經歷為藍本,但阿郎卻不希望在他的小說裏出現這種情況,「我寫作時要把我自己全部拋開,跟小說裏的人物接觸。慢慢地,我就能夠看到他的動作、他的思想、他未來故事的雛形。我比較高興的一點是,我確實拋開了自己,可是後來發現小說中的每個人都會有我的一點東西。我變成了和無數個我在講故事,我覺得這是一個讓我很興奮的一個過程。」

因為日常還要工作,所以阿郎大部份構思都是在上下班的路上或者出差的路上,「我一有時間就想這些,我好像和他們一樣浸泡在一個相同的世界、相同的氛圍裏。慢慢地,我和他們就變得分不清彼此。」

雖然想的時間很久,但阿郎說他寫得很快,【鐵銹新鮮】僅用兩三天就寫完了,「寫完後我投給了【當代】,不知道怎樣,我特別忐忑,後來我發微信問了下,對方回復說覺得挺好。我就想我做的那些改變、學習還是有效果的。」

每次都是先想好案件的結尾,寫作的過程像左右互搏

【鐵銹新鮮】以一系列案件的調查為主線,阿郎表示寫案件、寫懸疑,是因為他希望有一個極端的環境,讓人性彰顯得更極端、更本質一點,「在極端環境下,人們瞬間做出的決定往往連自己都會驚訝。實際上,這些決定背後是長期積累的無數細節,最終匯聚成決定性的瞬間。對作家而言,這個過程充滿魅力,也是文學創作中可以巧妙轉化的素材。我想寫附著在案件上的斑駁的人性。」

阿郎筆下的案件沒有原型,都是他腦子裏原創虛構出來的。他說自己每次都是先想好案件的結尾,然後去倒推案件,「真相並非絕對,而是多角度的現實。在小說中,我與讀者一同探索主人公眼中的事實。我通常會先構思一個案件,並設定結局,以此為基礎構建故事框架。在與人物深入交流的過程中,我發現自己仿佛在左右互搏。我有些朋友是警察,他們告訴我,他們面對的人性更極端、更本能,有時甚至接近動物性。在寫作時,我盡力去想象這些場景,盡管我知道無法完全觸及他們所經歷的現實。」

阿郎的小說有著強烈的畫面感,讀者在閱讀時仿佛在觀看電影,阿郎坦言,自己在寫作時並沒有刻意追求這種效果,但多年的觀影經驗讓他在創作時腦海中自然浮現出各種畫面,「我只是將這些畫面轉化為文字。」

阿郎重視小說的細節描寫,他認為,小說中對於生活細節的把控十分重要,這樣塑造出的人物才有真實感,講述出來的故事才能打動人。這個體會也是他透過電影得到的,「電影的鏡頭有一個概括性,這種概括性指的是一部電影通常兩個小時左右,觀眾會發現主人公最後的結局和他前面的某個微小動作,某個小細節之間存在著必然的關聯。」

【鐵銹新鮮】中,「我」在車頂上彈煙灰的細節堪稱小說的一大亮點,阿郎說自己寫作時一直苦惱於如何解決破案的關鍵點,「一個初春的早晨,我在上班途中等紅燈時,車窗敞開。我註意到一個人在吸煙,我對這樣的行為很敏感,便留意他如何彈煙灰。結果發現他把煙灰彈在了車頂上。這個小小的動作突然為我開啟了新視野,讓我意識到即使是微不足道的行為,也會具有很強的標誌意義。很多案件通常是個很小的細節,讓你聯想到了案件的關鍵之處。我想警察會抓住這樣的細節,同樣,犯罪分子也會被這個細節所吸引。同樣一個細節引發不同角度的闡釋:罪犯因此細節走向犯罪,警察因此細節破獲案件。很多影視作品裏的警察面對案件時,每個人都處變不驚,好像一直胸有成竹,我覺得不應該是這樣,無論是警察還是犯罪分子,都處在不確定性中,所以細節對他們來說,都非常關鍵。」

註重動作和細節,想寫在事件追索過程中那些旁逸斜出的部份

阿郎的小說雖然帶有懸疑色彩,但他更註重透過動作和細節來推動案件的進展,而非復雜的布局和縝密的推理。他解釋說,這是他有意的選擇,「在閱讀眾多文學作品後,我發現推理過程中往往需要建立一種機制,比如重返犯罪現場,重新演繹事件,還有許多其他方式,包括心理推理等。但我認為這對讀者來說不公平,因為你預設了一個理論框架,然後按照這個框架去推理,每個案件的客觀方法都不一樣。」

在具體的案件裏,阿郎不想寫順藤摸瓜、水到渠成,想寫在事件追索過程中那些旁逸斜出的部份。「我想看看在事件一次次超出邏輯之外,又怎樣一次次震蕩回歸到另一套邏輯當中。我想寫案件發生時驚心動魄的殘酷,在生活恒久不息的激流裏,如何慢慢凝結成形,在具體發作的一剎那,生活又如何殘忍地波瀾不起。我想寫出每個人心中都有的那個大小不一的執念,如何蔓延到大多數人心裏,成為一種公共認知。我想寫歷史發展過程中某些剎那,如何澆築為永恒,並在一定的時間甬道裏,又一次次地迴圈往復。我想寫在所有的意義纏結之外,一些具體的動作。」

因此,阿郎想描述的是動作本身,「我選擇跳過調查過程,直接描寫人物的動作和行為,以此作為案件推理的獨特之處。我不想將主人公的心理描繪得過於完整,因為我自己對主人公的了解僅限於案件本身,主人公在大多數時間裏是獨立的,擁有自己的生命。我不想將主人公限制在某個框架內,我與主人公相處的任務,就是將我所了解和觀察到的寫出來。」

註重動作也是電影【諜影重重】給阿郎的啟發,「【諜影重重】中,攝影機跟著主人公一起奔跑,一起去經歷不安,一起去冒險。我也希望我的小說有這種效果。」

阿郎說自己喜歡那種赤裸的、直白的、未經修飾的動詞,「我以此為斧鑿,去挖掘一個被時間湮滅過的城邦。這次寫作腦中有很多細節被喚醒,那些人那些事滾滾而來,潑濺成畫,跌宕自喜。」

【風雪夜歸】寫得最崩潰

阿郎在閱讀一些中短篇小說集時發現,開始的幾篇作品令人耳目一新,但隨後便因相似的寫法而感到乏味。他不希望自己的讀者有同樣的體驗,因此決定做出改變。盡管他不確定這些變化會帶來什麽效果,但他希望根據讀者的反饋,努力創新。

可以看出,阿郎的五個故事做了很多嘗試,包括結構。他說寫得最慢的就是【夜宴】,反復推翻。「還有就是【風雪夜歸】,比【鐵銹新鮮】寫得更早。我一直在找一個獨特的對話方式,寫了十幾個開頭。尋找對話的節奏,我費了大約十幾天的時間,每天我都寫個開頭。」

【風雪夜歸】寫了三個女人的故事,而這三個女人雖然稱呼不同,卻是同一個人。在不同的人和講述中,呈現了這個女人的一個側面。阿郎說這篇是他最為痛苦的一篇,「我總會想這三個女人,尤其最後當我決定把她們三個人變成一個人的時候,我真的是有點崩潰,有的時候我不得不停下來。這個是我寫得比較心力交瘁的,完成之後我緩了好久,決定不能按照這個路子往下走了,我得換。」

【風雪夜歸】中的女主人公婚姻並不幸福,阿郎認為,大多數人都是因為愛情走到了一起,但愛情消失的時候,這種愛情轉化成友情、親情,甚至轉化成了一個共同體,「組成小團隊,以家庭的狀態,一起去面對社會。我們對婚姻或者對愛情的理解,只有感性的那個層面是不夠的,維度是缺失的。一定有這些東西在一起,愛情才能變得更加久遠。」

也正因世事無完美,阿郎才認為生命更有意義,「因為有死亡,所以你會珍惜生命;因為大多數的奮鬥是不可能成功的,所以你一旦成功了,就懂得去珍惜。」

離開家鄉之後,才會對家鄉有一個比較客觀的認知

【長篇小說選刊】主編、文學評論家宋嵩認為阿郎為自己的小說構建了一個空間宇宙,所有的故事都發生在東北,在富拉爾基、在安城,「在阿郎的作品中,我們雖然能夠感受到北方特有的冰雪之氣,但是大家熟知的那些工業老城的味道已經不是重點,他筆下的是不為人熟知的小縣城;描述的重點也不在北方工業城市的那種陰冷、堅硬、冰涼,他不準備依靠地域提供的獨特性來展現故事的獨特性,而是在所有行為的包裹下展示人性,揭露的是人們共有的隱秘的心底角落。」

阿郎的家鄉是齊齊哈爾,「富拉爾基是齊齊哈爾的一個區,距離齊齊哈爾開車得四十多分鐘。我本來想寫齊齊哈爾,可是我寫的時候發現我對這塊土地又怕又愛,沒有辦法從感情中跳出來,就選了遠一點的富拉爾基。」

阿郎在上海生活了十多年,在北京生活了十多年,「離開東北後,我很少回家,有時候有同學提到過去的事情,我都忘了。可能那段記憶不是特別美好,我在努力躲避。小時曾有段時間,我生活在巨大的恐慌當中,躲都沒有地方躲,因為每天必須要去上學。所以,長大後我極力躲開家鄉,以為這樣可以躲開過去的人和事。我工作後有一天回到家鄉,突然在大街上看到那位老師,他已經非常老了,走路也很吃力,可是我看到他還是很害怕,遠遠地躲開。那段記憶對我來講影響太深刻了。現在寫作的過程,就是幫我慢慢找到記憶的過程,我覺得我該重新找回那段記憶,不僅僅是面對那些事情,也重新面對那個時候的我。」

算來算去,阿郎在東北家鄉不過也就生活了十幾年,為何不寫上海,不寫北京,而是寫東北?阿郎說:「就好像一個人七歲的時候就形成了自己的家鄉味。你的飲食習慣,你的思維方式,你的靈魂的棲居地,你逃不掉,所以我寫作的時候,就離不開東北。」

【肥夢】和【鐵銹新鮮】寫完,阿郎最大的感受是「一個人離開家鄉之後很久,再回頭看,你才會對家鄉有一個相對比較客觀的認知」。最近一兩年,因為父母年紀大了,阿郎回家鄉越來越頻繁,「我對這片土地好像也在重新認知。」

阿郎往往因為一句話、一件事情就突然介入到創作中,「進入之後,我每天就和這個想法面面相覷,他看到我莫名其妙,我看他也莫名其妙,慢慢地,不同的細節就出現了,這是一個很奇妙的過程。」

創作小說讓阿郎把自己從經驗城邦裏摘取出來,「只要我夠坦誠,可以誠實面對我的懦弱、自私、虛榮、淺薄、狂妄,我才不再是我,我筆下的人物才是各個不同側面、不同時間裏的我。我與他們相處,記錄他們的呼吸和眉目。我想寫大地上素不相識的人,寫他們熱熱鬧鬧的孤獨,震耳欲聾的沈默,聲名狼藉的成功,金碧輝煌的自洽。我想把自己交出去,交給對面不知道是誰但一定是誰的閱讀的人。」(張 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