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觀察者網專欄作者 常洛聞】
南韓最近陷入了新一輪白菜危機。
受到8月、9月高溫酷暑和幹旱天氣的影響，南韓白菜主產地江原道收成欠佳，國產大白菜價格飆升。9月中旬每棵白菜批發價平均為9537韓元（約合人民幣50元），零售價為2萬-2.3萬韓元。
9月24日，南韓農林畜產食品部（農食品部）釋出了穩控園藝農產品價格的相關對策。農食品部研判白菜供應量今後一段時間將持續減少，因此決定從中國進口白菜。農食品部決定從9月27日首批進口16噸大白菜，後續再根據情況逐步擴大進口量。
南韓的白菜危機，也讓#南韓緊急進口中國產大白菜#這一話題一度沖上微博熱搜。
按說16噸的進口量也不大，白菜又不是什麽金貴的蔬菜，怎麽會有這麽大的風波？
這就要從白菜對南韓的重要性說起了。
9月24日，在首爾一家大型超市，蔬菜區貼出白菜收成因高溫酷暑和幹旱天氣欠佳的通知。韓聯社
事關民生
在南韓，白菜是重要的基本食材，無論是誰、什麽身份，每餐都不能少了辣白菜。其他菜肴，比如傳統的牛肉醬湯等，也要用到大量的白菜或白菜幹。
白菜價格的波動，一是會影響農民的收入，南韓菜農很多都是舉債經營的自耕農，又有強勢的農協做後盾，對政府有極大的威懾力。二是會直接影響小餐飲從業者的成本和利潤，直接影響市面的氣氛。三是會影響普通工薪階層的支出和生活，升鬥小民，尤其是家庭主婦對日常生活開支的變化很敏感，這些因素都是政治空氣的重要變量。文在寅政府後期就是因為房價一路攀升，直接導致政府信譽崩盤。所以尹錫悅政府如臨大敵，生怕本就左傾的農民和市民階層聯合起來「揭竿而起」。
北韓半島地形多山，溝壑縱橫，不光南北兩國有軍事分界線阻斷，南韓自身也存在嚴重的南北不均。南韓現有耕地約172.4萬公頃，人均耕地約0.5畝，農業從業者人均耕地約為7.4畝，是世界人均耕地面積最少的國家之一。因此，南韓農產品較多依賴國外進口，除了大米和薯類能基本自給外，其他糧食85%需要進口。60%以上的牛肉、魚貝類，20%水果、禽肉和奶都需要進口，只有砂糖和蛋可以完全自給。
南韓建國後在1949年實行了土地改革，土地回到了農民手中。但長期以來，經營規模過於零碎的問題一直沒有得到很好地解決，全南韓農民基本都是小規模家庭經營的自耕農，而且幾乎每年都有大量的周期性經營性負債，抗風險能力極低。
加上漫長的軍人總統統治時代，一直重用嶺南（指慶尚南道、慶尚北道和大邱廣域自治市、釜山廣域自治市以及蔚山廣域自治市）同鄉，重視大財閥、大工業企業，有意壓制湖南地區（指全羅南道、全羅北道和光州廣域自治市）的發展，將農業當成一種半強制分工攤派給了湖南地區。
也因此，南韓的工業主要集中在首爾（舊譯漢城）首都圈、釜山-馬山，蔚山等港口、工業城市附近，農業一是集中在東北部，因戰爭原因土地較為平整肥沃，溫差大，適宜種植經濟作物的江原道，二是適合種植水稻的全南、全北地區，農業人口比重大，承擔著大米自給的角色。
但是蔬菜是經濟作物，與水稻相比，不確定因素更多。而且這次的天災是江原道幹旱，全羅南道洪水，全境沒有緩沖余地，白菜嚴重減產，直接影響了南韓國內的民生。
事關國體
除此之外，對於一向對自身文化驕傲的南韓，白菜還事關南韓的國體。
南韓一直將泡菜視為自己國家的象征和驕傲，甚至一度試圖推廣「辛奇」這個譯名，以壟斷相關的話語權。此前吉林省延邊州將北韓族部份飲食制作技法申遺，還引起了南韓部份右翼的不滿和鼓噪。
其實查閱【吉林省第五批省級非物質文化遺產代表性計畫名錄】，2023年11月21日，吉林省文化和旅遊廳公布的【第六批省級非物質文化遺產代表性傳承人推薦名單】，由延邊北韓族自治州申報的北韓族石鍋拌飯制作技藝，早已於2021年12月進入省級非遺名錄，同批進入省級非遺代表性計畫的還有北韓族傳統米糕制作技藝。早在2014年，北韓族泡菜制作技藝還被列入了國家級非遺代表性名錄。
這相當於南韓在打造「韓流」的文化輸出道路上，不但繞不開中國這個「自古以來」的強鄰，現在還要一邊嘴硬一邊手軟地去找中國進口白菜，心理上當然非常不舒服。
可實際上，南韓農業出現衰退，農產品自給率下降，並不是中國的問題，甚至也不是南韓農民的問題。
南韓經濟騰飛離不開美國的全力扶植。在1946-1976年的30年裏，幾代南韓政府用協力反共、與日媾和、充當美國在越南的仆從軍等方式，換取到了美國總計高達127．4億美元的經濟和軍事援助，其中包括透過「480公法」提供的剩余農產品，特別是糧食和棉花。這些質優價廉的農產品大量湧入，給南韓本來就弱小的農業帶來了淪陷性打擊。
同時，由於受到樸正熙「出口第一主義」的影響，南韓一直在出口創匯的路上狂飆，無暇顧及國內市場，沒有能力再兼顧平衡經濟過度開放的負面效果，而是透過進口國外農產品以維持國內較低的糧價。
在經濟上行期間，這樣做雖然能讓國內生活水平快速提高，讓國民都感受到國家發展的現實紅利，但原來的小農經濟沒有得到應有的改造，農業無法適應工業化的要求，農戶收入下降，大量農村人口離開農業生產，致使國內農業空心化。
從70年代後期起，南韓的糧食自給率、耕地面積開始連年緩慢下降。農產品供應長期不足，棉花、麻等工業化急需的原料也幾乎完全依賴進口。一旦經濟增速放緩，外匯不足或匯率出現變化，國內的民生問題就會快速放大甚至集中爆發。
例如2021年，南韓爆發過一次「尿素荒」。南韓在冊的2600萬輛機動車中，有將近1000萬輛柴油車，而且基本都是貨運車輛。這些柴油車必須使用車用尿素降低尾氣汙染，以達到排放標準。車用尿素生產工藝流程並不復雜，也談不上有什麽戰略性。但由於南韓自身沒有煤炭化工相關的完整產業鏈，從商業角度無利可圖，南韓樂天、三星等化工寡頭不願意從戰略高度自掏腰包，南韓肥料公司（後私有化為樂天精密化學）更是2011年就停掉了尿素生產線。南韓供應商秉承著「造不如買，買不如租」的原則，在進口渠道暢通的時代活得也很滋潤。
隨著本地企業紛紛退市，南韓車用尿素一步步走到了完全依賴進口的程度，而且來源地極其單一。中國產尿素占南韓進口尿素總量的2/3，其中用於車用尿素生產的工業尿素占比高達97.6%。
2021年10月，中國海關總署對包括尿素在內的、涉及出口化肥的29個海關商品編號增設海關監管條件「B」。也就是中國境內出口的尿素必須取得中國國家出入境檢驗檢疫局出具的檢驗檢疫報告才可以通關。當時依賴從中國進口的南韓措手不及，查閱韓聯社的報道，南韓工業用尿素價格從2020年10月起上漲超過80%。車用尿素則更誇張，原本10升僅需1萬韓元（約合人民幣54元），到2021年年初飆升到12萬韓元（約合人民幣650元），漲了10倍還多。
當地二手交易平台上還出現了諸如「購買電飯煲就送3.6升車用尿素」等捆綁銷售行為。即便如此，車用尿素一桶難求，甚至出現44起尿素相關的電信詐騙案。當時全南韓的物流網路、港口貨運出現大規模遲滯，建築、汽車制造業也難免受波及，大量工程機械拋錨，甚至公交車也不得不減少班次。南韓政府緊急制定對策，啟動了尿素「來源多元化」相關議程，向越南、卡達等國家尋求長期合作。
結果2023年底，中國海關總署11月30日暫停中企向南韓出口尿素溶液的通關流程，南韓應聲再現嚴重的尿素荒，其影響比2021年還要嚴重，證明起碼從南韓的角度出發，中國的工業能力根本找不到合適的替代者。以至於中國宣布斷供尿素後的24小時內，南韓總統尹錫悅撤換了包括南韓經濟副總理兼企劃財政部長官、國土交通部和農林畜產食品部等在內的6個部門的長官。這種被全方位籠罩的陰影，如今蔓延到了飯桌上，南韓人當然心裏不是滋味。
事關政局
南韓人在常年的高強度軍事對峙下取得了已開發國家的經濟成就，對自己的民族有相當的自信。尤其是民主化運動之後，南韓結束了出口勞工、限制使用進口產品等「保外匯」國策，在自由市場中成長起來的幾代南韓人，都對吃苦耐勞的歷史越來越淡漠，及時行樂的氣氛也在迅速成為社會文化的一部份。結婚率、生育率連年下降，用嬰兒車推著狗逛公園已經是首爾的新時尚。但基本民生物資連年多次出現不能自給的窘境，給南韓的已開發國家光環蒙上了一層陰影。
還是拿白菜來說，進口白菜、泡菜，其實已經是南韓政府的常規操作，南韓人在大學食堂、政府補貼餐廳吃到的菜品，很可能都是中國制造。
南韓關稅廳（相當於海關總署）9月2日釋出了數據，南韓2024年1至7月泡菜（Kimchi，南韓官媒固執地譯為辛奇）進口額同比增加6.9%，為9847萬美元，創歷史新高。泡菜進口量同比增加6%，為17.3329萬噸，重新整理同期最高紀錄。
而且與以前爆發「白菜危機」時不同，2024年前7月，南韓泡菜出口額同比增加3.7%，為9685萬美元；出口量同比增加4.9%，為2.7858億噸，同樣創歷史新高。說明中國制造很可能已經擺脫了「量大管飽」的固有品牌形象，完全可以和南韓「身土不二」的本國產品一較高下，在價格和品質方面，都開始占領高端市場。
一家超市的南韓泡菜櫃台韓聯社
最後還要提一句南韓普通人對農民的復雜感情。由於南韓的農業生產關系比較落後，可是生產力水平胡現代化水平又很高，在抱團取暖的訴求之下，南韓農業協會聯盟（農協，內部包括人參、畜牧等各個子協會）逐漸成長為南韓最有影響力的社會團體。
目前，南韓農業協會聯盟總資產規模達到了20000億韓元，擁有中央會1200個分支，地區組合3500個分支，子公司30個，在職員工17萬。有自己的銀行網路、培訓學校，給農民提供教育、經濟、金融、保險、貸款等全面支持。
在南韓農業協會聯盟的支持下，農民的利益訴求有了極其強大的表達手段，但也導致南韓在反自由貿易、反全球化方面，一直有農協這個「優秀代言人」。普通小市民對農民既愛又恨，這也導致南韓的城市和農村選民在選舉當中的偏好往往極端對立。
2018年4月11日，南韓首爾農民集會呼籲大蔥價格正常化。
2014年10月23日，首爾畜產農民騎牛上街示威，抗議南韓加入自由貿易協定（FTA）。
2003年9月10日，墨西哥世貿會期間，為抗議外部施壓南韓開放農產品市場尤其是大米市場，1500多名南韓農民來到了墨西哥示威，代表人李京海在會場前切腹自殺，並由此引發了悼念李京海的「世界農民活動」。
2011年5月26日，南韓前總統李明博存取忠清北道忠州市水稻田。
所以南韓各個政治派別都極力拉攏農協，哪怕李明博這種在日本出生，長期在大會社跑計畫坐辦公室，從來沒有務農經歷的總統，也必須去田間地頭作秀，爭取農民支持。
2022年，農民團體all farmers抗議尹錫悅政府對農場扶持不足。
尹錫悅政府上台後，罕見地與在野黨撕破臉皮，加上專註於首都圈相關的改造和醫療改革等全國性民生問題，對農民並沒有表示出足夠的誠意。白菜危機爆發之後，農民必然尋求中央政府的支持和補貼，財政方面被嚴重掣肘的尹政府和執政黨的噩夢，恐怕才剛剛開始。
